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5

第十四章 失控

  阿華很不安,指尖如冰般寒冷,懷中的紅葉盯著台上不動的主角低聲咆嘯,空氣中有打不破的奇異膠著,大雷雨前的寧靜。

太安靜了,為什麼卻是如此冰冷的寧靜?

阿華看著星子的背影,他的情緒被藏到哪裡?為什麼他的情緒不見了?

  星子背對著他們呆站舞台中央,音樂停了,麥克風落下打斷歌迷喧鬧。

他張口發出尖銳的嚎叫,恐怖音波掃過觀眾席,瞬間摧毀所有人的精神防禦,暈眩所有人的意識,最後台下只剩一群被馴服的羊呆滯地望著台上牧羊人。

後臺的人卻沒有被那恐怖非人的音波所波擊,但離得近了,阿華卻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拉入一個奇異的夢境當中……雖然只有一部分進了去。

此時的她站在體育館的後臺,四周工作人員慌亂地跑動,臺前卻是安靜地宛如無人的空殿,然而同一時間,她卻清醒地作著一個在銀色大海迴游的夢,那種有著雙重視覺的感受很是奇妙。

大海發著銀色的光芒,海水卻是無溫度地寒冷,阿華的身軀佈滿冰霜,豐厚長髮上也結了霜芽,一動便碎成冰屑。

她身上長滿厚實魚鱗,擺動著寬大魚尾優雅從容地在海水中滑過,款款地往海底的星塵而去。

眨眨眼,她抱緊不斷掙扎的紅葉,身後的工作人員慌亂地打著手機,但手機失去訊號電話也收不到訊號,恐懼瘋狂地在眾人心中滋生如菌。但她同時卻在無盡銀色海洋中化成人魚穿梭於發著微光的星塵之間,她也不知道原因,但毫無情緒的人魚就是知道銀色大海的真正源頭。

這種感覺更奇怪了,她明明就沒來過這片海洋,但她就是知道,銀色的大海是孤寂的人在夢中流下的眼淚所灌成。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整個城市的人在夢中流下孤寂的淚,蜿蜒地流進了銀色海洋,於是海水永遠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光之海的本質是空虛,溫度是寂寞,海水泛著銀光原是為了吸引相同存在的虛假誘餌,一落進便會被凍成冰柱,沉入無光無夢想的深海。

海中散落著發著微光的星塵,閃著冷然光芒,靠近卻能感到星塵正發著暖溫。

海中的星塵,那是星星的影子,水中月亮般的存在,伸長了手也打撈不了的希望。

諷刺的是,捉摸不著的虛無希望,卻是光海中唯一發出溫度的存在,吸引著失溫的人伸手撈取。

化為人魚的少女失去了情緒喜惡,卻仍是秉著天性繞著星塵擢取微弱溫暖,她伸手捧著一粒透著微溫的星塵,卻在碰觸的瞬間碎成細粉,鹽般溶化於冰冷海水中。

再怎麼溫暖也是不可碰觸的希望,落進海中的希望之塵只能照亮一小塊夢想,一碰就碎的東西卻是無法隨身帶著行走。

脆弱的存在,人魚對泡沫一樣的存在從來不感興趣,於是她繞著圈緩緩往海面接近,一抹白衫引起了她的注意。

寬大的白衫在水面飄動,黑髮也隨著水波晃動如黑雲,熟悉的背影,人魚卻不敢接近,只能遠遠地打轉迴游繞著浮在水面的人。

那是夢境的主人,這個世界唯一真實的存在,所有客人都得遵守主人定下的規則。

紅葉掙扎著要跳到地面,阿華忙抱緊了紅葉,她睜大了眼睛,那冰冷夢境的主人竟然是星子?

為什麼溫和認真的青年會有如此冰冷空寂的夢境?

阿華覺得好冷,夢境中的人魚失去了情緒也沒有恐懼,她不感到寒冷也毫不畏懼孤寂。但真實世界中的她卻呼出白色霧氣,皮膚甚至起了層薄霜。心中更有種被侵蝕的空洞,她突然感到很害怕。

那是種極不和諧的感受,一半的她會恐懼害怕,會因寒冷而發抖,但她又可以清醒地感受到人魚的情緒,那是毫無情緒的情緒,眸子冰冷的看著一切,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重要……

兩個自己不協調地對望著,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她冷得牙齒打顫,手一鬆紅葉便跳了下去,往中央舞台直奔而去。

然後,星子便張口唱歌了。

□□

漂浮在水面,他將手放在空洞的胸膛上,張口發出潮濕美麗的聲音。

他唱著遙遠到失去語言的歌,那是他古老先祖曾唱過的旋律,銀色之海呼應他的歌聲發出嗡嗡的共鳴,薄冰鋪成脆弱大地,雪花般單薄地漂浮在海面,冰原上出現了許多目光空洞的人,痴痴地聽著他那因孤寂而美麗的歌。

他的歌聲美麗得連自己都失神,他宛如水仙少年迷戀上自己的歌聲,然而,為什麼胸口的空洞卻怎麼也填不起來,他的歌更加捉摸不定地空靈,帶著蠱惑地魅態在空中冉冉上升。

聽我唱歌,請聽我唱歌……
一個人唱歌,太孤單,太寂寞。
你們要聽我唱歌,你們要愛我,要不然我就會死去。

孤寂的歌聲吸引著孤寂的人,冰緣的人們向他伸手跨步,紛紛落在海中打破平靜海面,他們瘋狂地向他囚泳而去,但冰冷海水很快便凍結了落水的人,孤寂的人果然無法碰觸彼此,隔著他們和他之間的是冰冷的絕望。

沉入水中的人卻不掙扎,手仍是向著不可及的白衫伸去,固執地宛若想要摘取星星的群眾。

星星的孩子,讓我碰觸你的歌聲,讓我擁有你的歌聲,這樣我的空洞就會被填起。
你唱出了我的孤寂,你擁有我的眼淚,你也應該了解我的寂寞。
你要為我唱歌,你要愛我,要不我寧願死去。

但唱歌的人卻不願為落水的人停下歌聲,他更不願伸手拉起將死之人。落在水裡的人不是他所期待的人,接觸到空寂的心只會讓他更寂寞,他要的是不同磁性的存在,他下意識地排斥那些落水的,和他一樣空洞的人。

然而,不請自來的客人在水下優雅地滑行,將沉入水中的人丟回冰面,凍成冰柱的人在冰緣堆成堤防,擋住其他正要落水的人,最後她靠在冰緣對他露出嘲弄的笑,一個翻身便優美地潛入海中。

他的歌聲一頓,手臂傳來尖銳疼痛,看不到的獸齒深深地咬入筋肉內。

他痛嚎,嫣紅的血染紅海面,他雙手化為長著蹼的銳利指爪和看不見的敵人搏鬥,身上的傷痕更多了,他瘋狂地揮舞著雙手,呼應著他的憤怒,海面掀起陣陣波濤,巨浪重重打上冰原將之碎成數塊,冰原上的人被浪捲入海中,無助地沉入海底。

聽著海面的歌逐漸遠去,人們也忘了要掙扎,希望的星塵在很深的海底,也許就這樣沉下也不錯?

追逐著他的影子,渴求著他的垂憐,迷戀星子的少女們都是這樣的孤單。但她們都不曾非要擁有他,就算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某個大洞就會暫時被甜蜜的愛戀補上。

但此時,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絕望?她們無法動彈,只能睜著眼望向海面那抹越來越遙遠的影子。

一面深深地迷戀著那道影子、那把過於美麗的歌聲,一面又希冀他會轉身看看她們、伸手將她們從凍寒的海底中撈起。

死亡的絕望包圍著她們,那抹飄逸的影子越來越遙遠了,那人果然只能是遠不可及的星之子嗎?

最後,眼中只見一片發著光的水藍,包圍她們的是匯聚成一整個海洋的絕望與死亡。

活著很累,但只要活著也許就還有希望吧?
但她們還有希望嗎?

生耶?死耶?
人生永遠解不開的謎題。

最後的意識停留在朦朧間那一道舒緩游來的黑影身上。

□□

舞台中央的青年憂鬱地張口,發出奇異的美麗聲音。

那嗓音,非男非女,非人非獸,若要不會說話的魚開口,牠們會說那是先祖的聲音。

那歌聲是複雜,是深海的蠱惑,是在無盡大海中獨自囚泳的孤寂,一出口便引起所有人心中的雜念與空寂。

聽眾的胸口被歌聲剖開,這時才發現自己早已被空寂侵蝕得坑坑洞洞。

這個城市人與人的距離這麼近,心卻隔得那麼遠,除了讓自己被孤寂埋沒,就只能讓自己忙得看不到胸口的空洞。但這歌聲卻殘酷地揭開了眾人瘡疤,台下的人目光空洞而悲傷。

唱歌的人是唯一的救贖,只要愛著他就能不感寂寞,無數夜裡城裡的女孩看著牆上王子的海報露出寂寞的笑。

她們願化為錯過遷徙的燕子追隨著王子的歌聲,就算是隆冬將至也不離開不快樂的王子。

臺下的少女魂魄被抽離般地一個個倒下,咖滋咖滋地踩上脆弱冰原,對著唱歌的王子張手奔去,卻紛紛落入無溫度的光海之中,墜落,下沉。

不只人類,鬼神也有欲望也會因內心的空寂而悲傷。

他的歌引來大量的徘徊者在上空盤旋,化成一片黑霧天幕,祂們出神地聽著,因痛苦而緊皺的面孔舒張開來,紛紛化為燐火往地面飄落。

飄落的燐火將四周照出慘碧顏色,整個會場宛如不屬於人間的修羅之地,中央的青年卻有著天人之姿,唱出沒有人類能夠擁有的聲音。

星子開口唱歌時,他的面容也逐漸變得雪白,皮膚上亦鋪滿細不可見的珍珠色鱗片。他的美麗不像男人也不似女人,他的肢體纖長柔軟,他美得像隻剛從海沫中出生的海妖,櫻花色的脣型如是美好,他張口唱著只屬於海妖的歌。

而在星子張口發出聲音那一剎那,阿華瞬間張開精神結界,卻仍是擋不住過分細緻婉轉的聲音。她的結界只能阻擋人的思念,卻阻不住容納了整個城市的孤寂,結界宛若滿是破洞的漁網,歌聲水銀洩地地流瀉進來,阿華一下子便白了臉,胸口氣息如被堵住般幾乎無法呼吸。

阿華垂下淺眸,她只能選擇將大部分的意識都隱入無情緒的人魚中,唯留一小部分的意識來維持現世阿華的視覺。

四周很冷,她緩緩地擺動著寬大的尾鰭,厚重長髮結了冰霜,她不耐地撥開沉重的髮,碎落冰屑在身邊反射著海的光芒。

海底很安靜,歌聲在遙遠的海面上徘徊。

於是她獨自在廣闊的銀色大海中巡游,一直到她開始感到無聊時平靜海面被人體打破,不掙扎的人望著白衫伸長了手,卻只能不自主地遠離渴求的對象,往寧靜的深海緩緩沉落。

她游了過去,繞著下沉的冰凍人群打轉,死亡在眉梢間逼迫著她們,但她們的眉目仍是固執地渴求著求不到的愛戀。她厭倦地就欲游開,但存在於現實的自我卻請求她救起這些無辜的孩子。

阿華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於是她飛快地穿梭在下沉的人群中將人拋回冰原,最後還嘲弄地望了銀海的主人一眼。

她厭惡他那空洞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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