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9

怪哉學府 (一) 改變

有什麼悄悄地改變了,薛連丹早該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


剛剛老媽要他到附近的超商買牛奶回來,從全家到回家這短短幾百公尺內,不論男女,許多人都偷偷摸摸地盯著他看,雖然仍看似不在意,但他已經不自在到手腳都不知該擺在哪裡。


剛剛在全家櫃檯前結帳時,新來的工讀生先是多找了一百元又塞了瓶汽水說是消費滿五百的贈品,但他也才花了不到一百。連那位喜歡搭訕小女生的店長也拿著抹布在櫃台附近轉來轉去,他一回頭便看到店長像是被抓到在做壞事的小孩般猛然轉身用抹布擦著架子,兩秒後又被抓到偷偷用眼角在瞄他,臉也紅到耳朵。


一位大叔對著他臉紅的畫面實在讓人不太舒服,明明他每天都會見到店長而店長也從來都將他當透明人看—就和十五年來他周圍的任何一個人毫無兩樣。但今日店長的表現卻像是這時才注意到有他這個人,行為也透出莫名詭異。


可疑,實在太可疑了。


現在路上的人不論男女都紛紛在偷看他,薛連丹知道這絕對不是他的錯覺。他向來都很遲鈍,能讓他注意到只能說大家表現得太明顯了。他再一次確認拉鍊有拉好,臉上沒有沾上奇怪的東西,但周遭路人的目光還是像土狼看到食物一般,他不禁緊了緊握著購物袋的手。


砰的一聲,卻是有人頻頻回頭看他而撞到柱子。


他轉頭察看卻對上兩個尾隨的男子凍結動作,三人尷尬對望,四周無數目光如箭射來,薛連丹拉回腳尖半圈拔腿便跑。


開玩笑,誰知道這些人是綁匪還是要搶劫他的人,若被他們跟進暗巷就慘了。


誰讓老爸要住到這麼僻靜的地方?


公寓正門雖對著社區巷道,但從大門出去要繞一大圈才能到達附近的商圈,所以他便都選擇穿越幾條小暗巷上下學乃至拜訪你絕對少不了的小七和全家。


迷宮般的小巷子夾在高大的公寓群間僅兩人交肩的寬度,上頭違建的鐵皮相接遮住日光,巷子裡充滿陰暗的霉味,偶有從鄰家溢出燒肉或是煎魚香味,然被下水道傳出的惡味一襯便讓他胃口全無。


雖然每天都得穿梭在這些暗巷中,連丹卻從來都不曾習慣過。


陰暗的巷道裡時常有怪異的影子浮動,薛連丹總懷疑自己近視又加深了,他只能選擇性地忽略掉令人不舒服的窺探視線,低著頭加快腳步從巷子間穿越。


他記得小時候曾經站在陰暗的巷口裹步不前,哭著跟父親說他不要走這裡,這條巷子曾是他最恐怖的惡夢。但當他抓著父親溫厚的大掌仰望著父親,那雙睿智的眼睛隱在金框眼鏡後,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從容、無所畏懼,薛連丹就覺得這條巷子沒有那麼恐怖了。


雖然那之後他便敢一個人通過這些暗巷,但直到今日每次經過時他都得先作足心裡準備,深吸口氣後再低著頭快步穿過,步伐急切得猶如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他一樣。


他究竟恐懼的是什麼?薛連丹也不清楚,但此時的他還為積聚面對這份恐懼的勇氣。不在這份恐懼前逃走已經用盡他的氣力,但只要想起第一次父親對他露出首肯的微笑時,他就不再想要逃跑了。


「連丹,你可以恐懼,但永遠都不要從恐懼前逃跑。」


那時他才四歲,父親摸著他的頭望進黑暗,他永遠都記得父親那時的神情是那麼的堅定可靠。


父親的這句話他緊緊地印在心裡,連同他那無懼的形象,在薛連丹當時的小小心靈裡是那樣的鮮明,一直到現在他都將父親的話圭臬


但今天當他低著頭穿過窄巷時,他感到許多不知從何而來的視線緊緊地盯著他,眼角捕捉到奇怪的影子躲入陰影中,那種就像是不經意瞄到很多蟑螂在開燈時竄入黑暗的感覺,薛連丹忙加緊腳步。


終於穿出窄巷回到公寓門口,正當他在掏鑰匙時,大門突然便開了,俏麗的馬尾少女一開門動作便僵住,彷彿被不預期的人影嚇到,她嚇地低呼一聲。


「嚇死我了!」少女撫著胸口不悅地抬眼,正好對上薛連丹的眼睛。


薛連丹訥訥的道聲歉便讓道一旁。這個和他同齡又同班的女孩是房東的女兒,長得頗可愛卻因為被嬌寵過頭了,是個有著公主病的女同學,在班上總表現得像是自己是最重要的女生,她和死黨還為自己封了個班花的稱號。


還好這個女生從來都看不見他。薛連丹在所有同學裡應該是可見度最低、個性也低調的學生,同學和老師們向來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就是那種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就是上課睡覺老師也不會知道、點了三年名字仍記不住臉的學生,薛連丹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等著房東的女兒走出來將門摔在身後,就像是她時常做的那樣,但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他再望向這位同學時卻被嚇了一跳。


靠著門板,房東的女兒一目不瞬地盯著他看,兩頰還起了可疑的紅暈。


「你……要出去嗎?」硬著頭皮,薛連丹提醒她原本正在作的事情,他想進門啊。


「嗯。」房東的女兒低頭露嬌羞狀,語聲幾不可聞:「你在搭訕我嗎?」


現在這演的是哪一齣?薛連丹的反應慢了半拍,房東的女兒等不到回應便趕緊澄清:「我沒有什麼意思啦,其實我很高興被你搭訕……」


「我可以進去了嗎?」薛連丹無奈地抬了抬手中的購物袋,打斷少女的遐思。


房東的女兒悻悻然地推門讓他進入,薛連丹經過她身側時感覺到炙熱的目光落在臉上身上,他不自在地加快了腳步上了樓梯。那目光如影隨形地跟來,直到他轉過轉角他這才鬆了口氣。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像是某天突然一睡醒卻發現迷霧退去,所有人都看到原本躲在霧裡的他一樣,這種暴露的感覺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最後將家門關在身後,他決定漫漫暑假要宅在家裡盡量不出門了,那些目光比烈陽更讓人容易中暑。


即使如此,他仍是一出門便會遇到房東的女兒對著他耍花癡,薛連丹遠遠看到人就閃,他實在很不習慣原本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同學現在每看見他必提出邀約,根據線民指報,她還跟國中同學們打聽他的一切。


很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薛連丹仔細回想,似乎事情是和發現那個文件的同一天差不多時間開始的?他嘆氣,將那份文件從書桌旁的字紙簍撿出,慢吞吞地將皺掉的紙壓平。


墨黑字跡映入眼簾,那是份簡單的文件,兩張紙釘在一起,首頁只有寥寥兩行字,上頭還用紅泥蓋了好幾個章。


「薛連丹閣下,

 您的入學申請正在審核中,兩週內無論通過與否都會通知,請您耐心等候。

   順祝

  台安                  學府秘書處 謹啟     」


第二張紙則是一份申請書的複印本,下方還有他的簽名。


他那一天起床就發現桌上躺著這份文件,但他不曾填過這間學校的申請信,雖然簽名看起來是他的沒錯,誰知道這是不是詐騙集團的招數?所以這份文件便直接進了廢紙簍。


但自從出現這封信後,一切便都變了,週遭的人對他露出奇怪的目光,這讓向來低調的他很不習慣。


他的變化、這份申請書,這兩樁看似毫無相關,但他的直覺卻讓他感到這兩件事其實是有關聯的。


真是麻煩。


他按著額頭想了想,最後還是將文件收進抽屜。


看來暑假或許不再平靜了,原本希望趁著高中聯考過後的這段空檔輕鬆的過完暑假,薛連丹苦惱地嘆口氣,只能希望暑假不要再多出預期外的事了。


□ □


今年的熱浪已經持續了一週,薛連丹每天都窩在家裡打混。


他最喜歡窩在客廳的沙發裡,一面吃著不營養的薯片配著可樂,然後半躺在沙發裡看書。他看的書很雜,圖書館借的到什麼書他便看什麼書。與其說在讀書,還不如說他只是在享受這種消磨時光的方式,半放空地、沒有壓力地過完一天,他就是重尚無為而為的生活方式,雖然這聽起來像是藉口。


放假就該有放假的樣子,薛連丹愉快地在沙發上將薯片咬得喀滋喀滋響。冷氣機在背景轉動,將整個室內的溫度維持在舒服的二十六度,這是因為他的媽媽怕熱,所以幾乎整個暑假家裡都開著冷氣。


一直到中午,他才懶洋洋地起身往廚房的方向而去,經過媽媽的房間時門半開著,中年婦女咬著指甲盯著螢幕露出煩惱狀。


「要讓他先被撲倒後攻?換個新花樣吧?嗯,可是這樣的話……」她焦躁低語著。


老媽就是有這種寫作時必自言自與的習慣,薛連丹已經習慣了。他敲敲房門卻收不到任何反應,聳聳肩,逕自到廚房切菜和火腿,倒油將隔夜飯作成炒飯,然後倒了杯水和炒飯一起放上托盤。


「媽。」用空著的手敲了敲門,他輕喚。


但此時坐在電腦椅上的婦女已經十指如飛地在鍵盤上打著字,眼裡倒映著螢幕的冷光,神色卻是興奮的。


「喔喔,就是這個梗!沒錯,就是這樣!」


「這裡這樣寫不會太弱?」


「可是……嗯,好,就這麼寫!」


他嘆了口氣,將食物放在電腦桌邊,等母親從興奮狀態回神後自然會看到,雖然到時候不知道已經幾點了。如果現在吵她會死的很慘,將靈感大神嚇跑是不可原諒的罪,他母親真的會拿菜刀追殺他的。


他的母親是位言情小說家,而且是號稱左手BL右手GL的著名作家。客廳還有一整個書櫃擺著母親的書,角落時常出現出版社寄來的新書公關書,但沒多久便被上門索書的鄰居們分得精光。


無意識地拿起茶杯喝口水,他的老媽仍是盯著螢幕嘴裡不停喃喃自語,對兒子的體貼毫無所覺。每次趕稿時便是這樣,一面趕稿一面放大絕無視外界一切變化,就連茶杯裡的水空了又滿也不會注意到。


視線厭惡地避開電腦螢幕,薛連丹實在很討厭電腦。應該說,他對於電腦、手機等任何的現代通訊設備都有著根深蒂固的厭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如此迴避電腦,他對於電腦幾乎可說是有著奇怪的恐懼症。


現在的小孩哪個不懂電腦,但自從薛連丹國小第一堂電腦課被嚇哭之後他便沒再碰過電腦了。那一次他哭著說電腦裡有眼睛在瞪他,卻因此成了全班的笑柄,但他死都不肯再碰到那個恐怖的黑盒子,一直到現在都寧願多花時間到圖書館找資料也不願意使用網路方便的搜尋引擎。


這個對電腦的恐懼症給他帶來許多煩惱,同學們因此叫他怪胎叫了好多年。


他就是無法使用電腦,就如同他怎麼也無法使用手機一樣。


他雖然不喜歡手機,但至少不像電腦那般排斥。然而即使他在心裡並沒有那麼抗拒,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任何手機被他帶著一天就會壞掉,他就是再怎麼解釋也沒用。自從老爸的手機壞了三支、老媽的手機壞了兩支後,他就被勒令不准再碰昂貴的高科技物品,就是要拼經濟也不是這種拼法。


他的父母雖然沒有責怪他,但他知道他們根本不相信那些是自己壞掉的解釋,他們大概都認為是自己因為不喜歡而故意弄壞的吧?於是薛連丹更討厭手機了,對於其他的科技物也無意識地排斥。


又一個不會用網路找資料、不會用聊天軟體聊天、不會玩線上遊戲的都市孩子是沒有朋友的。所以薛連丹一直都沒有朋友,但是他也並不那麼介意。


畢竟他是那麼懶惰的一個人,懶得交朋友、懶得為自己辯解、懶得去煩惱些不需要煩惱的事情。


吃完午餐,他又窩回沙發看書,看了一會兒又去探看老媽的情況,看到她的午餐吃了一半擱在一旁,又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打字打得很專心,他便放輕腳步來到父親的書房前。


深褐色的木門緊鎖著,門鎖則是和他房間門一樣的喇叭鎖。他再回頭看了看後方,老媽房裡的鍵擊聲不斷,他這才從口袋裡拿出兩根由髮夾改造的開鎖工具。


這一對叫做勾子與別子,別子兩端彎成直角,插入鎖孔內固定鎖蕊,以使鎖蕊能夠轉動的力桿;而勾子則是將髮夾截斷後一頭彎出弧度,用來伸進鎖孔內撬動彈子珠。


這是他在書上看到的開鎖方法,他也用自己房間的門鎖試了很多次,目前已經可以輕易的在一分鐘內打開自己的門鎖。他想書房也是相似的喇叭鎖,應該不難開,今天趁著老媽在趕稿對外界一切變化又癡又聾,便偷溜到書房前試著打開門鎖。


勾子插入門鎖微微施力,接著將勾子插入撥動彈子珠。明明他就有推動彈子珠的感覺,但門鎖卻仍是開不了,他在門鎖上又奮鬥了五分鐘後終於放棄。


究竟是哪個環節錯了呢?他將兩根鐵絲收回口袋,盯著如如不動的木門,目光想穿透這扇木門看到裡頭的情況。


父親的書房,當他不在家時總是鎖上,是禁地。即便他在家的時候,他仍是不准連丹進入書房。


人總是對被禁止的事物感到好奇,於是薛連丹從很小總是很想要進入書房看書,但總是不被父親允許。


但他記得他很小的時候,曾經能夠自由的進出書房,那時候父親還會將他抱到腿上讓他扳著桌面看他正在看的書或筆記。他也記得書房的樣子--父親的桌子靠窗,另三面皆是書牆,書架是沉重的深褐色,從地板到天花板將整片牆佔的滿滿。書架堆滿了書,從他小時候僅有的辨字能力看來,許多都不是中文書。書房裡有種沉靜的墨香,父親的大書桌極為整潔,檯燈、筆罐和墨水瓶總是在它們該在的地方,桌上也只攤著父親正在讀的書或是正在寫的筆記。


但他忘了後來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似乎有一次他翻了不該翻的書,父親大怒,他就再也不准進入書房。


那時他看了什麼書?他是否將父親的書毀壞了才讓他如此生氣?連丹實在想不起來,就像是記憶被戳了個洞,他怎麼也想不起這麼重要的事情。


但是他一直都在嘗試如何偷進父親的書房。他試過爬窗、趁著父親不注意時偷溜、或是試著偷偷將父親的鑰匙藏起……但這些都從未成功過,現在的失敗名單又添一項--偷開門鎖。


書房的門常年都是鎖上的,那是因為父親常年都不在。


薛連丹的父親是為民俗學學者,他不在家的時間多過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在外頭作田野調查偶爾才回家幾天。有時候連丹會懷疑父親會老是待在外頭,或許是因為被母親纏到受不了?


每次當父親回家時,老媽總是會將一切都放下,整天繞著親愛的老公身邊轉悠,補品一鍋鍋地在爐上熬。連他這個兒子在旁邊都覺得受不了了,父親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總是不在家,薛連丹不敬地想著。


雖然他很羨慕父親那種閒時讀書,工作時背個背包就能踏遍四方的學者生活。但他也很清楚,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他,甚至有時候他會因此暗地埋怨父親,父親實在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的良好典範。從很小起,薛連丹便渴望父親能夠更常回家、待得更久些、能和他這個兒子多說點話。


但他總是只能看著父親的背影遠去,或是在門外看著父親埋首書中,父親身邊的氣氛永遠都是那樣的肅靜,就算是父親的獨子,他也不敢擾亂父親對於工作的專注。


他想,或許他這種胸無大志的個性和從小父母的教養方式有關?


從國小到國中,他鄰桌的同學們總會抱怨父母怎麼壓著自己讀書,考試考不好還會被打,聽到他們的抱怨時他不是不感到羨慕的。


從國小便得自己每天簽家庭聯絡簿,因為媽媽不關心,要將她從小說的世界裡拖出來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爸爸總是不在家。


他們也從來都不曾關注過他的學習情況,也不曾要求過他應該要變成怎樣的人。連丹有時候覺得,他像棵沒有人關注的雜草,剛剛好落在這個家庭生根發芽,沒有人會停下來幫他澆水,卻也不會拔秧助長。


但有時候他還是很希望父親能夠問他過得如何,問他的學習情況,甚至和他討論高中要填哪所學校才好。算了算時間,成績單也差不多要下來了,他決定了,這次父親回來要和他討論,在上高中的前夕,他要和父親來場父與子的對話。


「叮咚!」突響的門鈴讓他一愣,他還沒有動作之前門鈴便又響了兩聲。


會是推銷員嗎?薛連丹卻有很不好的直覺。


果然……湊到門孔一看,他暗暗喊了聲不好,門板外的人似乎知道他正從門口裡往外看,鈴聲更加興奮而急迫地加碼。門鈴不停的響著,薛連丹還沒想到逃避的辦法前,老媽便被鈴聲引起注意從房間中走出。



「誰啊?是宜君嗎?」他的老媽一看到他的表情便恍然大悟,笑得很開心。


她也不管兒子有多麼不情願,逕自打開了門,迎進一開門就對著薛連丹臉紅的少女。


當老奶奶開門迎進大野狼時,小紅帽該如何自處呢?


不……不對,好像不是這麼演的?薛連丹按著額頭只覺得很麻煩,現在不是擔心這個時候吧?


對上少女幾近執著的目光,他只能暗暗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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