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26

大風祭 第三章 兇琴 (三)

他閉著眼,於是便沒看到鮮紅的血淌滿琴面,他是如此專注,於是便感覺不到十指入骨的疼痛。

手指壓著弦滑動,他皺眉蹙額,總覺得指上不論滑音或是挑弦總有些卡卡的,他專心地聽著每個音最細小的變化,他的身體很放鬆,任由琴弦的振動透過手指傳進肌肉骨髓,既然琴音對耳朵太吵太雜,他就用身體來聽。

一遍又一遍,他彈著不成調子的音符。有時如壞掉的唱片般重複同一個音許久,有時指頭又如打在屋頂上的雨滴般在六條弦間跳躍。

他正在探索這架琴所有的音符,正在讓自己熟悉它每一吋的觸感、它的振動以及它的心跳。同時也將自己敞開在它面前,任由它的樂音如狂風暴雨打上自己。

就是彈出來的音色不美妙、不成音調也無妨,他知道音樂本來就遠比「好聽」或是「和諧」的聲音還要包容。音樂又是如此單純,演奏者無須想太多,音樂的傳達靠得不是頭腦而是更簡單的自然律,你想像中的琴音永遠和真正彈出的不同,不動手怎麼會知道?

所以他不只得用手彈,要用比耳朵還深的器官來傾聽,用比肌膚還要敏銳的靈魂來感受。

又他不懂雅樂、不懂六弦琴那又有什麼關係?

許多人都說他是天才,只有他知道他不是的。他只是具引導這世界的聲音的媒介罷了。他聽著潮起潮落、日升月落的聲音,他聽著風鼓動雲隙、時間轉動世界的聲音,他聽著一株小草發芽的聲音,聽著整片大地的生命力,每一時每一刻他的音樂都在變換、在流動,他僅能捕捉那一小瓢音流。但即便這樣人們便說他是天才,只有他知道自己在這世界的眾多聲音之前有多渺小。

他集中注意力,全心全意地傾聽外界的聲音、內界的聲音和外界以及內界交會時碰撞出的聲音。他等著、等著這把琴告訴他它想被彈出的音,等著這琴願意對他敞開心懷。

這孩子之所以會這麼暴躁,只是因為它有太多聲音,盈溢著琴身和琴弦間,卻沒有一雙手將聲音彈出。它也不懂得要如何去宣洩、發音,便只能歇斯底里地哭喊,只能胡亂地發洩那份藏得太深的怨、那份磨得太細的恨。

這真是把暴躁的琴啊!這不是它該有的聲音,山伯如此確信。

彈著彈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感到琴弦的抗拒之力沒有那麼強烈,手指在弦上的動作也平順許多。他不自覺地鬆開了凝著的眉,指端使力卻添三分。



它恨。
 

它只是太寂寞了,等待著不會歸來的主人。

它是在眾工匠的殷殷期望中出生、卻在工匠們的嫌惡與恐懼中被拋棄的琴。

因為工匠們希望它的存在能讓神祇回頭,回到山林、將他留在這片土地,於是工匠們為它取名丹「歸林」。

歸林在被創造之前,彙夜有大雷在林間閃動,工匠們隔日發現院裡一株古老梧桐被雷打穿,中有可容一子的焦坑。

工匠門用鐵棒敲著木頭,聽到聲音後紛紛樂得圍著焦樹跳起舞來。

「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

他們如是說。

「就是這棵梧桐,就是這把琴!」

他們圍在梧桐邊喝酒狂歡了整整三天三夜,又進行數場壤福儀式後才將梧桐砍下。

雷打梧桐是上天賜與的禮物,必定是上天聽見他們的祈求,所以用這焦桐來製琴,一定能再贏回神祇的垂憐的。

工匠花了三個月設計、六個月完成琴身,卻花了一年打磨、上漆,將思念、期望以及渴求一層層磨進琴身,每一次上漆便多寄託一分希冀,一分幢景。

二十幾位工匠,用期許將它塑造成型,再用一層層的渴望打磨它、包裹它,它就是在這種令它窒息的氣氛中誕生的。

它一出生便脹滿了太多的聲音,梧桐的聲音、工匠的聲音全部都交錯成混亂音波將它填的滿滿。願望、求不得苦、貪婪、人性的掙扎、慾望、對生的渴求,這些將它緊緊地包裹住、壓得它無法喘息。但這些不是能脫能夠掙開的蟲繭或是纏腳布,這些惡夢已經是它的一部分,它沒有選擇的餘地,太多的聲音讓它沒有自己的聲音。

於是初次試音時,它發出一聲刮耳的難聽慘叫,所有的工匠都震驚得面面相覷,無法相信花了將進兩年,他們寄予重任的琴竟是個失敗品。

他們很失望也很害怕,他們拿來刀斧、大槌想毀了它,它吃痛,一開始很恐懼於工匠們的瘋狂,後來便轉成仇恨,用恐怖之音震壞了加身的刀斧,震碎了大槌,所有的工匠雙耳皆淌下鮮血。

這是邪魔的琴,是兇琴,幾位工匠無法承受自己製造出它的事實對著它切腹自殺,鮮血噴灑在琴身上,它厭惡這股揮之不去的腥味,卻又將之吞到腹裡。

於是它被封印在這間屋裡,十年間在黑暗裡蘊養著越來越深的仇恨。

它恨,它恨製造它出來的工匠,它恨離棄它的神祇,它恨自己的存在,它恨這個世界。

人們懼怕它、厭惡它,而它也只懂破壞不懂溫柔。

它也只能恨,除了仇恨它一無所有。

還有,它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類。



望姬從身後貼上山伯的背,雙手繞過脖子環住他,寬如蝶翼的袖子鋪展開來蓋在琴上,無形的風鐮頓時止息。但木屋的木板、樑柱卻發出輕微的嗶剝聲,時不時從牆角落下刨屑。

同一時間,山伯皺著的臉緩緩鬆開,被袖子摀著的琴音也不再那麼刮耳膜地尖銳刺耳。

「這是?」阿華困惑於眼前的景象。

「望姬將琴的反震轉嫁到屋子上。」藍似乎也有些訝異,望著她背影的神情複雜。

「她和這屋子……」阿華仍因那恐怖琴聲而感到頭昏腦脹,頓了許久才找回她的聲音:「這樣子沒關係嗎?」

他搖搖頭,轉身往樓梯處:「走吧。」

「等等,要去哪裡?」阿華詫問。

「這裡沒有我們的事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說完便轉身下樓,阿華因他的乾脆而呆了兩秒,又實在這琴音擾的她無法思考便跟著下樓。

當他跟著藍走出木屋時,在院子裡聽到從閣樓傳出的弦音仍感到恐怖,就是走在路上聽到的烏鴉叫聲也顯得可愛。

天空很藍,巷子裡很平靜,似乎連原本將鄰近樹林吹得東搖西晃的風也靜了許多。

兩人一路無言,阿華腦中仍有那琴聲的回音兀自昏沉,藍則是如往常般一路打著哈欠踏著無精打采的步伐。

「這樣好嗎?」等他們離開小巷轉入人來人往的街道後,阿華才忍不住問:「就這麼放著山伯和那把琴跑出來。」

「留著也做不了什麼。」藍回答的很直接。

聽到這話,阿華卻感到莫名幽涼,不知道當藍看著同伴受傷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如何。

「那現在要去哪裡?」

「去做我們能做的事情。」

他們這時已經走到幾條大街的交會處,阿華跟著藍轉進最近的鋪子往靠角落的梨花椅上一坐,裡頭的店老闆便戰戰兢兢地出來招呼。

「嵐君,您需要來當什麼……啊!我的意思是,您需要什麼就請說一聲,當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就是您要給,小的也不敢收。」掌櫃彎腰又鞠躬,原來這是家當舖。

「拿紙筆來,讓人幫我買幾樣東西。」

「請問您是要……是我多嘴了,等等就來。」

掌櫃連忙退到後堂,再出來時身後一位店小弟捧著一方硯和筆架,掌櫃將紙鋪平於桌上。

阿華在旁看著藍提筆寫下長長的物品串--繃帶、鐵打損傷的藥膏、去瘀活血的藥材、幾瓶葡萄糖液、各式藥布,名單最後則是讓她摸不著頭緒的木材、槌子、鋸子、鐵釘等物。

但至少她懂了什麼是他們能作的事,也知道為什麼藍會托人買這些物品,畢竟他們對烏城不熟。

他又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桌上:「這些應該夠了,不夠再告知。請將這些帶到望姬的屋子給我。」

掌櫃大驚推辭,藍輕描淡寫的一望卻又只得將錢收下,鞠躬哈腰地將兩人送至門外。

「現在呢?」

「餓了,去吃飯吧。」

「吃飯?」

「不吃飽等會沒有力氣工作。」藍淡淡地回道,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這時阿華才注意到風勢果真緩下,但遠方仍是有不甘的風聲呼嘯於高處。

他們安靜地吃完幾近無味且已經過晚的午餐,回到望姬的木屋時當鋪的小弟也剛好將東西送到。

藍讓阿華點收,自行上了閣樓。

那道琴聲像是把鋸子緩慢地鋸著神經,阿華看著送貨過來的店小弟皺著一張臉像苦瓜,不等她點完便倉皇逃離巷子,她也只能苦笑搖頭。

等她將東西整理好收在一旁時,樓上那道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止的折磨卻停了。

她楞了一下,耳膜兀自殘留被轟擊過的疼痛,但琴音確實嚘然而止,她一轉身便往樓梯處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提了裝著藥品的袋子這才奔上樓。

一上閣樓她便注意到閣樓採光更好了--像是被地震或是風災肆虐過,屋頂幾處木瓦碎裂處撒下陽光,牆上氣窗邊緣裂開引進更多光線--而屋子的主人,望姬此時則是跪坐角落神情恍惚蒼白,疲倦非常。

兇琴不遠處,山伯跌坐地上,滿掌的鮮血不用錢地滴落地面,而藍正蹲在他面前抓著他的手不讓他去碰那架琴。

「我得將線接好。」他的眼睛亮得嚇人:「弦斷掉了,這孩子會哭的。」

「乖,先讓我幫你包扎吧,這手毀了就可惜了。」

「沒有時間了,讓我先接好弦……」

藍抬頭看他,認真地望進他眼裡:「有時間的,會有時間的。」

山伯聞言靜了下來,任由藍從阿華手中接過乾淨的布、藥水、藥膏以及紗布替他上藥。

藍很專注,先用能夠止血、收斂傷口以中藥熬煮過的藥水將他的雙手細細地清洗過,或許當舖掌櫃已特別交代過,這些藥都是外頭買不到的靈驗藥材,沖洗個幾回傷口便不再流血。接著他將墨綠色泛出淡香的藥膏塗在自己的手掌上緩緩擦熱,這才捧起山伯的手將藥膏平均塗抹直到整只手都呈墨綠色。

阿華在一旁看著藍的動作,他是那麼的專心而緩慢地在做這件事情,於是他的動作中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股平靜而溫柔的力道,透過屋頂裂縫落下的陽光如光織的冕衣般罩上兩人,這氣氛溫煦得令她差點就忘卻了這一整天的遭遇。

可惜她早就看到山伯的手--皮開肉綻,手掌幾道幾可見骨的深痕、十根指頭如削皮削壞的紅蘿蔔、手背上的割痕亦是交錯縱橫,雙手因失血而浮腫慘白。不只是手,臉上身上到處都有被風鐮刮出的血痕,但最嚴重的還是直接接觸琴的雙手,阿華很難想像那該有多痛。

藥好性亦烈,她知道上藥時必定如刀割,但山伯一點痛意都不顯,只是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上好藥,藍一面用細紗布從手指頭開始細細纏繞,一面輕聲交代阿華下樓將分好包的藥材加水放進坑上燒著的水壺裡熬煮。

等她將這一切都做好再回到閣樓時,山伯已經躺在地上睡著了還打呼打得爽快,而藍則是不知從哪裡找來新的琴弦,正在幫那架兇琴換弦。

「山伯還要繼續彈嗎?」阿華在他身旁蹲下:「可是他的手……這樣會廢掉的。」

「他不會聽的。而我也只能支持他所下的決定。」

「不能將這琴再封印起來嗎?」

藍抬頭望了她一眼,眼中有著嚴厲的責備,但原因卻是很久後阿華才得以理解。

藍上好弦後又找了乾淨的布將琴身上的血跡細心地擦去,動作溫柔地如在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

於是兩人默默無話,陽光下擦琴的少年背影透著單薄的孤寂,另外蹲在角落的和服少女的臉上則是空洞得彷彿連情緒都被榨乾。

一架傷痕累累的琴、一個傷痕累累的人和一間傷痕累累的屋子,若不是此時太安靜、陽光太和煦,她恐怕會以為這只是惡夢一場。



紫籐花架下落了一大片紫花,夕陽反照下仍保持著剛在枝頭燦放卻已落地的最後艷色。

大風仍在,阿華可以感覺的到,它在很遠的地方覬覦。但此時此刻她不願多想,能夠這樣安靜地和藍一起在廊下坐望庭院和夕落,手中捧著剛煮好的熱茶,這份寧靜對於被迫聽了一整天噪音的她如是珍貴。

下午山伯沒睡多久便又醒了。藍怕吵醒他便只接上弦而未調音,而山伯一面調音一面抱怨纏著紗布的手感不好,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光調個音便又從紗布裡滲出鮮血,開始彈沒多久便不耐地將碎紗布扯下丟到地上。

於是整個下午都在肉崩弦斷、上藥、接弦後重新開始的循環中渡過,期間藍還半強迫地要山伯喝掉他讓阿華煮好的中藥,屋裡一刻不得安寧。直到此時山伯累得倒地和衣而睡,他們才煮了茶在廊下休息片刻,望姬一旁相伴,三人一同享受這難得的寧靜。

「山伯和這琴,總覺得他們像在拔河一樣,不知道這樣還要多久呢?」阿華對著隱沒籬笆後的夕陽嘆口氣。

「還要很久。」藍似乎習以為常。

「今晚你們就在這裡休息,不回茶館了嗎?」

卻是望姬在一旁用生澀的中文回答:「請留下安歇。」

「那我等會回去前跟茶館老闆說一聲吧。」

阿華起身準備離開,離開前又問了一句:「明天還會過來,不過我想知道,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藍淡淡回應:「若閒來無事,明天就來幫忙修繕這間屋子吧。」

很好,阿華現在知道為什麼要那些木材和木工工具了。

望姬大為震動:「嵐君……」

「我只是因為還要住這裡一段時期,不想在雨天還要在屋裡狼狽避雨。」藍起身入屋,留下身後的望姬因感動而泫然欲泣。

天空一絲雲也無,近期也不似會下雨,但這就是藍特有的溫柔吧。

從剛進屋到現在,阿華察覺到望姬一直都對他們保持著冷漠的距離,這讓她感到她和山伯是不受歡迎的。但現在聽著望姬強自壓抑心情的啜泣,她便知道了,望姬並不是特意冷漠或是無視除了藍以外的人,而是她的個性本就自持使然。她必然已經寂寞了太久吧?久到不懂得如何和人相處,這種感覺,阿華是能夠懂得的。

當她離開時,她又回望了被緩緩降臨的暗夜所包圍的屋子一眼,只見從門窗透出橙色燈火。就像是孤零零的舊房子終於等到人回家,這盞燈火的溫度有些羞怯,卻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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