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9

怪哉學府 (三) 表哥

表哥雷震盂,芳齡二十五,某大公司的黃金單身漢。


薛連丹不喜歡這位個性嚴肅,喜歡說教的表哥。他從小就是親戚口中的精英--國中就拿到某間貴族學院的獎學金,高中保送本市第一學府,大學研究所則是哈佛的高材生。他似乎從很小就很清楚自己的未來想要做些什麼,從薛連丹有記憶起他便是嚴肅少言,臉上表情像總是鐵鑄般缺少溫度。


他戴著金框眼鏡,眼鏡後是一雙總帶著批評的眼睛,隔著冰冷玻璃的是很高傲的眼光。


他表哥有著法律及生物科技雙學位,又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年紀輕輕便已是大企業的重要股東。他平時話不多,但出口的話語總帶種未打磨的銳利,心情允許時更能開說教大絕,。


親戚間總是對這位成功的青年讚譽有佳,又他一個月總會來台北幾天,某一次親戚聊天間,大家稱讚完優秀的表哥後便慫恿他到台北時就來住他家,給他這個「毫無人生方向」的表弟做點榜樣,看看能不能引他到正途上。


他也不推辭地答應下來,施捨般地每個月來住個幾天,為了給表弟看看什麼是真正的好榜樣。


每次表哥來,薛連丹都會覺得很辛苦,他實在不喜歡這個表哥。眼鏡後的是研究般的眼神,他總是那般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雖然什麼都不說,但薛連丹就是知道對方從一開始便將他貼上了標籤--成績普通、不愛讀書、缺少動力、沒有人生方向、鎮日無所事事的國中生。


是的,這就是他沒有說出來的標籤,從第一次看到他,他的目光中就寫著深深的不認同。


雷震盂是個做什麼都很認真的青年,也是個盡責的表哥,如果這樣子能說是盡責的話。


剛開始總是試探地問他的成績及志向,稍微熟了點便直接要求看他的成績單,然後對著成績單上的數字皺眉。之後他便會拿著他的課本問他問題,逼著他要讀書。


幾次攻防下來,薛連丹覺得實在很累,但表哥也好不到哪裡,兩個人的對話總是冰冷有距離,每次見到面都像是一對相對沖的媳婦和婆婆,一個不情不願、一個怎麼看都不順眼。


他平常不說話,然一但打開說教模式便是滔滔不絕,薛連丹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就算被轟炸個三個小時他照樣能夠放空,一句也聽不了耳。


不過薛連丹記得,有一次表哥跟他說了個故事,這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有個教授上課時拿了個玻璃罐,他在學生面前先將鵝卵石一顆顆地放進罐子裡直到滿了才停下來。


「同學們,瓶子滿了嗎?」他這麼問同學。


「滿了。」學生們一頭霧水地回答。


教授露出個奇異的笑,拿出一包碎石子倒入罐子裡。碎石子填入鵝卵石的縫隙中,將縫隙也填滿了。


「同學們,瓶子滿了嗎?」他又問。


「也許沒有吧?」有個同學這麼怯怯地回答了。


奸詐的教授果然拿出一包沙,將沙倒入瓶中將縫隙填滿。


「同學們,瓶子滿了嗎?」他笑問。


「沒有。」這次全班很有默契地大聲說。


「很好。」教授果然拿出一瓶水來,將水倒入瓶子裡直到瓶口。


「你知道這個故事在告訴你什麼嗎?」表哥問道,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研究眼神打量他。


那時,薛連丹想了想便很快回道:「瓶子如果只是裝水還可以拿來喝,可是裝了沙子就沒用了。」


這個回答讓表哥氣到眼神更沉了,但他還是忍耐著將故事說完。


「這是個關於時間管理的故事,瓶子裡面能裝些什麼取決於你的決定。如果你不先將鵝卵石放進去的話,那你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如果你不先做好計畫,先將人生中重要的計畫一邊實行,等時間流逝後你想到從前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你繼續這樣混下去,等你老了回顧一生,你的瓶子裡便只有水和沙子,到時候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聽著表哥語重心長的說教,薛連丹厭倦地垂下眼睛。


如果沒有大石頭,那又怎麼樣?就算瓶子裡只裝了沙和水也有它的美,生命中的每個時刻,每個細小的砂礫都有其可觀之處。為什麼一定要有鵝卵石,瓶子裡的鵝卵石究竟是要讓別人看到的,還是自己所需要的呢?


為什麼人生必須要有所成就?要逼著自己去變成另外一個成功的人?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沉默以對,任由表哥繼續說教,企圖在他腦中值入做好人生計畫、認真讀書學習的重要性。


他看到表哥藏在鏡後的眼睛中透出輕蔑的光,再怎麼有耐心的人也有磨光耐心的一天,更何況表哥是個非常忙碌、時間貴重的人,薛連丹知道他也已經開始厭倦對他浪費時間與口舌。


後來,他帶來了一些性向測驗,像個考官般地半逼著他寫完。當他看完那份測驗,薛連丹就是再遲鈍也能從他眼中看到「你沒救了」這樣的評斷。


他不是精英、沒有想要成為精英、也永遠不可能變成一個像表哥一樣的精英。


所以表哥放棄了,他也鬆了口氣。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這句話似乎每次在接受表哥的說教時都會出現,但他也知道表哥永遠都不會懂得的。


對表哥和大多數人而言,成功是看的到、可以用實際利益來衡量的。他們可以在交換名片的一分鐘內,從名片上的職稱與頭銜來判斷對方有多成功。但這讓薛連丹感到很困惑。


如是忙碌,將生活填得滿滿的,那樣就能滿足了嗎?那樣生命就有了意義嗎?


薛連丹不是哲學家,他也無意去找出答案。如果表哥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適合自己,那也很好,但是實在沒有必要將自己的想法套到他身上,硬要他學會像表哥和大眾那樣的思考。這是他感到厭煩的部分。


為什麼大人們總是硬要將自己的想法和價值觀硬套在他們身上?美名為關心,但他們卻沒有真正想要了解他想法的誠意。


或許他已經太過習慣他父母放牛吃草的模式了,他暗暗嘆息。


有這樣的父母是好事還是壞事,薛連丹也說不上來,他們從來都不擔心他的課業,也不曾要求他要變成怎樣的人。但其實他也會暗自希望父母能夠對他說教、能夠罵他不求上進、能夠逼著他要考個好成績,就像他同學的父母一樣……但這樣的冀望從來都不曾發生。


他從來都不知道,父母是否真的愛他?是否會關心他的未來?但久而久之,每當他被表哥用世俗的價值觀洗禮時,他會感激父母的放任。


總之,表哥已經好久都沒有抓著他說教,偶爾看到他會唸個兩句,但表哥總是太忙、也沒有心情將時間浪費在扶不起的阿斗身上,所以總是鄙夷到連細看他都懶,匆匆住個兩天又離開。


薛連丹有種感覺,這裡似乎已經被表哥當成不需要預定也不需要入住登記的旅館,客房裡有表哥留下的換洗衣物,他連行李都不需要帶,他母親甚至會幫他將換下來的衣服洗淨摺好放回房間。


他在台北不知道是事業做很大還是朋友很多,每次出現都不曾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他有薛家的鑰匙,每次的模式都是開門進來換下西裝、換上輕便的休閒服後便出門見朋友,直到深夜才回來。


所以當他說要留下來吃晚餐時,薛連丹不經意地皺起眉頭。


「要吃飯的時候叫我。」他也不理會連丹的詫異就回到房間。


於是薛連丹煮了三人份的晚餐,又將趕稿中的母親大人硬從房間裡拖出來--他才不要和表哥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吃飯,光用想的就覺得恐怖。


個性嚴肅的表哥在吃飯時仍是冷著一張臉,面容被顴骨撐起緊繃線條,這時連丹才注意到他的臉頰兩旁已長出短短的剛毛,平時表哥都將自己打理的甚為整潔,少有不刮鬍子的時候,這樣看來竟是有些煩惱苦悶。


薛連丹的老媽則是一直親切地幫表哥夾菜,反倒冷落了他這個兒子。


安靜到有些怪異的晚餐就要結束,她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連丹就知道,老媽是個作家,在某些方面過分敏銳了,她早就嗅出可以寫進小說裡的危險橋段。


「小雷,台北的夏天很熱吧?」


「嗯。」


「工作很忙嗎?」


「嗯。」


「下午就到台北了吧?這次要待多久呢?」


「一週。」


薛連丹手中的筷子險些滑掉。


「女朋友如何呢?她最近一切都還好吧?」


「我們分手了。」表哥平靜地放下筷子。


「請節哀。」薛連丹順口說出,話一說完餐桌上的氣氛僵直如喪禮。


他的母親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去拿冰箱切好的水果。這才微帶憂慮地看著青年,放輕的語音中顯現母性光輝。


「來,告訴阿姨,發生什麼事了?被小嫻拒絕了嗎?」


「不是,是我說要分手的。」他悶哼一聲:「只有我拒絕別人的餘地。」


「為什麼呢?小嫻是個好女孩啊!」


青年卻不願回應,唇角帶著一抹冷笑推椅而起:「我吃飽了,請容我先告退。」


目送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薛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薛連丹對這些八卦沒有太大興趣便將碗盤收拾好,又怕老媽會猛灌咖啡趕稿便替老媽泡了壺花茶。


夜晚安寧,他洗過澡後便窩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父母少用客廳,薛連丹便喜歡在客廳裡看書看電影打發時間,小小的客廳是他的地盤。


但翻了幾頁,客廳裡原來居家閒適的氣氛被擾動,專心閱讀的薛連丹感到種被窺探的感覺。他不舒服地摸了摸鼻子試著將這錯覺從腦中揮去,但這種讓人不快的感覺更明顯了,他這才困惑地從書本中抬眸。


一抬眼,他便對上表哥那雙銳利的眼,精英表哥正坐在不遠的單人沙發上看著他,一疊文件放在在膝上被翻了半頁。


表哥大概剛洗過澡,頭髮半濕,一縷黑髮貼在額前,讓原本一絲不苟的青年少了點令人緊張的龜毛特質,換下了筆挺的襯衫,一身簡單的休閒服也讓他多出點居家的悠閒氣質。但連丹還是感到很不舒服,表哥看著他眼神像是嚴厲的教官正在挑剔學生的懶散姿態一般,他連忙坐正背也挺直。


「聯考的成績什麼時候會下來?」表哥翹著腳問。


薛連丹呆了半晌,實話是--他怎麼會知道,他只打算窩在家裡等成績單,一切都待等到再說,他才不要讓一張紙毀了一整個暑假的好心情。


青年頗有耐心地等著他的答案,等了許久卻仍等不到一個能讓他滿意的答覆,他便一瞬不瞬地盯著這個令人頭痛的表弟,隱在眼鏡後的是頗具研究性質的目光。


過了許久,他才收回會讓薛連丹寒毛直豎的目光,淡淡地問了新的問題:「那你自己預估這次的成績大概會落在哪裡?」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薛連丹這次只是疲懶的一攤手:「我還沒收到成績單。」


青年皺起眉心,又用那種會讓他不舒服的眼神盯著他看,冷然問:「你沒拿答案紙來對答案?」


薛連丹知道表哥的意思。聯考完一踏出校門口,外頭便有各大補習班的人分發適才考過的題目解答篇,大多數同學都會馬上拿了答案紙就開始對答案,如此這般,大概可以預估成績落點,雖然不精確但至少能抓個大概數字。


但薛連丹一張都沒有拿。


都考完了,對答案只是讓自己緊張,他才不會做這麼無聊的事情呢!嘛,他就是個性懶憊,這種事情他看不出對自己能有多少幫助,反而會讓人更加緊張及胡思亂想。


考試好好考,考完好好玩,這才是學生應有的生活態度,但他知道表哥是不會懂得的。


他遲遲沒有回答,表哥冷哼了一聲,似乎無法接受他的這種懶散的習性,他又盯著表弟許久,薛連丹被他盯得心裡發毛,就怕他又會開始一段漫長的說教。


還好,他很快便不贊同地搖搖頭,將注意力放回腿上的文件。


薛連丹苦著一張臉,表哥該不會整個傍晚就打算在這裡看文件吧?薛連丹已經習慣一個人窩在客廳裡閱讀,多了一個人讓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此時離開回房又太過明顯,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看書。


還好手中的書很有趣,他很快又被吸引住心神,習慣性地化為蝸蝓地半躺在三人份的沙發裡還將腳搭在扶手上,渾然忘了表哥的存在。


讀了一會兒,正要翻頁的空檔時他從書本上方不經意地看出去卻對上一雙銳利的眼。那雙如鷹眼般的眼睛緊緊地鎖著他,若有所思地,薛連丹那剎那手背上的寒毛都豎起。


薛連丹故作無視地將書本微微哪高遮住那道目光,但心臟已經跳得比平常還要快。今晚的表哥非常奇怪,向來遲鈍的他終於有了這樣的發現。


結論是,這應該是失戀症候群,他有些緊張地將書又拿得更高遮住整張臉,表哥該不會心情不好想拿他來開刀吧?於是他只能將無視技能開到滿點,但每次從書頁上方偷瞄過後還是讓他驚出一身汗。


表哥還是時不時盯著他看,神情卻漸轉鬆懈,他的目光有些散換有些遙遠,卻不像是在看他而是在回憶些什麼。眉心卻仍是習慣性地皺出V型紋路,他的神情滲入少見的困惑。


這個表哥總是神情堅定,薛連丹從來都不曾看過他流露出絲毫疑惑、絲毫軟弱。但今天卻看到這樣的神情,連丹感到很不安,那種感覺就像是突然發現恐怖的教官原來是個絲襪控--好啦,比喻有點怪,但大概就是那樣的感覺吧。


不過,身為表弟,他是不是應該稍微關心一下?


暗暗嘆了口氣,薛連丹終於還是將書放下望著表哥,青年抬起一邊眉毛作詢問狀,連丹吸口氣壯膽,正當要開口時突然視野一震,右眼劇痛得宛如有什麼就要從眼中剝落出來,他咬牙忍住,用手遮住右眼,安好的左眼看出去的一切卻都在搖晃。


為什麼會搖成這樣?就像是鏡頭不停地晃動所造成的效果,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但此時他右眼的劇痛佔據了他所有心神,他突然感到很恐懼,像是有什麼不該發生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顫動著的左眼轉上對上一雙擔憂的眸,他這才看到表哥正抓著他的肩膀搖著他,嘴巴緊張地張合著,但聲音卻傳不到大腦。連丹任由他將自己壓制在沙發上,或許過了很長的時間也或許只過了一瞬,那股恐怖的劇痛突然消失,毫無徵兆,就如同它出現時一樣神秘。


「連丹……你聽得到嗎?聽得到嗎?」他這時才聽得到表哥的聲音。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是汗,表哥按著他的肩膀靠得很近,憂慮在他眼中因近距離而放大。


「沒事了。」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但他已經可以自己坐起來,身體軟弱地半陷在沙發裡。


「沒事?臉色這麼難看,這不是癲癇,最好還是去給醫生看看來找出原因。」青年打量他好一會兒,這才放開他站直,眉心仍是緊擰。


「好。」實在沒有力氣和表哥爭執,連丹只能隨口許應,但心神仍被適才的恐懼緊緊抓住,他有種很不好的直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就去,掛急診。」表哥的眉頭糾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就要拉他起來。


「表哥,我現在沒事了,明天一定會去看醫生,真的。」


他掙開表哥的箝握,將落在腿上的眼鏡拾起戴好。薛連丹最後花了很多時間說服他不要太過擔心,答應表哥隔天一定會去看醫生的。表哥終於妥協,但隱在鏡後卻是若有所思的目光,連丹那股不對勁的感覺更強烈了。


他的直覺向來都很準,但這一刻薛連丹卻不願意多做思考,也不知道這股矛盾感從何而來,然而一直到了隔日他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不安。


無形中,彷彿有齒輪動了一格,一旦開始,便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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