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著哈欠，麗姐滿眼疲倦地來到了演唱廳。令人失魂的歌聲溢滿所有角落，連工作人員都呆滯地盯著舞台的歌者，舞台前則是倒了一地沒有靈魂的軀殼。
在後臺，她看到阿華毫無血色地蒼白著，絲絲寒氣透出她白瓷般的肌膚，她用雙手捧著少女的臉頰如捧著一團冰雪，雙眼和阿華直直相對，這時阿華才轉動麻木無神的眸向她。
「麗姐？」她鬆了一口氣，有能力結束這場鬧劇的救星終於出現。
「妳躲在哪裡？別動，讓我看看妳所在的地方。」
麗姐看進她的茶色眼瞳裡，過了一會而才露出淺笑。
「麗姐？」阿華不安地看著她鬆手退開。
「阿華，事情就交給妳了，別忘了這可是妳的任務唷。」
不理會她的詫異，麗姐笑吟吟地靠在牆上，閉眼仔細傾聽旗下歌手的奇妙歌聲，她像剛收到聖誕禮物的小女孩很是愉快。
她喜歡看著在城市裡發生的一切，人類的城市真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
人類是很奇怪的生物，密密麻麻地擠在不大的城市裡，每天庸庸碌碌地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走在街上一眼望去所有行人都有著同樣麻木疲倦的眼神。這總讓她想起築起城堡的忙碌工蟻。只不過螞蟻只要圍著最重要的女王蟻轉就會活得很愉快，而人類卻每一隻都是女王蟻，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所有生物都有其固有領域，但住在城市的人卻將自己的領域一縮再縮，忍耐地和一群像自己同樣的女王蟻擠在一塊，互相壓迫著彼此的界線。
若是真正的女王蟻早爭個你死我活，但人類卻乾脆將地域縮減成電腦桌前的一小塊地盤，身體被禁锢，但精神卻沿著網路逃離真實世界，為自己建造出一個個虛構的廣大城堡。
可惜，空寂的人住在虛構的城堡，內心卻仍是空虛寂寞，虛構的世界只是沙雕城堡，現實的風一吹就碎落成沙灘上的一團泥濘。
為了填補心中的空虛，人們總愛說愛談愛，求著愛渴望著愛。
現實生活中卻沒有完美愛情，為了填補胸口那份永遠填不滿的飢渴，人們化為彼此的飛蛾與火焰。但人類啊，靠得太近的同類只會不斷地相互傷害，最後除了吃掉或被吃掉，女王蟻們只有離開彼此領域一途。
於是，偶像成了年輕的孩子們追逐的完美情人，孩子們將夢想投射在這些媒體塑造出的情人身上，遠遠地凝望著這些站在城堡陽台的王子公主，夢想中的情人既完美又遙遠，愛上了也不會傷害到彼此，就是和這些人都不認識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影像，心中的空寂噪亂就會被填滿，偶爾在夢裡出現也能因此高興很久。
而高貴的王子，星子在這世界是個美麗的幻影，誰知道真正的他早就被空寂侵蝕得幾乎只剩空殼。
他被所愛的人一再利用一再丟棄，於是他到最後只能去愛不會說話的狗，只因為狗是唯一會愛他勝過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孤寂的女人總愛養貓一樣。
終於，她那可愛的同類後代，有著人類身體和海妖血緣的他，精神完全被壓進自己的世界而覺醒，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海妖古老的歌。
海妖的歌是蠱惑，是最誘人的餌，原本就是狩獵的工具。
聽，他的歌多動人？
看，那由孤寂的人們所流下的淚水匯成的銀色海洋是多麼的美麗？
那些前仆後繼地凍結在海洋中的女孩是多麼的鮮美多汁？
她就是愛看著飛蛾撲火時的盲目，人類追逐著不實幻夢時同樣的瘋狂與不理性。
她睜眼，轉動紅瞳看著目光遲鈍的阿華。
她實在很好奇。
妳要怎麼做？若要阻止飛蛾撲火，除了將火焰熄滅妳還能怎麼做？
殺了星子或是讓星子殺了這裡的所有人，妳的選項只能單選，妳又會選擇怎樣的結局？
彎著月牙般的眸，麗姐啃著塗了鮮紅丹寇的指甲，愉快地笑了。
□□
「阿華，事情就交給妳了，別忘了這可是妳的任務唷。」
阿華困惑地轉動遲鈍的眸，大部分意識隱入人魚的意識中，她的思考遲鈍而緩慢，且隨著時間推進她的情感也逐漸被人魚的無情所消磨掉。
她遲疑地向著舞台走了幾步，卻見到詭異的畫面。紅葉正繞著星子旺旺叫著，甚至還撲了上去，張口咬住星子手臂，紅色的小狐狸就那樣滑稽地掛在高處，喉中發出可憐的嗚咽聲。
什麼地方不合理？
阿華停步，吃力地轉動著麻木的腦子。
對了，紅葉不是狐狸嗎？原來狐狸也會發出狗叫聲？
狐狸和狗是一樣的生物嗎……
她困惑地看著星子的指甲妖化成利爪，一把將紅葉粗暴地彈開，因劇烈妖化猶自淌著血的爪在紅葉身上留下幾道深痕。
紅葉輕巧地落在地上，後腿出力又躍了上前，一面汪汪地叫著一面用小小的爪及小小的齒在星子身上留下不深的痕，似乎焦急地想喚醒做著惡夢的主人一般。
牠繞著星子打轉，星子慌亂地揮動著沉重尖銳的長爪，指間的蹼阻住了風，這讓他的動作更難以跟上輕巧的紅葉。
但他還是不斷在紅葉身上累積血痕，一道又一道的爪痕在漂亮的紅色皮毛上縱橫成血肉模糊的傷。阿華搖搖頭試著驅走腦中的暈眩，她得做些什麼，她不能讓紅葉被殺掉。
但腦海中的情景又發生異變，狂風巨浪打破冰原，冰上的男人女人都安靜地沉入水底。
化成人魚的她安靜地在緩緩下沉的人們之間繞游著，無數冰雕般的人體在海中如同一座怪異的寧靜森林，緩緩下沉。她感到有趣地在臘雕般的人群中繞游著，每個人的面容都揉合了愛戀、恐慌、無助等複雜情緒，千思百感，栩栩如生地被凍結起來。
她的手探上其中一具人體，卻馬上觸電般地放開了手。
還活著，她厭惡地游離那座森林，緩緩地往震盪的海面游去。
阿華凝目，人魚游向浮在水面的白衫，血絲在水中蔓延如海草，她一把拉下銀海主人往水底款款直下，濕漉漉的歌聲在水中盪開，只可惜人魚無心也無情，她只是安靜地扯著他直往無底的海淵而去。
這時，銀海的主人突然停下歌聲，發出疑惑的人類聲音：「瑪莉？」
□□
「瑪莉？」
星子困惑地停下歌聲，有隻狗正旺旺地吠著，是他心愛的瑪莉在叫他？
沉睡中的自我掙扎如繭中的蛾，他的人類情感被越來越響的狗吠聲憾動，人性漸佔上風，他的指爪緩緩收回，空洞的眸漸有了暖意。
是瑪莉在叫他，他的瑪莉，只愛他的瑪莉，一直陪伴著他的瑪莉在叫他。
他抬起沉重麻木的雙手，身體有種不受控制的沉重感，努力地凝住視線卻只見一片朦朧的黑，究竟他在哪裡？
汪汪汪 。
潮濕微涼的舌頭舔上手背，熟悉的觸感讓他鬆了一口氣。
瑪莉，妳果然沒有拋下我。
□□
銀色海洋的主人動搖了。
「瑪莉？妳在哪裡？別哭，我就來了。」
海中出現無數漩渦，漂浮在水中的人形冰柱紛紛被捲入漩渦中消失，人魚只能狼狽地扯著那人在水中躲避著旋流。
冰冷的銀海海面看似又復平靜，海底卻是翻湧不停，到處都有危險的漩流與銳利的碎冰。
很快地，失去了意志的維持，夢境如蠟般溶解，人魚拉扯著的男人如太陽底下的冰淇淋般溶解於水中。
夢境崩潰前，阿華喚回了藏身人魚中的意識。
夢境剎那間關上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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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的腿一軟便重重地跪在地上，滿眼困惑地看著滿地陳橫的人體。
他一動，皮膚上褪下的細鱗便開始飄落，落在腳邊宛如一層薄薄的水晶細沙。環顧四週，他對於會場的情況感到不解，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手心有著濕濡觸覺，他低頭，卻是紅狐狸狗用濕熱的鼻子輕輕碰觸他的手心。
「紅葉……」紅狐狸滿身是血，他心疼地摸摸牠翻起的毛皮：「對不起。」
奇異的是，紅葉身上的傷痕卻冒著熱氣，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癒合著。不合理的變化，但星子卻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垂下了冰涼淚水，吃力地抬手抱起牠在胸口，無比疲倦地喃喃道：「紅葉……沒事了……太好了……」
紅葉將頭埋在他懷裡，瞇著細長的狐眼，眼中凝著冷光。
太狡猾了。
為什麼人類總是這麼溫柔？擁有讓異類羨慕的溫度，人類的擁抱為何會如此溫暖？
溫暖得讓人放不開，人類真是狡猾，明明最愛的就是自己，卻總讓他以為自己是被愛的；明明內心就是那樣的空洞，胸口的溫度卻是讓人離不開的暖和。
這一週來，紅葉看著他的困惑、無助、恐懼、自責，他是那麼的會演戲，演得連自己都騙過了，他的演技好得讓身為狐妖的自己都忍不住顫抖。
這個人，在戲中的他在演戲，演的是擁有貴族王子氣質的學生，這個人在生活中也在演戲，演的是位懦弱低調的明星。
剛看到他時，紅葉實在深感好奇，若某天他不演戲了，他的真正模樣會是如何？後來他便知道了，他的本質只是有著人類軀殼和海妖靈魂的怪物，海妖無心也無情，是喜歡用歌聲誘惑獵物、只為自己唱歌的生物。
一開始紅葉是被他的演技所吸引，接下來卻是被他的溫柔所困惑。
他知道，星子只是不由自主地在演戲，若要在這世界立足，他只能演戲不停地演戲，他需要一個人類軀殼，所以他便創造出真正的人類表象，真實得連自我都能騙倒，真實到讓他忘了要如何唱歌，甚至排拒唱出他原有的真實歌聲。
一開始，他不是為了自己，卻是為了周遭的人而演。他為了母親努力地扮演好乖巧的童星兒子這個角色，他為了影迷賣力演繹君樹這個角色，但最後仍是受到本能的驅動，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當母親心目中的好兒子，他也不再想當影迷眼中的完美王子，他只想唱歌。
他一面想唱出屬於自己的歌，卻又害怕他的歌會傷害到人類聽眾，無意識地封印起自己的能力，直到最後的爆發。
真是太矛盾了。
海妖無心也無情，遺失海妖本能的他，終究迷失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人總說戲子無情，然而這人在扮演星子與君樹的同時，卻有了真實的心和感情。那是種恐懼傷害到他人的溫柔，也是海妖不該擁有的溫柔，紅葉因此被迷惑了。
即使知道一切都是虛假的，即使知道這份溫柔說不定也是假的，但紅葉一靠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他著迷地觀看著這人的演技，觀看著他的痛苦與迷惑，觀看著這道越來越複雜的謎題。
為什麼這個人類會如此複雜？他無法控制地被吸引靠近，這是一道他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題。
但，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了。
終究要離開的，紅葉在他身邊已經待了太久。
他厭惡那無情的歌，還有這人曾在他身上留下的傷，是時候該一併討回了。
雖然，他還是喜歡看他演戲。
紅葉裂嘴微笑，一口利齒在燈光下閃著晃晃的光。
□□
原來如此。
雖然答案就在眼前，阿華卻仍感到難以接受，這一切實在太不真實了。
失敗的鬼娃、公寓中的詭異氣氛、紅葉閃躲的眼神－－這些疑問在此時終於全串在一起，答案竟是這般的出乎意料。原來一切都是星子的關係。這一刻她全都弄懂了。
阿華的腦中兀自昏沉，心中的情感還未回歸，她冷眼看著相擁的主人與寵物，雖然心中隱隱有著不安，但情緒太微弱，她直接忽略了心中不斷響著的警訊，目光淡漠地看著整個演唱廳裡一片狼藉。
首先恢復知覺的是受到蠱惑卻沒有進入夢境的工作人員。他們在麗姐的示意下檢查了倒地的人群。
阿華耳尖地聽到他們低聲向麗姐匯報場中的死亡人數。
是的，最後還是死了人，還是有些人被遺棄在絕望的海洋中，當然，遺棄她們的是自己。
追逐著銀海中的星子而不肯回到現實世界，她們用絕望殺死了自己。
大部分的人，醒來了就忘記了這場奇異的夢境，但心中有個赤裸裸的大洞，被打開了便再也闔不上。至於她們未來將會有怎樣的變化，阿華卻一點也不關心，她們或許會更加瘋狂地迷戀星子，或許會從此不再關心藝文八卦將自己藏進自己蓋起的城堡裡頭。
每個人都自成一個世界，她無意也不關心別人的世界將要怎麼轉。
麗姐要怎麼壓下這次的事件也不在她的關心範圍裡，演唱會結束了，也該是她離開的時候。
她向前準備抱回紅葉時，卻詫異於紅葉眼中隱現的詭異紅光，血光乍現，她終於還是晚了一步。
紅葉是狐狸，狐性本狡，再怎麼像狗也只能是狐狸。
狐狸既狡詐又愛記恨，人負我五分我必報以十分。
裝成狗的狐狸又是為了什麼？
現在阿華知道了，落入陷阱後本能地低聲下氣，對著敵人的小孩搖著尾巴扮演可愛小狗，裝可愛只是為了不受防備地接近敵人，最後趁著敵人失去防備的那剎那……
張齒狠狠地咬住敵人的喉嚨。
咖的一聲，阿華聽到喉骨破裂的聲音，粘稠如紅色油漆的液體染了星子半身，紅葉的皮毛被腥紅液體打濕，牠朝上盯著星子的眼睛裡滿是報復性的嘲弄。
星子晃了一晃，吃力地抬起疲軟的手想要碰觸那狠決的狐面，意識漸漸模糊，他的心中卻有種奇特的輕鬆感，像是終於能夠鬆開某種沉重枷鎖。
瑪莉，這是你的報復吧？
我那麼過份地害死了那麼善良的妳，妳應該是恨我的吧，就像是紅葉一樣……
這是我的逞罰，這是我應得的報復。
謝謝你，紅葉。
最後，他昏眩地倒在血泊中，閉眼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瑪莉那滿溢關懷的茶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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