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03

大風祭 第二章 大風吹 (一)

蝸居,這是夏默為她們的寢室取的小名,目前只有室友三人--夏默、商鈴和阿華,還有一個空下的床位,卻是留給阿華從未見過的室友。

秋初風涼,阿華結束打工回到蝸居已值深夜。打開寢室門,毫無意外地發現夜貓子室友們仍在外頭趴趴走,她拿著盥洗用具到澡室洗去一身疲憊,回到空蕩蕩的房間打算早點休息。

室友夏默入學時才十二歲,在雙子樓的居民裡年齡偏幼,正是好玩的年紀。又她從小父母雖寵,但她那端莊嫻雅的母親對於禮儀常規要求甚嚴,夏默在母親家裡總是悶到不行,一進了學府便玩的無法無天,到處搧風點火,隔岸觀火。

她還記得,當夏默剛進學府時,她留了一頭及腰長髮,被母親打理得又黑又亮。但還住不到一周,她就跑到理髮廳去剪成男生頭,商鈴回來一看到好友的長髮不見了,驚得幾乎沒有摔門而出。

「妳的頭髮……」商鈴張口結舌。

「剪了。」

「為什麼要剪?」

「這樣舒服多了。」夏默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了兩圈。

「如果阿姨看到的話……」

「嘛,等回家就留長了。」她笑瞇瞇地將枕頭丟開,又在床上滾來滾去。

「到時候留不長怎麼辦?」商鈴看起來還是很擔心。

「那就戴頂假髮囉。」

「真拿妳沒辦法。」商鈴終於平靜下來,受不了的一攤手:「一從家裡出來妳就無法無天了,真是的。」

如此這般,一入學夏默便像是出籠的鳥兒般,能玩就玩、能鬧就鬧,沒多久便成為一年級新生中顯眼的存在。甚至有這樣的說法,哪裡有麻煩就會有夏默。

夏默和商鈴,她們還是喜玩好勝的花樣年紀,阿華離那樣的無憂無慮已經太遠。她和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也一直感到自己的生活和她們毫無交集,也無法接受她們那樣的朋友。雖然夏默總對她很好,偶爾還會拖著她一起吃商鈴煮的豐盛晚餐,但她就是會習慣性的和她們保持距離,普通的室友關係已經足夠。

她有些頹喪地想著,她或許已經無法再接受任何朋友了,這種關係對她太沉重。

一個月前,她無意中看到一家咖啡館在徵鐘點服務生的廣告,應徵過了便開始了打工生活。那間咖啡館的老闆有善於罵跑工讀生的恐怖名聲,剛開始夏默還開了賭局賭她是否撐得過一個月,結果便是莊家通殺,夏默高興的拖著她和商鈴出去大吃一頓。

上課、打工、社團,這樣的生活像開水一樣平穩的令人感到安心。

蟬聲倦倦,又是殘荷凋零的夏末時節。

近來阿華總露出疲倦神情,很早便睡去,卻是淺眠易驚。她又將時間表排得滿滿,讓自己忙到無法去想事情,忙到讓自己注意不到那天的到來。

惡魔居和四人幫時常吵架,這次沒幾天便因雪兒的信又復合好。原本總是在寢室裡玩得天翻地覆的夏默也善心地跑到鄰室讓室友能夠好好休息,於是都快過午夜卻還在外頭製造麻煩,總之受害人的哀嚎聲不聞於耳便好。

時值夏末秋初,她只能讓自己忙得注意不到日期,但這夜明明累得一點也不想動,她卻無端輾轉不成眠。

她的牀靠窗,室裡熄了燈,外頭路燈將簷上一只風鈴照得清晰。她料想這風鈴是這幾日才掛上的,只不過銅製鈴身看似沉重,微風下動也不動,卻給人種厚實可靠的安心感。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鈴心被風晃動,頗有規律地搖晃如鐘擺。

看著看著,阿華頓覺眼皮沉重,疲憊如灰塵般一層層地掩了上來,她只覺得身體好沉重,意識被壓進無邊的黑暗裡,飄浮。

恍惚而困倦,她只覺得輕飄飄的什麼都碰觸不到,眼睛也沒有能夠睜開的力氣。然而明晃晃的鐘聲卻敲破了黑暗,她困惑地側耳傾聽。

那是道渾厚的鐘聲,一下又一下,震動著的共鳴很深刻,宛若龍吟劃破暗空。

她懶懶地睜眼,卻只見到眼中裝不下而滿溢的繁星,天空在很近的地方,密集星塵彷彿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閃爍。

她飄浮著,沒有手也沒有腳,意識輕盈地伸展開來,星星在很近的地方,背景有幾不可聞的鐘聲繚繞。

她不知道要飄往何方,意識如是輕盈,她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在乎自己是誰。正當她要再閉眼睡去時,一抹悠然低沉的簫音卻讓她震了一下,就要散去的意識又復聚合。

簫音如風過竹林,卻是悲切淒涼,細聽隱約聽得出是首祭歌。

夜裏有那麼多的聲音,她卻獨被這簫音吸引,只因這瀝瀝簫音中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引得她無意識地往那悠揚悲涼的音聲處靠去。

白浪撲岸,海濱處有三兩殘岩,不自覺地她已來到熟悉的海濱,看著一人站在殘岩高處持簫渲染離殤。

吹簫者身著銀白狩衣,姿態高潔,就是漫地汙穢也沾染不著他些許。他高立於黑色巉岩上,遠遠觀去宛如一道月影織成的幻影,側過半邊臉卻看不清面容,微垂的眼中含著一泓黯淡金光。

阿華神色哀然,原來今日即是祭日,她本欲忙得忘記此日,但終究還是被石影叔叔的簫聲引來。石影叔叔也是好久不見了,她更難得能看到他以這個模樣出現,且簫聲是那樣壓抑而哀戚,聞者也感到那股椎心的悲,深埋骨髓中的痛。

她聽著,明明就想轉身離開,身體卻像被沉重的鍊子綁住,動不了一分一毫。或許也是累了,她便在不遠的鐵欄杆上坐下,聽著那磨骨鑽心的哀樂,如鋸子般緩緩地拖磨著她的神經。

石影吹簫吹了大半夜,一個側身突然便和她的目光相對,簫聲霎然斷於永不止息的浪聲中。

兩相對望,彼此的眼中映著對方的悲傷,銀白的高潔身影緩緩淡去,最後只餘背景的殘石與這滿地垃圾。

都過去了,她低垂淺色茶眸環顧這一地狼藉,有些珍貴的東西一旦失去了,就是夜夜打燈等待,卻再也迎不回來曾有的光輝。

甚至連後悔的餘地都不留,什麼都沒得好說了。

於是她只能轉身離開,將今晚的一切都忘得乾淨,連同石影眼中少見的悲痛。



池裏的荷花都凋零了,荷葉也露出些許枯態。

氣溫宜人的午後,靜室裏一男一女正安靜地對弈,男子悠然地倚窗望著一池盪綠池水,少女專注地持子在十九行間找生路。

荷香淡淡,外頭有幾位院生靠在欄杆上對著湖景論起池景,一人突然高聲吟起芭蕉俳句:

「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

夏默聞言,愣愣地望著窗外發呆半晌,不自覺地低吟回應:「疲憊不堪借宿時, 夕陽返照紫藤花。」

「怎麼了?」阮牧書望著今日很不專心的小女孩:「心裏有事?」

「阮大哥,我心裏不舒服。」

他也不問,只是淡然地等她開口。

「為什麼人一長大,什麼都變了?就不快樂了?一切都變得好快。我一直以為我和雪兒商鈴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會在一起胡鬧,可是,為什麼突然便什麼都變了?」

「我們雖然不曾說過,但我以為友情是世上最堅定的……應該說,我相信我們三個之間的友誼永遠都不會改變……我是這麼相信的……」

「為什麼雪兒會妖化?為什麼她會遇到那些太過複雜的事情?如果真有命運之神,我一定要將祂的大白鬍子通通拔光!」

她抿著嘴角落子,雖然阮牧書要她不能拍子,但她就是忍不住將子重重落下。

青年微微一笑,捻起白子在指間,晰長的指頭和白子卻是沒有多少色差。

夏默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她不懂就是因為此刻永遠都留不住,才會如此珍貴。

今日不欣賞明日便會凋謝的花朵,著實比存在恆久的鑽石更珍貴,只是人們總是不了解這點,總是將無常當有常,再用珍貴的此刻來悔恨失去的過去,用未來來填補失去的當下。

人們愛活在失去的悔恨中,卻忘了自己正擁有的一切,直到失去才復想起,再繼續活在更深的悔恨。老實說,對旁觀者來說還滿有趣的。

沉吟間,一隻鴿子突然落到窗櫺上,喉間發出詢問的咕咕聲,好奇地側頭看他。

他伸手將鴿子抱過,隨手將牠足間的絲囊取下,夏默眉頭微皺:「都什麼時代了,還用飛鴿傳書?寫email不是比較快?」

青年不理會她,低頭確認私囊上的火印後才慢慢地取出小刀拆開絲囊。

「啊,我知道了,你們想避開學府和八卦社的耳目吧!所以才用這麼老的招式。」

阮牧書淡淡看了她一眼。果是個聰慧的小女孩,但和阿和一樣宛如出鞘的刀鋒芒太出,還學不會韜光隱晦,或許不久後便會踢到鐵板。

「可是,如果被截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夏默壓著額角開始思考解決方式,阮牧書不再理會,細細地將紙條讀了一遍,面容看不出情緒波折。

「那上面說什麼?」夏默將問題丟下,好奇的就想將紙條一把搶過。

神色淡然的青年也不掩瞞,無所謂地一笑:「是鴻樓發佈的消息,『大風祭』的日期已經確認了。」

「大風祭?那是什麼?」夏默更好奇了:「還有呀,鴻樓發佈的消息不是應該很神秘嗎?讓我這個新生知道沒關係嗎?」

「沒關係,等會全學府便都知道了。」他將鴿子放飛,淡然問道:「還下嗎?」

「當然!」夏默眼神晶亮,捻起黑子又是重重一拍。

說了多少遍不要學某個動漫中的人物那樣亂拍子總是不聽,青年苦笑搖頭。

風動,微風吹動廊上風鈴,帶著一串清脆鈴聲遠去。

大風的季節又將來臨,阮牧書將悠遠的目光投向天際低聚起的烏雲。學府裏的風似乎從未止息過,就如同這個世界的變遷,沒有永恆不變的風與水,只有無止無盡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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