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8

怪哉學府 (二) 煩惱

「薛阿姨好,這是我媽燉的雞湯,媽媽說您趕稿辛苦,應該要補一補。」少女遞過祭品。


「那麼客氣幹嘛,進來坐一坐,哪,這是阿姨的新書。」薛連丹的母親回贈小禮物。


年輕女人在門外,中年女人在門內,兩人都笑得一樣圓,站在門口就開始聊了起來,內容不外乎是家人的情況、公寓裡的小八卦等等。


薛連丹安靜退後一步就想落跑,卻被母親眼尖地叫住。


「連丹,同學來訪應該要招待,你要去哪裡呢?」


他的腳步僵住,同時老媽已經將人領進,用眼神暗示他帶少女到客廳去。他只能硬著頭皮將人領到客廳坐下,老媽到廚房泡茶,獨留兩人對坐無言。


尷尬,真的很尷尬。他不自在地挪開眼睛,實在是房東女兒一直用那種火辣辣的眼神盯著他看,而只要他一往她的方向望去,她便開始堆起花癡般的笑容。


這麼近的距離,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恐怖的香水味,不由自主地將身體往後挪去。這位同學綁了雙馬尾,穿著可愛的水手風小洋裝,臉上也上了精致的淡妝,大概貼了假睫毛,睫毛的長度跟他的有得比,不停地眨著睫毛向他拋來嬌媚的眼神。


雖然看不出來,這位同學實在是厲害人物,這兩個禮拜不知怎樣讓母親對她頗有好感,時不時便找藉口來訪。


又也許是因為她是房東的女兒,該說這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嗎?


「薛同學,這個周五的晚上有什麼計畫嗎?」房東的女兒首先開口打破凝重氣氛。


來了!薛連丹暗暗喊糟,沒想到她一下子就進入正題。他該用什麼理由拒絕呢?


見他沉吟不語,個性直接的少女便從隨身小包裡掏出兩張票:「我本來要和朋友去看電影的,可是我朋友臨時取消,我找不到人陪我去……如果沒事的話,可以一起去嗎?」


展覽、電影、爬山、吃飯,她每次來都有不同的藉口和邀請,被拒後卻越挫越勇,聽不那麼熟的國中同學私下警告,她已經到處找人問關於他的習慣與喜好。還好同學們都和他不怎麼相熟,也沒有人說得出這位低調的同學的嗜好與習性。


「是什麼電影呢?」他微笑,卻不接過電影票。


他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回應,一抬頭卻看到房東女兒正癡癡地看著他,嘴微張著,眼睛像是被花蜜引誘而來的蝴蝶般在他臉上飛舞。


厭煩地垂下眼睛,他暗暗嘆口氣,將臉偏開。沙發坐墊一沉,卻是老媽坐到身旁,身子前傾擋住房東女兒的目光,將手中的拖盤放到茶几上。


「小蕙,外面很熱吧,來吃幾片西瓜,這西瓜是昨天讓連丹去買的唷,保證有甜。」


「阿姨,我是美華。」


「喔,小君啊,不要客氣,來。」


少女無力垂下肩膀,放棄繼續糾正這位似乎有人名記憶障礙的阿姨。


薛連丹的母親雖然已露出些許中年婦女的福態,平時也懶做打扮,一頭長髮用筆隨意挽起在腦後,但她的神情卻仍保有少女時期的單純憨嬌。她的眼睛總是帶著笑,押出幾道親切的魚尾紋,而她的語調總像一串會跳舞的音符,從年輕時期便開始躲在家裡寫作,她有種和社會脫節的少根筋氣質,連丹也因此時常對缺少常識的母親頗感頭痛。


她笑吟吟地抓了個抱枕放在腰後,頗感趣味地,目光在兒子和少女間遊弋。連丹知道,老媽現在腦海裡大概正轉著新小說的情節,他不要被寫進奇怪的言情小說裡啊!


從前的他一直都很低調,老媽成天哀嘆著明明兒子就有好皮相卻從來都沒有讓她取材的機會,現在可遂了她的意,每次房東女兒來都會在一旁陪坐又一面笑得讓人發寒。


「阿姨,我想請連丹去看電影,可不可以呢?」或許覺得這位總是笑瞇瞇的大嬸好突破,房東女兒轉向她嗲聲嗲氣地撒嬌著。


「電影?」老媽的眼睛一亮:「什麼電影呢?」


她接過兩張票,很有興致地翻看電影票:「XXXX,喔--是那個很有名的吸血羅曼電影啊,這是第二集囉?」


結果兩個女人就興奮地聊起第二集,薛連丹在旁邊聽的直打哈欠。


聊著聊著,薛母越發興奮,渾忘了為什麼房東女兒要請自家兒子看電影,撫著票問:「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原本亦眉飛色舞的房東女兒臉上的笑容馬上僵住,她頗感歉意地小心說道:「薛媽媽,這個……很抱歉耶,那場的票已經賣完了,我也只有兩張……」


「那你們兩位去看吧,我對這部電影沒有什麼興趣。」連丹很快地接下去。


「可是……」


「太好了,我們兩個都一樣喜歡這部電影,連丹這小子根本不會欣賞……」薛母喜孜孜地拉著她繼續聊起這部電影。


總算又讓他躲過一劫,感謝老媽無意識的幫助,薛連丹暗暗鬆了口氣。


不再理會房東女兒尷尬的笑容和不時飄來的怨懟眼神,薛連丹向兩人道聲告退便躲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前還可感覺到房東女兒的目光緊追在後。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薛連丹總算能喘口氣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和人互動,其實也太不關心其他人的願望。在他人看來,他似乎是個很孤單的人,但他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寧靜。


就是什麼都不做,一個人坐在窗邊看著天上白雲的流動也能很愜意,如果可以,買包零食縮在沙發裡讀租來的小說漫畫、看租來的電影就能混過一日。


身邊也不乏有人看不過去,試著要指導甚至干涉他這種毫無志氣的生活方式,像是他的某位表哥……一想到那位表哥,他頓感疲倦。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但還是有太多人都喜歡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在社會裡該怎麼生存似乎有一套規章,沒有照著這種模式的便是社會的失敗者似的。


不想再去想那位會讓他心情不好的表哥,連丹隨意在房裡踱步,最後停在衣櫥前,衣櫥門上嵌著一扇全身鏡,鏡子裡映出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明明就沒有什麼變化,但近來卻成為他苦惱的來源。


這是張和父親很相像的面孔,清亮的眼、恰到好處的濃眉、微高起的眉骨及挺直的鼻來自祖父的血統,削瘦臉頰修出好看的下巴。


他的眼睫毛很長,捲曲的睫毛幾乎要碰到鏡面,杏仁形狀的眼卻長年藏在玻璃後面,金色鏡框安靜地躺在鼻樑上,為他添幾分無害的秀氣。


也許即使近視不深,他卻也不自覺地戴起和父親相仿的金框眼鏡,隨著年紀漸長,他每天從鏡子裡看到自己也更像父親了--雖然僅止於外貌。他始終學不會父親的那股從容,也缺少父親那股微露滄桑的淡定,只有那可算少根筋的慵懶平靜,這對父子倒是很相像。


十五年來,他這副和父親越來越相像的面容從未曾給他帶來困擾,直到最近。


他一直都是低調而安靜的,他向來都是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的學生,沒有人會注意到,沒有人會主動想要交他這個朋友;他的成績也是不好也不壞,沒有老師會注意到有這個學生。


他習慣於這樣的平靜,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可以上課在底下看喜歡的書,就是不用功也無所謂,他通常只要在考前趕一下進度,考試便能夠輕鬆地滑過安全線。總之他就是胸無大志,只要每次都能及格就滿足了。


至於朋友,他並不在意沒有朋友,反正他實在很懶得和人交誼。


是的,他很懶。他連交朋友都懶。所以從小到大他只有點頭之交,最熟悉的人是他的父母。

對他來說,要維持一段友誼太麻煩,太多猜疑,要付出的太多。

與其和朋友們出去看電影喝咖啡,他還不如在家自己煮一壺香醇的咖啡,租一片恐怖片用家裡的大銀幕看。不但可以躺在沙發上,隨時都可以快進暫停,這樣不是舒服多了?


他也許遺傳到他父冷漠的個性,總喜歡這樣冷眼看世界。何必要去參遇其中?當旁觀者不是看的更清楚。

薛連丹喜歡規律平靜的生活,說不定將來最適合他的便是朝九晚五的公務員生活。他不喜歡生活中額外的變化。


他就是懶,崇尚莊子的無用之用。

成績向來保持中上,大部份時間都用來讀老師口中的閒書。在人群裡他既不突出,也不刻意求普通,只是很自然的隨順因緣罷了。

說難聽點,就是很被動,無比的被動。他卻自我感覺良好。

但最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原本的平靜生活如同青春小鳥一般,一去不復返。


除了房東女兒近乎執著的追求,每次出門周圍路人的目光都讓他感到很不自在。就算只是到便利商店買東西,也會有人躲在架子後面偷看他,或是一群人在他身旁故作忙碌地繞著他轉,這種感覺實在很差。


他對那種目光感到厭煩,那些人都看著他的皮囊,目光中有種令人不喜的執著,他們看著他,卻都看不到他,薛連丹便很討厭出門了。


究竟是什麼原因?如果可以,他想要回往昔的生活方式—像是一抹不受注目的影子,可以在上課時間對著窗外的和風發呆,走在路上也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連喜歡騷擾同學們的不良少年也從來不會找他的碴。


好煩惱啊!他將頭髮抓亂,隨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書便倒在床上閱讀。


少年連丹的煩惱,此時正熱烈上演中。


□ □


安靜的傍晚,房子裡只有冷氣運轉的聲音。


等薛連丹從房間出來,外頭天色已是昏黃,客廳裡沒有人,想來客人在他回房後不久就離開了。


經過薛母的房間時,半敞開的門縫沒有傳出打字的聲音,裡頭的燈已熄。薛連丹推門走進,電腦螢幕是黑屏狀態,連丹的老媽躺在床上蜷起像隻貓那樣睡著,長髮放下像黑色的涓瀑纏在手上身上,遮住大半張臉。老媽的長髮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了,又黑又亮又直,濃黑豐厚的長髮直到腰間,平常卻是被不經意地挽在腦後,她總說只有親愛的老公前她才可以散髮,也只有他才能摸她的頭髮。


薛連丹看著母親的睡顏,明明外表就是普通的中年大嬸,因長期熬夜的眼袋很重,平時少保養,臉上的粉刺和細紋均透露出女人不可說的秘密,但內裡卻像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她很愛笑,不趕稿時,神情總帶種少女式的雀躍,每次去買菜總能和市集的人嘰嘰喳喳地聊上大半天,然後亂買些家裡不需要的東西回來。


像有一次,她讓人搬了三大箱的紅蘿蔔,說是盛產期,賣菜的伯伯極力推銷她便阿莎力地全買了。結果他們每餐每道菜都是紅蘿蔔為主,這樣吃了將近一個月才吃完,兩人都皮膚發黃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看到紅蘿蔔就倒胃口。


其他像是奇怪的中藥、過期的鮮奶、虛構的度假卷她都買過不少,她時常受騙卻總是學不會教訓,每次仍是獻寶般地抱了一堆,發現上當受騙後也會難過地猛趕稿件,但趕完稿後卻又舊態復萌,照樣亂買來路不明的東西回家。


這就是他的母親—天真、個性糊塗、好騙、神態保有一種小女孩才有的嬌憨,連丹相信,就算他的母親七老八十了,仍舊會維持這種孩子氣極重的性格。


眉頭不舒服地緊皺,她睡得滿頭汗,之前或許跳電,連丹便將老媽房裡的冷氣機重新啟動。他的母親非常怕熱,夏天幾乎出不了門,即使短暫地出去一趟,回來後便像是掉進水池般,滿身的汗浸濕衣褲。回來後只能拼命灌水,然後因中暑倒在沙發上裝死。


將冷氣調低後,他又幫老媽擦去額汗後才離開。但他才剛離開母親的房間便站在昏暗的走道上發愣。


黃昏的光與影在地板上暈開,一切形影的邊界都混昧不明,他的眼角捕捉到奇怪的變化--空氣在流動,影子也在移動,他小心地轉身,身後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他的影子孤獨地躺在地上。


不,剛剛似乎有什麼從他身後掠過……但再環顧一整個屋子的空曠,連丹也不是那麼確定了。或許是房子太空蕩,他竟有種屋子也是活著、會呼吸的個體的錯覺,他突然感到很害怕。


咖--咖--驀然,雖然很輕,但突來的聲響在過於寂靜的屋內份外清晰。


他的動作僵住,一瞬不瞬地望向大門的方向,豎耳仔細聽,果然是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


他屏息,緊張地看著門把轉動。


是父親回家嗎?


現在只能希望這次父親回來會待得夠久,不要隔天人又消失了。


或許,他看著門把轉動,門一開他便先迎上去幫父親提行李,然後不著痕跡地問他這回要待多久?還有可能要先出門多買點菜,老媽可能會有煮大餐的心情。


想著想著,門就開了,他端起歡迎的微笑,卻在門大開時笑容尷尬地僵住。


他的失望落進來人眼裡,站在門口的青年對他挑起一邊眉毛作詢問狀。


對了,他這個偶爾會來台北工作的表哥也有家裡的鑰匙,時不時就會來住個一兩晚再回去,他怎麼就忘了呢?


他無精打采地和表哥打了個招呼便又躲回房間,他可不想成為表哥說教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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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ha 提到...

請問、、、到底是表哥還是堂哥啊?

Ano 提到...

您好,
這個是表哥(姓雷,而連丹姓薛),
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打錯了打成堂哥呢?(汗)

抱歉我等有空再來改,感謝賞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