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2

故事迷宮 (二)

回家真好。

剛入學府似乎還是不久前的事,一眨眼的時間便已經過了一個學期,連丹不禁感慨時光果如梭。

廚房、客廳和他的寢室,家裏的一切像是從來都不曾變過,安穩得讓他總能找到平靜。

螞蟻靠著窩味便不會迷失,連丹也感到家裏有種味道是沒有其他地方擁有的。他無法形容那種氣味,或許他從小便浸染在這種味道裡,於是連骨子裡也發出相同的味道。只有當他離家後剛回到家時才能察覺到那味道的存在,也能聞到自己從骨子裡發出相同的氣味。

這是讓他能放下戒心、好好地悶頭大睡一場的氣味。

等他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起,他已經好久沒睡到這麼晚了,學府的生活緊繃規律,每天都在朝色微露便得起身,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樣的步調,但一回到溫暖的窩裡他便將培養了三個多月的規律打破,果然家的磁場是最強大的了!

等他醒來,夜貓子母親已經在廚房裡忙碌,熟悉的香氣讓他感到飢腸轆轆。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這是母親最拿手的麻油當歸雞。似乎每個母親都能煮出味道不同但同樣溫暖的燒酒雞,在冬天是可比小太陽般的存在。母親的麻油當歸雞師承外婆,用了母親號稱只此一家才有的秘密中藥,香味總能在吃完之後還在齒間鼻間環繞不去。

這道美食母親並不常煮,通常母親煮起這道菜就代表了﹍﹍

他急忙推門而出,也不管還沒盥洗過就衝到飯廳,果然看到一人坐在桌前讀著報紙。那人的鼻樑上壓著一副銀框老花眼鏡眼鏡,除了鬢髮露出銀絲外,他的面容和連丹就如同出一轍,只有未刮乾淨的鬍渣讓他多了連丹缺少的風霜之色。

「爸!」連丹激動的大叫一聲。

中年男子從報紙中抬頭將鏡框壓下,學者特有的銳利眼神平靜地落在兒子身上。

「半年不見,怎麼還是毛毛躁躁的。」語音嚴峻,但他的眼神流露出淡淡溫度:「餓了吧,去廚房看看你媽要不要幫忙,準備開飯了。」

連丹又多看了埋首報紙中的父親幾眼,用力捏了大腿幾下確認不是在做夢,這才暈暈然地進了廚房。

鍋上一鍋湯汁沸騰白霧蒸漫,連丹湊過去深深聞著香氣,他只覺得肚子更餓了。

深褐色的湯汁上漂浮著一層厚厚的、金黃色的麻油,油層中浮著幾顆橘紅、飽滿的枸杞,特別挑選過的結實雞肉浸在湯汁裡,鮮嫩肉塊吸飽濃厚湯汁又香又有嚼勁,光是這樣看著就讓他口水直流,胃腸更是誠實地發出咕嚕嚕的響亮鳴聲。

母親正在旁邊切滷味,斜眼看到他拿了筷子就想偷吃便一掌從頭巴下:「這個要熬到中午才能吃的,早上我們吃稀飯。」

連丹淚眼看著母親將鍋蓋蓋上,這才去添了三人的稀飯,端到餐桌上等著母親的滷味上桌。

菜都上桌了,連丹的父親才將報紙放下,一家三口一起用餐。

即使正在吃飯,連丹還是盯著父親不敢移目,就怕視線一離開人又不見大半載。連丹的母親也貼近替他加菜添飯,自己卻沒吃幾口。

連丹的父親和碗裡越堆越高的菜奮鬥許久,最後才用手遮住碗阻止妻子餵豬的惡行。連丹怕父親感到壓力而人又離家,忙夾了給筷子的菜進母親碗裡催促她也要吃飯。

他有時候會忍不住不敬的想,可能是母親太過黏人,父親才會總是不在家。

連丹的父親是位民俗學家。他原先只是為了要追尋自己的親族血緣去了中東--據說連丹的外公是中東人,於是他也有四分之一的中東血統和少根筋的樂天個性--卻因此愛上了中東的風俗文化,成為亞洲人中中東民俗學的頂尖學者。

母親因為體質的關係只能留在台灣無法跟他到中東去組織家庭,所以父親為了工作總是在中東國家一待便是大半年且少有音訊,每次中東局勢緊張的時期,連丹只要聽到半夜還聽見鍵盤的滴答聲便知道母親大概又緊張到徹夜不眠。

連丹知道父親並不是不愛這個家,而是他更愛中東文化。他還記得小的時候父親總會抱著他說上一整個晚上的故事。巨人、魔毯、大盜、魔女、公主、沙漠,這些故事精彩得總讓他睡不著覺,母親也總笑說這些故事根本不適合當小朋友的睡前故事,但他就是愛聽。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不再跟他說故事,不再告訴他關於中東的一切,更不許他進入書房。

從那時開始,父親也總是不在家,每次回來沒待多久就又匆匆離去,連道別都不曾出口。

這次過了半年父親終於回來,而且還正巧是他放假回家的期間,他實在渴望能和父親多點相處時間。他想跟父親好好的聊一聊,關於他的學府生活和這半年以來的經歷和變化,他也想聽父親說他這半年來在中東的遭遇和故事。

所有的兒子大概都是追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吧?連丹覺得學府這幾個月的磨礪讓他成長不少,他現在已經有勇氣去接近父親,告訴父親他已經有了點成長。

有些不安地,他終於問了這個他向來都迴避的問題。

「爸爸,你這次會待在家裡多久?」

母親的筷子凍結在空中,他沒有分心去看母親緊張的神情,只是固執地盯著父親,非得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不可。

這些日子他學會最重要的一課就是,該認真時就不該妥協,人生少有重來的機會。

「爸爸,這次可以不要再一聲不吭地離開嗎?」

他父親將筷子放下,目光卻越過他投向被晨光浸染的窗戶許久,這才將視線拉回放到他身上。

「這次回來會待兩週,」他說了個日期:「x日清晨的飛機離開,不用送我。」

連丹可以感到對面的母親鬆了口氣,他也同樣感到輕鬆許多。

「媽,燒酒雞可以吃了吧?好香!」他起身幫忙收拾桌面,臉上已戴上了輕鬆的微笑:「那麼大鍋,我們得吃好多天才吃得完吧?」

「才剛吃飽就嘴饞,」連丹的母親斜瞄他一眼,眼中卻有不掩飾的得意:「你老爹難得回來一次,當然要趁這兩週將你們都養胖才是。」

「對了,那麼大鍋不是準備全部給你們吃的,」母親大人補充兼下令:「記得明天去看看你的淡路表哥,我準備了一些東西順便幫我帶過去。」

「明天?」連丹的臉垮下,父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可是想多花點時間陪伴父親。

看到女人唇邊的笑意他就知道了,母親準是故意用這個藉口來支走他這個大電燈泡好霸佔父親,母親大人真是太奸詐了!



「象。」

「俥。」

「馬。」

「炮,將軍。」

連丹微笑落子,對面的青年眉頭皺出紋路盯著棋盤半晌,這才厭厭地哼了一聲。

「再來一盤。」他將棋盤一把抹亂。

「表哥,有點晚了,我得回去了……」

室裡已經太過昏暗,連丹將房間的燈光按開,如果太晚回家恐怕餐桌上什麼都不會留給他,又畢竟父親難得回家,他也想和家人多點時間相聚。

棋盤前的青年不理會他,逕自將起盤的棋子擺好,抬頭不耐煩地對他作了下一盤要開始,正在等他開始的手勢。

連丹暗暗嘆了口氣,認命地坐下,移動紅色的炮向前。

對座的青年專注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落子,連丹莫不專心地移了棋子,眼角目光不時飄向窗外……從天黑的程度判斷,現在應該已是吃飯時間,想當然母親一定不會等他的。

想到此,他又望向已轉黑的窗面,家裡是否已經開始晚餐了?

連丹的表哥們一個比一個奇怪。這位表哥據說是連丹爺爺的拜把兄弟的外甥,雖和他沒有血緣關係,但從小這位表哥就和他一家人走得很近。

這位從小就很獨立的表哥,那份獨立且成熟的性格也讓他父母讚譽有加,他和父親在書房時常一聊就到深夜。

表哥是位腦中知識豐富、不論做什麼事都非常專注的人,但太過專注了讓他只注意到自己看的到的那一面,他從來都不關心其他人的視角。

舉例來說,下棋時表哥總是緊緊地盯著楚河漢界的那一邊,下棋時表哥是很專注沒錯,但他的專注讓他看不到對方棋手所看到的可能性。或許因為那份專注力,表哥和其他親戚下棋總是贏多輸少,但連丹卻總能輕鬆輕鬆地將對方軍,大抵和連丹看粗不看細的習慣有關,棋藝上他正巧是表哥的剋星,所以每次拜訪表哥總會被拖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棋起棋落,半個鐘頭後進入短兵交接的進程,連丹的表哥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連丹趁著他思考的時候起來活動筋骨,最後在書牆前停下腳步。

這是個一廳一房的公寓,客廳靠窗處有一張木桌一台電腦,其餘三面皆是書牆。

其中表哥的書就占了半面書牆,其中大多都有不同語言的版本。

連丹的表哥淡竹是位作家,確切來說,是推理小說作者。自從十六歲出版第一本小說後,他便從中部的家中搬出,自力更生的在新北市租了間公寓。因為住所和連丹家頗近,他父母便對這位遠親之子格外照顧,連丹的母親時常讓他拎著一大袋可冷藏的食物順便確認表哥還活著,雖然他早告訴母親最快的方法就是看看書店裡有沒有新書就知道了,這樣的回應當然被母親在腦袋上賞了個巴掌。

但連丹的話確實有一定的真實性,如果表哥大半年都沒有出書,或是沒有關於作品再版的消息,這才需要開始擔心。

他曾聽表哥提到,台灣的出版業對於新手創作缺少支持,許多認真有才能的作者寫了十載還未能有出版的機會,大多想走專職作家路線的人都得將新力放在各式文學獎上,藉由累積獎項來堆積名氣,最後才有得到出版社青睞的可能性。

表哥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能在眾多名家中脫潁而出也是靠了點運氣。他在國中時寫出第一部推理小說,投了五、六家出版社皆收到「與出版方向不和」的退稿信。當時他有位正在倫敦攻讀翻譯學的友人拿了他的稿件譯成英文,原本友人只是想要練習翻譯,完譯後正好得到某項翻譯文學比賽的消息便偷偷替他投稿比賽,結果便得了銀賞,這激起國外出版社的興趣,在國內還未有中文版的情況下便已經有五國的譯本。

於是那位友人成了他的經紀人兼專屬譯者,他的英版小說總是會比中文原版的更早上市,國內的出版社紛紛扼腕當時他第一次投稿沒將他簽下。

他的中版小說都不經由出版社出版,而是由他的頭號讀者--經紀人兼死黨和一群喜愛他小說的秘密讀者所成立的後援會以個人誌的形式成書,他的朋友總說這樣才能做出他心目中的小說。雖然比一般同樣厚度的書籍要昂貴一點,但因為故事和成書的品質都遠勝一般坊間小說,讀者也有意願多花點錢買這些看得出對作品有愛的書,而書店也都願意買下放在書店裡販賣,於是這些小說總會在各大書店的暢銷書區佔據最明顯的位置。

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想將重心都放在寫作之上,其他繁雜小事便讓好友打理,他只需要好好寫作即可。

總之文路順遂,他無須為銷售煩惱,所以便一直保持著慣有的低調。除了少數親近的人,甚至很少人知道作者的性別,更遑論姓名、長相等私人資料。他唯一以作者身份和外界接觸的窗口是後援會幫他架起的官網,然而就連在官網裡的討論區裡他也總是沈默寡言,於是他的低調度也是在小說界裡有名的。

連丹知道,為了寫作表哥犧牲掉生活中所有同齡人會有的興趣,甚至和家人刻意不多有往來。他的父母甚至不知道他的職業,只知道他在台北打拼,也只能從他每個月由銀行帳戶裡自動轉回的匯款來判斷他還安好。連丹從沒見過表哥一家人,剛開始對於表哥這樣的行徑頗不認同,就連丹看來表哥實在是位個性極端的人,但他的父母都暗示他不要管太多,他便不曾當著表哥的面質疑他這種對於家人不聞不問的行為。

表哥的生活很簡單,他的興趣只有閱讀和寫作。他的閱讀量驚人,每個月都會經由網路書店訂購幾大箱的書籍,還透過熟悉的二手書店老闆收藏不少珍貴的古籍。

就他所知,表哥是個徹頭徹尾的soho族,除了逛書店或是偶而為了取材外出,三餐則是靠著外送維生。偶爾會在連丹母親幾通電話的催促下到連丹家吃飯打牙祭,但大多時候他都窩在這個小公寓裡。好聽點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連丹的實話是表哥其實是隻地域性太強的動物。

雖然表哥是位作家,但他從來都沒讀過表哥寫的書,連丹對小說--尤其是推理小說實在不感興趣。

正巧他這學期選修了法文,他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法文譯本書隨意翻閱。

「表哥,最近沒有在趕稿嗎?」

「剛寫完一本,編輯校稿中,便大發慈悲地放我短假。」

人們總說,下棋時最容易暴露心情,雖然現在沒有死線,連丹卻能感到表哥似乎有什麼煩惱,而這個煩惱讓他的棋路比往常還焦躁。

「表哥目前寫作遇到瓶頸了?」

「沒有。」

「還是和編輯處得不愉快?」

「沒。」

「那﹍﹍近來有事情煩心嗎?」

「和一家咖啡廳有關﹍﹍算了,你不會知道的。」他揚起眉毛不耐煩地問道:「換你了,到底還下不下?」

連丹只好苦著一張臉乖乖坐回桌前,看來得下到深夜才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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