2010/08/15

第十二章 唱歌

  風平浪靜,一夜無事,阿華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杞人憂天了?

  她白天找了藉口進到星子的公寓探看,這一次沒有紙人、沒有符咒、沒有稻草人,什麼都沒有,她找不到任何足以造成一點威脅的咒,雖然公寓裡那股詭異的氣息仍在,她也只能以或許這裡是地磁斷點來解釋。

  很早的研究就已經發現,地磁線有時會在受到干擾的情況下扭曲甚至產生像是斷層位移的情況,這是在城市很容易的現象。所謂的地磁斷點並不是程度嚴重的地磁位移,在這些地點地磁產生像是雜訊波形的扭曲。穿越房子的地磁斷點可以引響住戶情緒,許多調查都指出位處地磁斷層的住戶脾氣容易激動暴怒,憂鬱症的比例也很高。

  地磁斷層是可以修復的,許多國家都有專門修復斷層的小組,而據說學府裡也有這樣的小組。但北市畢竟因城市規劃的關係,斷層又多又雜很難修復,之前有聽學長姐提到,週期性的自殺潮也許便和地磁斷層有很大的關係,只可惜目前人們對這一區塊知道的還是太少了。  

  理智上雖這麼猜測,阿華卻感到事情沒有這麼單純。但既然找不到問題,她也沒有理由要星子搬到旅館,於是她也只能將此事先按下。

  另一點讓她有些在意的是紅葉的情況。

  這一整天紅葉都在睡覺,軟趴趴地任由她抱來抱去,這隻愛記恨的狐狸已經好久都不肯讓她碰,
這麼乾脆卻讓她有些擔心。

  不知道是不是頸圈的關係?這個頸圈除了讓他無法變化人身,還會削減妖力嗎?但她現在也來不及找人解開,只能等演唱會後讓麗姐按照她所承諾過的將頸圈打開了。

  紅葉睡到傍晚才起來吃了點東西繼續睡,阿華終於忍不住打了電話告訴麗姐這個情況,問她是不是頸圈的問題。

  「沒有精神?睡了整天?」手機那一端的人卻笑了:「不是頸圈的關係,現在是冬天耶小姐,冬天冬眠對於狐狸來說不是很正常的嗎?」

  最好是這樣,這個大姐頭絕對是在唬弄她!但至少從麗姐的語音裡聽得出這不是嚴重的事情,阿華便只能讓狐狸繼續睡去。

  「或者是,妳也知道嘛,女孩子每個月的那幾天總是會比較疲倦,買點豬血糕給牠補補就好了。」麗姐又加了一句。

  阿華直接將手機掛掉。
  但她還是買了豬血糕。紅葉一聞到豬血糕的香味便醒來,胃口頗佳的將整碗豬血糕連同湯料都吃得精光。而不知道是不是豬血糕的原因,紅葉總算恢復點精神了。
  
  整個週末星子都在背台步練舞,連短暫的休息時間也戴起耳機聽著CD讓自己能更融入音樂。

  雖然麗姐要他不用太緊張,反正他只需用嘴型對準音樂就好,就是被發現對嘴他的歌迷也不會太在意。

  但他在意,非常在意。

  從決定當歌星的那日,他就一直努力積存著舞台實力,週末的閒餘時間早被他拋棄,排舞練舞練歌,一天十六小時的練習讓他回到家時聲音都啞了,腳底磨出厚實水泡。

  但他知道,這樣還不夠,遠遠不夠。

  要站在舞台前並不若一般人想得那樣簡單,所有歌星的汗水都被藏在台前看不到的地方。要成功雖說要付上九十九分的努力,但成功的歌星要付出的遠大過百分,至少要有兩三百分的準備上台後才能勉強踩過及格線,其中的辛苦與困難外人很難想像。

  他沒有天份,只能用外貌及努力來補足不足的部分,但有天份且比他努力的歌星太多了,他得咬牙更加努力才能在舞台上繼續挺直背脊。

  他向來是個善感的人,他也不認為男人流淚是可恥的事。
  他喜愛歌迷的尖叫聲,歌迷的狂熱,每次站在臺上他往往會被那氣氛感動的流淚。

  為了要得到能暫時填補心中空洞的掌聲,他專注而努力地作著一切練習,但他的歌聲卻越來越軟弱慘烈,質量悽慘下跌比惡性下滑的台股更令人欲哭無淚。

  他還是得放棄吧,用假唱來回報這些可愛的歌迷。
  輕輕地,他挫敗地放下了麥克風。

  然而,他的努力與汗水並不是揮灑在無人可見的暗室裡,一旁的阿華看得清清楚楚。

  □□
 
  「若妳掩起耳,那就聽不見我的呼喚;若妳轉過身,那就看不見我的注視……」

  背景播放著輕快的音樂,星子和舞群動作一致,宛如是身體和其相連的影子,他們流暢地和節奏合拍,明快的動作中帶有力道,拉出肌肉繃緊的線條。

  每個人都帶著微笑,坐在角落的阿華卻看到所有人的背都已經被汗水打濕,每個人的身上不斷淌下汗水,就像是室內下了小雨,眾人腳下的地板上有水漬點點。
  
  一曲終了,她按下撥放器的停止鍵,所有人臉上的笑容都垮下被疲倦所取代。有些人直接便躺在木板上不想起身,有些人則是抓著水瓶大口大口地灌著水。

  「今天就到這裡結束,謝謝大家!」

  星子拍拍手結束了這一整天的練習,舞群的老師們也累得不再留下,只拍拍他的肩膀打聲招呼便紛紛離去,留下星子靜立於突然顯得空曠的練習室裡。

  他灌了一大口水,靠著牆壁閉目半分後又挺起背脊,打手勢要阿華不要播放音樂。

  通常在伴舞的老師們離開後,星子仍是會留下來再多做練習,而且是邊唱邊跳。但這一次他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對著嘴型默唱。

  群舞和獨舞是不同的。群舞很有氣勢,但若只剩一個人跳便顯單調,甚至有種寂寞的氛圍隨著動作揮灑開來,星子的皙長背影更顯單薄。

  沒有音樂、沒有觀眾,但他還是打足了精神,所有的舞步與動作都放進十足的活力,汗水以同心圓狀灑在四周,微捲的髮也被汗珠打濕了貼在額上臉頰邊緣。

  透過鏡子阿華看到他的表情,沒有笑容,他近乎嚴厲地透過前方鏡牆檢視自己的所有的動作,一有不滿意處便停下來重新來過,一遍又一遍,直到滿意了才繼續下個動作。

  沒有聲音,一個人的獨舞,在阿華看來竟有種背水一戰的切決。
  這像場戰舞、最後一場戰舞……這個念頭不祥到讓阿華皺起眉頭。

  他雖然對著嘴沒有發出聲音,但阿華聽見了他的渴望。
  他想唱歌,他想在自己的演唱會上唱歌,他就是想要唱歌!

  練舞期間,紅葉只是懶洋洋地抬頭看了幾回便又縮成一團淺淺睡去。阿華注意到,只有當星子演戲的時候紅葉才會那樣專心地看著,但凡星子唱歌或是跳舞時,紅葉則是露出興致缺缺的模樣。

  這一日牠還好幾回用種可憐兮兮的神情看她,但當她回以疑問的眼神時,這隻狐狸又非常不坦誠地偏過頭去,乾脆用尾巴將眼睛遮起假睡。

  後來,私底下阿華對牠這麼解釋--星子的公寓可能有問題,所以這兩天暫時不能帶牠回學府。阿華輕聲請求:「紅葉,這幾天晚上可以看著星子嗎?如果有什麼要傷害他的話,盡力保護他好嗎?」
  結果就被這隻不坦率的狐狸咬了。

  對於紅葉的怪異行為,阿華也無法思考太多,因為此時她正在煩惱另一件事情。

  看著星子一個人跳著孤獨的舞,看著他的嘴型無聲地描著自己的歌,阿華終於嘆了口氣。思考了一整天,她這時才能夠下定決心。

  麗姐說過,她小時候的歌是巫女的歌,那麼她或許可以試試看……只不過她會唱的也只有那首歌罷了。

  她以為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她再也不會唱歌了,但今天,如果她的歌可以幫到忙,雖然很不情願,既然星子都這麼努力了,她又何妨試試看?

  不知道時間已過了多久,直到紅葉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雷鳴,星子才停下練習接過阿華遞來的大毛巾及水。他的神情有點疲倦有些落寞,但他還是試圖扯出個歉意的微笑。

  「抱歉,讓你們等到這麼晚……都餓了吧?一起到附近吃晚餐好嗎?」

  紅葉的眼睛亮了起來,還沒來得及搖尾巴來表達贊成,阿華卻開口問了:「我不知道你在怕些什麼,但你想唱歌嗎?」

  星子垂下眼眸,清秀面孔上汗珠未乾。他無法唱歌,於是他只能一個人在練習房裡,一遍又一遍練習著早就連夢遊都能完美完成的舞步,但他最想做的卻不是對嘴跳舞而是真實地唱歌。

  他想唱歌,他當然想唱歌,但是……
  為什麼他沒辦法像在夢中那樣的唱歌?那才是他想要歌迷們聽到的聲音。

  阿華和自己又掙扎了一會,最後發出嘆息般的話語。
 
  「也許可以試試看……跟我來。」

  再次來到練習用錄音室,小方室裡只留下一盞小燈,麥克風也關了起來。

  兩人拉了椅子對坐。在無聲之小室裡,奇異的寧靜浮在黯淡燈光中。阿華有些憂鬱地垂著視線,似乎在想什麼為難之事。

  感受到自己又被這位少女習慣性地忽略,星子卻毫無惱怒心情。

  看著她的白皙側臉,他忍不住想,她真是位奇怪的女孩.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對他人的心情也完全不懂得照顧,她的目光總有些恍惚,帶著些許對世情的厭倦。

  一開始他並不喜歡這個少女,她像根不夠柔軟的竹枝般,讓人絲毫不想親近。

  在他的人際圈裡,圍繞他的女孩都是外表光鮮亮麗,懂得打扮自己也懂得讓自己在群芳中突出的美人,但在這圈混久了,他也看盡了這些美人柔弱表面下種種互踩互拉後腿的行為,看盡了光鮮外表底下的灰暗。

  女人,喜歡裝成 kitty 貓的肉食性動物。
  可怕起來可比修羅夜叉,不,夜叉說不定還可愛些,當然指的是內在美。

  可是這個少女,卻是這樣奇怪,像是完全不同世界的生物,如果每個女人都像她一樣世界就要崩潰了。

  她是那種在即使在眾人的大笑聲中很丟臉地摔個大跤,也只會無所謂地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塵繼續往前走的人吧。她根本不管其他人的目光,不過星子認為再怎樣堅強的人都有弱點,她並不是不在意,只是周圍並沒有讓她在意的人或事。

  等遇上她所再意之人事,她或許比一般人更加脆弱?

  正當他走神時,阿華卻看著小燈張口問他:「會唱小星星吧?」

  「……」兒歌?

  他愣住,有些發傻地盯著她看,這個問題讓他有被刻意低看的感覺,雖然唱功很糟,但他需要被降到幼稚園的程度嗎?

  「一起唱。」

  還是不理會他,阿華一說完便獨自唱了起來:「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她的歌聲並不突出,唱腔也是平平順順,她就這樣用平凡的聲調唱著平凡的兒歌,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星子有種受到侮辱的感覺,她在開他玩笑嗎?
  兒歌,還是這麼單調毫無花巧的兒歌?

  連妳也要用這種方式嘲笑我,侮辱我嗎?
  為什麼他都已經放棄了,還要被人這般嘲弄?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羞辱他? 
 
  他用力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椅子刮地聲刺耳地在小室裡迴蕩。

  阿華卻猶如沒感受到他的怒氣似的,仍是不停地唱著,歌聲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的平穩直順。

  星子更怒了,若她露出一點歉意、一點慌噪,他會覺得好過些,但現在,他不懂為什麼他要坐在這裡陪小女孩玩無聊的家家酒?

  臨去之前,他瞄了阿華一眼,但就是那一眼就讓他停步,心中的暴怒卻如潮水般退去。

  她閉著眼,那樣單純的唱著,臉上浮起了月光般的笑,受到她神情的吸引,星子安靜地重新坐回椅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隨著她唱得越多回,聲音中滲入了甜蜜的星光。星子也閉起了眼,聽著她的歌聲逐漸變得緩慢輕柔,像是一把提琴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奇異的情感在發酵,他的腦中閃著微星在遙遠天際閃爍。

  沒有太陽月亮的夜晚,星星在閃爍。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很美很寧靜的歌聲,絲綢般柔軟的聲音澄淨透明如黑夜,載著星光流向遙遠的另一端。

  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跟隨著少女的歌聲低低地唱了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星星的歌。他從來都不知道唱歌可以這麼輕鬆,可以不管他的聲音音準不準,聽眾會不會笑,評審會說些什麼。

  他只是想唱歌。
  他只是想要唱會讓自己舒服的歌。

  不知何時,阿華已經停下,安靜地看著他唱歌,神情卻溢滿哀傷寂寥。

  星子閉著眼,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單調無變化的兒歌,從最簡單的音律中,一回又一回地尋找著自己的聲音。很快地,他從歌聲中找到一份喜悅,一份童趣。

  是的,他也可以很快樂的唱歌。

  語音一轉,他唱起一首首原本屬於他的歌。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打破了藩籬,他聽到他歌聲中出現了磁性,出現了奇妙的振動。

  音不準,沒關係,聲調不穩,也沒關係,拍子不對,有什麼關係?
  聲音中流露出舒暢的慵懶與無拘無束的暢快,那是種在海中飄蕩的感覺。

  臉上濕濕冷冷的。
  他仰著頭,停下了歌,胸膛中滿滿的感動。

  是的,他重新找回了一點點夢裡唱歌時的感動。

  睜開眼,眼中印入阿華淡漠如昔的面容,她的目光中少有地漾出一絲暖意:「你可以唱歌了。」

  他發怔,愣得忘了要如何微笑。

  他會永遠記得這樣單純唱歌的感覺,彷彿在無人的夜空下對著空曠沙漠唱歌一樣輕鬆。

  是的,我可以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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