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1

故事迷宮(三)

客廳角落一張有著小碎花絨毛背靠的L型沙發,上頭的少年穿著咖啡熊圖案的睡衣一派休閒模樣,連平時總帶著的眼鏡也取下。背景播放著巴哈的大提琴曲,這是個輕鬆和暖的冬末夜晚。

燈是暖光,空氣裡有著若隱若無的咖啡香氣,適才母親親自磨了咖啡豆泡了一大壺咖啡,現正靠在父親旁邊小口啜著咖啡像隻滿足的貓咪。

從客廳這角可以透過書房敞開的門看到書桌後的父親和母親,連丹已經好久沒看見這個原應熟悉的情景。

母親總是很黏父親,只要父親一回到家,她便會放下寫作的工作甚至將電話線拔掉,直到編輯哭著上門要她交出死線進度時她才勉強回到電腦前裝裝模樣,等編輯走後再黏回父親身旁。

也只有當父親在家時,母親才會顯露賢妻良母的手段--看看每天晚上精美的四菜一湯、下午茶點那香氣逼人的自製小西點、家裏堆了一個月的髒衣服和臭襪子全洗淨整齊地疊放在衣櫥裡、就連父親書房裡堆了大半年的灰塵也在一夜間消失,連丹覺得女性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雖然這麼說自己的母親好像有些失禮。

但平時他熟悉的還是那個拉褟、一開始趕稿便廢寢忘食、需要人照顧、對兒子總是缺少關心、那個會將衣服襪子亂丟放著讓他收拾、有心情時還會對他的廚藝挑三揀四的少跟筋母親。

有時候他會擔心母親黏得太緊將父親嚇跑,但父親實在太少回家,於是連丹也不忍剝奪母親這短暫的快樂。

他坐在家的這一角遠望房子的另一頭,門框鑲住溫暖的畫面,書房裡父親母親自成一個世界。父親是恆星,母親是繞著父親轉的行星,失去恆星的行星便無法自轉,有了恆星的行星才能規律的運轉。

原本他有很多話想跟老爸說,但現在,只要能夠這樣遠遠地看著就滿足矣。

而且這個位置可以同時看到大門和書房,連丹自從老爸回家後便抱著毯子睡在沙發上,就怕一覺睡醒老爸又不見了……所以他還是習慣性地像隻守門犬,忠實地看著家人,只希望這個家的幸福能夠藉由守門延續下去。

沙發上,連丹將拼圖毯攤開露出完成的圖框,上頭的拼圖已經完成大半。

連丹拼拼圖的方式是先將邊框拼起,再來將拼圖用顏色相近的區塊分成幾大區,最後一口氣記下同一區塊的圖形與位置,趁著精神集中的時候一口氣將區塊拼起至拼圖上。

他的記憶力並不突出,但精神集中力卻是同儕間的佼佼者,對此總能激起室友阿徹的火氣。他玩記憶遊戲--就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後就將所有的卡翻面,必須要將一對有著相同圖案的卡片先後打開才能取出,以最少的次數消去所有卡片的遊戲--總能一次KO,靠得便是他的集中力,雖然就他而言最重要的長期記憶力卻只是中下。

靠著集中力和短期記憶力,他能夠一口氣將同一區塊的拼圖拼完,所以通常一千片的拼圖認真來拼只需要五、六個鐘頭便能完成。

拼圖不需要多作思考,連丹很喜歡這樣簡單又能夠放鬆的遊戲,而且每次拼完一幅拼圖總會讓他感到無比滿足。

當然他更享受的是拼圖的過程。

還沒拼完之前,他從來都不知道拼圖的原貌。就如上一幅拼圖,一開始起頭拼出個角落他以為是幅印象派作品,再拼出一角才發現或許是梵谷的油畫﹍﹍他總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翻自己的猜測,直到最後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幅水彩風景畫。

於是,拼圖就像拆禮物一樣,除非打開最後一個盒子,誰也不會知道裡面裝了怎樣的驚喜。

而現在他的拼圖又多了一層盒子--一個最大、最黑、也是最迷人的盒子--那就是拼圖背後的故事。

手上的這個拼圖比往常的複雜,顏色區塊也互相混雜而難以分別,拼了一小時後他感到有些疲倦,便將原本壓在毛毯上的書取過,那是黛姬學姐借給他的小說。

《精靈九九九》,據說是他正在拼的圖所依據的故事,明明書本封面風格與作品名都是輕小說模式,他訝於這本書的厚度卻像本辭海多過小說了,重得可以用來砸人。

他翻開一頁,閱讀前又望了書房一眼,母親已經倚著父親打盹,而父親正側頭凝視著嬌憨的妻子,這畫面溫馨得令他瞇著眼睛笑得像是愛麗絲的微笑貓。

看了一會兒,就怕他的目光會令父親又不自在地迴避,他便將拼圖毯捲起放到一旁空出位置,然後調整了姿勢半躺在沙發上開始讀書。

連丹一開始還會偷偷從書縫偷看父母的情況,但沒多久他便被這本書的情節所吸引,渾忘了要繼續偷瞄書房。



她向來都不喜歡貓,貓也不喜歡她。

「蛇姬大人」是隻全身雪白的金吉貓,據阿華預估約有五公斤重,有個肥肥的屁股,平常喜歡睡覺及對她發怒。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據取名的老闆娘說館貓有著蛇姬大人的優雅美麗,雖然阿華怎麼看得不覺得這隻懶貓有任何優雅的成分。

這隻貓在某個早上出現在咖啡館後便賴下不走了,老闆娘一看到就驚呼好可愛,這隻貓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咖啡館的一份子,儘管老闆微弱地抗議他比較喜歡狗也沒用。

這隻貓喜歡在客人腿上睡覺,所以頗得客人緣,只有阿華知道這隻貓有多邪惡。

牠喜歡將客人重要的東西壓在身下藏起來。剛開始一次兩次或許還可說是意外,但當客人們焦急跑回咖啡館找東西的次數變多時,阿華似乎看到了隱藏在角落的貓的冷笑。

牠平常還喜歡大喇喇地躺在阿華需要打掃的桌上,四肢癱開占了大半個桌面,若想將牠移開便得受個兩爪。又牠非常愛潔,一到陰雨季節便成天舔著長毛,因毛球症而食慾不振,動不動便將食盆和水盆打翻來對阿華表示牠很不爽。

但阿華也不是好欺負的愛貓人士,大部分時間都對白貓開啟無視技能,對於牠的吃飯時間也常忘記,任由牠在旁可憐兮兮地貓叫而假裝聽不見。有時後被抓得痛了,她則是直接抓起白貓丟到外頭,眼不見為淨,直到老闆娘出現將在外頭哭叫的貓抱進來,她則是無辜的聳聳肩繼續工作,氣得白貓又要亮爪撲上。

對此,老闆娘只是寵溺地拍拍貓又摸摸阿華的頭,微笑地說句「家裡孩子太多總會吵架」,要他們和平相處。

想當然被一人一貓當成耳邊風,貓咪繼續黏著老闆娘撒嬌,少女躲進廚房幫忙收拾準備回家。

這天阿華趁著晚上收工前手閒,便將櫃檯整理一番。

櫃檯下有許多客人留下的東西,這日她整理櫃檯時又將那個紙袋拿出,這才想起那位客人已經幾個月沒出現了。

她困惑地將紙袋拿起,那一疊紙頗有重量地壓在手心上,她直覺這份文件這位客人而言很重要。

瞄了蛇姬大人一眼,她正慢吞吞地舔著爪子擦臉,注意到阿華的目光便很快地回了個輕蔑的眼神,視線下滑落在她手中的紙袋上,彎起唇線露出貓樣的笑。

這傢伙一定是故意的!

如果這個客人非常需要這份文件,卻因某種原因而無法進入烏城該如何?

白貓輕巧地跳上桌面用手抓紙袋邊緣,阿華將文件拿高不讓牠碰到,白貓順勢將爪子落在她腿上抓出一血痕。

阿華忙退了一步,白貓蹲踞桌上舔著爪子,挑釁的斜睨她。

於是﹍﹍阿華就將貓丟出門外,任由牠在玻璃門外抓門哭叫,將紙袋裡的紙倒出閱讀。

她原本只是想看看上頭是否有署名,然而她一開始閱讀便被上頭的文字吸引住,停不下來。



手上的這本《精靈九九九》的封面畫了張類似撲克牌裡的國王牌,只不過正面是位滿臉疲倦的青年,牌反過來則是一個樣貌討喜的執事服小童。

小說頗吸引人,他讀沒幾頁便將拼圖放下專心閱讀,拼著一整晚沒睡將整個故事讀完。等到他終於頭昏腦脹地從書中抬頭外頭天色已經大亮,書房的門也已鎖上,料想父母正自熟睡。

就連丹貧瘠的閱讀經驗來說,這本書說不上好看或難看,他只能說這實在是個奇怪的故事。

主角是位向來都運氣不佳、剛出社會的青年,他有個總愛批評、唸敗他的父親,總是怨他沒用、動不動就跟他伸手要錢的母親和只喜歡追星和名牌的妹妹。

日常生活中他總是很倒楣。他走在路上總會掉進工程中的坑、或是踩到不知從那裡冒出的狗屎,工作上也不時受到挫折,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工作,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是和喜歡的女孩告白時被輕蔑地拒絕了。正當他對於自己的存在感到絕望時,他卻無意中撿到一個神秘的壺。

就和百年前的故事開頭一樣,當他擦亮壺身的那霎那,精靈第九百九十八號便出現了。

這是個古怪的精靈,外表像個穿著執事服的小男孩,且沒有三個願望的限制。願望數量無限,但唯三的限制是--其一,主角只能為達成其他人的願望而許願;其二,不能讓人知道精靈的存在;其三,一天最多只能許三個願望。

於是在精靈的幫助下,主角盡可能地滿足了自己周圍親友的願望,他還因此贏得了心愛女孩的心。但他很快便發現,人的慾望是無法被滿足只會被越撐越大。所有人都發現只要巴著他提出要求,最後願望就能滿足,親近他的朋友和親戚越來越多,一天三個願望再也跟不上眾人許願的願望。

被需要、被愛的感覺太美好,對於這些求懇主角永遠都無法說不,但為了要滿足這些「重要朋友」的需求,他只能夠拼命工作賺錢、或是一整夜不睡為這些朋友做出他們需要的東西。

在聽取願望與達成他人的願望之間,他慢慢地失去了自己的願望,漸漸地失去自我﹍﹍於是,他最後轉生為精靈第九百九十九號。

精靈,這是沒有屬於自己的願望的存在,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滿足其他人願望。

「我是精靈第九百九十九號,在此謹供閣下差遣。」

當精靈九九九面無表情地出現在下一個失落的人的面前,說出那句精靈必說的話語時,這個故事就莫名其妙地這麼結束了。

很簡單的劇情,故事中主角家人和朋友說話的模式以及態度的轉變,連丹感到十分寫實,且劇情黑暗到令他顫慄。但故事的文風卻是輕快且幽默中帶著淡淡嘲諷,這是部黑色輕喜劇,童話風格只是騙人用的包裝,故事想要探討的社會問題一籮筐,這些議題對連丹來說太沈重,所以這是本看過一次就不會想再讀第二遍的書,卻能讓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他後來在網路上查了查,發現這本書因為銷售量過於慘淡已經絕版,讀者對於這個故事的評價也多是負面居多。

為什麼那位繪者會為這樣一本沒有名氣,評價甚至以負評居多的小說作畫?她又是在怎樣的心情下畫出這幅畫?連丹實在很想知道。

雖然一夜沒睡,連丹還是決定一口氣將拼圖拼完,他想知道這畫的原貌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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