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20

大風祭 第三章 兇琴 (二)

那是台偏激的和琴,有著武士之刀的銳性,又有般若之女的強烈怨氣。

他從剛進到這間屋子便聽見了那道魔媚之音,那是比黑夜更漆黑的黑,一層層像泥濘般圍了上來,圍住他、黏上他、勾著他、誘惑他,他困惑於這聲音的顏色,混合著幽紫與雜亂的黑灰色,像是一場醒不來的夢境裡才可能出現的色彩,這是和那道鐘聲完全兩極的顏色。

若說那鐘聲是希望、是光明,這道琴音便是哀傷、是恐怖、是危險的深淵,是揉進了柔美、具有媚誘姿態的紫氣之暗黑泥澤。

山伯感到自己像是被活埋的人,漸漸失去光亮,直到那道鐘聲明晃晃地將他拉出即將淹沒他的泥沼。

他喘息,用那道明亮的鐘聲作為他的錨來定下不安的心,盡力壓下手腳的顫抖,起身小聲地問藍:「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嗎?」

他很小心,就怕如鼓般的劇烈心跳會被他察覺,還好藍似乎心裡也有事,毫不懷疑地答應他讓他自己先走。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得瞞著藍去找這台和琴,或許是怕藍會被傷害,或許是他知道這是屬於他的挑戰,若是面前有萬劫不復的深淵,他也只能獨自躍下。

他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門裡有各式未完的樂器,那些木器上皆有寂寞的生氣,那是由失去信仰及希望的工匠門所留下。

碰觸這些寂寞越多,他便對那泥沼般黑暗的多一分理解,多一分擔憂和心疼。他一定得面對那琴,用手指引導它的痛苦與哀傷,宣洩那早已堆積太久的愁思與仇恨。

雖然被封印了,但那台琴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就像是太過濃郁的花香會讓人找不到花朵,他無法確認那琴的位置,直到進了座敷之間,這股無所不在的強烈感被座敷童子的氣息截斷之後他才能夠找到這股聲音、這道黑暗的源頭。

他得到樓上,他得找到那台琴才行。

但或許是心煩氣亂的緣故,他找了許久仍是找不到那個該有的樓梯,還好同伴是個細心的女孩子,一下子便幫他找到那道被封印起的木梯。

當他踏上木梯那一刻,輕微的電流刺痛腳底,他不管不顧地撕破梯蓋上的符咒,心口霎那間遭遇一陣針刺般的疼痛,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分,大力推開梯蓋踏入閣樓,同時順手撿起原本壓著梯蓋的祈願石。

閣樓裡有許多木箱,他瘋狂地砸開一個個箱子,裡頭的樂器樣樣巧奪天工、靈氣驚人,若平常見到一件這樣的樂器都能讓他樂上大半個禮拜,何況這麼多件……但此時的他卻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那台和琴。

他無法向任何人解釋此時他的所見、所知、所感,他彷彿一隻不會說話的魚,無法向人解釋身處水中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

那張和琴的怨憤之音是那樣的尖銳、沈重、恐怖,在閣樓裡他見不到光,只能在充滿灰色的暗黑裡僅抓著悠遠的鐘聲如保護繩,緩緩地探的更深、更接近那魔性之音的源頭。

終於,他找到封印著那張琴的箱子,當他撕去箱上邊符咒的當下,他感到掌下壓著的箱子微微振動,整室的樂器都嗡嗡地發出和鳴,細密的聲音如網將他罩住如大魚。

或許他逃不了,那又如何?他朗然長笑,他原本就不打算跑。

他雙手抵住木箱邊緣就要將蓋子打開,手上卻被另一雙小手覆蓋住被壓下,他看到同伴發著微光的臉從攪動的黑暗中浮出,她不贊同地對他搖頭。

她張口說話,聲音卻被這麼多琴的嗡嗡聲所掩蓋,他聽不到她的話語,反正心神卻也不在那上頭。

山伯將她的雙手放到一旁,用脣形說了一句話。

雖然他也不懂為什麼他要這麼說,但阿華確實放開手不再阻撓他。他深吸口氣,在無處不在的嗡鳴聲中將箱蓋用力拉開丟到一旁。

如果他不在了,藍恐怕會很孤單吧?但世界上有些事,一但遇上了便有了交集、便有了責任。

他要這張琴,這琴便是他的責任。



藍咬牙,揮刀而下。

他握著刀的手很穩,在空中停頓一下便用盡力氣往下斬去,目標卻是被抓著的手腕。

望姬看得真切,大驚地放手的同時也將他推開,但刀勢究竟還是太狠太快,在他的手臂上劃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

「望姬,妳若要留下我的手,我的手便給妳。但我一定得走。」

她被藍的眼神震攝得說不出話來,一行淚水劃過蒼白臉頰。

「我早已經下好決定,不准阻撓我。」他轉身時灑下溫熱的血,毫無猶疑地快步穿堂而去。

望姬頹然跪坐地面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終於掩面大哭。

他們果然再也回不到過去曾有的美好時光。

她還記得紫藤花下那位過於美好、卻很寂寞的神祇,雖然已經過了很久了,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份她無法觸及的孤寂。

從前的嵐君看起來總是有著深深的寂寥。

他舉手能夠撥動雲彩、踏腳便能引起地動,他明明有著她難以想像的能力,但在如今人們不信神的年代裡只能壓抑著自身的力量,他什麼都不能做,就怕壞了大道平衡。

人類對神祇失去信心,但妖族沒有,他們早將深山的神祉迎回族裡供奉很久很久了。

嵐君好樂,為了取悅他,玉藻大人令妖族在鄉間蓋了這棟木屋,請了最好的工匠打造樂器,供與嵐君品玩。

她就是在工匠們日日捶打木器、調音聲中誕生的。

嵐君雖然在深山中有一行宮,但他總喜歡在這間僻野粗屋裡閒坐,他猶愛這個簡潔的庭院,總會在這裡坐看蘋果花開、夕陽西落。

她記得嵐君時常對著無人之處露出的神情,她總是好奇著這位又高傲又寂寞的神祇的眼中有著怎樣的風景。但她知道她是看不見的,或許一但能夠窺見他眼中世界的一角,她脆弱的心靈便會被擊得粉碎。

於是只要能在後頭這樣安靜地望著他的背影,為他遮陽煮水,默默地伴君身畔便滿足矣。

玉藻大人也總是會過來和他品茶調琴為樂。那個時候,她總以為這樣安閒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他們三位,會在這僻靜小屋裡共賞同一個夕陽,玉藻大人烹茶,她在旁抱著三弦琴奏樂同樂。

她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只要能伴在兩位大人身旁倒水添茶,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

直到有一日,一位隔海的大妖到來,那位有著金色眼瞳、姿態高潔的大妖帶來了噩耗,似乎是嵐君的摯友遭雷劫而亡。嵐君因此眼中的鬱色更濃,就連最好的琴亦不解憂。

不久之後,嵐君便離開了,失去嵐君的工坊,那些浸潤了神靈氣息、拿到外頭樣樣是神器的樂器被封印起來,但工坊的工匠們以為是他們製作的樂器不夠好,所以無法留下嵐君。為此,他們更加專心於打造樂器,以期得到神祇的垂憐。

只有她知道嵐君不會再回來了。

就在這樣的氣氛下,工匠製造出那把無人能夠彈奏的兇琴,最後死了幾位工匠之後這把琴便被連同這棟屋子一起封印起來,只剩她守著無人的院子,守著一把無人能夠彈奏的兇琴。

但藍終究回來了,回來的嵐君已經不是從前的嵐君,而是一位虛弱的人類,卻有著她從來沒過的堅毅眼神。

他說,他在找一個古鐘;他說,要她當他注意學府的一切動向。

她從來都沒有看見嵐君有過這樣的神情,拋下了原有的沉重包袱,他的神情是義無反顧的堅定,他已經決定好要做些什麼了。

看到那樣的眼神,她垂下淚,臉上卻有著笑。

她實在很高興能看到嵐君身上出現那樣的神情,比起那位孤寂的神祇嵐君,身為人類的藍有了最重要的信念。

不管嵐君變成怎樣,不管藍有著怎樣的信念,她都會為他達成他的願望,粉身碎骨也不可惜。



當山伯將鎖頭連著木箱上的扣環一同砸開的當下,不論三味弦、琵琶、箏、亦或和琴,整間室裡所有的弦樂器都發出嗡嗡的共鳴,鳴聲高低不同互有混雜,吵得她幾欲掩耳。

明明是詭異的景象,但阿華卻無法多想,實在是山伯身前的那個箱子發出恐怖的氣勢,鎮攝得她動彈不得。

直到山伯雙手撐著木箱邊緣就要將箱蓋打開時,更加強烈的緊張感才戰勝恐懼,她兩三步衝到箱子旁用雙手緊壓在山伯的手背上,這個箱子絕對不能打開。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害怕,手背上一絲血絲也無,和穩若磐石的山伯相較,她的雙手冰冷還不住地顫抖。

「這琴快入魔了,不能碰!」她的喉嚨好乾,尾音掩沒在整室的嗡鳴聲中。

她卻看到山伯笑了,用脣形這麼對她說話。

「去找藍,我需要他,拜託。」

阿華楞了一下,實在是山伯的眼神坦然得讓她鬆懈,她不自覺地放開了手退開一步,只因為她知道在山伯的堅定眼神之下,她的決心太蒼白單薄,她沒有阻擋他的力量。

她想到總是淡定的藍,只有藍能夠阻止山伯,將琴重新封印起來。以藍之能,也只有他做的到,此時的她如此堅信。

「等我。」

她丟下一句便往樓梯處跑,但還沒下樓從樓梯口便探出一顆熟悉的頭,阿華大喜。

「藍,快阻止……」

她頓住,只因她這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四周太過安靜,原本吵雜的嗡鳴聲都消失了,她的耳朵因突來的寧靜而出現耳鳴。

她順著藍的視線落到被打開的箱子上,箱蓋已被放到一旁靠在牆邊,箱子很淺,一打開便露出一把焦尾和琴。

太平靜了,原本焦躁不安的樂器都安靜下來,但她知道,暴風雨前的寧靜是為了要醞釀更大的風雨。




山伯將木箱的蓋子放到一旁。木箱很淺,一開箱蓋琴身就在隨手可及的地方。

開箱後,這琴卻沉默了,他知道就像他正在打量它,它也正在審視他。

這是一張焦尾梧桐製成的琴,六弦,琴身上有幾道悽慘的刀斧痕跡。琴被斧頭裁去一角,琴尾被大槌擊出一凹痕,中段還有鋸子的痕跡,琴身上還有數道乾涸血痕……這孩子究竟遭到怎樣過份的對待?他心疼地想要伸手撫摸琴身,琴卻發出很輕的低鳴為警告,他暗暗嘆口氣收回了手。

山伯可以感覺得到,它對人極度不信任。

它就像是縮成一團卻昂著頭的蛇,或是壓低了身子的獵豹,此時的它正緊緊地盯著他,蓄力欲擊。

是位既寂寞又叛逆的孩子呢。

山伯微微一笑,雙手反手交握做了個伸展動作,又將十指拉得做響。要和樂器對話只有靠音樂了,如果不靠雙手彈奏的話雙方是無法互相理解的。

他聽到身後那道輕如貓步的腳步聲,回身對著爬上閣樓的藍展眉微笑。兩個人的默契太好,幾個眼神間便交換了各自的想法,藍看著山伯卻是對著阿華說話:

「阿華,下去等我們。」

她抿著脣線搖頭,又往前進了一步站到他身旁。

這時她才發現地上一行血漬拖到腳邊,她不注意下還踩到一小攤血,腳底黏答答的感覺很不舒服。她很快找到源頭,藍垂在一側的手臂上有一條皮肉綻開的深痕,她忙取出手帕將他的手臂包纏起來,淡色的帕子很快便被浸得艷紅,鮮血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滲出流到地上。

對於這些藍彷若未覺,他只是很緩很緩地,對著山伯點一下頭。

山伯得到同伴的支持,心更定了,轉身正坐於琴面前,雙手輕柔地壓到弦上。

然動作再輕,碰到琴弦那霎那,他仍像是觸動那琴過於緊繃的弦,發出崩然大聲震得屋頂上的壓屋石震動,整室的琴也同時發出亢然大聲,琴弦紛紛繃斷打上地板。

樂器太多範圍太小,三人避不及被四處斷落的絲弦割裂肌膚,但三人都咬著牙一聲不吭。

山伯緩緩地撥動琴弦,和琴發出不和諧的恐怖聲音,他感到琴弦深深切入手指內如鋼絲,而琴音裡夾雜著看不見的銳風在臉上身上留下細細的血痕,他只能閉著眼防止那銳風傷眼。

他不懂六弦琴,對七弦的古琴也只少有涉獵,所以他只能一面試音一面找出樂感,這比得用從沒用過的樂器上場考試還要艱難,若這琴是考官,便是他見過最嚴厲最難纏的考官。

以山伯之能,他只能靠著無人可及的樂感和對於聲音的平衡感來減低琴對於他的磨擦與排斥,雙手都已經鮮血淋淋,但他有信心再給他多點時間,他必能找到和此琴的共鳴。

然這琴很快便失去耐性,它像個一切都不順心的暴躁孩子般胡亂破壞。比指甲刮黑板更刺耳尖銳百倍的聲音、恐怖的音爆不斷響起,夾在聲音中、不可見的銳風越來越狠地割近他的臉上、身上,深可見骨的切痕讓山伯悶哼一聲,手一滑節奏更亂。

像是不如意的孩子大哭大鬧不肯停下來,這琴的破壞力卻更勝一籌,阿華側身擋在藍身前,銳風在臉頰上劃出一細長血痕。

她不懂樂器也不懂音樂,卻能懂得那份情緒--那是一股想要尖叫再尖叫、極度不理性的、想將一切都毀掉的衝動。

幾年前她也曾有那種想將一切都毀掉的欲望,如果有個按鈕按下便能讓整個世界和她一起陪葬,她當時一定想也不想便按下那樣的按鈕。

很幼稚、全然的不理性,那是當一個人失去了希望和信念就會有的情緒,這種情緒她卻是懂的。

雖然她能夠理解,她卻無法原諒這種赤裸裸的情感去傷害她的朋友。或許藍以及山伯能夠包容這種自毀毀人的情緒,但她,不能。

阿華從地上撿起某種樂器兒臂長的木條,抓緊,她往前跨一大步到山伯的背後。但在她有任何動作之前便被一片絳色佔據視線,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香氣,一匹綢緞般的黑髮灑落身前。

她退了一步,只見和服少女宛如一件衣服般輕輕地落下,從身後張手環抱著山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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