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9

大風祭 第三章 兇琴 (一)

今日藍更是門輕路熟,盡往烏城深處而去。穿堂過巷、走過幽徑窄林再過小橋,最後他們來到一個深藏巷子裡頭的工坊。

遠離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裏鳥語靜默,數朵朝陽花悄悄在牆頭燦放。但頭頂卻有風的聲音呼響,彷彿整片天空都在移動似的,周圍的樹林也隨之搖晃擺動,和底下的安寧成一對比。

巷子盡頭,那是棟一層樓高的木製樓房,看起來非常舊了,有著極斜的屋頂,用薄木片堆疊起的屋頂上頭再用圓石壓頂,屋頂表面長著一層厚重青苔。這是許多會大雪的古農莊擅用的築屋方式。斜屋頂以避積雪,積木屋頂則能抗雪壓的重量,也能保持室內的通風性。壓頂石上也會被刻上咒文,一面壓著屋頂一面又被村民賦予祈求風調雨順的媒介。

庭院裡有紫藤花開還有兩株結著纍纍柑橘的矮樹,除此之外只有鋪著白石子的地和一裝滿水的石甕,氣氛一派安閒雅淨。

只是,學府冬季至多不到半尺的雪,又這棟房子看似有些年歲了,她好奇這樣的農村古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側邊雙拉紙門敞開,門裏卻透出微帶熱氣的空氣,這次藍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望著門內一會兒,雙手交抱胸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敞開的大門。

直到山伯將手放在他肩上,緊了緊,他才毅然跨上踏石而後在玄關處拖了鞋子入門,山伯和阿華只得快步跟上。

門內鋪著榻榻米,卻是頗有年歲,被踩得熟軟了。屋內比想像中的寬廣,用紙格子窗門隔成數間小室,阿華經過一半開紙門瞧見裡頭有藍色團圃及一地的木工工具。大廳牆上掛著不少用途不明的工具,牆角亦堆著沉重的工具箱,

木柱木樑亦被煙燻得黑了,一進到廳裡便看到正中央有一坑燒著幾塊炭,火上還掛著一鐵製水壺。

坑邊跪坐一位穿著絳色和服的少女,少女有著一頭鋪到地面、漆黑如夜的直長髮,面容如冰雪,一雙黑幽幽的眼看不出多少情感,她雙手手掌貼地緩緩拜下。

「嵐君,請多指教。」

她抬起頭,眼神清澈地望著他:「許久不見您了,妾身一直再等您的到來。」

「我需要你的幫助。」

她毫不訝異地垂下細長的眼:「不論何時妾身都會遵照您的願望。」

「現在還早,請問您要喝茶嗎?」

「好。」

聽不懂他們用日文說了些什麼,山伯在一旁感到無趣,趁著和服少女準備茶具時湊在藍耳邊問:「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嗎?」

藍問了和服少女幾句,得到回應後才答覆:「你們倆可以四處走走,無聊了就到外頭等著。」

山伯大喜,臨走前卻又被叫住:「切記,什麼都不能碰。」

「好。」他的聲音響亮地引得和服少女回望,藍回頭望了阿華一眼,阿華知道他要她看著山伯便認命地跟在後頭。

兩人退出廳後,便在屋裡一間間開門探看,屋子裡的採光不好,昏暗空氣中打開未知的門別有一番探險氣氛。

拉開第一扇紙門,門後是個出乎意料大的和室,榻榻米上整齊排著約二十多個藍色團圃。每個團圃前都有一未完木制樂具,或竹笙或半成型的琵琶,旁邊則是各擺著一個木製工具箱。

阿華還在門口探頭時山伯就已經推門而入,蹲在其中一團圃前拿起前方未完竹制物翻看,阿華只得走到他旁邊蹲下小聲提醒:「藍說什麼都不能碰的。」

話才剛完,山伯便在竹制物上重重敲了一下,竹管清脆地噹了一聲,連屋頂也反射回音。

阿華壓著額頭暗暗嘆了口氣,算她沒說。

山伯東摸摸西摸摸,阿華蹲在一還未釘上皮革的太鼓旁,手指滑過鼓身便沾上厚厚的灰塵,她環顧這間樂器工房只感到缺少人氣的蒼涼,看是已經很久都沒有人在了。

離開這間房後,他們又開了幾扇門,都是較之前第一間房小上許多的工房,有的只擺了幾具未完的和琴及樂箏,有的則是剛成型的各式太鼓。

幽玄的和室工房,疊蓆上閒置的未完器品,這一切都透股過於寧靜的森然寒意。

這間屋子曾經有很多工人,為什麼工作未完便將這些半成品丟在這裡?為什麼這間工坊又會出現在烏城?那位少女又是什麼人?

看得越多越是困惑,兩人打開最後一扇門,卻是間空曠小室。山伯當先踏入,阿華跟了進去,直到進到室裡她才看到靠著牆的神龕,牆上掛著一幅觀音像,原來這是座敷之間。

山伯用指腹摩挲鬍渣一面喃喃自語道:「這裡是她的房間啊……」

「誰?」

「那個女的。」山伯從第一眼便看她不順眼了:「那個和藍正在說話的女人。」

「什麼意思?」阿華一頭霧水。

「妳沒看出來嗎?明明看起來沒有這麼遲鈍……」山伯這才訝異地斜睨她,下巴對著神龕處一勾:「她是座敷童子,或者說,這間屋子的屋靈啊。」

「屋靈?你怎麼知道的?」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卻也同時從整間屋子的牆壁與梁柱間發出……」山伯對聲音太敏感,不可能錯過這點違和處。

「那這間屋子……」

「至少十年都沒有人住了,」山伯踢了踢腳下的榻榻米:「那些樂器也已經很久沒有人碰了。」

「那……」

山伯對她眨眨眼,壓低聲音:「想知道為什麼?樓上可能有答案喔!」

他續道:「我感覺到……上頭有很重要的東西在呼喚我。」

「上頭?」

「這種斜屋頂的屋子通常都有個閣樓,我打包票一定有閣樓。」山伯揚眉。

「很重要的東西……是樂器嗎?」

「妳終於開竅了。」山伯笑著一掌拍在她背後,害她險些一口氣嗆在喉頭。

阿華一面回氣,往旁跨了兩步保持距離後才問:「那要怎麼上去?」

「才剛誇過妳的……」山伯瞄了她一眼:「一定有樓梯被藏起來了,嘛,我們分頭找找看吧。」



樓梯藏在一堆雜物之後,兩人將雜物搬開露出窄小的木梯。

從前日本人普遍矮小,所以這樓梯的也是毫不意外的狹窄,然對人高馬大的山伯就是挑戰了。

木梯盡頭有一木蓋,木蓋上貼滿白底紅字的符咒,阿華凝眼正打算看得仔細,山伯卻已發話。

「我先上去看看。」

話未完,山伯已經率先踩上樓梯,脆弱的木板辛苦地吱呀吱呀響,像是看到成人踩在老人單薄的背上,阿華屏息手中捏了把冷汗,山伯實在是衝動派的。

終於,山伯將蓋在樓梯上的木板推開,落下柔和的光線,閣樓裡的採光卻是比樓底的好。

但那股恐怖感更勝,山伯推開木板的同時像是掀開了壓著放了太久的酸菜甕一般,阿華感到一股寒意從頭皮竄到腳底,釘住她令她無法動彈。

她張口想要喊山伯下來,但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階梯入口,她站在樓梯底望著透出光亮的幽口,最後還是決定不理會直覺的警告,踏上的階梯穿過彷彿會吃人的閣樓入口。

空間被三角框住,低處手便能摸到屋頂,一入閣樓,光從屋子兩端牆上開著的窗格落進,空氣中有一片灰濛濛的灰塵漂浮光線下,柔和的光線照亮一室木箱,上頭皆鋪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木箱、很多很多的樟木箱堆疊在牆邊,木箱皆厚實,鑲著鐵框描上金線,樣式古樸的箱上還嵌入青銅提環及鐵鎖。木箱四周還以注連繩(註一)圍起搭配紙垂(註二)圍起,阿華料想,這些或許是祭祀之物或是封印之物。

山伯不知從哪找到一巴掌大的圓石正粗魯地擊打一木箱的鎖。或許有年代了,鐵鎖嵌接處很快鬆動被打落。他大喇喇地拍掉上頭的灰塵,打開箱子。

箱中物用三層油紙包起,山伯小心翼翼地將內容物抱出放在地上,慢慢地拆開油紙露出一柄琵琶。琵琶琴面上繪著飛天,整把琴宛如藝術品,阿華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緻的樂器。

山伯彈了一個音便皺起眉頭,將琴放下又拿起石頭砸壞一個箱子的鎖,這樣取出了十餘把各種不同的琴,樣樣精緻、靈氣驚人。但他卻越來越焦躁,阿華只得在後頭將剛開的樂器重新包好收入箱裡,卻仍是趕不及他拆箱的速度。

她終於忍不住將手上之物放下拉住他的袖子。

「山伯……」

她的話卻斷掉,只因為她看到那位和服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角落的大箱前,跪坐地上垂眸看著大箱,神情肅然。

或許是她那掩不住的訝色,山伯順著她的視線落到角落的大箱上,此時阿華才發現和服少女又不見了,快得彷彿適才所見只是她的錯覺。

但山伯已經看到那個箱子,他揚眉冷笑一聲:「原來是這個。」

那個箱子和其他箱子不同,不像其他箱子互箱堆疊,而是獨自孤伶伶地靜立角落,扁長箱子遠比其他箱子大上許多,四周也以注連繩圍起,箱子卻遠不如其他的精緻,看似草草釘成的簡易木箱。木箱上貼著許多印著桔梗的符及敕印,箱子上的鎖頭則是以烏鐵製成。

阿華看到那箱子時那股恐怖感更強烈了,她緊了緊抓著山伯的手,卻仍是被輕易揮開。

山伯大步走到木箱前跪下,不耐煩地將環著箱子的注連繩及紙垂扯到地上,拿起石頭便往鎖頭連著扣環的部分用力砸下。



大廳裡很安靜,只有坑裡木炭發出劈啪聲,一輪茶畢,藍該問的都問完了,而和服少女亦垂著眼狀似心不在焉。

「望姬,」藍輕聲打破沉默:「那如果有消息就麻煩妳留意了。」

和服少女用有著高山鄉村腔調的日文回道:「您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盡力滿足的。」

她看著眼前有著少年姿態的人,那張陌生的臉上堆著疲倦,細長的黑眼睛下有著重重的黑眼圈……她不確定,就如烏城裡所有戰戰兢兢的人一樣。

究竟這位大人發生了什麼事?以他們的交情,她一定得釐清,不管什麼代價。

她輕娜蓮步到藍身前跪坐,緩緩地執起他的袖腳撫平皺褶,抬起頭來,淡漠的面容上微露一絲眷戀。

「但嵐君您不多留些時日嗎?若玉藻大人回來見不到您該有多傷心?」

「望姬,一切都過去了。」他溫聲道:「我已經有不同的目標了,此處非吾鄉。」

他站起:「那麼……我走了,我來過的事情就不要告訴玉藻了。那兩個孩子大概等的不耐煩了。」

望姬低垂著頭,神情不清,卻掩袖發出輕笑聲。藍驀地有很不好的感覺。

「您不知道他們在哪裡、又正在做些什麼嗎?」望姬猛然抬頭:「您果然變成一個凡人了呢。」

藍沉默不語,額上卻滲出細細的冷汗。

望姬緩緩站起,用袖子為他拭汗,糯軟語音中帶著強硬的決心:「那麼,妾身就沒有理由不將大人您留下來了。」

他沉聲問:「望姬,他們在哪裡?」

「您的問題妾不能不答。」她緩緩地隔袖握住了藍的手腕:「那個衝動的孩子正要打開『兇琴』的封印,來不及了。」

「若您還是原本的嵐君,那事情還有轉圜,但現在您又能做些什麼?那孩子沒有救了。」

藍扯了兩下,卻發現她的手宛如鐵鑄,他厲聲道:「放手。」

望姬跪下,手卻仍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垂著頭恭謹回道:「事情過後,嵐君要怎麼樣都行,但現在妾一定得將您留下。不論發生過什麼事情,一定有辦法的,今後您還是我們的嵐君,玉藻大人一定能找出方法,將一切都恢復原狀。」

「放手。」

望姬跪得筆直卻是一動不動。

藍用空下的手伸手入懷抽出一柄銳利的刀,望姬咬著下唇仍不抽手,她知道如果這是柄特殊淬煉過的刀確實能傷的到她,但她已經不想再失去這位重要的大人了。

就算死亡也無法斬斷她的決心。

她緊了緊握著他的手,久違的溫度讓她彎起唇角。

冷光一閃,藍義無反顧地揮動刀。


註:

(一) 注連繩(しめなは):注連縄是在神道教裡祭祀用的道具,一般以還未結穗前的稻草製成。在神社或是神体周圍(神所寄宿的物體)以其圍住,有將災厄驅除、禁止不淨、惡靈邪鬼入侵的結界之意。

(二)紙垂(しで):用紙剪裁而成。象徵垂垂的稻穗,原為祈求風調雨順的祭神儀式,其後漸變成象徵神聖、潔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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