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麗江城有淡淡的霧氣,石板路因露水微濕,黑夜將高高低低的瓦頂描繪得只剩輪廓。
兩人小心地避過會狂吠的狗,落在一靜僻小巷裡,輕巧的宛如被風吹落地面的葉子。
「小姐姐,」他打了個哈欠,眼睛已經撐不開了:「到……到了。」
她忙接住他下滑的身體,將小童一把抱起。
「還……還要一起玩……」睡夢中的囈語。
「嗯。」她微笑點頭。
這孩子撐了一晚,一到便鬆下強撐起的精神,沉沉睡去。她背著柔軟的小傢伙,閉眼嗅了嗅空氣,然後直接往城中心的方向行去。
那傢伙一點也不隱藏,整座城裡都能聞到他的妖氣,看來是等得很不耐煩了。
她向來都不喜歡麗江城,充滿遊客的地方,一到夜晚便成了外國人的領地,成為一個巨大哄鬧的聲光舞池,她來過一兩遍被搭訕到很想殺人。尤其是外國人,拿著大把的錢亂灑,個個都像是小城的土皇帝一樣,她很討厭這些大搖大擺、以為只要是東方女性就能輕易玩弄的外國豬頭。
事實上,上次來的時候她順便教訓了半打這樣的豬頭,實在是這些蒼蠅太吵,甚至還有幾個跟到她的旅館偷摸進她房間裡,這些人需要被重新教育基本禮節。
那陣子她心情不好,出手重了點,她料想其中許多人大概都不敢再踏上中國的土地了。
於是她從來都不曾喜歡過麗江古城。古城的感覺,對她而言這裡一絲也無。
就是四川飛行學校也比這裡還古老,雖然她有個那麼摩登、俗氣的名稱。
然而此時,當麗江城的人類都睡著了,古麗江的風采這才微微甦醒。
被冷霧浸濕的古鎮處處透著靈氣,流水潺潺,隨著晨光緩緩將古鎮著色,巷陌間漸有了動靜。
小巷子裡,她和幾位納西老太太擦肩而過,老婦人皆有風霜之色。
納西族是母系部族,平時都是家中的女人出外打拼賺錢,養家餬口,而男人則是在家整頓家內。納西女子以辛勞勤儉聞名,納西男子以琴棋書畫聞名,在家無閒事便總一群男人聚在一起賞樂寫詩,難怪有男性友人總嚷著要嫁到納西。
她的師傅喜愛納西古樂,甚至還加入了一個復興古樂的團體,和許多納西男子走得很近,互以音樂相通。她憤憤地想著,這就是師傅將她丟在這裡的真正原因--他才可以有個好藉口、可以毫無顧忌地留在麗江玩他喜歡的國樂。
這些男人啊,真是讓人無法信任。難怪納西的女人才是一家之主,也真是辛苦她們了。
她跟隨著拱肩縮背的老婦人走出狹小巷道,眼前一亮原來已經來到大街。古街店門緊閉,一旁有流水楊柳,平時忙碌壅擠的街道如今可愛地靜默著。
之前來麗江是和混蛋師傅一起來的,都是白日人多的時候,她恨死了這個充滿銅臭的觀光城鎮。但古城畢竟歷時悠久,在這樣的清晨便散發出迷人韻味,她想,以後或許不介意再花個一整個晚上飛行,來這裡散散步再回去。
等他們走到中央廣場時天剛破曉,白衣少年不耐煩地坐在橋墩上繃著一張臭臉,她要強忍才不會笑出聲音。
「妳輸了,你們好慢!」
「是、是,我們輸了。」她笑嘻嘻地將背著的小男孩遞給他。
接過睡得香甜的小弟,白衣少年就是想發怒也只好忍下,輸家中有最親的弟弟,他也無法再提賭注,只能摸摸鼻子算了。
她將盤著的長髮放下遮住半張臉,再從懷裡拿出頂帽子戴著以遮住一對小角,對著少年露出個芳醇的笑:「我輸了,讓我請兄臺一杯茶吧,就當交個朋友,可好?」
鄰近有間茶館才剛將門打開,桌椅都還未安置妥當他們便入門坐下。也是這對男女外貌太過出色,在小小的茶館裡一坐便讓陰暗的角落亮起,店主人忙放下雜物端茶倒茶,對於招待不周連連道歉。
茶頗劣,兩人只是隨口聊了幾句便吵了起來,她覺得這少年那股幼稚的驕傲實在挑戰她的神經,兩人便沉著臉色酸來酸去,她得忍著不讓神經斷掉,勉力壓下不淑女的爆跳。
兩人聊了一會兒,她突然想到之前就有的問題。
「青兒說你們住在森林裡,從來都沒有上過學,這樣好嗎?」
「哼!妖族需要上什麼學?」
「上學不只是為了要讀書考試,還可以交到朋友。」她見少年就要開口反駁,很快便將點出重點:「我感覺的到……青兒都沒有朋友,很孤單的樣子呢。」
少年聞言只是冷淬一口,眼神卻是有些寂寞。
「我想,我是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她將目光放到窗外:「我……我也討厭人類。」
「哈!」少年冷笑。
她擰起細緻的眉,視線落在天空深處。
「我是說真的,我討厭人類。」
「呵。我不相信將討厭人類這句話掛在嘴上的人類。」
「隨便你了。」
「我也不相信妳。」
「隨你便。你到底要不要讓青兒去上學?去上妖族的學校也好啊。」
「我們兄弟的事情不用妳管!」
「你這個……煩死了,跟你說話好累!」
一直到青兒揉著眼睛醒來,她才趕到心情好些。
「還是青兒可愛。」她對著小童無奈地攤攤手:「唉,小白太吵了。」
「妳叫誰小白?妳才是小白,臉白成那樣,能看嗎?」
「哦?你忌妒我天生麗質……」
「是啦,我忌妒妳長得像女鬼!」
兩人吵了半天,最後她和兄弟兩人在茶館前分手,她和白衣少年約定好了,等她更熟練些還要再比一次。
「小白、青兒,還會再見的。」她對著這對兄弟隱身離去的背影暗暗道別。
碧朗的晴空邊際,一尾白蛇和一尾青蛇遊曳於空,最後隱沒視野盡頭。
和這對兄弟相交,她突然便感到胸口的郁悶之氣退了不少。她靠著矮欄杆,玉泉水悠悠在底下川流,不遠處有一位老婦人穿著青藍的納西服飾坐在街角,身邊擺著幾樣販賣品。
她頗感有趣地走過去蹲在攤位前翻看售品,都是些手工製成的小玩意,其中有個沉重的銅製風鈴她一見便喜歡。
多像錢鬼哥哥啊,她的微笑暖暖。風鈴看似樸素不起眼,但若有風便會帶動銅心發出響亮的聲音。銅身看似普通沉重,但拿在手裡卻是觸手溫和,那是經過時間打磨過的溫潤親人。
於是她將鈴買下,坐在橋邊把玩著風鈴,悠然地看著流水從腳下穿過。
山泉水明徹,水中有魚逆流擺尾。
真是辛苦,她看著那些魚必須要不停游動才能停在原地,若一停歇便會被流水沖走,最後沖進山腳下的農田裡。
她低低嘆了口氣。她和友人們,豈不都是在命運裡必須一直游動的魚,被命運牽動卻又努力地抵抗潮流,她們的個性皆是不甘於平靜,只願轟轟烈烈的活過一回。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所以,為什麼要否認過去呢?
她終於呼出一口長氣,宛如剛打開一個壓在心口上的沉重包袱,胸口頓感輕鬆許多。
她過去的朋友,還是她的朋友呀。不論她最終選擇那邊,即使她們最後必須站在相敵對的兩頭,她們還是她的朋友,永遠都是。
胸口暖暖的,她回到茶館裡點了壺茶,將懷裡收著的明信片拿出來,慢吞吞地將信寫完。
人聲漸雜,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她將風鈴隨著信件寄出,不知道錢鬼哥哥會懂得她的意思嗎?她自嘲地搖搖頭,無所謂了,她只願自己活得不後悔,這樣就夠了。
離開麗江城前,她將視線落在廣闊的晴空中,雲朵在風的推拂下緩緩移動。
風動,雲兒聚了又離,離了又聚。這世界就這麼大,她相信,她和大家,一定還會再見面的。
◇
「9/15 混蛋師傅將我丟到這裡已經有一周了,他說,就是蛇妖也要學會飛行才行,我只好待在這間四川飛行學校,學飛。這間學校的校長是位很好的人魂大叔,每天晚上也都有很多修行人離魂來學習漂浮控制力。我學了一周,現在還是不太會飛,但是我非常喜歡從森林上頭緩緩越過,落在一株神木頂等待夕陽落下。樹海上的落日,那景象實在很美,真希望你們都看得到。對了,昨夜和一對蛇妖兄弟競賽甚歡,我會努力以期下次打敗他們。
我很想念大家,但是在我能夠控制妖化前,我不會出現在妳們面前。
寫到這裡,我也將近況交代的差不多了,請大家為我集氣,記得睡覺前要幫我唸三聲「雪兒的師傅是大混蛋」!
還有,記得偶爾要懷念我,最好將我的照片供起來早晚膜拜,多念幾聲「雪兒仙女趕快回來」,如此這樣,說不定哪天我會突然出現喔。
就醬。
雪兒
P.S. 不要來麗江找我,我已經不在那裡了,而那所飛行學校妳們是找不到的喔。
我的摯友們,保重。」
終於唸完信,夏默捧起已涼的茶,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其他人則是湊到桌邊,又將信件讀了一遍,這才紛紛將自己的明信片收起,默默離開。
「回去吧?」商鈴將桌上最後幾張紙片收起,抱起紙盒輕握她的手臂。
「好像吃了很多苦呢,可是我們都不在她身邊。」
一滴兩滴,微鹹的雨滴落進杯中,她將冷茶放在桌上,茶的味道變了,一定很難喝。
「我也很想念雪兒。」商鈴張手環住她的肩膀,將下巴放在好友的肩窩上。
「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可是雪兒那麼驕傲,信裡都沒說。」
掩面,她壓下一聲嗚噎。她知道,雪兒已經不是從前的雪兒了,憑著大家熟識多年的默契,她知道雪兒信中未能說出的話語。
她不想見她們,對雪兒來說,她們已經不是同路人,交集已成過往雲煙,或許下次再見時便是敵對兩方。
夏默看著明信片上的風景,白牆屋瓦的女兒牆上歇著一隻三毛貓,貓的神情慵懶,夏默卻覺得牠其實很寂寞。
「所以我們不能變,不能變成和雪兒記憶中不同的樣子,這樣等她回來她才能找的我們,也才能記得她本來的樣子。」商鈴的眼神晶亮,給好友擁抱打氣:「所以不管雪兒怎麼變,我們都不能變,不能變成討厭的大人,就這麼決定了。」
「好。」夏默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將鼻子蹭得通紅。
回到寢室,夏默將銅鈴掛在窗簷下,幾張卡片珍重地收了起來。
她想回信,但這是份只有風才能傳遞的思念。
於是她只能寄希望於未來。希望等到雪兒回來的時候,她仍是她記憶中的夏默,仍是她不變的摯友。
就這麼約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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