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7

時差事件簿 第一刻鐘

這是個蟬鳴震天的夏末,暑氣未消,剛上初中的學生們都還有些心浮氣燥。

這樣的酷熱溫度,他仍是一絲不苟地將扣子扣到脖子,衣角整齊地塞在褲子裡,就連學校規定的長襪也不曾減了一分。他坐在最後一排,對於講臺上老師的教學完全不理會,逕自埋首在桌上的厚重的教科書裡,那是本大學專用的微積分。

「林時差?林時差是哪位同學?」

他是那樣的專心,便沒有聽到老師叫他的名字,也沒聽見整班同學的哄堂大笑。

「零時差?什麼菜市場名字嘛!」

他的同桌同學拍膝大笑,這才將他從書本中喚回。

「林時差,有來嗎?」班導壓下了同學們的笑聲,自己也忍著笑重問一次。

「有。」他面色如常地站了起來。

「換你了,上台吧。」班導向他揮揮手中點名簿,示意他趕緊上台。

他不驕不躁地擰眉看著黑板,似乎想從空曠的黑板上看出什麼玄機,只可惜上面只寫了班導的名字。

「咳,」他右方的同桌擠眉弄眼地引起他注意,他低聲道:「自我介紹啦,你都沒有在聽喔!」

他只是微微揚起好看的眉,便從容地離開座椅走到講台前,動作不溫不火,有種頗為吸引人的神氣。

「我叫林時差,雙木林。」

他的話語簡單語調平淡,他環顧整個教室,這次同學們都忘了要笑,只因為他的目光有著不屬於同齡人的銳利,像鷹一樣的眼神。

他雖戴著幾乎遮去半張臉的黑框眼鏡,俗又有力的那種,但那雙眼中的銳利卻怎麼也掩不住。

然而這鷹似乎沒有看到足以駐目的獵物,他只是用目光掃過教室後便直接下台回坐,同學們暗自鬆了口氣。

班導也被他那份過於早熟的氣韻所攝,過了一會兒才回到台上打破僵冷氣氛。他在點名簿上找了找,直接跳到另一個名字。

「吳…… 吳愛玉!」

「有。」

綁著馬尾的嬌俏少女有著明亮大眼,嘴邊還有一個可愛的笑窩,她輕快地站起往台上一站,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名字。

「我叫愛玉,是清涼退火、適合夏天的愛玉喔,連字都一模一樣。」

她的話再此引來哄堂大笑。她俏皮地摸摸鼻子,笑道:「我以前是淡水國小的學生,這裡有不少同學都是以前的同學呢!未來三年還請多多指教。」

話一說完,台下便有許多小手舉起對她揮著:「愛玉!這裡!」

林時差瞄了台上同學一眼後又準備埋首書中,隔壁同學卻低低對他發出怪聲。

「噗疵,噗疵 ,喂,書呆……」

他抬眸望向隔壁同學,那是個理著平頭,滿臉痘子的男同學。那位同學朝著他的方向壓低了身子,跨出走道的腳還閒不下地抖著。

「喂,我叫輝仔,從國小一年級起就是淡小的包打聽,上了國中要繼續加油成為淡中的八卦王,同學還請多多指教…… 零時差,你的名字好好笑,你爸媽怎麼取的?倒是挺好記的。」他悶悶笑個不停:「你和吳愛玉的名字都是菜市場裡隨便撿的啊,真的是有夠俗的。」

「吳愛玉也就算了,她有個兇巴巴的姐姐,活膩了才敢嘲笑她。你沒有靠山的話,就準備被笑個三年吧?」

「欸,你幹嘛這麼用功,才剛開學耶…… 你在讀什麼?那麼大本,用來砸人都砸死人了。」

「我說呢,讀書不求多,應該要創新才對,創新!」他開始喋喋不休的大噴口水:「能學的東西太多了,新書每天都不知道會出幾百幾千本,最重要的不是別人的東西,而是我們頭腦裡的東西才是……」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有空我們哥倆一起出去走走,看你這麼呆大概還沒自己一個人旅行過,不用擔心,我罩你……」

阿時有些厭惡地擰起眉頭,一開學便遇上聒噪的同學,真是倒楣。他不再理會叫聲可比烏鴉的同學,專心地做著書中的例題,若再分心便會做不完今天的進度了。



吳愛玉的人緣甚好,好記的名字一下字便幫她贏得了額外的友誼,甚至在一週後便被推舉為班長。而同樣被同學們說是菜市場名字的林時差也莫名其妙地被選為副班長,說是兩人的名字正好湊一對,買把菜還送把蔥,對於這個說法,阿時感到有些不悅。

而他的右鄰還是固執且頗有恆心地聒噪著,即使阿時從未理會過他。他似乎很喜歡對啞巴般的阿時說話,每天總在老師的眼皮下對著他製造噪音,從今天天氣很熱可以說到地球暖化加速了多少,哪位同學的臉似乎有些發青可以掰到也許東南亞有瘟疫在悄悄醞釀。他尤其喜歡八卦,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八卦總逃不出他耳裡,總能淘淘不絕地在班上分享及收集這些道聽塗說的傳聞。

他的問題總是很多,而阿時也只曾回應過其中的一個問題,那就是……

「喂,林時差,你爸爸媽媽都怎麼叫你?時時?差差?噗!」

「阿時。」
他突然開口,就這樣第一次回答了他的問題。

「欸,你終於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有自閉症耶!」輝仔摸摸短髮,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又要埋首書中的同學。

阿時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開學時你幫我,只是還你情。」

「幫你?」輝仔愣了一下,許久才靈光一閃:「你是說提醒你要自我介紹的那件事?」

阿時不說話,薄唇緊抿著,拉出好看的弧形。

輝仔突然覺得這個同學其實滿可愛的。如果不是在上課中,他實在很想大笑:「小事情,幹嘛放在心上,你這個人還真是ㄍㄧㄥ到不行……」

「那我就叫你阿時囉,總比零時差零時差的好……」

「對了阿時,要選社團活動,你要參加什麼社團?」

「吉他社不錯,把妹很方便,只是聽說吉他社有幾個很帥的學長,去那裏當背景有什麼意思。」

「要不就籃球社,聽說籃球社的經理長得很可愛…… 算了,學校的校草可是籃球社的,聽說還有專屬親衛隊在旁邊加油,人比人氣死人…… 老實說,那根校草怎麼看也沒多帥,只不過會打打籃球彈彈吉他,人緣就好到被封校草, 真是沒天理……」

輝仔趴在社團選單上,繼續大噴口水:「童軍社聽說是個把妹的好地方,每年都會出個五、六個隊對,甜蜜度更是讓人看了就生氣,真是個幸福的社團呀…… 可惜入社前還要考試,要不童軍社早就被塞爆,我輝仔最討厭考試了……」

「田徑隊、排球社、羽球社這些體育社團?淬,有誰要參加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社團……」

「新聞研究社,這個倒是滿適合我這個八卦王的耶…… 就是不知道要怎麼進去編輯校刊的團隊?這點可要好好調查才是。」

「文學社?倒是滿適合你的…… 還是書法社、辯論社那些文科性質的社團哩?」

「吼,不要都是我在講,你到底要參加什麼社團嘛?」



輝仔很快便知道書呆同學的選擇,幾乎沒摔破他眼鏡。

選課單在開學第二週的週五前便得交給班長,但包打聽輝仔既然就坐在阿時旁邊,當然第一時間就知道阿時選了什麼社團。

「什麼?」下課時間,輝仔拿著他的選社單大叫:「你選籃球社和田徑社?」

「雖然說最多可以選兩個社團,不過你也太誇張了吧?都是吃力不討好的社團。籃球社也罷了,別說要先有入社測驗來做分級,就是進去球隊了,一年級生大部分都只是候補,坐冷板凳用不著花太多力氣…… 不過田徑社如果入選的話,可是每天六點半要到學校練習,每天都要繞著學校附近跑十幾公里的路,還有其他的訓練……」

「你成嗎?」輝仔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時差同學身材只能說是標準,卻不見特別健壯,平常又書呆得緊,他忍不住提醒他:「阿時呀,這兩個社團都有入社測驗,不是填了就進得去,你要不要再填個後補用的社團,比較保險?」

阿時不理他,逕自從他手中抽出選社單,將選課單交給班長。

「時差同學,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到時候被老師叫去重填社團就晚了,好的社團都被選光了,說不定你只能選些奇怪的小社團,像是園藝社等等的……」

「阿時你拿著鏟子種花的樣子一定很好笑,哇哈哈!」

然而,輝仔一直都沒能等到阿時淪落到種花的那一天。

輝仔趴在護欄上,從二樓看台處往下看,觀眾比場上的球員多上幾十倍,熱烈的程度卻是不相上下。

第一次,輝仔感到原本偌大的體育館似乎狹窄許多,尤其是當他四周都是情緒激動的女同學而他是萬紅中間一點綠時,也只有厚臉皮如他的男生才待得下去。

籃球場裡正舉行的,不過是籃球隊例行的練習賽,卻意外地湧入了大批的觀看者。社團活動一結束,女同學便大量湧進體育館裡,交頭接耳地對著新舊球員們品頭論足,每次開學時都會出現的景象,靠的就是籃球社的響亮名聲。

這就是為什麼男生都想進籃球社的原因呀!

握著拳頭,輝仔的心聲大到他自己都咽不下去。

女同學們互咬著耳朵輕聲發出銀鈴般的笑,今天的體育館卻是比往常訓練安靜許多。輝仔注意到校草的私人啦啦隊似乎收斂許多,進來這麼久都沒有製造噪音,只偶爾喊了聲大家加油,氣勢比往常虛弱多了,難不成那整群人中午都沒吃飽?

仔細看看,原來校草不在,也難怪親衛隊隊長一副無精打采樣。

他東看看西瞧瞧,正在為女同學的漂亮程度打分數順便收集校花候選人的資料時,他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 對了,書呆同學不是聽說順利地進了籃球社嗎?怎麼都沒看到人?

出於對同學的關心,他開始對著下方得籃球場探頭觀望。籃球隊在入社時有入社測驗,教練將新生依程度進行分組,分別加入籃球社的甲乙丙丁四組裡,平時籃球場則讓各組分部練習。

而今天則是甲組,也就是籃球主隊的第一次練習賽,所以才會吸引這麼多同學圍觀。

他在籃球場上找了一會兒,果然如他所料的,書呆同學不在場上,而場邊的候補群中也沒有他的人影。因為室內場地被甲組占用了,其他幾組現在應該在戶外球場裡練習,這麼酷熱的天在大太陽下練球還真是辛苦了。

可憐的阿時,早就警告過你了,不聽老人言的下場吧,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不聽善心同學的建議?

輝仔舒服地靠在欄杆上,繼續欣賞著可愛的女同學時,場中越來越熱烈的氣氛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刷!』

三分球俐落地入籃,引起一陣歡呼。

他這時才注意到新生組的分數幾乎追上了二、三年級的聯合陣線,剛進門時他記得比數還差了十多分,怎麼沒多久便被追了上來?

新生雖然在人數上占優勢,但舊生卻有著默契上的優勢,而且學長們久經比賽的磨練,實力本來就和新生不是同一個等級的,通常像是這個第一場比賽其實多多少少都有給新生點教訓的意味。所以對於舊生而言,只有壓倒性的勝利才能算贏。

但現在這個情況,似乎出現了意料外的發展……連圍觀同學們的情緒也被炒熱,一年級生紛紛同仇敵愾地為新生組加油,而二三年級的學姊們則是選擇性地為固定球員加油。場外熱,場內更熱,輝仔頗有趣地看看舊生們的轉變,學長們似乎都有些沉不住氣的焦躁,擋人抄球的動作比剛開始粗暴許多。

但仍是擋不住失分的命運。

『刷!』

又是一個漂亮的三分球,一年級組的分數竟然超越了舊生,場上學長們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雖然主將不在,但這樣輕易地被菜鳥們超越,場上的老鳥眉目陰沉地宛如有烏雲過境,只有教練在一旁笑得眼瞇瞇,這讓學長們更不爽了。

觀眾中響起了不小的歡呼,全場都沸騰起來,輝仔身旁的女生還吹起響亮到令他掩耳的口哨。而新生臉上都有刺眼的笑,圍著剛才連進兩球的新生笑鬧著、拍著他的肩膀,一直到裁判示意開球才又散開守著個人的位置。

一開球,場外不再歡呼鼓掌,卻響起了嗡嗡的聲浪。耳尖的輝仔聽見了身旁女同學興奮的低語。

「那個男生好帥!好厲害!」

「妳們覺不覺得,他長得好像流川楓!」

「是耶,妳一說還真的很像,他的頭髮再長些亂些就更像了!」

「不但帥,而且好酷好有自信!妳們有沒有注意到,他就是進球了也不笑,理所當然的樣子……」

「好酷好養眼!如果隊長也在更完美了!」

「這是哪一班的男生,好想認識哪…… 」

輝仔也注意到那個新生組的中心人物,他的確和那個漫畫人物頗為神似,雖然不想承認,但那人在他看來還比漫畫人物帥上幾分,至少那頭俐落的短髮看起來舒服多了。

而他的球技更是沒話說。就是他這個門外漢來看,他的運球真是無懈可擊,球在他手下胯下像換了顆球似的靈活,有生命似的運動著,他運球的動作非常漂亮,他的假動作更是讓人眼花撩亂,光是看他運球過人就很過癮。

而且他還自動充當了控球的後衛。雖然第一次和其他新生合作,他很快便能指揮隊形安排隊友的位置,對於大局的掌控力也極佳。這點輝仔倒是覺得挺討厭的,而且他知道那傢伙絕對會很快便學到教訓,他敢打包票 ,這種自大到破表又有強烈控制欲的傢伙肯定有一天會被隊友從後面捅刀。

欠扁的傢伙,全校男同學的公敵!

碰的一聲,他在上籃時被夾攻的學長撞倒,明顯是看他不順眼的舊生寧願犯規也要撞倒他。看,旁邊的新生也沒人願意伸手拉他一把,才第一天就被所有人暗中訐譙 …… 好吧,旁邊發花癡的女生們不算在『所有人』內。

那傢伙也不以為意,如常地站起拍了拍衣側準備罰球,從女同學的歡呼聲中似乎他的觀眾緣更好了,連校草的親衛隊也做出了掉轉槍口,幫敵人加油的可恥行為。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剛剛那個欠扁的傢伙臉上的眼神和表情,實在讓人不想承認的眼熟。

書呆同學,你以後還是繼續戴著那副很俗的黑框眼鏡吧。



於是,阿時開始了忙碌的國中生活。

每天早上六點半到學校參與田徑隊訓練一個多小時,八點上課後,他便依著早訂好的進度表自修,每天的數學課則是拿來補眠。下課後到體育館打球兩個小時,六點半回到家,吃飯後休息一下,八點開始再依進度表讀兩個小時的書,然後邊看著新聞邊做運動一個小時,這才洗澡睡覺。

如果某一天他的讀書進度沒跟上進度表,他便會在飯後將進度趕上後才去運動,每天都一定要完成日記裡進度表的進度才會休息。

他的生活就是如此規律得如同上好發條的鐘錶,一絲不苟地隨著齒輪轉動,準確度以秒針計算。

只有在週末他才會不管時間地睡到自然醒,而那時通常都是中午了。

一整週的疲憊自然不是一個晚上就可平復,於是阿時眼下仍有一抹淡淡青影,他穿著寬大的休閒服踏著如貓科動物的慵懶步伐下樓。懶懶地垂著一雙細長眼睛,拋去遠本如鷹般的銳利,他的神態眼神都流露出一種自然不做作的陰柔,和他的父親有些相似的美麗。

這也是他最討厭的部分。

「阿時,你終於起來了!」

才剛踏進大廳,他那個很吵的爸爸便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他,一點也不害臊地。

「阿時,我最可愛的兒子,怎麼看起來這麼累?肚子餓了吧?」

阿時掙開老爸的擁抱,仍是一臉睏意地走到餐桌前坐下,眼睛無神地盯著平滑桌面,發呆。

阿時的爸爸很快又黏了上來,如蒼蠅般在他身旁製造噪音,阿時的父親向來對親子關係很重視。

「阿時,下午去爬山吧,我們好久都沒有一起爬山了。」

「還是你想去海邊走走?我這就去安排車子?」

「阿時呀,要不然一起打網球?我們父子倆切磋切磋,你爸爸可是寶刀未老,要試試嗎?」

就如每週都會上演的戲碼,阿時的爸爸總是興奮地提議一堆親子活動,然後當管家送上早午餐時再被阿時冷冷回絕。

「不要,今天我要休息。」

「喔,」阿時的父親露出被拋棄小狗般的可憐神態,卻仍是故作理解地替他解釋:「也是,上了一整個禮拜的課,看你眼眶都黑了,週末就應該要好好休息。」

「就說教育部要好好反省了,國中生的課業一年比一年重…… 前幾天新聞有在報說,不但國高中的課業量大到不人道,現在連國小的學生不補習就跟不上進度,真是太不合理了……」

他突然停嘴,看著兒子慢吞吞的吃像半晌,才小心問道:「欸,阿時,你都沒有補習,是不是要補習會比較輕鬆?我聽鎮裡的爸爸們說他們的兒子女兒都有在補習,如果不補英文,最少也要補個數學理化,他們說學校的教的通常都不夠應付考試……」

「啊,還是幫你請個家教好嗎?這樣你的時間也會自由多了,想哪天補習就哪天補習?」

「就這樣吧,我讓管家幫你找家教,哪一天比較適合呢?一、三、五的晚上好不好?」他興沖沖地就要離座,卻讓兒子不耐地壓下。

阿時單手壓在父親的肩上,用了點不可置疑的力道:「爸,我不要家教。」

「欸?」他的父親望進他那雙突轉銳利的眼,有些迷糊地摸摸頭:「那如果你課業有問題怎麼辦?你老爸可不會教人哪。」

「我問隔壁的表姊就好了。」阿時實在很想嘆氣。

剛用完餐,他一面喝茶,視線卻在屋子裡無目標地飄著。

「不用找啦,你媽媽昨晚在公司裡看盤到深夜,回來睡沒兩個小時又跑回公司工作,晚上得煮些好吃的給她補一補……」他一拍手:「啊,那要趕快趁著市場還沒關前去買菜,最好有新鮮漁獲,趕快去看看。」

「阿時,老爸出去了,要乖喔。」他就這樣如陣風地跑了出去,

既幼稚又黏人的父親,阿時常懷疑他除了那張臉還有什麼優點,母親怎麼會嫁給這樣的人?不過,聽說他的母親就是被老爸黏到無法脫身,最後只好接受他,以父親的黏人功力這看來也似乎頗為合理。

窗外翠綠一片,柔軟的夏風敲著門廊上的風鈴,叮叮噹噹。

悠閒的週末下午,阿時舒服地窩在沙發裡,習慣性地拿起日記本查進度時才想起他的進度通常都只訂到週五,又是該訂定下週進度表的時候了。他一面對窗外發呆一面在紙上寫寫劃劃,才剛在日記本中填完格子,廚房就傳來刺耳的碎盤聲。

他將日記本鎖進書房裡後,才慢吞吞地進了廚房,靠在門邊冷眼看著他老爸笨手笨腳地收拾著滿地碎骨般的碗盤殘骸。

明明就沒有烹飪的天分,他那個笨蛋老爸卻總是愛下廚煮晚餐,每次都將廚房弄得像是瘡痍滿目的戰場似的,煮出來的東西又都是挑戰味蕾的難以下嚥。並不是火侯不好或是材料不新鮮,只能說老爸的創意料理實在不是給人吃的食物,他這個實驗老鼠吃了大半年到現在還活著,這真是幸事一件。

「你在煮什麼?」阿時雙手抱胸,冷冷地問著。

「阿時,」他父親拉起圍巾擦擦額上的汗,笑道:「晚上吃酸辣紅燒魚,剛剛去市場買到了好新鮮的海魚,要好好給你們補一補,晚上你媽媽也會回來吃喔。」

阿時看著他將石斑魚去剖腹去腸,將一堆奇形怪狀的乾草藥塞進魚腹,然後在藥盅上熬著黑稠的藥汁,滿屋子充滿了可怕的苦藥味。就他多年的經驗,不用想也知道那藥汁就是所謂的『酸辣紅燒醬』,只不過用的是十成十的大補藥材,普通人喝了絕對會大流鼻血。更何況他老爸根本不懂君臣相輔的基本原則,只是一味地下猛藥而不加調和用的藥材,那個味道呀,說不定狗食還更容易下嚥。

濫用猛藥,這就是老爸所謂的『補一補』了。

他走到藥盅前打開看看,心裡大概有個底了,挽起袖子找了個合適的鍋子。

「爸,晚上的湯我煮。」

他認命得很無奈。



喀啦、滴答。

喀啦、滴答。

喀啦、滴答。

阿時覺得好吵,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分每一秒,腦中總有個看不見的齒輪
在轉動,發出規律的噪音。

那個無形的鐘在腦海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來都不肯休息地騷擾著他、督促著他、逼迫著他。在鐘底的陰影中似乎有個更加漆黑的黑影,等著他懈怠失序時將他吞下。有時候,那黑影那麼的近,他幾乎可以聞到從他身後傳來的那股異味,但他一轉身卻又抓不到那個可惡的陰影。

阿時知道,他是它一生的獵物。

那黑影就這樣跟隨著他,獵取著著他,等著他踩錯一步,等著它能抓到自己的那天。

於是他只能不斷的督促著自己,戰戰兢兢地善用每一分每一秒,也只有這樣他才能過的舒坦,忙得不會注意到身後那伏蟄著的獵者。

翻來覆去,他最後被那只無形的鐘吵醒,就是不用看鐘錶他也知道現在時間是清晨五點半。

天光微微,陽明山又起了大霧,陽台外堆了薄紗般的霧氣,只能隱約看出遠山的輪廓。他俐落的起身,很快的梳洗換衣,背上昨晚準備好的書包就要出門。

剛踏出空曠清冷的別墅,他聽見霧裡有人在院子裡說話。

「就說剛開過的曇花,用來配酒最好了。」蒼老的男聲,讓人厭惡地熟悉。

「守了整夜果然是值得的,」笨蛋老爸的聲音:「現在香氣猶在,果然是最適合入藥的時刻。」

「欸,小老弟,什麼藥不藥的,是下酒菜,你別擾了興致。」

「是是是,您說的是……再來一盅清酒,活到九十九。」

「這霧真好,小老弟,你還有什麼下酒菜多拿點出來吧,難得如此好霧,怎可不盡興?」

「我這就去廚房找找,我記得上次買了些小點心,將就一下……」

阿時厭惡的凝起眉頭。這個他忘了名字的道長,人稱半日仙的,和他的笨蛋老爸總喜歡搭在一起,動不動就跑來白吃白喝,口出狂論。

明明就是個有著鮪魚腩又愛喝酒的神棍,就不知道老爸怎麼會和他混了這麼久,只差沒稱兄道弟?

想來就氣,他這個亂七八糟的名字也是這個神棍取的,說是他命格太硬,只有這個名字壓得住他的兇命。他的笨蛋老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給他註冊了這個名字,害他從幼稚園被笑到現在。每次阿時說要換名字他又抱著他哭得像個棄婦,說換了名字就會他或許便會活不久。

隱在霧裡的笑聲已遠,阿時走到車庫時,司機已經發了引擎等他。他踏入車子中的時間每日如一,誤差決不超過五秒。





開學半月,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樣的過。

頭一個星期,各科老師還會喚他這個不用心聽課的學生起來答課,但不久便不再打擾他的自習,畢竟不是所有老師都有能讓他問得啞口無言的勇氣。

他雖然個性安靜而低調,但他從不是個性柔軟溫馴的好學生。相反的,他雖向來低調,但若是有人犯到他頭上侵擾他的寧靜,他便會如出鞘的刀,絲毫不會給人留餘地的回擊。

最先遭殃的是英文老師。

英文老師是剛從師範學院出來的老師,她的個性耿直火爆,充滿了對於教育的熱情。她總是會發給同學們許多講義和測驗,熱血非常的她容不下有不好好聽課的同學,動不動就將在課堂上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留校抄課本。

同學們私下給她取了個『母獅老師』的綽號。

總是埋首書中的阿時很快就成為她的眼中釘,剛開始她總是堂堂找他碴。但每次叫阿時起來回答問題時,靠輝仔偷偷給他打pass他總能完美地念完課文或是回答問題。

一次,終於忍不住的母獅老師逕自來到他桌前,一把闔上他正在讀的有機化學原文書就要沒收。阿時一挑眉,便用母語般流利的英文來了篇關於學生自主權的長篇大論,語中反詰語氣甚重。不但同學們聽得一愣一愣,連老師都跟不上他過於流暢的外語,最後逃跑般地回到講台。後來教師們紛紛有了默契,連他身邊的輝仔也連帶受惠,那個角落成為不受管制的法外租界。

他本來就是隻不合群的黑羊,喜歡獨來獨往,不懂團隊精神為何物,在人情世故上更是缺乏圓滑手腕,一被惹到他便會不留餘地地還擊,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糟糕個性。如果遇到要分成兩人小組的報告,他總是一個人做完所有的事,和他同組的輝仔學生也樂得清閒。

就是他這樣的個性,他從沒交過朋友,也只有粗神經如輝仔才能不斷對他囉嗦著,既使不被理會仍能不厭其煩的在他耳邊嗡嗡叫著。

「好羨慕你這個傢伙,你知道嗎,今天你的親衛對正式成立,我看過喔,裡面除了一年的同學還有不少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姐耶!雖然親衛隊隊長長得普普通通,不過二年級的學姊裡有幾個長得還不錯,可以打個平均七十分。」

「不過我看你這傢伙大概一點也不在意吧?真是氣人…… 對了,我有告訴過你吧?」他有些興奮地用指節輕敲桌面:「我們社團的社長人漂亮性格又好,對我們這些新生超好的,學姊還是校刊的主要負責人耶……」

輝仔每天總是要誇一下他心目中的女神不下數十次,還好阿時對於輝仔的碎碎念早有了免疫力,耳朵能自動阻隔身邊的噪音,要不耳裡早就長了粗繭。

「學姊說過,希望這一期可以訪問到今年籃球社的新星,對啦,不要懷疑就是你啦…… 阿時,給我訪問好不好?這樣我就可以進去校刊編輯團隊了…… 我不會問你討厭的問題啦,不過要和我合照就是了…… 」

「阿時?…… 喂!阿時!都沒有在聽,真不夠意思!」

下課時間,班級外面總有女學生在窗外探頭探腦,那個又帥又厲害的籃球社新生聽說就在這一班裡,只不過怎麼看都找不到人。她們只知道那個同學姓林,那個討人厭的籃球社經理又對名字保密到家,問該班的又一問三不知。。

許多女學生跑來探班卻認不出阿時,誰看得出那個穿著整齊,扣子扣到脖子又戴著難看粗框大眼鏡的好學生就是籃球社的大帥哥?自班的也只有輝仔知道,其他人連想都想不到,也實在是阿時的人緣差到谷底,沒有人願意將念頭轉到這份上。

所以阿時的校園生活就這樣寧靜的開始了,直到某個午休前,他的平靜生活才意外地被加入某種不明變因。

那時他剛吃完飯,正對著窗外發呆,渾然沒注意到變因的帶原者就在他桌邊停步。

「林時差,林時差同學……」她的聲音輕柔地將他從發呆狀態中喚醒。奇怪的是,當她喚他的名字時,一種混合著厭惡與噁心的感覺讓他的心臟漏了一拍。

「咦,班長!」卻是輝仔先叫了起來,忙用肘撞他:「欸,班長找你喔。」

他挑眉,不懂從未曾有過交集的班長找他的原因。

「你是副班長吧…… 」班長一開口阿時便知道她的來意,如果她不說,他還真的忘了自己是副班長。

「要做什麼?」他微皺眉頭。

「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分攤一下工作?」少女臉上盪起淡淡微笑:「你介不介意幫忙收週記?這週的我收好了,不過週記實在太多,等一下午休的時候你可以陪我一起送到導師室嗎?如果可以的話,下個禮拜的就由你來收,好嗎?」

阿時頷首,冷靜地問道:「還有嗎?」

阿時的好說話讓她鬆了一口氣,這時她才露出真心的笑靨:「還有,可以請你負責分配值日生嗎?就先這樣,麻煩林同學了。」

這時,午休的鐘聲響起,阿時推椅站起。

「那就走吧。」



曠課了幾天,籃球隊隊長終於出現了。

籃球隊的隊長是個二年級的學生,他剃了一頭俐落的三分頭,他的額頭頗高,五官則是如混血兒般的明朗,他俊秀的臉龐上有一雙漂亮的明亮大眼,如墨般的黑瞳中卻有隱隱有著不羈的笑意。他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出奇的乾淨,小麥色的肌膚泛著健康的光澤。

他來的時候很安靜,只是在一旁看著隊員們的練習,和教練悄悄地咬耳朵。

他不在的幾天裡,新生和舊生的磨合更差了。

還沒能建立起威信的舊生和氣燄高漲的新生,在練習中不斷擦出火花。之所以情況還沒到火爆的程度,也不過是因為新生的底氣不足,畢竟說實話能讓他們贏得勝利的是人緣不好的阿時,新生們心理也有個底,若是靠他們自己的程度準會輸得慘兮兮的。

隊長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這才拍手叫停。

舊生一看到他,紛紛露出了欣慰的笑,小跑過去和他擊掌拍肩。

「隊長,你怎麼請假那麼久?」

「你不在的時候新生好囂張,你回來就太好了,我們要給他們好看!」

「隊長,我們再來個新舊生交流賽吧?這次準要他們哭得慘兮兮的。」

籃球隊長微笑著聽他們的抱怨,最後才拍拍眾人的肩膀溫和地開口:「我們也都曾是新生,怎麼才過了一、兩年就懂得分新舊了?不管新生或舊生,都是籃球隊的球員,都要和你們並肩作戰的,這種分大小的壞習慣可不好喔。」

「可…… 可是……」眾人面面相覷,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們敬愛的隊長。

「你們都是經驗豐富的隊員,要提攜這些新生,展現你們學長的風範,可以嗎?」

他加了幾句讓眾人精神抖擻的話:「我剛看了一下,新生是很不錯,但還缺了點經驗,不是常常比賽的你們可以比擬的,你們就辛苦一點,多給他們點指導,這樣他們才能快點上場和你們一起奮鬥,你們也不希望頂替退休學長們的新生在比賽中拖你們後腿吧?」

「沒問題,這就交給我們了!」

「隊長,拉拔新生這是應該的做的。」

「隊長,你說的對,不能讓他們拖我們的後腿,新生舊生都是籃球隊的隊員,勝利才是最重要的!」

他伸手向下,其他隊員也將手疊了上去,一起大喊隊語:「為了勝利!」

「好了,去練習吧!」他拍拍手,對著副隊長說道:「國輝,你先帶大家繞著場地跑二十圈,然後讓他們分組做傳球的練習。」

「好。」副隊長轉身就走,卻被隊長拉住,低聲對他吩咐:「記得分組時將新生和舊生混在一起,太熟的人就不要放在同一隊。」

「收到!」副隊長了然地往場中小跑。

趁著副隊長帶著隊員繞著場地慢跑時,隊長拿著點名表,悄悄將新生從隊伍中一個個叫出來,一面問他們幾個基本問題,還不忘根據他的觀察稱讚一下新生們的優點。他敏銳的觀察力和頗為到位的讚美很快就贏得了新生們的認同,他們都一下子便喜歡上這個眼光好又好相處的隊長。

阿時是最後被叫出來的,隊長頗感有趣地上下打量著他,目光雖沒有惡意卻有種讓人討厭的痞樣,那是和他之前全然不同的隱藏氣質。

「有事嗎?」阿時打斷他那令人不爽的凝視。

「零時差?」隊長低頭看著點名表,努力地忍著笑:「一年三班一號對吧?嗯,一年三班,我有個同學的妹妹也是一年三班的,不知道你熟不熟?」

阿時毫不理會他的廢話,只是如常地盯著他看。

「呵呵,別這麼嚴肅嘛!」他對著學弟指指眉頭:「長皺眉頭會老得快喔。」

他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的齒:「林學弟,我們隨便聊聊吧…… 你最喜歡哪個球員?」

阿時將頭轉開,冷然道:「沒有。」

他摸摸下巴微笑:「怎麼會沒有?我猜猜看,是Allen Iverson,對吧?」

阿時有些詫異地微微揚眉。

「呵呵,因為你的動作技巧都和他很像呀,大概是下了番苦工練習他的動作吧?基本功相當紮實,說實話,就連我也沒有你那麼漂亮扎實的動作,唯一的缺點就是少了點經驗,多打幾場比賽就沒問題了。」

「那麼,可以告訴學長你能打的位置嗎?」他抓起滾到腳邊的籃球,用單指滾著球。

「什麼位置都可以,不過最舒服的位置是射手。」

「那就這樣吧,你從現在起是射手了。」

他將球拋給阿時,然後低頭在點名單上寫字,頭也不抬地說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隊長,」卻是阿時主動喚他:「我要向你挑戰,一對一。」

「鬥牛嗎?」隊長詫異地抬頭看他,球隊新星的眼睛難得的明亮。他搖搖頭,問道:「為什麼要向我挑戰?」

「有個對手進步的會比較快。」

「哈,你還真看得起我。」隊長苦笑:「要找對手還不簡單?其他學校的籃球隊都是我們的對手。」

「你是去年高中盃的最佳球員。」

「你錯了,籃球是團隊運動,沒有最佳的球員,只有最佳的團隊。」隊長雙手抱胸,有些驕傲地說道:「我不是最佳球員,但我有最好的隊員,最有默契的球隊。學弟,若想要成為最佳球員,你還有段很長的路要走。」

「林同學,你要學的還很多呢。」

隊長老氣橫秋地說這話時,阿時實在很討厭他眼睛底的那股笑意。



如果你還剩下一天的生命,你會做什麼?

這個問題對阿時來說卻是簡單極了,他毫無疑問地會跟著日記本裡的進度表過完一天,最後安心地睡上一覺。與其惶惶終日,還不如心安地做好一件事。

於是英文課,他埋首在解剖學的專科書裡,一面捏著自己手臂的肌肉血管來做對照,饒舌的專有名詞在舌上打轉著。

全班整齊的朗朗讀書聲中卻還夾著一絲雜音。

輝仔無聊地在課本上塗鴉著,在阿時耳邊發出蜜蜂般的低鳴聲。

「你知道嗎,我們社長人好正,對我們這些新生好照顧,社團裡的學長們都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討厭樣,只會對著社長搖尾巴,哼。」

「不過真奇怪,為什麼我們學校有校草卻沒有校花?明明可愛的女同學那麼多,怎麼就沒有善用資源來辦個校花選秀大賽?欸,你有沒有注意到你們籃球的經理真是有夠正,有沒有善用機會和她說說話?沒有的是呆子…… 不過你本來就很呆。」

「是說,我們倒是可以來選個班花…… 呵,賭上我輝仔的夢想,我敢說班花一定是班長。」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突然用手肘碰了專注的阿時:「噗ㄘ,噗ㄘ,輝仔呼喚書呆,輝仔呼喚書呆……」

被打斷讀書的阿時不悅地瞪著他,輝仔對他嘿嘿地傻笑,用手肘又碰了他一下。

「阿時呀,你這麼用功是為了什麼?你有什麼夢想嗎?」

對於這個無聊的問題,阿時只是給他一個白眼,便又準備埋首書中。

「別這樣嘛,說說看吧。」輝仔一驢起來就沒完沒了,又是煩死人的一肘子。

阿時無奈地看看天花板,聳聳肩,做個什麼都不在意的手勢。

「怎麼可以這樣子?夢想可是很重要的。」他一面轉著筆,有些神采飛揚地繼續說著。

「我的夢想,是要成為最厲害的記者,最少要在三十歲前拿幾個新聞獎。」

對於他的話阿時只是微微挑眉。

成天將夢想掛在嘴邊的人最不可靠了,阿時有些不可置否地彎彎嘴角,露出個冷誚的笑。

「唉呀,你幹嘛笑的這麼詭異,小孩子看到肯定會被嚇哭的。」輝仔卻叫了出聲。

阿時忍不住抬手抹抹臉,卻又很快地將手放下,有些不滿地瞪了輝仔一眼。

「這個表情好多了。」輝仔撫掌大笑。

啪啦!

粉筆正中額頭,斷成兩截落在輝仔的課本上。英文老師的準頭不是普通的好。

忍了很久,英文老師氣得妝都花了,高八度的怒氣撲面而來:「十一號,給我出去罰站!」

可惡,阿時臉上那似笑非笑的幸災樂禍模樣,真是的沒有同學愛的傢伙。



阿時原本以為,他會平靜渡過國中三年。

每一日都是這麼過去,跑步上課讀書打球,這個陌生的環境他也漸漸習慣了。

他很低調,從不主動找麻煩,但無奈的是,麻煩還是會主動找上他。

由於阿時母親工作的關係,家中有司機二十四小時待命,阿時上下課也是讓司機接送。雖然他到校的很早,他都還是會讓司機將車子停在離學校有段距離的天橋底下再走路過來,那部黑頭車實在太礙眼。

儘管小心,他是有錢人家小孩的事實卻還是沒能隱藏住。

學校分兩校區,大部分教室都在第一校區,只有美術系音樂系等特別班和幾個二年級班級才會被放到第二校區。有著操場和體育中心的第二校區是三不管地帶,許多校園的圍毆互鬥都在第二校區發生。輝仔就曾指著操場邊緣的不明汙漬信誓旦旦地說過,他曾在第二校區見過五、六十人拿著釘了釘子的棍棒將一個學生打成血人,他不敢多看,所以也不知道那位學生最後怎麼樣了。

連接兩校區的是一個昏暗的地下道,每次經過地下道時,阿時總會本能的加快腳步,實在是地下道裡的氣氛讓他莫名感到很不舒服。

而這天中午,他要去體育館的路上,卻被一群人被堵在地下道裡。

他們人不多,不過五、六人便讓地下道狹窄的難以行走,當然那是氣勢上的錯覺。經過地下道的同學們紛紛低著頭快速走過,就恐成了不良少年們的靶子。

領頭的是一個染了紅髮的扁鼻少年,紅髮前長後短瀏海幾乎擋住眼睛,他一臉的不善,雙手插在口袋靠在牆上,眼睛在路過同學的臉上巡弋著。

只有當他擋到等待的人時,他才微微露出點笑意。

「新同學耶,你走這麼快要去哪裡?」他吐出口中的口香糖到他腳前,用力踩了兩下。

阿時腳步一頓,那群不善的人都圍了上來,站在紅髮小子身後隱隱包抄著他。

他們這麼一站便將走道擋死,後面進來的學生紛紛臉色不佳地逃了出去,最後只剩下阿時和擋路的不良少年。

阿時站定,盯著幾人看了一會,乾脆地從錢包裡掏出幾百塊錢丟在地上。

「讓我過去。」

「呸!」紅髮小子用腳將錢踢到一旁,用力吐了濃痰到阿時的鞋子上。

「幹,你沒看到我們有多少人嗎?就這麼一點錢就混過去?」他伸出一根指頭:「保護費,一天一千,你們這種大少爺沒人保護怎麼可以?我算算,月費交個五萬,你就歸我們罩了,划算。」

「他媽的!」他說了這麼多,阿時卻只是擰著眉盯著腳上的濃痰看著,他頓然失去耐心重重地踹向他肚子,將他一腳踹到牆邊。

「老子說話你在看哪裡?」

阿時靠在牆邊,臉上卻沒有顯出痛楚,他仍是低頭盯著鞋子看著,嘴角不悅的沉重著。他很討厭,非常討厭別人吐出的痰,就是踩到都會讓他全身不舒服,遑論是落在鞋上的濃痰,這讓他非常的不舒服。

大少爺的怪僻發作,他雖然幾乎不曾發過脾氣,那他的脾氣實在不算好,惹到他頭上的必回以顏色,他將黑框眼鏡一把丟在地上。

「呸!」紅髮少年又啐了一口,對著同伴舉手示意:「給我打!」





長廊環著翠綠的庭院,安靜的午後,少年捧著大疊週記本,空著手的少女背著手走在他身旁,腳步輕盈地宛如小雀。

愛玉將視線一再投向他的左臉,他的黑眼鏡下有一道明顯的烏青和刮痕,就是粗框眼鏡也遮不住的紅腫。

她忍不住開口問:「林時差同學,你的臉怎麼了?」

忍了忍,阿時終於說道:「以後不要叫我名字。」

「啊!對不起……」班長的眼神暗了暗:「那我就叫你副班長好嗎?」

「你可以叫我阿時。」

「咦?喔,阿時同學。」

實在很奇怪,當班長叫他的名字時,他總會感到心臟一緊,彷彿有繩子一拉一扯的疼痛感,雖然不一定是班長的問題,但他就是覺得很不愉快。

如此稱呼,他雖仍是感到有些不舒服,但阿時覺得比剛才好受許多,便不在稱謂上多做文章。

「那阿時同學,你的臉上到底怎麼了?」愛玉突然低聲叫道:「還在滲血,你沒擦藥!」

「不關妳的事。」

阿時冷冷地堵住了她的問題,臉上的烏雲就是愛玉不用看也感受的到。

氣氛突然便冷了下來,愛玉站定腳步,垂下的小臉上有著看不見的怒氣。

阿時在心底嘆了口氣,女人就是麻煩。他還是只能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駐足不動的班長:「走吧。」

愛玉突然搶上一把將他手中的週記搶下放在一旁的長椅上,低喝:「林時差,坐下。」

她的聲音不響,然而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阿時竟乖乖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任由她將自己的黑框眼鏡取下。

他愣愣地看著她從口袋中取出手帕壓在還滲著血的刮痕上,再取出一小瓶小護士,挖了些軟膏細細地擦在傷口上,他實在不想知道她為什麼隨身還帶著一瓶小護士。

阿時不知道的是,她口袋裡可是有著整套簡易藥品,別是小護士,碘酒繃帶也一應俱全。

「好啦,最好還是去保健室讓護士阿姨看看。」

她微微一笑,隨手幫他將眼鏡戴上:「明明就沒有近視,不過既然你戴著眼鏡比較自在,那就戴著吧。」

阿時這時才回過神,愣愣地看著她,少女的怒氣已退,臉上有著柔和的光輝。

「呼!」她長噓了一口氣,這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兇的。」

她低低嘆息:「只不過……我實在不懂,為什麼你們老愛逞強?」

她乾脆在他身邊坐下,看著天空的眼神很溫柔:「我有個朋友呀,也很倔強,常常背著我弄得全身是傷,然後躲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一個人舔著傷口……你們這些男生呀,為什麼總是這麼愛逞強呢?」

阿時愣愣地看著她,這傢伙,平時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初一女生,但一生起氣來她的怒氣卻頗為攝人,溫柔起來又像個發著光的天使一樣。

阿時有些不自在地抱起整疊週記起身。

「走吧!」

就是對上小混混他都沒有在怕的,他絕對不承認他被這個個子嬌小的女同學給嚇到了。

兩人沒注意到,三樓走廊處有道目光,惡狠狠地瞪著底下的兩人。

那道目光緊緊地追著兩人直到背影消失在廊底,那道視線的主人不快地扯開領子。鼻梁仍隱隱作痛,他用手壓在肚子上,那道重擊的力道緊壓著他的胃,攪起一陣煩躁。

媽的,他恨恨地啐了一口。

明明就只是個被寵壞的大少爺,哪來那麼大的力道?

原本也只以為是隻任人宰割的小綿羊,哪一個書呆子不是被恐嚇一下便哭著付保護費,不聽話的隨便揍幾下便哭天喊地叫媽媽,就是再不願意也只能乖乖付錢。

這個明明就書呆狀不輸其他書呆,但為什麼他敢反抗?憑什麼露出那種眼神?

那種眼神……那種眼神……

他憤然地罵了幾聲,肚子被擊中的地方更痛了。

媽的,他決定要將保護費調高,下次多帶幾個拳頭大的小弟再去堵人。

哼!他就不信會輸給一個沒用的書呆大肥羊!




「阿時同學,等一下可以一起去教師室收週記嗎?」

午休的鐘聲剛響,阿時才剛吞下最後一口午飯班長便出現面前,唇邊微露小小的笑窩。

班長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工作。阿時很早便發現了,班長不像她表面上看來那樣溫良無害,她看準了他不會拒絕便自行增加請他幫忙的次數。

是的,笑嘻嘻的天使班長其實是個狠角色。

總之班長不得閒,她也不讓他這個應該很閒的副班長閒下來。

明明就是去收週記,但看她抱著那一大疊幾乎遮掩住視線的作業本,細細的手臂辛苦地支撐著臨界的負荷量,額角滲出微汗,她卻仍露出一抹雛菊般的聖母笑。

他實在很想搖頭,什麼時候歷史作業也由班長來收送?

但答案很明顯,那個全班都知道的事實就是,班長是個不懂得拒絕人的爛好人。

阿時只能將嘆息壓在喉底,認命地將她抱著的那疊作業本全數接過。

「謝謝,」班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歷史小老師因為……嗯,身體不舒服,反正我們也順路就幫忙送一下……」

「那……我拿一半吧,很重的!」

她伸手往那疊頗沉的本子堆探去,阿時不理她轉身便走,班長忙快步跟上。

走在她前面的男同學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帶著低調的自信,他也不分心注意是否愛玉跟得上他的腳步,真是一點體貼的精神也沒有。

制服有些寬大,他的肩膀和背都很厚實,修長背影隱約露出運動員獨有的矯健弧度。他的白色的制服潔白挺直,愛玉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阿時同學連制服都燙得漿直。

他向來都有種難以親近的氣質,一開始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傲慢,但幾天下來,愛玉知道他並不是驕傲自大,他只是……

只是什麼呢?愛玉苦笑搖頭。太過自我嗎?還是其實他腦中只裝的下自己?

真是個奇怪的同學,和她像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是那種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卻又得裝作不注意的那種人。

而且她注意到了,已經是第三天,副班長臉上每天都出現新傷。雖然只是點擦傷及黑青,但她還是忍不住蹙起細眉,阿時同學怎麼看都不像喜歡打架的不良少年啊。

那是惹了麻煩嗎?還是被欺負了?

愛玉知道,校園裡向來都有欺負弱勢的風氣。口吃的孩子、身體有殘缺的孩子、智力較弱的孩子都是被欺負的對象。

就是小孩子也早習得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剛上國中愛玉就發現了,同學們不經意的惡意有多恐怖。

班上有幾位弱勢學生私底下都受到排擠與冷眼,甚至她的好友群裡,許多都是惡意的來源。女孩子總喜歡小團體模式,然而小團體就像個小圈圈,其中一個人對圈外人露出惡意,整個小圈圈也跟著滾動排擠。

她不喜歡這種作風,她不喜歡這樣的惡意,她也因此和好友們有過幾次小爭執。她總是會護著被欺負的同學,就算會傷害和好友間的友誼也沒辦法,但她的朋友們總笑她就是心太軟人太好了,也不因她的衝撞而生氣。

她的班級就如任何一個普通的國一班級一樣,總有幾個弱勢學生被同學們排擠,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況她都會感到很難過。

或許,是因為那個人……那個對他很重要的,和她相依互存的存在也是如此,所以她格外能理解身為黑羊的感受。

因為阿時同學氣質的關係,班上沒有人敢欺負排擠他,頂多只是假裝無視罷了。但校園凌霸時有耳聞,愛玉聽說學校裡有些專挑功課好的學生榨取零用錢,她擔心地看著他的背影,想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實在是阿時同學身上有股強烈的疏離,他不說話也讓人不敢和他說話,讓人難以跟上的步伐洩漏了他的情緒,那應該是剛打架後餘留的火氣。

愛玉對這樣的氣燄很熟悉。

就和那個人一樣……

即使他總是偷偷洗去一身血腥味,但他身上卻仍是充斥著好鬥的生氣,她一看便知道他才剛經歷過一場血戰。為什麼男生總是好鬥愛打架?但除了嘆氣外,她也只能熟練地找出他身上的傷,一一上藥。

男生是那樣的奇怪,為什麼總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為什麼總要讓人擔心?

直到兩人將作業本送進教師室後,兩人間的那股僵直氣氛才微微融化。

出來時副班長手上的一疊簿子已換成週記本,這一次他緩下步伐讓她能夠跟上。

「林時差,等一下!」

愛玉終於找到機會停下他的腳步,拉著他的手臂將他壓在廊邊長椅上要他坐下。

從口袋中再度掏出萬用的小護士,她不顧阿時露出的不耐眼神,趁他兩手被週記本佔住無法抽出的當下便取下他的眼鏡,俯身細細地幫他上藥。





又失敗了。

痛。

宛如眼中揉了砂,又像是眼底有根不該出現的釘子,緊緊地釘進了很深的地方。

染了一頭紅髮的少年摀著鼻子,手一擦袖子便染上繡紅,鼻子痛得像是斷成兩節。

媽的!去他媽的!趴在欄杆上看著底下的男女同學的背影消失在教師室,他朝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忿忿地吐了口痰。

那個傢伙,原本只是個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學生,和其他校園裡的肥羊本來也沒有什麼不同。

肥羊都是軟弱、好欺負的,只要被圍住了便會眼神游移,隨便瞪一眼便會開始發抖,戳一戳便自動貢獻財物,怕痛又怕死的動物,校園裡充滿了這樣的動物。

他們看著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恐懼如此的卑微,那種眼神總能讓他很愉快。

他不但從他們身上榨取零用錢,更重要的是他們眼神中的恐懼,個子不高的他在眼中變得高大。

他很喜歡這種恐懼,他從來都不曾如此強大。在家裡,他的父親總是暴力相向,動不動就拳打腳踢,而他只是個膽小鬼,不敢反抗暴力的孬種。但現在一但嚐到了暴力能得到的自信與傲氣,於是他便上了癮,只有肥羊們恐懼的眼神能讓他興奮,讓他對生活感到滿足。

是啊,他就是壞學生、就是不良少年,他混幫派身後還有個地方幫派的大哥當後盾,他就是這間學校的老大,就連教務主任想要捏他都要想清楚後果,他的大哥可是連警察都得賣面子的大人物。

但是當一個小時前他帶著幾位打手在地道裡堵到那傢伙時,他的自信與自傲被狠狠地折斷。當他的打手被撂倒在地,那傢伙一拳打破他的鼻子,又一把抓著他的領子狠狠地將他壓在牆上,不被眼鏡遮掩的眼睛是那樣銳利,不耐煩的眼神睥睨地俯視著他。

他在那個國一生的眼中看到了幼稚的自己。是的,是幼稚,那傢伙的眼神在他身上貼上這樣的標籤。原來他這個國三的學長兼校園老大,既幼稚又渺小。他原本所以為的強大與高度在壓制性的力量下,脆弱得宛如孩子吹出的泡泡,輕易地被狠狠地戳破,他又回到父親暴力下那個無助而弱小的孩子。

他討厭這個人,非常非常的討厭,那種唯我獨尊眼神下他變得如此渺小,但那傢伙又知道些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了解!

在那傢伙身上碰了幾個釘子,現在他的手下們看著他的眼神滲進了不安懷疑,當老大被質疑是危險的,他勉強壓下手下的不滿,對這個更痛恨了。

哼!那個傢伙總算出來了。

他盯著那對高一男女從教師室走出,兩人走沒幾步卻在走廊邊的長椅上坐下,遠遠看去頗為親暱。

望著這一幕,他冷冷地笑了。



「大霸,那位是幫派大哥的乾弟耶!」

「你完了你完了!你真的完了!」

「那是黑道大哥最疼的乾弟呀,聽說你還將他的鼻子都打扁了,死定了,真的死定了!」

一整天,輝仔一個勁地在他耳邊製造噪音,活像隻熱鍋上的螞蟻,阿時實在後悔沒有帶耳塞出門。

他終於忍不住回道:「本來就是扁的。」

「本來就是扁的?」輝仔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還敢說?哈,這個時候你也懂得說笑話了?都已經死到臨頭了說。」

「我實在不想說你,不過他乾哥是鎮上最大幫派的頭頭,有名的壞脾氣,你怎麼會這麼倒楣,去和他乾弟結下這麼重的樑子?」

「欸,你到底是怎麼將他們都撂倒,別告訴我你還會功夫?」

「只是曾和表哥們一起學過些拳腳罷了。」他從容地收起書袋,準備離開。

輝仔忙將桌上的雜物都掃進書包裡,一把抓起書包跟了上去。

「大霸不會這樣就罷休的,阿時你不要去社團,第二校區太危險了,放學就回家躲幾天吧!」

「喂,你有沒有聽到?不能去第二校區呀!你的方向錯了!」

「阿時,你你你……你不要逼我拖你走喔……」

「說不定大霸已經帶人在對面等了……我上次真的有看到不良少年在對面將人打成重傷啊……」

對同伴不加理會,阿時輕鬆地背著書袋大步地踏進地下道,一點遲疑也無。

「通知訓導主任?根本沒有用,早就有人去通知了……通知警察?警察都還是老大在罩的……」

看著阿時的背影消失在地下道彎道,輝仔不斷搓著手,煩惱得氣息都亂了:「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輝仔急得跳腳,他想乾脆就轉身離開,畢竟他已經盡了朋友的義務,跟著進去只會遭魚池之殃。但他最後仍是一頓足,低啐一聲便跟了進去。

如果他不跟去的話,他會一輩子都良心不安的。

然而輝仔恐懼的圍毆並沒有發生。走道如往常般人來人往,並沒有人慌張逃出,也沒有人面露恐懼。

太平常了,這真是太奇怪了!輝仔困惑地抓抓頭走出地下道。

喧嘩聲撲面而來,中學生總在下課後才找回活力,第二校區的操場上人來人往,教學樓處有學生吵鬧不休。

就像每一個普通的下課時間,沒有殺氣也沒有等待獵物的不良學生,輝仔終於呼出一口長氣。

但他仍直覺地感到不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阿時後頭看籃球隊練習,他就是說不上在擔心些什麼。

籃球隊的練習很枯燥,輝仔坐在觀眾席上還打了個小瞌睡,沒想到籃球隊每天都練習那麼久,他覺得自己連續幾天的耐性都被預支光了,他實在不是個有耐性的人啊。

直到外頭天色呈現一片濛濛的灰,籃球隊成員才慢吞吞地收拾準備回家,這時體育館卻闖進個意外的訪客。

穿著學校制服的少女滿臉煞氣,一進來便雙手插腰大喊:「林時差是哪一個,給我出來!」

阿時正背起書袋準備離開,動作被陌生的嗓音停住,他不遠處的籃球隊長卻給他一個稍安勿動的眼神,一轉身便向那位女同學迎去。

「翡翠,什麼風將妳吹來的?」籃球隊長笑得很諂媚。

「那個林時差在這裡嗎?我妹呢?」女學生翡翠揚起濃眉,打量整個體育館一圈後臉上怒氣更濃,眉眼糾結成團。

「有話好好說,」籃球隊長低聲安撫:「怎麼了?今天都沒見到妳妹妹啊,如果有正妹出現我一定會注意到的。」

「愛玉到現在都還沒回家,剛剛問她的朋友,卻說要回家前有人拿了張紙條給她,她就走了……」翡翠怒目一瞪:「她朋友說有看到紙條署名,是他們的副班長叫什麼林時差的,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人,後來才有人跟我說可能在體育館。」

她氣燄洶洶地推開籃球隊長,目光巡迴全場,被她盯到的人紛紛低頭避過。

籃球隊長摸頭乾笑兩聲,一轉頭卻發現社團新星已經不見了。

咦?





天光已微,阿時大步踏著夜色回到第一校區,輝仔小跑地跟在後頭。

他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實在是阿時難得會如此不冷靜,大步揚起一陣冷風,單薄的背影有種狼才有的孤傲氣息。

同學像是被朽木白哉附身一樣(註一),那種氣勢害他連大氣都不敢喘,直到他們回到教室前阿時才停在緊閉的門旁,沉著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應該不是錯覺,他還感受到殺氣的存在。

這時他才看到,教室後方的玻璃被打破一角,阿時默默地將手伸進破口掏出一物。
是張包著石塊的紙條。

阿時就著走廊轉角處的微弱燈光讀起紙張上的內容,輝仔屏著氣息看他的臉色變化,但他的表情卻一絲變化也無,剛硬地宛如帶了面具,只有眼底反射著微光沉沉。

他很想開口相詢,但就要出口的話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太糟糕了,他這一生還沒有這麼安靜過,實在是阿時周邊的氛圍太恐怖,竟然能將他想說話的慾望壓制住,可惡啊,他緊張到好想小便。

閱畢,阿時一把將紙揉爛,輝仔只差沒有慘叫要他手下留紙當作證據,想要當記者就得先學會法律上自我保護的手段啊。

阿時將手中石塊重重丟在地上,硬梆梆的石頭彈了兩下便滾到一邊,輝仔被他的動作嚇的跳開一大步,原本無法說話的緊繃感才被石頭落地的響聲打破。

「阿時,你要去哪裡?」

他忙伸手拉住就要離開的同伴卻落空,雖然他大概猜的到發生什麼事情了。

「阿時!」

跟在疾步而行的同學身後,輝仔急得猛搓手卻不敢再伸手拉他:「這件事不是我們能處理的,我們找警察吧!」

「那些都是不良學生,真的會揍死人的!」

「你一個人打不過那麼多人呀!會死的!真的!」他實在很想哭。

站在校門口,阿時卻突然停步,緩緩地轉過身來。

「你走吧,不要跟來了。」

路燈將阿時的影子拉到他腳下,夜色中同伴宛如孤獨的狼,神情嚴肅彷彿準備趁夜獨自狩獵。

他取下遮住半邊臉的眼鏡,第一次對輝仔露出個真正的笑容,那是個宛如即將隱沒的日光般的笑。阿時笑起來實在很好看,但卻是令人無法移目的不祥。

在未來很久的日子裡,輝仔時常想起這個彷彿放下所有包袱的笑容,

他本來就知道阿時本就長得好看,只是他很少露出笑容,平時嘴角微彎就算笑了,偶而還露出討人厭的冷誚微笑,個性上宛如背著莫大負擔般的冷銳,牛般執傲的個性。

這是第一次阿時放下了個性上的無形重擔,露出個移人不開眼的爽朗微笑。

這也是阿時最後一次露出那般宛如冬日般的笑。

「阿時,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回去吧!」輝仔覺得鼻子有點酸,他或許是問了個笨問題了。

阿時只是將眼鏡連同背包遞給他,輝仔愣愣地伸手接過。

「幫我收著。」

輝仔接過同桌遞過來的書包,同一時間手掌被塞進紙團。他訝然抬眉,阿時卻已經轉身離開,單薄背影很快便被夜色吞食。



註一: 日本動漫《BLEACH》裡的角色。


【第一刻鐘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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