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4

第七章 瑪莉

  那一天,瑪莉出現了。

  他到現在仍記得很清楚,那天很悶熱,排戲排得很不順利。那一陣子他的情緒已經跌到谷底,那天演戲時他只能無精打采地念著台詞,一位和他對戲的前輩還氣得將劇本摔在他臉上,連導演都一臉鍋底黑。

  他以為他就要失去那個工作了,導演可以找到更好的演員替代他,他從來都不是不可取代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更用心,但那陣子事事不順,他的生活像是一鍋煮爛的粥,全部都被攪成混亂的一團。

  離開戲場往回家的路上,他越發覺得孤寂悲涼,實在不想回到那個空洞的住所。

  快要到公寓的轉角前要斜穿過一條暗巷,快到巷口時他卻聽見了不該存在的聲音。那是把細細的哀鳴聲,他停步,四處找尋聲音的源頭,最後終於從黑暗中勉強辨認出一個盒子的剪影。

  他來到角落,將盒子小心地打開,盒子裡頭出現細細的騷動。

  於是他將整個盒子抱到路燈下,一隻狗狗,那麼小的狗狗虛弱地趴在盒底卻奮力地抬頭看他,牠的眼睛那麼漂亮那麼乾淨,沒有人類能擁有如此純潔的眼神。

  那霎那,他就被那個既無辜又純淨的眼神給救贖了。

  眼中起了霧氣,他知道他的生命將有了變化,命運送給他一道微弱的光以照亮黑暗裡的他。

  他小心地將軟趴趴的小狗抱在胸前,邁開步伐往最近的獸醫處奔去……

  □□

  漫長的一 日,回到公寓已近半夜。

  他剛洗玩澡,周身還泛著清爽奶香,穿著寬鬆地睡袍半躺在沙發上抱著紅葉,一人一狗的世界只屬於彼此。

  幾天下來,星子和紅葉的感情漸好,頗為高傲的紅葉會在他的內心空洞時用濕濡的鼻子蹭蹭他,那時他的孤寂感就會被填平,發出滿足的輕嘆。

  剛失去瑪莉那幾天,他不太願意回到公寓,就恐公寓空蕩蕩的卻裝滿了他和瑪莉的回憶,這些回憶沉重得會將他空寂的心壓碎。

  明明將手放在胸口上仍能感受到跳動,但閉上眼睛他只覺得胸口空洞一片,他怎麼也找不到有溫度的心、有熱度的心跳聲。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失去他的心?

  人為了什麼而活?星子不懂,他的母親從來都不讓他擁有問題、不讓他有尋找答案的能力。

  搖搖頭,將這些雜思驅出腦海,他將臉貼在紅葉的臉上蹭著,紅葉瞇著眼露出舒服的神情。

  星子將紅葉抱在懷裡,然後在膝前攤開一大本相簿,紅葉睜著烏溜溜的濕潤大眼好奇觀望。

  「這是瑪莉……」他頓了頓,直到今天他終於能夠翻開這本相簿,輕喚著瑪莉的名。

  「瑪莉很愛撒嬌,又怕黑,一開始晚上總是要跟我擠在一起才敢睡覺,後來我就訓練她得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覺……她是那樣的懂事,當我傷心的時候抱著她,她會乖乖給我抱著,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她會用眼睛來安慰我……」

  「你看,這是我剛撿到瑪莉的模樣,那時她那麼小,一隻手就抓住了……瘦得皮包骨似的被丟在門口……」

  沒有瑪莉,說不定他到現在仍站不起來。瑪莉讓他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為了要繼續活下去、要賺錢養活瑪莉,他這才找到了新的勇氣。

  「剛撿到她時,我從母親家搬出來不久……看,這張是我的母親,她很漂亮吧?」

  紅葉從鼻中噴氣做不屑狀,星子對著照片中人晃神,眼眶逐漸濕潤。

  「星子,我的星子。」母親曾無數次用美麗的嗓音這麼喚他。

  星子,注定要當明星的兒子,他母親給他的小名。

  他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所有人都叫他星子,偶像劇當紅的時候或許路上的影迷還會以劇中人名相喚,他的真名反而是最假的一個。

  如果他用本名的話大概沒人知道這是誰吧,那是個連自己都遺忘的名字。

  他的父親是位著名導演,母親曾是當代紅透半片天的歌手,兩人的結合卻像是肥皂劇裡的劇情般可笑。他一直到長大才知道,原來他不是父母愛的結晶,頂多只是個不小心的意外品,他的父母從來都沒有愛過對方,婚姻的結合只不過是為自己的地位名聲增加籌碼的選擇之一。

  風流的父親在婚後仍是和眾多年輕貌美的女演員糾纏不清,母親的私生活卻也好不到哪裡,當他這個意外出現後,他父親甚至平靜地要求DNA檢定,他母親對此也不感羞辱地同意了。

  反正,她只是突然想要一個孩子,誰的都無所謂。

  鑑定結果,父母皆為陽性。但他的父親不見歡喜,任性的母親則是直接遞過離婚協議,說她想自己一個人帶孩子。

  原本就看不到牽絆的婚姻就這麼容易結束了,一乾二淨。簡直比吃頓飯還要簡單,還更快。

  他的母親像是要塑造出一個完美情人般開始玩起養成遊戲。

  於是從母親的鞭打中,星子慢慢被堆塑而成。
  亂跑、蹦跳、撒嬌,打手心。

  挺胸縮腹用紳士的步伐走路,笑不能開口只能露出八顆牙,遇到阿姨叔叔嘴巴要放甜,如果被人抱起不能像沒有家教的孩子掙扎亂動,看到長輩要讓路保持在右後方兩步的距離,吃飯不能發出聲音……

  還不到五歲就被訓練出全套西餐禮儀,母親大人吩咐之下還可以在一群阿姨的注目下主持下午茶會……

  他像個柔軟的麵糰般被母親搓揉成她想要的形狀。

  從幼稚園到高中都是貴族學校,然而在一群貴族小孩中,他早被打磨成最亮眼的存在,幼稚園裡老師都叫他小王子,國中是校園王子,高中後更是因某一偶像劇而風靡全臺,他成了小女生們\口中的氣質王子。

  但他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教條式堆出的完美……他只是個虛假的人偶,照著母親想要的樣子長成這個模樣。

  小時候不懂得反抗,但長大後卻已經失去反抗的理由與勇氣。

  一但他的母親將他獨自放飛,他頓然發現他從沒有過自我,氣質王子只是個被強迫戴上的假面。
  
  他不要那樣虛假的影子,但他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除了演戲,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會些什麼。

  他四歲時第一次幫某品牌當小模特時,那時他是那樣的害羞緊張,最後母親還用十根冰棒的代價引誘著他拍完海報。

  那之後的他開始喜歡站在鏡頭前的感覺,除了之後母親會少有地給他獎勵及讚美外,母親那以他為榮的神色讓他總是很開心。

  曾幾何時,他早就忘了站在鏡頭前曾有的緊張、羞澀、心跳加快的感覺,也忘了拍戲時的那種快樂。

  他忘了是母親先不再陪著他到處拍戲,還是他先木頭似地念著劇本?
  
  是什麼時候,一切都開始變質的呢?
  是一年前他決定要開始唱歌的時候,或是五年前他差點被某女演員撲倒的那次?

  也許,從他踏進演藝圈的那一刻,所有的純真都失去了保存期限,所有的人事物都善變得令人疲倦,欺騙視覺的迷彩被潑灑地到處都是,他甚至找不到可落腳的立足點。

  但他還是固執地不願向他的影子妥協,他不願被改變成母親所希望的模樣、大家所渴望的模樣。

  他不願接近那金迷紙醉,情慾氾濫的大染缸。

  於是他開始逃避、恐懼母親。

  有時候,他會覺得很累很辛苦,但是只要收到歌迷影迷的信,他就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値得的。

  呵,他那可愛的影迷們呀。

  從出道以來所有影迷寄給他的信及禮物,他都小心地收了起來。不像許多歌手將之視之為垃圾,星子覺得那每封信都是讓他能走下去的希望之星,這幾乎堆滿了整個衣櫥的信及卡片在他心中鋪出一條閃亮亮的銀河,只要看到這些閃爍著希望的微光,他就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為了他那些可愛的影迷們,他不會改變。

  然而除了歌迷,最重要的還是陪伴他多年的瑪莉。

  瑪莉是他的第一隻狗,那時,被那雙無辜的茶色眼睛那樣望著,他就再也離不開瑪莉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愛的感覺,而唯一能給予他無私的愛的,是一條原來被棄養的小狗。

  有了瑪莉之後,他不再感到自己活的毫無目標,他知道家裡總會有個溫暖的小東西在等著他。拍戲時他比以往更專心,只要想到瑪莉,前輩的刁難和同事的扯後腿都不算什麼了,因為他是被愛的。一整日的辛勞之後,只要能夠抱著瑪莉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任由瑪莉對他撒嬌將他舔得滿臉口水,他就感到內心不再空虛,他便能夠不用再堆起虛假的微笑。

  但在那之後,他卻一次次傷害了她,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他,毫無芥蒂地。

  最後瑪莉還是離開了他,一切都是他的錯,瑪莉卻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搖著尾巴舔了舔他的手,牠就這樣輕易地原諒的他的罪。

  那種無私的愛就像罌粟,甜蜜地填補了心中的那個大洞,卻在被抽離時留下更深的空洞,禁斷不了被愛的感覺,他每次經過寵物店都會駐足良久,直到紅葉出現,那個大洞才暫時被填起。

  說穿了,他實在是個無比自私虛假的人。

  「紅葉,不要離開我,我會受不了的……不對,你一定要離開……一定要……」他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滲出,靠在沙發上便睡了過去。

  紅葉看著沉睡中的青年半晌,最後雙足搭在他肩上往他臉上探去,用舌頭舔去那滴鹹澀的淚。

  好苦!
  他吐吐舌頭,輕巧地跳到桌上,半趴在相簿上看著照片裡的一人一狗,那時的星子笑得那樣燦然,瑪莉也吐著舌頭露出幸福神情。

  他彎著嘴露出個不該出現狗身上的詭異微笑,用狐掌將相簿一把重重闔上。

  人類不知道,他的懷抱有多溫暖,他的寵溺是他未曾擁有過的。他感受到了人類的愛,紅葉知道,瑪莉也是,瑪莉也知道自己是被愛著的。

  這種情感、這種羈絆會讓他們上癮,或許真正自私的是他和瑪莉。星子對狗兒付出的情感,是他連對自己同類都無法付出的感情。星子無法愛人、擁抱人,但卻能夠愛他、擁抱他,甚至替他著想多過滿足自己的空虛,他害怕傷害他,將對方看的比自己還重,那實在是種很奇妙的情感。

  這時他才真正了解到了,他們索求的情感遠比蒼猊王曾索求過的半條生命還要貴重。難怪犬族再也離不開人類,因為牠們也貪求這種溫暖。

  最後他又坐回星子胸口,深深地看著他許久,這才緊窩著他沉沉睡去。

  □□

  紅葉不是不疑惑的。

  為什麼那些黑影會進不來?那個惡咒並不弱,為什麼星子卻始終沒有受到傷害?
  那個鬼娃娃應該不可能那麼巧地,在他出現的當天才出現。如果那個鬼娃娃早就出現的話,星子為什麼似乎不知情,也沒有少掉一隻手或一隻腳?
  又那隻狗為什麼死掉,難道是那隻狗保護了他,為他擋了災?

  許許多多的問題,他那狐族獨有的直覺告訴他,這一切都很不對勁,他感到一種強烈的違和感,心中的警鈴不斷響著,回去、回去學府,這裡不是他該待著的地方。

  夜半紅葉被冷空氣一吹便醒了,他看到星子將身體縮成懼冷的蝦子狀,便打算到房間幫他拖條薄毯子過來。

  才剛站起,頭上的日光燈危險地閃了兩下,房裡更寒冷了,他張口吐出茫茫白霧,警訊陡生,四周的溫度降得太快。

  日光燈又閃了兩下,脆弱的燈終於滅了,屋裡頓時黑暗一片。但狐妖的夜視終究不錯,他很快便能看清屋裡的情況--彷彿是發著燐光的雪在四周飄盪,數量龐大的低等靈安靜地在虛空中圍繞他們。這些靈對人並無大害,只有數量太過龐大時才會因吸取太多生氣而讓人生病。

  他不快地放出大量妖氣,這些細小的燐光才從他們身邊盪開如受驚的魚群。

  碰!碰!他聽見內室有密集的敲窗聲,紅葉凝著一雙戒備的眼,跳下沙發緩緩往內室移去。
  
  然而很快地,貓步在門口一頓,紅葉張口結舌,嘴幾乎闔不上來--這是什麼恐怖的數量啊?黑手掌密密麻麻的蓋在窗上,數量龐大的徘徊者以寒氣為骨、暗影為肉、黑霧為衣,擠成一團衝撞著窗戶,擁擠得宛如饑餓的沙丁魚般。

  最少上百,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為什麼死靈的數量比昨天多那麼多?不是鬼娃將他們吸引過來的嗎?

  不對,他突然這才靈光一閃,昨天之所以數量會這麼少是鬼娃在這裡,而鬼娃早將這裡畫上覓食地的標誌,裏世界的法則向來就有先來後到的潛規則,所以外頭的不敢壓得太過份。而今,鬼娃失敗標誌已去,這就輪到將機會開放給外頭的傢伙了。

  但究竟是什麼在吸引他們?

  紅葉回望沙發的方向,他知道了,他們是衝著星子來的。但為什麼?是被操縱的嗎?一口氣操縱這麼多徘徊者,這……實在太驚人了,如果有術者能做到這點,那麼那人根本不需要用這麼費力的方式,說不定伸根手指就能捏死星子了,何必這麼麻煩?

  這一切越來越超出他的理解。

  那些徘徊者不斷拍撞著玻璃,蒼白扭曲的面孔貼在窗上很是可畏,但他們再怎麼拍再怎麼撞,脆弱的玻璃仍是安然不動、一絲最細小的裂痕也無。

  或許,這才是最奇怪的一點。

  紅葉凝著眼,原本的紅瞳更是像兩把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燒,他終於看清楚了,牆上有交錯的螢光線條聚成一巨大的法陣,簡單的線條透出洗練的靈力,將公寓守得固若金湯。

  看著這個法陣泛著若有若無的靈光,他實在感到很驚異。畫下這法陣的人非常強啊,說不定能和天九大人一較高下……他緩緩地靠近牆邊,這才發現這是用香菸畫下的……

  這菸味很熟悉,他一定最近才在某個人身上聞過。但最近接觸過的人實在太多,他臨時想不起在哪裡聞過。

  只能說,星子身旁有高人在看顧著他。

  驀然,窗外的撞擊更激烈,他甚至以為自己聽到了徘徊者的哀求聲:讓我進來,我要再靠得更近,還要再近,還要再更近一些……那是貪婪的哀求聲,他們究竟貪求著什麼紅葉並不清楚,但他們將臉幾乎壓碎在玻璃上的景象讓他的背毛都豎起了。

  小小的窗子框住一幅地獄才有的景像,他有些恐懼地倒退著回到客廳。

  客廳更冷了,但比溫度還要凝重的是恐懼,恐懼讓他的四肢無可抑止地顫抖著。

  他極緩地轉身,大片燐光聚在沙發旁如發著光亮的雪花,照亮一具天使般漂亮的人兒。

  透明的天使面容單純而脆弱,望著被燐光照亮的沉睡著的青年,紅葉甚至覺得他是非常美麗的。

  強烈的違和感讓紅葉感到很不安,他想接近星子,心裡的警鐘卻不斷要他離開,要他離的越遠越好。

  然而他還來不及作任何決定前,熟睡中的青年便張口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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