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2

大風祭 第二章 大風吹 (三)

大風祭前的一周,風平浪靜,除了連下三日的大雷雨,期間卻是一絲風也沒有。

閃雷與轟然大雨中,各學苑仍是異常忙碌,修繕和補強的工作在狂雨中格外辛苦。一年級新生也被分配起簡單的工作,在雨中化身成忙碌不休的小螞蟻。

連丹則是苦著臉被老師們拖走說是要排練,臨走前背後壓滿室友的怨恨,讓他無精打采地駝著沉重的背離開。

大風祭的前一日晴空萬里,連一絲最輕微的風也沒有,但學府裡許多人都感受到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觀察者協調社的會館裡,傍晚聚了群好不容易才能夠抽空相聚的社員,新生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大風祭的計劃,老鳥們則都表示大部分時間都會宅在會所裡,對於大風祭卻是沒有多少興趣。

「聽說烏城裡有間神秘的香水店……」

「許多人說那家點賣得是魔鬼也愛用的香水喔。」

「可惜那家店太難找了,只服務熟客人,沒有名片便找不到位置。」

「不過有學姐透露,大風祭是最容易找到那家店的時候了……」

「所以我們鎖定了目標,要趁著大風祭將烏城翻過一遍,一定要找到那家店!」

「黛姬姐姐有去過那家店嗎?有沒有線索可以偷偷給我們?」

夏默與商鈴一搭一唱,左右分別抱著黛姬的手臂蹭著她撒嬌,黛姬親暱地摸摸兩人的頭像是摸小貓般,畫面很美,但這個背景彷彿堆滿百合的畫面讓在場男士都感到不太舒服。

黛姬大姐頭不論到哪裡總是被一群崇拜的可愛學妹包圍擁簇,彷彿被飄滿粉色花瓣的光環加身,到了社團也是如此,就連總是躲在角落像抹影子、最安靜的小律也不禁多看了兩眼。

連丹早知道黛姬大姐頭是位拉子,而且女朋友的數量遠多過在場男士們的記錄,對此錢學長總是恨得牙癢癢的,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披著羊皮的狼,所以能在羊群裡不驚擾到羊群、被可愛的羔羊們所包圍。

連丹並不覺得黛姬大姐這樣有什麼不好,但他就是會忍不住拖著學伴到這位學姐的守備範圍外,他對著這位幾近完美的學姐有著他也說不明白的戒心。

這陣子實在太忙碌,好不容易能在大風祭前抽出點時間喘息,他不敢回寢室便躲到會所,沒想到所有社員都在這裡。

學伴如往常般安靜地坐在窗邊,厚書卻閒放膝上一頁未翻,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漸黑的天空許久,久到連丹以為她睡著了。

他走過去坐在她不遠處的搖椅上搖了兩下,從這個角度看去,學伴露出困惑的小動物神情,就像隻兔子警覺地豎耳傾聽什麼似的。

「聽到什麼了嗎?」他傾耳聽了會卻什麼也聽不見,終於忍不住問了。

阿華一怔,這才回過神來。

「不,什麼都聽不到。」她困擾地凝眉:「好吵。」

「好吵?」連丹幾乎想將耳朵貼在玻璃上聽聽看,明明外面就像往常般寧靜。

「今天怎麼會有空過來?」阿華淡淡地問他。她知道連丹將參與大風祭的祭禮,也曾聽學伴抱怨過前置工作之忙碌。

「老師放我半天假,接下來一週就沒有休息的時間了。」他想了想,又補了句:「真不公平,我也想要和大家一樣輕鬆的玩啊,一整週只能捧個香爐顧火實在很無趣……」

話語未完,一隻手已經勾著他的脖子壓下,錢學長笑得像頭狼:

「唷,讓你那家子聽到這話,恐怕你整晚都不用睡了。」

那家子?連丹的臉馬上垮下,幾乎沒有苦著一張臉給學長看。

錢伯逸大笑,這才放開很好逗弄的學弟,晃過去試圖將兩位可愛學妹的注意力從偽巫女大姐身上吸引過來。

祭典前的氣氛是如此輕鬆,於是沒有人注意到,黑夜裡的星星都不見了。

果然隔天一早便起了風。

萬里晴空,但大風將樹影吹得凌亂,尤其高處的大風更是強烈,像是彈著看不見的弦,站在四象學苑的山道上可聽得整個天空都發出巨大的呼嘯聲。

沒有雲,但所有人都聽見了雲動的聲音。

終於,大風祭到了。

大風祭是連續一整周的祭典。

這一周府生雖然放假無課,關於大風祭卻有很多嚴格的常規。

其一,四界門全部關閉,府生不得離校。其二,大風祭期間除了醮祭的司祭外均不得使用任何術法,違者得在校長室打工直到離校。據說這是比死更慘的處罰,就連四人幫裡的騫遠志也只能不情願地將丹爐收起,於是連丹眉頭一皺,發現事實並不單純。

總之,一整周沒課又不能離校,府生只能給自己找樂子了。

美食街又被稱做烏城。大風祭期間,學生會聯合烏城舉辦為期一周的慶典,又因為烏城的街道狹窄不適合活動,活動場地便從美食城延展至懸鈴子大道。

一年裡也只有這個時候,烏城揭開神秘的面紗,你無須猜測華美的院落後是怎樣的店,或是那道冗長的壅道後又是如何的店舖。這一週裡,所有餐館店舖無條件開放參觀,門口也擺放試吃兼介紹的攤位。

這一週也是攻略某些神秘商店的最佳時期。

惡魔居和四人幫都有各自的目標,大風祭前許多新生也熱烈地討論著傳聞中的神秘地帶。據說,烏城深處有間特別的繡樓,裡面的繡品其實是活著的……據說有間奇特的餐廳,裡面從廚師乃至服務生都是貨真價實的惡魔……據說還有間寵物店,甚至能找到山海經裡的珍稀動物……

太多據說,太多傳說,新生們各個摩拳擦掌,希望能趁著大風祭店鋪無條件開放門戶的期間找到一兩家傳說中的店,得到能夠入門的邀請卡或名片。

但烏城實在太大,很多人都發現了,這裡的街道時常會自行改道,任何地圖在此都不適用。有時候這裡會突然長出條小巷,有時候原本慣走的大路卻偏到奇怪的地方,烏城的街道與四季都有自己的心情,在此處第六感和緣份遠重於方向感,你不會知道路邊那間不起眼的小店是否就是你要找的店舖?

烏城的地勢偏低,大風在上方盤旋經過,烏城裡卻只有穿堂微風在繁蹤複雜的巷陌裡打轉。

烏城裡人來人往,時不時有人手中拿了一串烤烏賊或是一碗黑輪邊走邊吃,處處皆有笑語。

人群中閒然漫步的三人,其中兩人穿著寬鬆T-shirt戴著鴨嘴帽,阿華側目看著兩位同伴,還是說人要衣裝,他們身上藍山的影子都被清得乾淨,這樣的他們看起來意外年少,倒像是普通的府生了。

阿華這周不需要打工,聽說她有友人來訪,老闆娘便直接准假要她好好去玩一玩。雖然在烏城工作,但阿華對於此地仍是不熟,兩位同伴也無所謂,他們只是想要散心走一走罷了。

藍在前面,手插在口袋裡意態悠閒;山伯在後方,無精打采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嘴裡不時叨唸著什麼。

剛剛在某間店舖前停了一下,山伯便拿了根木棍敲人家門口的石製水盆,手底不停敲出節奏,服務生花容失色地跑出來阻止惡行。

手中的木棍被沒收後他便露出落寞神情,偶而仰天嘆息,有時又踢著地面像是仇敵,整個人明顯地心不在焉。

「山伯這樣……沒關係嗎?」他們似乎無視本人意願地拉人出來逛街,山伯這副不情願模樣讓阿華感到些許罪惡感。她壓低聲音問將人拖出來的罪魁禍首。

「不用管他。」藍帥氣地揮揮手,繼續踏著懶洋洋的步伐前進。

而應是三人中的長輩,藍仍是踏著貓科動物般的慵懶步伐,走沒幾步路便繞進家茶館或是咖啡廳歇腳,懶洋洋地趴在桌上打起哈欠。

真像個沒睡飽的小朋友,阿華嘆了口氣,一個早上他們沒能走幾步路便得休息,她開始懷疑究竟是自己拖著兩人出來還是藍要求她當嚮導的?

但藍似乎也沒有想回去休息的打算,他們便走兩步歇一步地晃掉了一天,整天下來他們大概走不到幾百公尺卻已經在十餘家咖啡館裡停留過了。

阿華無所謂,若整周都能這麼平靜渡過也不錯,然第二天起事情就有了些微變化。

當她到兩人下榻的茶樓時,山伯正拿著店長心愛的二胡,和店長如好兄弟般勾肩搭背地拼歌,雖仍是一臉蒼白、鬍渣滿臉,但終究露出了阿華許久未見的笑容,那笑容就如她記憶中的一樣,有著孩童般的純真。

可惜這個溫馨的畫面還沒維持五分鐘便破功,一曲未完,個子較矮的店長一腳踩在椅子上扯著琴弓叫罵,山伯居高臨下舉著琴身跳腳。

「別亂改我的琴譜!」店長揮著琴弓如棒球棍。

「哈!我這樣彈順多了,你到底懂不懂音樂?」山伯抓著琴頸不讓店長碰到二胡。

「混帳!老祖宗的琴譜哪是你想改就改的?」

「你能否認我改過的較差嗎?你摸摸良心說實話啊!」

「哼!以後我才不會再讓你看我的琴譜!」

「哼!那下次就求著我看吧!」

兩個年紀加起來超過半百的大人吵得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他們花了不少氣力才分開兩人,將山伯拖出店外。山伯一離開手中的二胡就像漏完氣的氣球般無精打采,馬上又回到昨日的乾扁模樣。

像是帶著問題兒童出門,她終於能夠體會藍那句喟嘆了,這傢伙的腦子裡確實只裝的下他的音樂。

名義上她是嚮導,但實際上卻是藍在領路。時常她落後幾步等著有氣無力的山伯跟上時,藍會突然便轉進個陌生的小巷子,門輕路熟地找到一家店便繞了進去。

而這天他們進去的店,已經沒有一家是咖啡店了。

陰沉的古董店裡有人影晃動,明亮的糖果店裡卻有個長著黑色羽翼的甜點師,綠意盎然的花市卻有株比人還大的豬籠草和各種奇花異草……半天下來阿華的眼都花了,她從來都不知道這裡有這麼多奇怪的店舖,更奇怪的是藍的運氣也太好了吧?隨便亂拐便能找的藏得隱密的神秘商店,但讓她更在意的是那些店家的態度。

早上進去的第一家古董店,老闆一看到他們便是端茶倒水又搬了一堆古董出來任君挑選。糖果店的點心師則是苦著臉任由藍塞了一堆糖果給她卻一文都不敢收,所以現在阿華的背包裡有一大袋糖,她到年底絕對吃不完。而那個奇異的花市,老闆夫婦還送了她一大袋花籽--當然是看在藍的份上。

這些人(或非人)一看到藍便盡力巴結,但臉上模樣又像是被脅迫般的不甘,害阿華以為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打劫,而她也莫名成了幫兇。

對於這些人,藍只是一臉無聊地在店裡東看看西瞧瞧,有時喝杯咖啡便又離開。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送上名片和折價卷,口中又說如果嵐君想要什麼當然連折價券都不需要,他們定雙手奉上。

這樣打劫了幾家店舖,阿華實在很想嘆氣,背包裏多出數張店家名片及一小疊折價券。這些店家戰戰兢兢地奉上了珍貴的名片給藍,卻馬上便被轉手丟給她,那霎那那些店長看著她的神情像是看到一塊叉燒肉般可怕。

她總覺得藍此趟不像他所說的來散散心,倒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

這會他們又鑽進一個僅供一人行走的窄巷,窄巷裡卻像個迷宮一般,藍看似毫無目的地亂拐著,但三拐兩彎後便進入一個雜草蔓長的庭院裡,藍逕自走了進去,毫無猶豫地推開那一扇梨花木大門。

這間不像一般店舖,即使是大風祭期間門卻也未敞開,她正自猶疑時山伯已經跟在藍身後進去了,於是她還來不及看清門上招牌就只能跟著進門。

一進門,外頭風的喧囂聲都不見了,耳內因過份安靜而出現嗡嗡鳴聲。

空氣中有淡淡的墨香混合著古紙的味道,木板長廊清涼而幽暗,兩旁有格子紙窗透出黯淡的光。

藍直接便往長廊深處而行,山伯慢了一步直接跟進,阿華則是望著如幽口般的長廊躊躇不前,手臂上的寒毛紛紛豎起,昏暗中有無法言喻的壓力直撲而來,鎮得她無法前進半分。

直到藍走到長廊底要彎進一側的廳室時才回頭望了她一眼,那一眼如平時般淡漠,卻像道清涼的風撫去心中疙瘩,她忙快步趕了上去。

總覺得,他們似乎又進入什麼恐怖的商店了,阿華只能認命地吞下感慨。

走道牆上掛著字畫卷軸,那些字畫卻給人無形的龐大壓力,但走道底相對的一幅猛虎圖才是壓力的來源,阿華緊盯著那幅畫不敢移目,實在是虎威太逼真,

終於走到走道底端,那幅水墨畫已在觸手可及之處,她不敢多看忙閃身進了一旁的側門,這才舒了口氣。

門內驀然寬廣,四周架上堆滿古籍及紙捲,室內墨香更是濃郁。室中央一張大木桌,桌上堆滿書本,一人伏案於紙堆裡看不清面容。

靠牆處有檜桌藤椅,藍一進門便往椅上一坐,雙腳大喇喇地放上桌面便靠著牆休息,隨即低低地喊了句口渴了。

「知道了!」山伯果然反射性地將同伴的要求當成第二優先,當然第一優先還是他的音樂。

山伯的大嗓門終於驚醒半藏在書堆裡的人。

那是個長著一臉刺蝟毛般的鬍子的男子,他茫然抬頭卻只看到山伯從櫃子裡翻出他珍藏的茶葉,藍又輕聲指導山伯從角落櫃子裡挖出珍貴的紫砂茶壺,山伯便抓了個水壺就要煮水泡茶。

「喂!」他拍桌而起:「你是誰?」

山伯不理他,他氣得將手中的毛筆扔去,對著門外怒喚:「虎衛,你搞什麼亂放人進來?信不信我加幾筆讓你變小貓!」

「吵死了……」藍睏倦地壓著額頭,將鴨舌帽脫下露出幽黑的貓眼。

大鬍子大叔這才注意到藍,他先是呆了幾秒,這才又愣愣地走回書桌後頹然坐下,將身前的書疊得更高作鴕鳥狀。

「我是來找你的。」藍的聲音很輕,在如此靜室裡卻很清晰。

「我只是普通的補書人,我只會補書,我什麼都不知道……」鬍子大叔的聲音悶悶地從書堆傳出。

他頓了頓,悶聲問:「而且依照規定,你應該不能進來的……」

「有在地學生領路,沒有犯規。」藍不耐地截斷他。

大叔飛快地站起掃著四周,視線落在阿華身上定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後又躲回書堆後頭。

「我只會補書什麼都不會。」

「少來,你知道我在找那個鐘。」

「鐘?我不知道什麼鐘。」

「山伯,告訴他你聽見怎樣的鐘聲?」

「呦厚,沒問題。」山伯將茶具放在桌上,先為同伴倒茶後才開始描述他所聽見的鐘聲。

「鐘身的材質應該是青銅但心卻不是……鐘聲很沉,音階為do升半音,頻率不規則應該是風的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麼無法判斷距離和方向?那鐘聲聽起來很遠,卻又像在不遠的地方……」山伯困惑地抓了抓頭。

「原本只是來散散心的,但既然鐘都出現了,不拿回來實在說不過去。」藍揚著眉角看他。

「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悶悶地說著,如果可以說不定就將頭埋在書裡。

「呵。」藍輕笑,書後的大叔卻因此抖了一下。

他喝了口茶,眉頭微皺:「你泡的茶還是一樣難喝啊,山伯。」

藍又喝了兩口才將茶碗放下,彷彿再也撐不住地閉起眼睛,就要睡去的人卻輕輕地哼起了歌來。

他的聲音很輕,這也是第一次阿華當場聽見藍的歌聲。

或許因為聲音不響,阿華忍不住想靠過去聽個明白,但她還是盡可能忍住了,她知道就是靠得再近也不夠,就算將耳朵都貼到他嘴邊,還是會引得人想將自己揉進歌唱者之中,那樣才能聽得更清楚。

那歌聲有著誘惑人的魔力,阿華恍神間耳朵已經被壓住,她愕然地扯了扯卻拉不下壓住雙耳的手,她回頭,看到山伯滿面嚴肅地望著前方,用嘴形叫她不要妄動。

她跟著山伯的視線卻看到室裡的情況又變。

沒有風,架上書桌上的書頁卻被簌簌翻開,她聽不見聲音,於是一切只剩紙頁翻動的畫面。

無數股煙氣從書中冒出、鑽出,在室裡化成鬼魅般的形態,或人或鳥或獸或魚,在室裡夢游般地飄動於空。

百鬼夜行的景象卻在白日裡出現,鬍子大叔怒得站起,阿華只見他氣得鬍子上下抖動,對著藍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房裡亂飄的書靈紛紛歸位,山伯這才放開她到藍的身邊,拿出帕子幫他細細地擦著額上的冷汗,阿華這才注意到他臉色慘白得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

這時鬍子大叔已經跪在地上收拾掉了滿地的書,背影蕭條苦澀,藍握著山伯的手腕站起,語重心長地留下一句:「書匠,我會再來的。」

阿華沒看錯,鬍子大叔抖了一下。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這種行徑根本就是威脅外加趁火打劫,離開前望了倒楣大叔蒼涼的背影一眼,阿華終於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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