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旺--
卻是星子懷中的手機響了。
星子輕聲道歉走到一旁接起手機,卻在對方開口時手抖了一下,唇線抿起緊張線條。
「母親。」
「還在唱歌嗎?不要唱了,你還要丟我的臉丟到什麼時候?」
「今天和姊妹們打牌還被嘲笑,丟死人了,你那叫唱歌嗎?還是學豬叫?別唱了,你現在應該很清楚你根本是唱歌的料……」
「害我丟臉丟到國外,還有人在後面傳閒話,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
「後天飛過來看看我,這麼久沒見到人,我還以為少了個兒子呢。」
「我可以下週末回家……」
「後天,我說的是後天!」
「我……後天不行,有演唱會。」
「哈,像你這種不會唱歌的人都能開演唱會,豬都可以爬上樹了,你還要丟我的臉丟到怎樣的程度?」
「算了,隨便你吧,反正長大了就不聽話了,演個戲演得不倫不類,唱個歌唱得荒腔走調,我真不懂,你小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為什麼長大便越來越不聽話?」
星子溫馴地聽著母親的冷嘲熱諷,握在身側的手攛得死緊,眼神也漸轉空洞。
他聽著母親又罵了一陣,後面的背景是麻將顆粒在桌上撞擊的聲音。
「天氣涼了,請注意身體……晚安。」
最後,掛掉電話後,星子的臉上剩下只能勉強稱為禮貌的蒼白微笑。
「大家……很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可以先回去嗎?」
最後那抹笑,怎麼看都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
阿華擔憂地目送星子離去,她便沒注意到紅葉一步一回頭的可憐神情。
她勸他先不要回公寓,公寓裡或許會有不可知的危險,但星子只是有禮卻疏離地搬出一套「妳好、謝謝關心、再見」的官方說詞,好聽點就是「謝謝妳的關心,但我真的不要緊」,真實版的翻譯則是「我不在乎、走開不要煩我、感謝合作」。
阿華便只能任由他回去,既然到目前都還沒有發生問題,她只能希望今晚星子也會平靜地渡過這風雨過後的一晚。所以她就讓紅葉和他一起回到公寓,這樣至少能多份保障。
對於星子,這一天實在太長、太累、也太痛。
先是得知助理是害死瑪莉的兇手,接下來則接到他媽媽的來電。雖然不知道星子的媽媽說了什麼,但從星子的眼神看來,他受傷很深。
回到學府,阿華頓感輕鬆許多。
學府像是從來都不會改變一樣,風啊水啊總是如此的寧靜,天空有星塵閃爍,月芽掛在樹梢宛如一彎窺探的笑眼。
她洗了個熱水澡也洗下一身疲憊,濕重的髮結辮垂在胸前,她懶洋洋地靠在窗邊望進無邊夜色中,一面聽著星子的CD。
這是星子剛出道時灌的唱片,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張,唱片名是「Blue days」,主打歌叫做「星星的孩子」。
曲風當然不是藍調,畢竟要唱出藍調的韻味對星子實在是太大的挑戰。
阿華一路聽下去,她的感想是,這些歌雖然說不上好卻也說不上大壞,只能說曲調簡單容易朗朗上口,節奏性強,歌詞倒是寫得頗符合城市人的心境。
其中一首是星子自己填的詞,被放在主打歌後面做為緩衝,詞和曲都樸實無華,但阿華卻頗喜歡這首輕快的歌,感到耐聽。
「淡藍色的天空下,每個人都在老去。
但別忘了,我們的童心不能跟著變老。
我們擁有星星,擁有月亮,每天都有太陽照耀。
即使,城市的天空看不清楚,星星與月亮,
即使,陰天下雨看不見陽光,
親愛的朋友,不要懷疑,
我們仍然擁有星星,擁有月亮,擁有太陽的光與熱。
向前走吧,只有笑著走著,我們才能和世界分享我們的星星和月亮,
不要吝嗇,你的微笑,我們要讓全世界都看得見,太陽的光芒。」
真的是很符合星子個性的歌,無法讓人驚艷,卻有股誠懇的傻勁,就像他的人一樣,他沒有令人側目的才華,但他確實很努力的將自己做好--不被染污、不隨眾墮落--阿華覺得,這本身就是很難得的成就了。
這幾天的經歷,可說是阿華少到可憐的城市體驗,她向來都不喜歡城市裡頭那壓抑的氣氛、緊張的步調、人們眼中空洞麻木的目光。
但這幾天她從星子身上看到城市人的頑強與勇氣。
站在星子的位子上,如果她得像星子那樣明明就不是唱歌的料,卻必須為這個比烏托邦的理想還要來的理想的夢想放棄一切--朋友、星途和母親的愛--放棄他原有過的一切美好重新來過,阿華並不認為自己真能作得到。
她以為人們已經習慣向現實妥協,但這個看似怯弱的青年卻讓她看到另一種勇氣。
不能說是不感動的,她也為自己一開始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感到不自在。原來演藝人員要背負這麼多的包袱,要付出比一般人還多的辛勞,但她原先卻只以為他們驕傲又做作,星子完全顛覆她對明星的印象,畢竟他已經犧牲了太多。
所以她想為他做點什麼,希望能夠幫助到他,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於是她將CD聽了一遍又一遍,試圖找出可以幫助他突破的地方。
但回想他實際的歌聲,阿華也很清楚,這個聽起來雖不特別好卻也沒有大過的歌聲,必然是麗姐傷透了腦筋才讓音效組修飾到這種程度,但要星子本人來唱便就再也唱不出來了。
演唱會必定是對嘴,但這幾天來,她也看到星子只要抽空便帶著耳機聽唱練習,練到聲音都啞了卻還是不停地練著。為了不干擾到旁人,他還時常趁拍戲的休息時間躲到男廁所去練習,攝影棚還因此在大白天便傳出廁所有鬼的都市傳說。
他真的很努力。可惜沒有天份,就是有九十九分的努力也是枉然,成王敗寇,人們也只看得到成功者付出的汗水罷了。
該怎麼做呢?阿華苦惱地倒帶重聽。
她實在很想幫忙,但究竟她能幫到什麼忙呢?
其實他最糟糕的地方應該是音準和發音方式了,他的嗓子像條過份繃緊的弦,阿華撫著手心思考如何讓他能夠放鬆地唱歌。
漫漫長夜,桌上的傳訊紙蝶毫無動靜,阿華繼續推敲這些歌的發音方式,試著找出方法來幫助一位已在心底被她承認的朋友。
□□
夜深人靜,燈已熄,星子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望著上方,紅葉安靜地蜷在他右手可及的地方睡著。他伸手穿過那溫暖的毛髮慢慢地順著毛,然後他的手背上感到濕濡微刺的觸感,卻是紅葉溫和地舔著他的手。
他知道紅葉現在必定正睜著漂亮的黑眼睛看他,微帶擔憂地,就像瑪莉時常做的那樣,牠們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但今晚,他無法拍拍牠和牠如往常般打打鬧鬧,他很累、他真的好累。
母親,他想他是愛著母親的。
但他的母親從來沒有愛過他,他只是她養成遊戲的主角罷了。
從幼稚園一路到高中,他總是維持著完美的貴族優雅,他的同學們大多都崇拜式地疏離著他,直到在演藝圈打出名聲後他和眾人的距離更遙遠。不保持適當距離,他那些可愛又熱情的影迷大概就算扒光他的衣物也不會讓他離開會場,於是他們永遠都只能是影星和影迷的關係。
離開母親後,他拋開了虛假的優雅,生活中的他變得怯懦而安靜。
於是他在鎂光燈前一直都是低調而優雅的,在鎂光燈後則是怯弱而膽小。他總是低著頭宛如躲避現實的鴕鳥,像個失去自我的小男孩,只會抱著小狗躲在一旁。
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實質上的家人。
除了他的狗以外。
舞台上,觀眾的熱情歡呼與似乎不會停止的鼓掌聲,總能讓他沉迷在熱絡的氣氛不可自拔,但一離開舞台卻是冷漠矯作的演藝圈,那是他必須獨自面對的孤寂。
很多時候,滿身熱血一下臺就結了冰,強烈的失落感急襲而來,若不是有瑪莉的陪伴,他大概無法再繼續下去。
這幾晚有紅葉的陪伴,他總算找回些許活力與活著的感覺。
但這晚,他心中的那份孤寂卻是那樣的深,那樣的暗。
母親,若是不愛我,為何還要生下我?
□□
浮游於銀色海洋中,美麗的歌聲又出現了。
那是一把濕漉漉的美麗歌聲,引誘著孤獨的人用渴望殺死自己。
撲通撲通,人的重量打破平靜海面,溺水的人卻不掙扎地沉入海底,因壓力突出面孔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歌聲來源。
他懶洋洋地垂下眼眸,白色襯衣在水中隨波軟綿綿地飄著,世界很安靜,除了不斷有人因歌聲而跳入水中的聲音,撲通,撲通。
他張口,發出更多美麗的聲音。
原來唱歌的人是他。
但他又為了什麼而唱歌?
他困惑地看著不願掙扎的人,無聲地死去。
遼闊無邊際的銀色海洋,星塵在不可及的深處閃爍。
安靜無聲的世界裡,只有他的聲音在說話。
水波盪漾中,他卻只能不斷地唱著歌,孤獨的歌。
孤獨的歌只能吸引孤獨的人,於是孤獨的人不斷跟隨著他悲傷的歌,一個個溺死無底銀色海洋,最後還是只剩他一人。
艷紅血絲在水中盪開如牡丹,他身上突然出現許多傷口。
是什麼在攻擊他?
他張口發出聽不見的尖銳嚎叫,揮動突然冒出的尖爪往四周混亂地擊去,看不見的敵人仍是在攻擊著他,但他也不時感到自己的掌爪擊中柔軟身軀。
血,很多的血,銀色海洋被染得通紅。
不對!是紅葉!
紅葉,不要,不要再離開他!
「啊!」星子突然驚醒。
又是這個夢。
奇異可怖的夢,卻是因為這個夢他才想要當歌星,他才想要唱歌。
對於唱歌的欲望因夢境而生根,發了芽,他再也無法忽略心中的那股渴望,他忍不住想用歌聲來吸引更多孤獨的人,相同孤獨的心靠在一起就能彼此取暖吧?
淺淺月光從天窗篩下,他跪坐床頭,面前有一雙眼珠在月光下閃著紅芒,紅葉四肢打直地對著他低聲咆嘯。
「太好了,紅葉你沒事就好。」星子呼出一口悶氣,但為什麼,手上濕濕粘粘的?
他顫抖地將雙手抬至眼前,月光下滿手暗黑粘稠的液體,雖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但那刺鼻的鐵銹味卻給了他答案。
「怎……怎麼會,可是……紅葉……我……」他試著扯出微笑,向紅葉伸手想摸摸牠,紅葉卻只是發出恐嚇叫聲飛快躍開,一下子便竄入黑暗中,隱沒。
獨留下滿地暗紅液體蜿蜒沒入暗處。
「紅葉……對不起……我……」
「連你也不要我了嗎?」星子掩面痛哭。
□□
驅走黑暗的日光灑了一地暖黃,地上的暗紅血塊斑斑點點,鵝黃被單上開了艷紅的花,一團無溫度的紅色毛球壓在他腿上,長尾遮住了狐面,一動不動。
剛醒來,星子睜著朦朧的黑眸,眼底卻沒有濕氣。
又殺死了……
他又殺死不屬於自己的紅葉,作為逞罰,也許下次該養他討厭的貓。
好空洞。
胸口的大洞再也補不起來了,他的歌是惡夢,只會奪走愛他的和他所愛的溫暖。
活著好累。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他會做奇怪的夢,夢中有一整片的銀色海洋,而他唱著無人可懂的歌,那歌聲是從未聽過的綺麗,但那是他的歌聲嗎?
世上最美的歌聲加起來,都不能與之相較。
這夢境太美太空洞,他總是不願醒來。
剛開始,他睡到半夜被瑪莉的狂吠叫醒,他不情願地醒來,卻看到瑪莉滿身是傷,周身布滿細小傷痕,血將床單印上櫻花般的朱痕。
看到他醒了,瑪莉只是欣喜地舔舔他的手,便累得沉沉睡去。他驚恐惶然,瑪莉為什麼滿身是傷,他小心翼翼地幫熟睡的愛狗上藥時卻發現,牠身上是某種動物利爪造成的傷痕。
瑪莉休養了幾天才好轉。但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數次,而且愈來越頻繁。
他總是夢到無邊無際的銀色大海,他唱著潮濕美麗的歌,相信再怎樣鐵石心腸的人,那歌都足以勾住其心魂,將之拖往銀海深處。
時常白日受到其他人的嘲諷後,滿心郁悶的他只想躲在如此美妙的夢裡,他唱著,不停地唱著,不需要睜眼確認,他知道他的歌吸引了其他空洞的靈魂,追逐著他的歌聲如撲火的夜蛾,最後紛紛墜入銀海中沉入冰冷海底。
飄浮在海面,他懶洋洋地唱著濕漉漉的歌,直到瑪莉將他吵醒。
每次醒來,看到瑪莉周身的傷,他隱隱知道那傷是他造成的。他深感愧疚,但瑪莉卻總是欣喜於他的清醒,再虛弱也會吐著舌頭以狗的笑顏相迎。
他就這樣傷了她一遍又一遍,瑪莉卻一遍又一遍地原諒了他的罪。
隨著時間越久,現實中他那慘烈的歌聲和大環境的無情嘲弄,這份壓力讓他無法喘息。無論如何嘗試,他就是唱不出夢裡那過份美麗的歌聲,但想要唱歌的欲望已經在很深的地方生根,他再也放不掉這份欲望。
現實壓力越大,他便越喜歡躲藏在個這個美好的夢境裡,唱出他真正的歌。
但是,瑪莉卻一次次將他從夢境中拖出,好幾次他醒來的那一霎那,他真的對瑪莉起了殺意,真實的殺意。
為什麼要一再將他從美夢中拖進醜惡的現實裡?不只一次,他一醒來便掐住瑪莉的脖子,雙手緩緩收緊……
狂怒很快退去,即使瑪莉已被他勒昏,卻仍是無意識地對他拍著尾巴。他輕撫瑪莉身上那些越來越深的傷口,心中滿是恐懼,他實在很害怕這樣的自己。
他的心中藏了個野獸,他還記得那時對瑪莉的殺意是那樣的真實,他恐怕自己有天會犯下大錯。
他漸漸變了。
像是有另一個他正在覺醒,和那個他相較,現在的星子是那樣的空洞虛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突然發現自己有時在白日也會失神,有時會有半個小時的記憶空白。他很害怕,深恐在這些空白中他無法控制地做了錯事,卻只能每天提心吊膽,他沒有可以商量的人。
終於,慘劇仍是發生了。
當他看到那個盒子和將死的瑪莉,他知道,那是他永遠也彌補不了的罪。他的內心一直都想殺掉瑪莉,只因她總是打破自己最美好的幻夢。
他雖然沒有記憶,但他一直都深深地相信,是他無意識地殺了瑪莉,再將快死去的瑪莉寄回給自己。
他看見了,瑪利身上的傷痕都是他弄出來的……沒錯!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錯,就是他殺了瑪莉。
直到今天,雖然助理說是她做的,是她將瑪莉弄死再寄來給他,但一切都太晚了,星子早在心底承認了自己的罪。
現在他還殺了不屬於自己的紅葉,他早該遠離牠的,卻禁不住貪戀那份溫度,他實在是個自私又卑鄙的人類。
那些紙人,那些符咒,那些詛咒,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他一直都知道有人收買了陳姨在他公寓裡藏那些東西,就算是對他的懲罰吧,就儘管詛咒他吧。
但為什麼被詛咒的是他,受傷害的卻是這些無辜的狗兒?這不對,這不公平呀!
他就這樣呆坐著,毫無表情地盯著不動的毛球,一直到那毛茸茸的尾巴動了動,星子睜大了眼。
「紅葉?」他的聲音如磨石子地般沙啞。
紅狐狸狗睜開細長的眼,壓著前肢伸了個大懶腰,然後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用鼻子碰碰他的掌心。
牠餓了。
星子伸出顫抖的手仔細地檢查紅葉的身軀,最後他再也維持不了平靜,一把抱住沒有傷口的紅狐將臉埋在溫暖皮毛中。
紅葉沒事,真是太好了。
然而在他看不到之處,隱在他髮中的細長眼睛閃著深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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