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濛濛一片，森林的吐息攪動霧氣，白霧緩緩旋動如有生命，風誕生於其中，帶著森林的氣息往海的方向而去。
蔥綠茂密的森林裡，霧氣於樹頂徘徊，她就是閉著眼也能感受到森林的呼吸，一鼓一鼓的充滿勃勃生氣。
妖力運轉間，她的視力與感知皆是非人的好，她能穿透霧氣看到垂落葉尖的露水，也能感受到森林裡野獸的蹤跡，此時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從前連作夢都想不到的。
這時她正站在樹頂，足尖點著一根松枝，隨著煙氣微風上下微蕩。晃神間，沉重水氣便壓得她一陣呼吸不順，一口氣岔住她險些跌落下去，忙抓住一旁探出的樹枝凝神靜氣。
下山已經近一個月，但她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少女了。過去無邪的少女情懷已被消磨怠盡，現今的她只有一腔無處發洩的恨意。
這恨，磨著胸腹中的空氣，卻是那樣冷冰冰的凍人，消耗她的精神與體力。她很疲倦，已經睡了那麼久，卻還是好疲倦，原本想殺人的氣燄全都消散了，卻仍是卡在胸腑間不肯退去，窒得她難以思考。
但她不後悔。
若是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仍是會拋下她所熟悉的世界，跟著混帳師傅離開她原本平靜愉快的生活。
頭腦空空的，眼眶也是，她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她自嘲地搖頭，從樹頂輕盈地躍下，踏著樹枝往森林深處移去。
這片原始森林深處，有個專門教導飛行的學校，師傅一周前嚷著妖怪徒弟不會飛就太丟他的臉，將她丟進來就又不知跑到哪裡。真是的，有這種師傅究竟有什麼用呀？
四川飛行學校，這是所只有少數人魂與在飛行上弱勢的妖才知道的特殊學校。
這所飛行學校，有人類也有非人，甚至還有不少生魂跑到這裡學習飛行，真是個奇特的地方。她在此處的導師是位雀妖，天生就有翅膀的種族，對於飛行嫻熟至極，至少不用像她得花上大半個星期克服懼高症。不過她的導師卻對她的進步大為讚賞，蛇妖通常喜水不喜遊曳於空，她的進步已經遠超過原訂進度。
學了一周，她已經能夠很熟練地輕身從樹梢上掠過，但飛行還是她的弱向，即使她能浮空飛行，卻是搖擺不定風一吹便亂滾到遠方。
這片圍繞著學校的森林，永遠都是霧氣升騰少見日光，她剛才試飛時不小心迷失方向進了森林，現在只能趕緊找路回去。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恐怕黃昏將近，她加快了腳步，騰躍間如陣風般輕巧靈活，她也感到自己漸能掌握浮空之力了。
終於趁著天色將暗之前，她遠遠便看到一座灰塔露出樹頂。總算鬆了一口氣，她利用樹枝反彈之力高高躍起，扭動纖腰一個翻身，她輕巧地落在一株古木伸出的粗枝上。
或許在森林裡待了一段時間，她突然喜歡此處的靜僻，不想這時候回到熱鬧的非行學校。她靠著樹幹坐下，眼中看到了學校隱於霧中的灰塔，又像是什麼也沒看到，發呆而已。
「小姐姐，妳在看什麼？」那是把有些羞怯而輕脆的童音，於很近的地方響起，將她的意識從發呆中拉回。
「誰？」她疏離地回問，突來的人聲令她警覺，她不該讓人掩到如此近的地方。
「我一直都在這裡坐著，小姐姐剛剛飛下來好像仙女，可是都看不到我呢。」
這時她才看到個年約六、七歲的小男孩正坐在不遠的枝椏上，霧遮掩了男孩神情，小男孩微帶抱怨的嗓音卻不讓人討厭。
「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看著小小的男孩高坐樹枝上，她忍不住問。
「我家就住這裡呀，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小姐姐，妳是那個學校的人吧？真好，我想學飛哥哥都不讓我去……」
小男孩搖搖擺擺地踩著樹枝站起，一個踩空卻往樹下落去，然她的驚呼還未出口，小男孩便被一隻手抓住抱起，白衫在風中獵獵飄動，皙長身影如大鳥般往她處撲來，輕輕落地在身後樹枝上，連一滴露水也不振落。
霧漸濃，但這麼近的距離她看清楚了，大的是位和她年紀相仿的白衣少年，劍眉入鬢，一雙眼睛銳利得讓人難以注視，而他抱著的小男孩卻如玉人般粉嫩可愛，這麼近的距離她還注意到小男孩的瞳仁是漾著水色般的青碧，宛如兩池最美的湖水般澄透。
「哥哥！」小男孩抱住他的脖子，露出可愛的微笑。
「你唷，怎麼又亂跑？小心被壞人拐去。」親暱的摸摸小男孩的頭，少年語音一轉，最後一句時眼睛落在她身上，卻是銳利且充滿敵意。
她微怒，明明就是她坐在這裡發呆被打擾，現在又懷疑她是壞人？
「哥哥，不是喔，這個姐姐是飛行學校的學生，我剛剛看到她飛下來，像個仙女一樣，小姐姐真的好漂亮。」
「哦？」少年聞言嘴角揚起個不屑的弧度：「身為妖還要到人魂開的學校學習，真是丟臉，女人真沒用。」
「純妖就好了不起嗎？」她大怒，最後那句性別歧視正好踩到她的地雷。
雖是恙怒，她卻露出抹艷麗的笑：「那麼請問你有多了不起呢？能讓小女子見識一下嗎？」
少年因她的微笑而失神一拍，但他很快即回神，抿著嘴將頭側過一邊，冷笑：「要不來比賽吧，我不露出真身，讓妳一炷香的時間，我們比賽從這裡飛到麗江城，如何？」
「要比賽就三個人一起比，只有兩個人，實在無趣。」
很快地下了評估，雖然對小男孩很有好感，但她得將他拉下水才有贏的可能。
「好，哥哥，我也要玩！」小男孩不等少年拒絕便從他懷裡跳下，運妖力緩緩飄浮於空。
「我先走了，哥哥也要讓我一炷香！」他輕盈地一轉身，便張著手如隻大蜻蜓般點著樹頂往東而去。
「青兒！」
少年頓足就要追去，雪兒狡慧一笑：「一言既出，一刻鐘後才能夠追來喔！」
她隨之躍下樹枝飄浮於空，拍著兩隻手臂讓自己能夠平衡後，這才盡力追著小男孩身後離去。
她很專注，拍著手臂宛如不存在的翅膀以保持平衡，穿透濃稠霧氣讓樹影在腳下掠過。前方有一抹淡影隱於霧中看不真切，和她相較卻是平穩輕鬆，原來那個小男孩也是惦惦吃三碗飯，明明就比她還要厲害。
飛了不知多久，夜色已沉，她忽聞一抹輕笑聲在耳邊拂過：「好醜的姿勢，妳老師沒告訴妳手亂拍也沒用嗎？那不是翅膀。」
「管我！」她惱羞成怒，還是被趕上了。
「笨蛋，我先走一步！」白影從身後掠過，很快便被夜色吞食。
沒多久，她身前的小男孩身影漸緩，最後竟落在樹枝上喘息，她也跟著在他身旁落下。
「小姐姐，妳……不用陪我，我只是要休息一下。」
小男孩辛苦地靠著樹幹，他其實人小體弱，本來就飛不了太遠，只不過不想拂了哥哥和小姐姐的興致才硬撐著，這時已經沒辦法不停下休息。
「沒關係，我也累了。」她乾脆依著他坐下，拿出手帕幫他將額上的汗擦去。
「小姐姐，不趕上去可以嗎？哥哥說不定都快到了。」
「沒關係，」她轉眸露出狡詐的笑：「反正沒說賭注，輸了也沒關係，那麼愛比賽，就讓他在麗江城吹風等我們一整個晚上吧，呵呵。」
她可不是性情好的姑娘，敢惹她，沒讓他等個幾天幾夜就算仁慈了。
於是兩人相依著坐在高處，俯瞰黑夜中的森林。
◇
原始森林的夜向來都是不黑暗的。
夜色深沉，樹影搖晃，月光在林霧中暈開，珍珠般的光芒籠罩著整個森林。凝著眼，卻能看到整個森林泛著淡淡青色燐光，宛如火炬般微微晃動盪漾。月光晃耀，林光搖曳，透著微光的森林於月夜中是那樣迷人，但她仍能感受到底下一股緊繃氣氛，寧靜假象之下隱藏著血的味道。
夜晚的森林亦是不平靜的。
夜梟出沒，灰狼踩著無聲腳步，晚間是野獸覓食的時間。森林中緩動的黑影，俱是善於隱藏自身氣息的獵者，即使在如此光輝的月夜，牠們仍是安靜地掠過大半個森林尋找食物。這片森林不是普通的森林，而是人類尚無法踏足之原始森林，處處隱沒危機。這樣的夜更是森林眾多妖族出沒之夜，漫空泛著肅殺氣氛。
作為剛覺醒不久的妖族，她是應該恐懼的，但她卻一點也不感到畏懼，反而血中有某種莫名躁動，她得閉眼壓下那份欲加入獵宴的悸動。
她感到身邊的小人兒抖了一下，往樹幹處縮去，她這才回過神來，環手抱住顫抖著的孩子。
「別怕，我在這裡陪你，沒什麼可怕的。」
彷彿懷抱某種柔軟的小動物，她眸中凝著冷光，心底卻有種嗜血的欲望，恐怖的欲望在內心搔著脆弱的一角，她將嘴唇咬破這才將那欲望壓下，口中的血腥澀得難以入喉。
即使是妖，她也不要被欲望所驅策，她仍是她，她決不要因欲望而傷生！那恐怖的一夜已在她心中烙下最深的印，她無法再忍受血腥的味道，嘴中一點血味都會讓她想大吐一場。
「小姐姐，妳……還好嗎？」小男孩抬著一雙過份漂亮眼怯怯望向她。
他在這片森林出生成長，他並不恐懼這片森林的夜晚，其實他怕的是這位大姐姐。剛剛她散發出一股恐怖的壓力，比哥哥生氣時還要可怕，她眼睛裡還有著血紅冷光，那目光震攝得他無法動彈，只能無可抑止的顫抖。
她搖搖頭，閉眼將心情收攝整齊，再睜眼時眼中已有了暖意。
兩人間一片寧靜，小男孩試著開口打破僵冷的氣氛。
「小姐姐，妳不要生哥哥的氣，哥哥其實心地很軟，只是喜歡裝兇罷了。他……平時也很孤單，我們在這森林裡都沒有朋友。」
她好奇了：「就你們兩個兄弟相依為命嗎？為什麼你們會住在這裡？」
「故事有點長呢，小姐姐，我們邊飛邊說好了，要不然哥哥等到後天也看不到我們呢！」
於是兩人邊飛邊聊，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大半個晚上便很愉快地過去了。
「小姐姐，換妳跟我說妳的故事，好不好。」
「我的嗎？」她想了想，嘴邊綻放一朵溫柔的笑：「我跟妳說我朋友們的故事吧？我的故事就是她們的故事，老實說沒有她們，我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先說我最好的兩個朋友，夏默和商鈴。夏默呀，是家裡的小公主，可是她恨死她的名字了，因為是她外公亂取的。她外公不是不疼她喔，而是她剛出生時是夏天最熱的時候，她外公本來就被熱得心煩意躁，家裡又來了個愛哭的小嬰兒。你想，外頭蟬聲震耳，家裡嬰兒哭聲又吵死人，外公的心情非常不好。等她母親依習俗請外公幫女兒取個小名時，她外公那時被吵得火氣正大，就哇哇地大叫要夏天不要吵，然後很惡劣地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夏默，就是要她不要吵的意思。」
「哈哈，她外公真好玩，我都沒有見過外公呢。」
「我可是一點也不想見我的外公外婆呢。總之，我和夏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親，認識的時候才兩歲，那時候我們都是家裡寵得不得了的小公主，一見面就看對方不順眼，表面裝乖，私底下卻扯著對方的辮子打起來。後來因為看到本家裡有幾個混蛋小子在欺負小狗，我們就聯合起來將那幾個小子整得哭爹哭娘的，然後就自然地成了好朋友。」
「妳們怎麼整人的呢？」
「噗，裝鬼囉。我們利用當地的一個怪談，然後裝鬼嚇他們，那群渾小子還嚇得都溼褲子了，我們抓著這個小辮子笑了他們好幾年呢。」
「真好呢，有朋友一起嚇人。」
「不過後來被罵了，因為夏默的外公特別疼她，大人們倒是沒有處罰我們。然後我們五歲的時候又認識商鈴，那時她和她的家人來拜山，本家那裡有些愛欺負孩子的沒用二世祖想欺負她，卻被她打得落荒而逃，我們很喜歡她的作風便和她交了朋友，卻也是經過一番波折就是了。」
「什樣的波折？」青兒奇問。
「嘛，就剛好我們兩個是她最討厭的大小姐類型，要攻破她的心防花了我們倆不少心思……商鈴是外粗內細的女孩子，她是那種和一般人都不特別親也不特別疏離，但是一但被她接受為朋友就是一輩子的事，而且幾乎是將『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句話實現到底的人。」
「怎麼說呢，人都可以用飲料來譬喻，像是汽水沙士、烏龍綠茶等等，總有種飲料能用來形容一個人。夏默是杯會發出香味的烏龍，喝下去還會回甘，而商鈴呀，我一直都覺得她像杯普洱茶，剎一接觸只覺淡然不起眼，要深交才能品嘗出味道。她因為家境的關係，其實心智上比我和夏默都成熟多了，但還是會跟著我們胡鬧，那是因為她將我們當成她最好的朋友，對我們她亦是如此。」
她揚首深吸口沁涼的林氣，對著天空微笑：「我們是有福一起享，闖禍一起扛的朋友。」
「那小姐姐，妳覺得妳是哪種飲料呢？」
「我嗎？」她失笑：「應該是茉莉花茶吧，乍聞之下很芬芳，但多喝幾口就覺得沒什麼了。」
「不，大姐姐，我覺得妳像是……像是……」他抓著鬢髮露出苦惱模樣，想了許久突然亮著眸子向她：「就是……我知道了，大姐姐像是月光，好美……卻又好傷心……」
「傷心？」她苦笑搖頭，續道：「再說下去我就真的要傷心了……你想不想聽我們小時候做過的壞事？」
「想！」
「那麼，就先說這件我和夏默剛認識商鈴時的事件吧。那一次……」
她回想著過往時光，緩緩地化為語言吐出，時而巧笑倩兮，時而咬牙怒目。她們曾經如何惡整教她們的師傅，曾經拿著釣竿將夏默外公最愛的錦鯉都釣光，曾經抱著貓咪追在大表哥身後，曾經和家族裡的大老惡言相對……
話語乍停，沒想到她有這麼多曾經。她以為她成了妖，再也沒有過去，就是有也必須拋去，因為她已經不再屬於人類也不願繼續當人類。
但是，為什麼，臉上溼溼的？胸口那麼暖，彷彿裝滿了太多回憶，幾乎快盈餘而出。
「下雨了嗎？」她仰頭讓雨水流下。
「嗯。」青兒也抬頭望著夜空，雲霧之外隱隱見的到朗朗圓月與燦然星光。
可是，既然她已經放棄了人類的身份，她已經回不去了，無法再和她們繼續當朋友。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這樣的回憶？她一把將眼淚擦去，穩了穩搖晃的身子，一抬眼對上青兒的水色眸子，孩子的眸裡滿是擔憂。
「沒事了，繼續往前吧。」她勉力扯出個安撫的笑。
「小姐姐，有那樣的朋友真好，不要擔心，妳們還會再見面的，還要當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還要當很久很久的好朋友……」她晃神，心情突然便好了起來。
「走吧！快點快點，我們乾脆來比賽吧，看誰飛得比較快！輸的是小豬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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