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5

第九章 兇手

  離演唱會只剩三天,星子推掉了大多通告,唯一今晚推不掉的晚會去唱首歌就可繞跑,他準備用最後三天將自己的狀況調到最好。

星子在友人的工作室裡租借場地準備和舞群練習,他打算從公寓直接過去便和阿華約在公寓見。

  阿華按響了門鈴,過了許久星子才睡眼矇矓地頂著雞窩頭開門。

「不是說一點嗎?」他用手掩住哈欠,看錶時間也才十一點,他原本打算睡到正午才起床的。

「不是十一點嗎?」阿華有時候也頗迷糊,這時才發現自己犯了錯。

「沒關係……進來吧。」

在家的星子自在多了,也不若平時的畏縮。只有在發出邀請時他遲疑了一會。除了打掃阿姨,畢竟他從未讓女孩子踏入他的禁地過,但阿華也和他熟識的女性生物品種不同,他沒多少掙扎便讓她進門。

她在沙發上坐下,隨意打量這一房一廳的小公寓。

公寓很簡樸,沒有多餘的擺設,就是想亂也亂不起來。很少人知道,和母親分住之後,星子在經濟上其實算拮据,要在演藝圈生存開銷本來就很大,光是要穿得光鮮、扮得亮麗就已經讓他頗感吃力,所以就在舊社區租間小公寓,鄰居也只知道他是個晚出晚歸的年輕人罷了。

再從房間出來時,星子已換上休閒服將自己打理整潔,紅葉在他腳邊悠轉。

「我要煮點東西,吃過了嗎?」話一出口,他拍拍額頭笑道:「午餐肯定還沒,我就多做一份吧。」

星子愉快地在流理臺後忙碌,紅葉蹲踞流理臺上看他笨拙地洗菜切菜,一人一狐不時還打打鬧鬧地將水潑得到處都是。

阿華看著紅葉裂開嘴笑得愉快,用爪將菜葉拍亂,星子故意用濕淋淋的手去抓牠,牠跳開又換個地方玩弄菜葉,這次被星子偷襲成功在毛上留下一水印。狐狸裝怒,回身咬住他的手指搖晃,星子笑著和他拔河,臉上的笑顏是那樣的燦然。

至今阿華見到的星子,若以動物來形容,他像是縮成一團、被拔掉刺的刺蝟,整個人流露出無法呼吸的緊繃感。只有此時,在自己的巢穴裡與紅葉相伴,他終於露出能夠正常呼吸的模樣,這樣的他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大男孩。

阿華也不禁微笑。

紅葉和他處的真好,真是變心如變天,前一陣子才讓她抱進抱出的,剛才她進門時這隻傲嬌的狐狸卻將她完全忽略掉,一個勁地在星子腳邊忽悠。紅葉真像個孩子,喜歡人的擁抱、喜歡被人餵食、喜歡和人玩耍。看他和星子相處得如此融洽她卻是有些擔心,畢竟等到演唱會結束她就要帶紅葉回學府,再一次的分離,她恐怕這對這一人一狐會很艱難。

但更讓她擔心的是那日看到的那個眼神--冰冷、憤怒--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上還起了怒紋,就像是掠食者對於有威脅性的動物咆嘯時的神情。

然而那樣的眼神只出現了一瞬,短得彷彿是她的錯覺。那之後紅葉便閃躲著她的目光,幾近刻意地,這讓她感到很不安。

現在看到這一幕,阿華寧願相信自己看錯了,他們現在處得多融洽?

這間公寓充滿一種溫柔的哀傷,和屋主人的氣質相同,又不知道是否是老公寓的關係,一進門就格外的冷。

那種冷是由身體深處往外竄出的冷,她將領口立起卻仍感到寒意逼人。寒流剛過,這日外頭可是藍天艷陽,為什麼公寓裡卻是如此冷?但星子穿得又是那樣單薄,他像是不感到寒冷似的……

阿華乾脆站起來動動身子,在小小的客廳踱步時她突感到股不舒服的惡意刺著背脊。那不是寒意的源頭,甚至和整間公寓的氣氛格格不入,微妙的違和感讓她凝起眉頭。

她往廚房望了一眼,星子和紅葉仍在流理臺後邊玩邊煮,她便很快走到電視桌旁將櫃子一個個小心而安靜地打開翻看,果然在最下方的抽屜裡找到了那個東西。

白紙剪成人形,上頭用硃砂寫了星子的本名和生辰八字,一搓頭髮被五吋釘打在人形心臟處,整個紙人散發出強大的惡意。

沒想到還有人在玩這招,雖不得法,但上面的惡意卻是真的,究竟是誰和星子有這麼大的怨恨?

至少和鬼娃娃不在同一個級別上,那個或許有造成傷害的可能,但這個只能說是網路上拿來騙小孩的玩具,阿華也不想聲張造成不必要的緊張。

她默默將紙人收起,打算回去時到附近的土地公廟化了。

中午星子煮了麵,其實只是泡麵加了點高麗菜葉,麵煮太久都已糊成一團,星子有些愧疚地將賣相不好的午餐端出,另外則是幫紅葉切了盤油豆腐放在桌上。

「我平常很少煮,不過每次出門都要遮掩很麻煩,自己就只能隨便弄點東西,委屈妳了。」

阿華搖搖頭,她突然問道:「那位固定來打掃的鐘點女傭,只有她有你的鑰匙吧?」

「應該是吧。」

「還有其他人嗎?」

「房東……吧?」

「你確定,除了鐘點女傭,你沒給任何人你的公寓鑰匙?」

「嗯,怎麼?」

阿華猶豫一會兒,這才發出她的疑問:「你難道不懷疑鐘點女傭?或許當初是她殺……偷走瑪莉的?」

「不會是她。」星子想也不想便答了。

「那進得了你公寓,又對你的作息如此了解的還會有誰?」

星子一張俊臉血色盡褪,低頭看著桌面。

「不是她,我知道的……」星子低聲懇求:「不要再追問兇手是誰,都已經過去了……」

「為什麼?」阿華訝異了,她以為瑪莉對他如此重要,他究竟在逃避些什麼?

「一切都是我的錯……到這裡為止,妳不要再管了。其實我知道麗姐找妳來只是為了讓我安心,其實一切都不重要了,但我也不會中止委託,妳只要陪我到演唱會結束即可,這樣麗姐也會比較放心。」

「你以為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嗎?」

阿華真想敲開他腦袋看看裡面裝了些什麼。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氣憤,突然便衝動地將紙人一把掏出丟在他面前:「我在電視機旁的櫃子裡找到的,這樣也沒關係嗎?」

他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那紙人半晌,面容卻看不出絲毫意外,一把將紙人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裡。

阿華恍然:「這不是你第一次找到這種東西,是吧?」

「那……明明鐘點女傭是最有可能的,為什麼你還任由她進出?」阿華緊緊盯著他:「不,你早知道放這些紙人的是她,對吧?」

星子蒼白地盯著桌面,桌上的碗麵已涼。紅葉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對他倆人的爭執毫無所覺。他抿著嘴,許久才疲倦地吐出虛弱語聲:「如果……真有詛咒,那就落在我身上吧。是我害死了瑪莉。」

他抬眼,一雙漂亮大眼裡的哀慟就要滿溢,出口卻是令人驚疑不定的話語。

「其實,瑪莉是我殺死的。」

□□

坐在後臺,阿華抱著紅葉,一面仔細地在頸圈上翻弄著,紅狐狸發出可憐的嗚咽聲。

她實在弄不懂狐狸這種生物,她明明就有看過牠躲在角落對著頸圈發怒,又咬又抓的,一到人前就無所謂樣,好像即使從此得當隻狗也不錯。

她也曾想要找救星,之前在匆忙行程中和社長聯繫過一次,卻聽說九叔似乎和八卦社的社長槓上了,兩個人玩著鬥智鬥力你追我跑的無聊遊戲。

真是糟糕,這個項圈似乎將紅狐狸原有的妖氣都封印起來,現在紅葉就像是隻普通的狐狸,既無法化為人型也無法和她溝通,阿華頭痛地和牠那雙水汪汪的可憐大眼對望。

雖然紅葉似乎裝狗裝得很是愉快,但阿華卻擔心紅葉會因此走上瑪莉的後路。她有種不好的直覺,總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她得先將紅葉的頸圈解開,這樣出了問題牠至少還能自保。

中午,星子說了那句話後,她再追問時他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他們匆匆吃完冷掉的麵,趕到工作室時已然有些遲了,期間兩人一句話也無,星子又露出一副罪惡重重的模樣,而阿華則是試著在腦海中釐清問題所在。

趁著星子練舞步的時間,阿華將當初社長給她的照片又看了一次,其中一張是那個紙箱的盒蓋,上面填寫的收件地址,字跡是那樣的潦草粗糙,而星子的筆跡則是優雅的類瘦金體,這兩者完全對不上號。

雖然她原本懷疑是鳳姐做的,但根據她室友的推理,鳳姐只有涉入收買術士放鬼娃娃那件事,殺狗寄回給星子應該另有其人。

但她也不相信星子會將瑪莉砍成重傷後,再放入紙箱中寄到公司給自己。一來這太匪夷所思,二來這說法實在證據不足,雖然說星子的表情很有說服力。

這青年,幾乎已經從心底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冷酷的兇手。

為什麼,阿華感到迷霧重重,疑點太多,她卻又看不穿星子的謊言。這青年的個性太自卑怯懦,別說是最親密的愛狗,就連隻蟑螂也不敢殺,但他又是那樣肯定,就是自己殺了瑪莉。

另一點讓阿華在意的是星子公寓的氣氛。

雖然說,她也說不上有什麼問題,但是當她待在那公寓時,她突然便心情沉重,宛如沉浸在久不見陽光的憂鬱中,她甚至無法控制情緒地向星子發怒。這種抑鬱感,直到出了公寓後才慢慢褪去。

自從三年前那件事後,阿華的情緒已被磨盡、被黑暗食盡,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竟然能引出她少有的情緒波動?她很在意,也很不安。

後臺很冷清,大部分歌星都躲在溫暖的後休息室裡補妝,只有輪到自己前才來到後臺等待上場。

一位女星在台上又唱又跳,星子剛到臺邊準備時,麗姐就出現了。

「好累,終於可以過來透透氣,還真的給我趕上了。」麗姐伸個懶腰在她身邊坐下,瞇著眼像隻慵懶的貓。

被突然出現的麗姐一驚,阿華忙抱緊了懷中狐狸。

「妳是什麼人?」

看著滿臉戒備的少女,麗姐臉上浮出微妙笑意:「哎呀呀,被討厭了呢。」

「我只是個隴在旅途上遇到的旅人罷了,沒想到那樣的存在竟然死得那麼不値,就說他是笨蛋了……」麗姐瞇著眼看她,愉快地笑了:「喲,這樣就生氣了?」

「把頸圈打開。」阿華冷然道。

麗姐無聊地玩著塗著丹寇的指甲:「這種口氣?求我吧,說不定我還會考慮。」

「我聽過妳小時候唱的歌,那是真正巫女的歌,我可是念念不忘,可惜我旗下的歌星都唱不出那麼乾淨的歌--」麗姐語音一轉:「要不,如果為我而唱,要像妳唱給隴的那樣,我就打開項圈。」

阿華賭氣低頭不語,冷著臉仔細地轉著無缺口的項圈。

「戴著這頸圈是為了這小傢伙好喔,不相信嗎?那就算了。」

女星在舞群中群擺飛揚,麗姐發出清脆的低笑,突然轉移話題。

「呵呵,我問你,妳覺得--星子不會唱歌嗎?」

阿華遲疑了很久,實在是那日在練習室裡聽到的歌聲對她的心靈衝擊太大,光是回想耳朵裡就會轟然作響。

「五音不全,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那種,是吧?」麗姐替她接了下去。

阿華點點頭,又搖搖頭。

「哦?」麗姐頗有興趣地打量著她。

阿華垂著眸,努力地回想著星子歌聲中的奇妙情緒,那情緒頗能引起她的共鳴。

她試著將腦海中的思緒翻譯成破碎詞彙:「他只是很害怕……很孤獨……和死亡?」

恍惚間,她突然憶起那日在沙發上休息時,那道奇妙律動著的銀色共鳴。

冰冷又美麗,那是片泛著銀光的大海,海的深處有星塵晃耀,下沉的人體如冰雕,大海中滿溢著溫柔的絕望……這種氣氛驀然和星子公寓的氣氛重合,絕望的浪濤撲天蓋地而來……

「海,銀色的海……」她晃神地望著虛空,一回神,視線因滿眶淚水而模糊。

她是怎麼了?真是莫名其妙!

阿華飛快將淚水拭去,試著將情緒收攝整齊,臉頰泛出一抹紅。

「哦!」語音好奇地揚起,麗姐的眸子晶亮亮地盯著她的眼睛:「不是讀心,而是直接閱讀藏於意識底層的情緒--真不愧是聚水坪的小女孩。」

一般讀心者讀的是大腦表層的思緒,被化成語言的部分,那是充滿了謊言的思想。但避開了表層的語言,底層無語言的情緒卻像最深沉的大海一般,充滿了波濤洶湧的暗潮,隱藏了各種深埋人心的惡獸。

赤裸裸的情緒是銳利的刀,為了保護自己只能無所選擇地長出荊棘般的尖刺。

從她的眼睛中,麗姐可以看得出她並沒有老師能夠教她如何去收取這份能力,於是她只能被動地接收著他人的情緒,直到精神受不了而折斷,她才能停止這份折磨。

被人類沉重的情緒壓得麻木,她的眼底有種過早看得太多的滄桑。很辛苦的天賦,不被沉重的情緒壓垮或弄瘋已是難得。

麗姐伸出指頭握著猶自恍神著的少女的下巴:「這樣,很辛苦吧?」

阿華後退避開,眼神閃了閃,躲開麗姐的直率目光。

「我不懂,為什麼妳要簽他當妳的歌手?」阿華回問。

她做了些調查,麗姐在歌壇的經紀人裡幾乎可說是大姐大,在她的領域中相當權威的一位。她很小心地挑選著歌手,她旗下所有歌手都能在幾年內成為各方歌后歌王,獨自撐起一片天空。

她對歌手有種異常敏銳的嗅覺,什麼歌手能紅就一定會紅,她捧起的必是一道歌壇的宮廷大菜,這也是她的演藝公司在十年左右便能造出規模的原因。她對旗下歌手尤其嚴厲,若不訓練到足以在一上臺就將所有台上藝人都降格成路人的程度前決不放出公司。

但星子卻是唯一的例外,例外中的例外。

並不是說星子不紅,即使作為歌星,星子也在短短半年內便竄紅,但那主要是因為他在演藝事業上的影迷太多,而這些影迷兼歌迷根本不在乎他會不會唱歌。

所謂的例外是和麗姐簽過的歌星相比,她這次捧起的是幾乎沒有歌唱實力的演員,連普通歌手的認證標誌都欠缺,她就這樣輕易放牛出去吃草,就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阿華還知道,星子並不是一年前才無法唱歌的,他在當歌手之前就已五音不全,說白了就是個超級大音痴,嚴重虐待聽眾耳膜的那種。

現在所有的唱片都是經過加工再加工才勉強能聽,而演唱會則是關了麥克風,完全是對嘴假唱。

這一切一切,實在可疑。

麗姐取出一根黑魔鬼點燃,噴了口白煙,紅葉頓時豎起耳朵警戒地望著她。

她故意將一口煙氣往紅狐狸身上噴去,看著牠低頭嗆咳將鼻子埋在前肢底下,她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女孩般笑了起來。

她靠上白牆露出淺笑,頗感興趣地盯著阿華問道:「妳知道為什麼我要開演藝公司嗎?為什麼我要製造出當紅歌手?」

她也不等回應,瞇著眼慵懶地看著阿華的眼睛說道:「妳知道,所有只要是活著的東西,都會唱歌,沒有不會唱歌的存在……」

「就是一塊石頭也能發出人類聽不到的聲音,一隻鳥、一個森林、一座山……只要存在就會發聲,這樣才能彰顯出自己不同的存在。」

「所有的生物都能唱出和諧的聲音,但第一次聽到人類唱歌時,我很困惑……呵,真的很困惑……」

「我只是來老朋友的世界拜訪他,卻聽到了人類的歌聲,第一次我聽到這麼醜陋的聲音,在空氣中到處漂蕩,說實在真的好難聽--」

她感到可笑地掩嘴笑了一陣後才繼續說話:「怎麼會有這麼不和諧的聲音,那是一股深信『自己的存在遠比其他存在還重要』的聲音。可是這個聲音底下有著奇妙的感情,複雜得像是藏放了百年的老酒,那時我就對自己這麼說了,這其實是混合了天神與邪魔的聲音,對我來說像個奇怪的複雜謎題。」

「所以,我就開了這間專門培養歌手的演藝公司,」頓了頓,麗姐愉快地掠掠髮尾:「我喜歡在颱風眼中觀察颱風。」

「那星子?」

麗姐舒服地打了個懶腰,台上歌手的表演到了尾聲。

「我說過,沒有不會唱歌的人,就是啞巴也會唱歌,所有人都能唱出混合了天使與惡魔般的複雜歌聲,沒辦法唱歌的人才有問題。」

「是什麼阻擋了這份自然的天賦,我也很想知道。」麗姐笑吟吟地看著主持人介紹剛上臺的星子,底下的尖叫聲幾乎掩去她的聲音:「我想聽聽看,當壓力鍋漲暴後,你會唱出怎樣的歌?」

「也許是孤獨到令人心碎的歌,不過只要能聽得到,就算死幾個人也無所謂。」

最後這句話卻被掩在歌迷的叫聲中,發出宛若頑童般的笑。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