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15

文字姬--單戀

京都真是個古典的城市。

她穿著香奈爾的秋季新裝踩著三吋高的高跟鞋,提的是新入手的CUGGI手提包,沿著鴨江愜意的漫步。

雖然一身現代服飾,她卻不會感到與這城市格格不入。若在西湖畔上這等打扮必定會引得路人頻頻回目,但在這裡和穿著和服的女人們擦肩而過,反會覺得服飾在悅目程度輸了一大截,她這身打扮也不怎麼特殊了。

她,單慈,芳齡二十四,是某航空的空姐,平常的嗜好是將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好出門逛街。誰讓她們航空的空姐制服實在太醜,所以她和同伴們離開飛機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換下制服,穿上漂亮的時裝來犒賞自己的辛勞。

她是道地的台灣人,原本飛的是累死人不償命的台美線,最近才被調到日台線,飛了幾趟後便拿了一週的假期,從大阪搭車到京都來改變心情。

空服員是個看似光鮮但辛苦卻難以言喻的工作。每次在飛機上端著十多個小時的微笑後,下了飛機她只覺得臉都癱了。有時候遇到難纏的客人更是辛苦,一下子要眼罩要枕頭,一下子又嫌食物難吃、椅子太硬睡得不舒服,點了雞肉吃了兩口說要換魚肉餐的客人也不少,或是紅酒一杯杯喝得醉醺醺地,然後盯著她的屁股看的客人讓她針芒在背。

服務業就是這樣的行業,只要在飛機上她便只能是個敬業的服務生,必須端著完美的笑容,就是心裡再討厭也不能表現出來。動不動就有笑起來色瞇瞇的客人將名片偷塞給她,想當然耳她笑瞇瞇地接下,一下飛機直接便進了垃圾桶。

她是空姐,是飛機上的服務員,可不是不用錢的性工作者!真不知道這些男人在想些什麼。

她有些姊妹確實是被客人追求著,下飛機後沒事也會打電話給俊俏體面的客人,約著出去吃頓飯或者喝點小酒。但這不是她的原則。

手機響起,她倚著橋柱接起電話。

「慈,妳在哪裡?」慵懶糯黏的女聲道:「真不好意思,明明和妳約好了今天要一起逛街,可是我……」

「沒關係啦,我可以自己走走看看。」她微笑。清澈的水在橋下流,橋邊有情侶對對。

「晚上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她打斷好友:「我不當電燈泡,可以自己找點東西吃,放心啦,我的日文可以勉強應付的了啦。」

「那、保重……」好友像是被東西壓到發出一聲呻吟,她聽到兩聲巴掌和笑罵聲之後電話就被掛掉。

謝安涒是她在工作場上最好的朋友。

空姐間的競爭性很強,除了女人間總會勾心鬥角,又因為工作壓力大,空姐間表面和諧底下吵得面紅耳赤的情景亦不少。

而安涒是她的前輩,難得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仍對她很照顧,甚至初工作時當她幾次被其他空姐欺負時還站出來幫她罵人,她們之後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安涒是位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一次飛日本的途中認識一旅日台商,結果擦出火花。後來即使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仍無法煞車,每次飛日本都會停留在京都幾天會情人。

安涒總對單慈形容京都的好,這回單慈便被鼓動一起到京都旅遊,說是情人不在京都所以會全程陪著她。結果剛到京都這晚安涒的婚外情對象便出現在旅館,單慈也很識相的自行換了間單人房,原本的旅伴被別人占去,於是如今只剩她獨自一人在街上徘徊。

她雖然不贊成好友和有婦之夫牽連,明知是飛蛾撲火,她卻也能理解女人需要被愛被疼的感覺。唸了幾次卻看到好友的淚水之後,她便只能在後面幫她出點主意來支持她。

感情這事啊……她暗暗嘆息。如蛛網如泥沼,一但深陷其中,誰又能真正理性?

她收起手機,不再沿著江邊而是拐進臨著江的小巷子,京都的風景陡變。

木造房舍間夾著石屏小路、路僅兩人擦肩而過的寬度,兩層樓的屋子擋住陽光,陰涼的小道潔淨且寧靜,至今尤保留著舊日本的風情。

她緩緩地走著,木屋大多有著白牆以及黑色直條格子窗,偶有白牆開著圓窗,門窗上垂下麻布布幔,店外掛著的燈籠還未亮,上方一面面素白色的方形看板,上頭漢字皆用得典雅。牆角的三角竹籠據說是用來保護牆角不受潮,也可以阻擋狗兒或是酒醉的男人在牆角小便。

二樓窗門上的竹簾給此處添加一份遐思的空間,讓她格外好奇窗門裡又是如何一番景緻?

偶爾還有陰暗巷子,過於安靜的巷子裡透著幾分神秘氣氛。

她緩步於這難得見的到的傳統日式老街裡,彷彿漫步於黑白電影中,或許她該穿著和服拿把油傘,低著頭期待與男主角的邂逅。

此處太過傳統雅緻了,讓人難以想像大開大闔的鴨江就在隔著一間屋子的地方,奔流。

她走得很慢,不知不覺已走出頗遠的距離,天色也漸漸暗下。昏暗的巷子裡幾盞燈亮起,驀地被房舍侷限住的視野一亮,臨鴨江側出現一個小巧的公園。

背著光,她看到微高起的草坪上坐著一位小女孩,女孩穿著樣式複雜的櫻色和服,背後大大的蝴蝶結襯得孩子可愛極了。小女孩垂著及腰的烏黑直長髮,她猜想小女孩必定有極疼她的母親,畢竟能夠留起這樣一頭長髮,對大人而言也得花費很多時間照料。

她猜測小女孩不過八、九歲大,也不管和服貴重就坐在草坪上看書。她突感好奇,這孩子莫不是和父母走失的孩子?她向來都喜歡小孩,便走了過去在小女孩身畔坐下,想問她家裡人找得著她嗎?

原本女孩背對著她,一直到這時她才看清女孩的面容,看了一眼卻驚得差點將手提包都丟了。她忙轉頭回來卻是不敢再望她一眼。

小女孩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仍是專心讀著手中的書,但隨著夕陽西下、天光濁暗,小女孩的臉也越來越貼近書頁,最後發現光照不足以閱讀,她才闔起書像隻蝴蝶輕快地離開小公園,背影消失在不遠的暗巷中。

單慈仍是維持著僵硬坐姿,適才只是飛快的一瞥就帶給她很大的震撼。

她得承認她是外貿協會的永久會員,和人交往時雖然最後仍是會注意對方的內涵,但第一眼的感覺確實對她很重要。說是膚淺也好、虛榮也好,她很認真的認為一個人的內在亦會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在外表上,如果一個人頭臉不整齊,那麼生活很有可能亂糟糟的,內心也會因而陰暗。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她的交友圈子裡都是帥哥美女,她也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對她而言,將自己弄得賞心悅目本就是件愉快的事情。

小孩子都是可愛的,她也樂意接近漂亮的小孩子,讓自己被美麗的事物所圍繞,她的心情會更好。

於是乎,當她看到這個孩子時卻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嚇……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孩甚至是大人,就算過了半個小時,她的腦中仍抹不去那孩子的臉。直到身後的燈亮起將她的影子拖在身前,她才起身走出迷你公園,決定出去找點食物壓一下隱隱翻轉的胃。

今天晚上究竟會做怎樣的夢呢?光用想像的就會讓她發寒。

■ ■

隔天單慈無精打采,就是她的裸妝技巧再厲害也掩飾不了睡得不好的事實。

她做了個惡夢。她夢到那個小女孩揮著寬大的袖子如蝴蝶般撲來,一面還喊著她做媽媽。光是這一幕就嚇得她醒來後就睡不著了,女孩蒼白的臉在腦中逐漸腫脹、扭曲、變形。

她早上到清水寺走一走,下午卻又不自覺地走到那個巷子裡。她不想再見到那女孩,但一方面她實在很好奇那個黑壓壓的巷子裡有著什麼?好奇心終歸壓下不舒服的感覺,她慢吞吞地往巷子深處而去,最後來到巷口對著缺少光照的巷子裡頭探頭。

剛過午不到兩個小時,陽光燦燦地照亮牆角和部分石路,更顯得隱在巷子裡的暗巷幽黑神秘。巷子兩側皆是木牆延伸到黑暗的盡頭,她極目望去卻彷彿看不到底,但她知道往裡延伸十五米的左方必定有個門,因為她昨晚看到小女孩消失在該處。

她左看看、右看看,先是注意到對面的小公園沒有人,將視線拉回時才發現自早該注意到的東西。

一個看板立在巷口,她拍拍額角,暗罵自己這麼大的看板竟然忽略了。

「荒神口按摩院」白板黑字,上頭如此寫著。

她突然聽到巷底傳出人聲以及開門聲,她忙躲到小公園從草坪上偷看。只見一對男女走出,女人在前男人在後,兩人走到巷口又停步說了一會話。

一來她的日文本就只算普通,二來距離遠了她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女人背對著她看不見臉,男人面對著她,於是她看得清清處楚,不禁一愣。

那是個頗高挑的男人,膚色帶種病態的白,男人有著她從來都沒見過的丹鳳眼,又細又長,眼中宛如蓄了兩池漾著碧波的秋水,一轉眸便有奪人心魄的魅。他的五官鮮明中帶著飄逸的氣質,脣形勾起性感的弧度,玫瑰紅的脣色被過白的肌膚一襯更顯得脣紅齒白。

他穿著深藍色的唐裝,攏著雙手姿態不卑不亢,微垂著頭看著女人,似乎在交代什麼似的慢慢地說話,女人則是一個勁地點頭。

單慈也不管是不是不禮貌,就這樣愣愣地盯著這個漂亮的青年看。唐裝被他穿出謫仙氣質,他的身材雖不瘦弱卻也不強壯,然而除了外貌極具中性特質,他的氣質卻是成熟穩重,從頭皆目不斜視。如果只憑他流露出的穩重度判斷,她猜想他大概有三十歲,但若只管外貌,約莫和她差不多大。

那男人站在巷口目送著女人離開。直到女人消失於視野中,男人才退入巷子的陰影中,又回到她所窺探不著的世界。

她覺得臉好紅,她想,她戀愛了。

■ ■

「什麼?一見鍾情?」好友的小鐵鏟懸在空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妳愛上了在路上看到的人?」

「小聲點,」她壓了壓火燒般的臉:「其實也不是路上的人,他大概是在一間按摩院工作的按摩師。」

此時,單慈和謝安涒正在一家お好み焼き的專門店裡,也是謝安涒的情人有公務,所以兩位好友便抽空約好一起吃晚餐。

鐵板上兩人點的材料正在加熱,謝安涒手中的鐵鏟輕敲鐵板邊緣,她不禁鄭重的提醒好友:「慈小姑娘啊,妳不知道按摩院是怎樣地地方,說不定不是正派的地方喔!」

「可是、他人很正……」

「就說妳不懂社會險惡。妳看到他的客人是不是都是女人?」安涒摸著下巴想了一會:「這樣看也不準,因為有的還會接待男人,日本的男人可是變態出名的啊。」

「安姐!」單慈不滿地嘟嘴:「他真的不像那樣的人。」

「這些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我的男人也不是這樣嗎?」安涒幽幽嘆息:「想當初我不也以為他沒有家室,他是認真愛我的?可現在呢……」

「我知道我這樣不對,我也知道他的小孩已經五歲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恨這麼軟弱的自己,明明如果自己有小孩也不希望小孩的父親在外面亂搞,可是我卻自己成了我最痛恨的第三者,這對小孩不公平。」

「安姐……」

「所以不要像我一樣。」安涒若無其事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淚,裝出笑顏:「慈,妳還年輕,千萬要看清楚了再去追求。」

單慈臉色一沉,想到那個跑進巷子裡的孩子,她知道安涒說得有道理,說不定那男人已經有個美滿家庭。

手背上一暖,卻是安涒將手蓋在她手上:「感情是可貴的,姐姐只是想勸妳先調查清楚,如果看清楚了,確定真的喜歡的話,姐姐是全力支持妳的。去愛、去恨,去走過一回,妳的人生才算圓滿。」

「再痛,都是值得的。」

安涒將杯中的燒肘一口灌完,單慈卻覺得她的話語比她剛吞下的酒液更苦澀。

「安姐,我知道了。」她將剛熟的麵團翻面,心裡也已做好決定。

■ ■

單慈從早晨七點就去那巷子前站哨。

一直到八點半點那位青年才帶著小女孩出現,兩人先進了巷子,青年才又出來將看板放在門口。

她躲在小公園偷看,她看見了,那青年牽著和服女孩的手,兩人的神態也是親密的讓她的心直往下沉,一面在心裡猜測兩人的關係。

父女還是兄妹?

說是父女也過得去,說是兄妹也有可能,但讓她困惑的是兩人的相貌一點也不肖,怎麼看都不像有血緣關係。

但光憑外表做評價有失公允,她決定多觀察一陣子再深入敵地。

於是她靠著河堤假裝看風景,視線卻不時往巷口瞄去。到中午為止,總共進去三位女人,這些女人的年紀都夠當她的母親。

中午的陽光炙熱,她又是墨鏡又是圍巾更是熱得她難以喘息,還好她早擦了高效率的防曬霜,一面忍受空肚皮的抗議,她硬要守著門口不放。

單慈的個性是極固執的,一旦認定的原則便不會改變,一但作了決定,就是十台牛車也拉不回她。所以她想當空姐,她就當了;她想追一個男人,便將累積的年假一次用光,是的,她決定待在京都一個月將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不委託徵信社?安涒這麼問。

愛情是無法委託的,她這麼想,卻只笑了笑沒有回答。

剛過午,那青年便牽著小女孩從巷子走出,當他在巷口蹲下幫小女孩整理和服腰飾時,像在呵護著小花似的,他的表情溫柔得讓她捨不得移目,她的心臟像小鹿般亂撞。

她尾隨他們往巷子深處而行,目送著他們進了一間隱於巷底的蕎麥麵館,數了十秒才進門,一進門便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角落,手裡拿著服務生送上的菜單,卻是豎直了耳朵偷聽兩人的對話。

店不大,店內冷清,加她也只有三桌客人,於是只要專注點便能聽清楚客人的對話。她剛進門時,坐在最裡面的角落的兩人才剛選好餐點,那位漂亮的青年正在和服務生確認點餐。他點了兩份簡單的狐狸麵,末了他還低頭問小同伴。

「あやひめ、玉子焼きお食たいですか?」

原來小女孩叫做あやひめ,奇怪的名字,她好奇小女孩究竟是「文姬」還是「綾姬」呢?

等服務生離開那桌後,她耳尖地聽到兩人的對話。

「あやひめ,早上會很無聊嗎?」

「不無聊的話下午自己出去走走好嗎?」

「想去圖書館嗎?」

「還是想去書店呢,如果要買書可別買太多,新的書明天會送到家裡。」

「所以我想妳明天想待在家裡對吧?」

從頭到尾都是青年在說話,女孩大概用點頭搖頭做為回應,單慈背對著他們於是不太確定,但男子的聲音實在好聽極了,她暗暗希望他能夠多說一點。

然後,她才慢半拍地發現,他剛才說的是中文!

她又驚又喜,期待青年繼續說話好讓她確認自己不是聽錯了,但接下來一直到兩人的餐點送來青年都不曾再開口。

「お客様、お客様!」

她心不在焉,於是便沒注意到服務生叫了她許久,另兩桌的客人都好奇望來。她一轉頭便看到那青年正看著自己,她的腦袋裡轟然一響,耳朵都燒了起來,忙用菜單將臉擋住。

隨便在菜單上亂指,她等服務生退開後,臉紅得只想找個洞鑽,希望自己不會被那青年注意到。她點的咖哩烏冬麵很快送上,單慈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後,將錢丟在桌上便逃出店外。

真是糟糕!她跑到鴨江邊蹲在河堤上用手掌摀著滾燙的臉頰,她只覺得自己緊張到無法喘息。

至少現在她確認了三件事情。其一,穿著唐裝的青年果然也是華人。其二,他的聲音真是好聽得不得了。其三,她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他。

她用手壓著胸口,胸口的悸動如此真實,她從來都不曾對異性有過這麼強烈的感受。

她只要站在小公園的河邊看著巷口,心臟就會撲通撲通地跳得很快。

完蛋了,她真的陷下去了!單慈用手掩面,但心裡卻是又酸又甜、百感交集,愛情果然就像是毒藥,一但沾上就來不及了。

■ ■

「安姐,他真得好帥、好帥!沒有明星比他還好看!」

「這個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

「他的聲音也好聽得不得了,比李四端主播的聲音還好聽很多很多倍……」

「當妳喜歡上烏鴉的時候,妳也會覺得烏鴉的叫聲是天籟。」

「他對那個孩子超級溫柔的,如果他用那麼溫柔的臉和聲音和我說話,我一定會昏倒的……」

「是自己生的當然溫柔了。」

「可是他們長得不像,完全看不出有血緣關係……」

「那麼可能是自己養的蘿莉,那傢伙可能是無可救藥的蘿莉控。」

「不是安姐,如果妳看到那個女孩的臉就不會這麼說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Try me.」

「……我不管那小孩是不是他的,我就是喜歡他。」單慈悶悶地趴在桌上:「安姐,怎麼辦,我從下午開始腦袋裡都只有他在晃來晃去。只要想到他心臟就會跳得好快。」

「慈妹妹啊慈妹妹,」安涒無奈地看著她:「妳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了,怎麼還像是小女孩情竇初開,到現在妳也應該知道感情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單慈垂下又長又卷的睫毛,苦著一張漂亮的臉,搖頭。

「安姐,我沒有愛過,真的。」

「那前年那個美國人呢,你們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

安涒實在感到困惑,雖然怕談起她的傷心事,卻還是忍不住八卦起來。

單慈是公司裡公認的大美人,就是在這一大群美人裡也很突出,甚至航空公司幾個詢問度很高的廣告都是以她當女主角來拍攝。

她剛進公司不久就傳出被一美國富商之子熱烈追求,不久她們的航空之花就交了這位多金又帥氣的男友。當時安涒還不認識單慈,也曾在底下八卦過這個跑美台線的女人真有手段。

但兩人交往還不到半年就分了,這個八卦在空姐的圈子裡掀起軒然大波,大多人都幸災樂禍,嘲笑笨女人大概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現在恐怕財色俱失也說不定。

安涒認識單慈之後,才發現她和她所認為的心機美人完全兩樣,她確實很美,美得如機上燦開的百合,生活卻也比任何空姐還要保守、嚴格。她從來不接受任何客人的邀約,離開飛機後的生活也像張紙一樣白。

她的感情生活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耐不住寂寞的安涒總好奇她如何解決生理需求?她甚至連上酒吧都不願意!更遑論與人有一夜情。

「我跟他沒有什麼啊?」

過了很長的沉默後,單慈終於說話了。

「什麼都沒有?他不是妳的前任男朋友嗎?」

「當然不是。一開始是他找上我說想跟我當朋友,我告訴他,不和客人交往是我的原則。他送了我好多東西我都退回去了。」

「可是他對我實在太好,我覺得欠他很多便給了他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他如果需要人說話可以找我。」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打給我,說他和女友分手很傷心,問我能不能出來聽他吐苦水?」

「所以呢?」

「我就去陪他喝點小酒,聽他哭了整晚。」

安涒按了按額頭。謠言一開始就是有人看到他們在酒店裡喝酒,舉止親密。後來就傳出他們直接到樓上做了……

「之後呢?」

「他喝到睡死了,我和服務生將他搬回房間,我就回去了。」

「啊!你們……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當然啊,他只是普通朋友還能發生什麼?不過……現在連朋友都不算了。」

「為什麼?」

「有一天他用心情不好需要人陪的理由帶我去搭熱氣球,又拉著我去加舊金山玩了大半日。那天晚上他竟然強迫我和他發生關係,我給了他一巴掌後便連朋友都不是了。」

安涒揚眉:「所以後來妳一直飛長途線卻不肯放假,拜託地勤幫妳將工作排得越滿越好,不是因為被騙色而傷心的用工作麻痺自己?」

「不是,」她悶悶答道:「誰要為那種豬頭傷心?而是我存的錢都給他了。」

「我本來就不想搭什麼熱氣球、不想玩什麼遊艇、不想住什麼五星級飯店,都是他苦著一張臉要我陪他,最後卻又對我大吼大叫,說我花了他那麼多錢卻不讓他碰,我就將所有的錢領出來還給他,從此兩清。」

安涒張口結舌:「妳這個傻姑娘……」

「我本來就存錢存得很慢,那陣子如果不努力工作,我就付不起房貸了。那時候還飛超過每個月規定的里程數,也是拜託熟悉的空姐幫我隱瞞的。」

「那妳有被他……吃到豆腐嗎?」

「我答應我媽媽了,結婚前才不會發生性關係呢。就是喜歡的人也不行。」

安涒張了張嘴,最後掩著嘴笑到附近地客人紛紛投以好奇的注目。單慈臉皮薄,漲紅了臉幾乎沒有將頭埋進裝著拉麵的碗裡。

「天啊!」安涒終於停下笑聲,看著她如看著太稀有的動物:「現在還有這麼保守的女生,還是空姐,實在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所以這真的是妳第一次對異性動心嗎?」

「我想是的吧?」夾著拉麵的筷子懸在空中,單慈露出困惑模樣:「以前男生都於我如兄弟,這還是第一次會對男生有這麼強烈的感覺,」

「我會想多認識他一點,整個腦子裡都想著要如何親近他、如何去了解他,腦中滿滿的是他的影像。站在巷子口看著他工作的地方,心裡會很緊張,卻又一面覺得很幸福。」

「唉,愛情是種絕症。」

「今天他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心臟都快從喉嚨跳出來了,後來連走路都不太穩,臉燙得像是喝了酒一樣。」

「這症狀很嚴重。」

「可是如果他是有婦之夫,我是絕對不碰的,寧願讓這份愛爛在我的心底。」

「那如果他已經離婚了呢?」

「那、那……」她捧著紅如玫瑰的臉:「我想試著去追求他,我可以、可以當那孩子的媽媽。」

安涒嘆息:「慈妹啊,妳真美,如果我是男人的話,就算家裏的黃臉婆再兇,也要離了跟妳在一起的。」

「安姐說笑了。」

「我是說真的。就不知道那男人是否有這個福份了。」她舉起啤酒瓶:「先替那個幸運的男人乾一杯,被我們公司最漂亮的空姐看上。」

單慈淡淡一笑,捧著茶杯和她碰了一下,眼底卻有被月色渲染的輕愁。

沒想到愛上了會這麼辛苦,這滋味真是又苦澀又酸甜。

■ ■

正好巷子斜對面有一間酒館,她每日等酒館一開門便坐在窗口處盯著巷口,一面寫了觀察紀錄,甚至還幫熟客編號。

客人都是女人,大多是看似有錢的太太,這點讓她有點擔心。

唐裝青年週一到週五間八點半開業,五點半關門,中午還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小女孩每天都會跟他一起來,上午都待在按摩院裡頭,下午則會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有時候抱著書在公園裡閱讀,有時候則會蹦蹦跳跳的跑出小路。

她偷偷跟蹤了一兩次,發現小女孩時常跑到附近的書店看書。她似乎很愛讀書,但單慈總覺得她只是裝裝樣子罷了,因為將近一週的觀察讓她注意到女孩似乎頭腦不太對勁,像個癡呆的孩子,沒有正常孩子該有的反應和表情。

但唐裝青年實在很疼愛她,總是將她打扮得像個精緻的和服娃娃--如果光看背影的話。

觀察了一整週後,她花了整個週末掙扎著要不要進去按摩院來個第一次接觸?但她又怕這就如安涒所說的是給予特殊服務的按摩院。

就算再喜歡對方,她也不打算在婚前將自己給出去。一來她答應了母親,二來她認為這樣對孩子不公平,畢竟保險套和安全期都不是百分百的安全。為了一時貪愉卻有了孩子,這樣孩子不是太無辜了嗎?

她認為,婚姻是給孩子最基礎的保障。

兩個人交換戒指、結婚、成立家庭,這才是給未來的孩子最基礎的安全底限。她討厭不負責任的父母,更受不了因一時愛樂導致墮胎的男女,雖然這在同事間很常見,但她就是受不了這樣輕率的態度。

先有愛、才有性,而愛要建築在家庭這個堡壘之上。她或許太過理想了,但她絕對不要和現實妥協。

如果、如果這間按摩院真的是提供那種特殊服務的地方,如果,那男人是做那種滿足女人慾望的工作的話……她便只得轉身離開,將對這個人的情感永遠封存起來。

遲早都得去面對事實,然而她站在那小巷子外,一直無法累積到足夠的勇氣踏入陰暗的巷子裡。

她很怕,雖然不清楚自己在恐懼些什麼。

她握緊了口袋中的防狼器,這是她總是隨身帶著的武器,如此握著這觸手冰涼的金屬物就給予她所需的勇氣。

摘下墨鏡、取下圍巾露出她真實不受遮掩地一面,她終於邁步,義無反顧地走進幽黑的暗巷。

■ ■

當她撥開門口的藍染布簾進入玄關時,她才驚訝於屋內的寬闊。

幾扇推門後是一間九張榻榻米大的小廳,中央一張厚實矮桌及茶具,白牆上掛著幾副字,整間房一派素雅。

驀然她動作一窒,只見那個和服小女孩坐在桌邊讀書,此時正轉過頭來盯著她看,一雙漆黑的眼睛一點情緒也無。單慈很快將視線偏開,腦中卻已經烙上了那女孩的恐怖面容。

那是一張如同陶瓷娃娃的臉,和她一樣有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兩個鼻孔、一個嘴巴,既沒有多什麼也沒有少什麼。

但是,她從來都不曾看過這麼懼人的臉。

就像是將一張剛捏好的陶瓷娃娃的臉,用大力摜在地面磨擦後再放入烤箱似的--原該小巧挺立的鼻子扁成一團難以分辨的肉塊、她的眼睛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她的臉像是某種長壞的水果--她的臉扭曲變形得如此厲害,恐怖得讓她無法直視。

或者說,就如將一張白紙揉爛,然後上面隨意點上兩滴黑墨。

就是加西莫多,動畫裡的鐘樓怪人也比她順眼,至少更像個一般人。而她穿著漂亮的和服、綁著兩個可愛地粗辮子,身上的這些美好更是和她恐怖的面容成一對比,襯得她越加可怖。
這種對比,比在路上看到一背影是水手服美少女轉過臉卻是大叔的衝擊力更大。

這已經不是可以用醜來形容,這是可以在晚上嚇死人的恐怖,單慈本就愛美,更是無法忍受這樣的扭曲面孔。

第一次看到她的臉,單慈連晚飯都吃不下,晚上還做了一整晚的惡夢。

還有她除了長得古怪,像是缺少了重要的情感,她沒有孩子該有的活潑及豐富的情感。她總是用一張沒有情緒的臉對人,一高一低的眼睛裡也沒有多少情感,或許因為如此才讓她覺得小女孩的臉像是壓壞的陶瓷,就像是陶瓷一樣缺少表情。

那樣的面容和冰冷的眼神令她發寒,就是不望著她的臉,單慈只要想到那孩子正盯著她看,肌膚就如被爬蟲類爬過般寒毛直豎。

但既然她都已經走到這當口了,她也不打算退。

單慈故作鎮定地拖鞋放入鞋箱,這才慢吞吞地上了榻榻米在卻沒有坐下。

那女孩看了她兩眼便不感興趣地繼續盯著書頁看。單慈見沒有人招待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她知道今天還沒有客人。正她打算往裡面走探看的時候,青年那清朗的聲音就在轉角撞上了她。

「あやひめ,妳想吃茶點嗎?我可是有點餓了。」唐裝青年捧著茶盤走進,一抬頭看到她便訝異地挑眉。

「客人,您預約了嗎?」他用日文問。

「我、我說中文。」她跼促不安地低頭:「我、我沒有預約,可、可是……現在預約還來的及嗎?」

青年眉目一舒將茶盤放在桌上,示意她坐下。

「別那麼緊張,聽妳的口音也是台灣人吧,我們久不見同鄉,這也算他鄉遇故知,人生幸事之一。」

「我們正打算喝茶休息一下,一起來吧。」

單慈覺得他的微笑簡直會發光,不自主地便像等待被餵食的貓咪般挨著木桌邊坐下,臉卻已經從耳朵紅到脖子。

這時小女孩也將書推到一旁,臉上雖看不出多少期待,卻也坐的極正。

唐裝青年先將桌上盒子裡的茶點分別放在三人面前,這才開始泡茶。

她因為心神不定的關係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等她終於能夠緩下呼吸,一杯冒著香氣的茶已經被推到面前。

「我們平時對茶與茶點並不怎麼講究,今日泡的是烏龍茶,倒也能搭配綠茶點心。」

她忙傻呼呼地點頭,將熱茶捧起時才想起日本茶道裡應該是先用茶點的,這才又將茶碗放下拿起茶點。

茶點不大,被包在一張紙裡。

包裝紙古色古香,上頭用墨色草綠印了一柄和傘,很有浮世繪的味道。雖然人們總說內容重於包裝,但或許是當空姐久了,她卻很看重包裝也很吃這一套,也總會將喜愛的包裝紙收集起來。

她小心地拆開包裝紙露出烤呈金棕色的和菓子。

宇治の香り的京香和菓子,日本饅頭的外型,外餡麵皮又薄又軟,咬一口,濃郁的抹茶香充斥齒間,她的緊張感一下子便融化在這份濃香裡。

最後她將包裝紙小心攤平,壓進隨身帶著的行事簿裡頭,唐裝青年頗感有趣地看著她的動作。

她一抬頭便撞上他的眼睛,剛褪的紅暈馬上又盛開雙頰,她忙低頭捧起茶碗掩飾緊張。

「你、你的茶呢?」

她這時才發現他身前沒有茶碗,這才想起因為她這個不速之客,他便將自己的茶碗給她用,更是羞愧的想找個洞鑽進去。

「茶可會太濃?」青年不在意地笑了笑:「あやひめ 喜歡濃茶,所以如果就只有我們倆我都會泡得濃些。」

她忙啄了一口,搖頭。

「あやひめ 的漢字是?」她隨口問。

「對應的漢字是文姬。」

「那你呢?」她一雙美目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敝姓韶,韶白墨。這裡的人卻都叫我,久而久之就變成百目了。所以妳可以直接叫我百目。」

「我、我叫單慈,雙口單唸作善、慈悲的慈。」

「單慈小姐妳好,歡迎,請問您需要怎樣的服務呢?」百目收起親切的笑容改用禮貌且疏離的語氣問,單慈知道他已進入工作模式,頓時感到有些失望。

「我、我想要按、按摩……」她越說越小聲,手心緊張到出汗。

「請問您是要舒壓按摩還是整骨按摩?」

「舒、舒壓。」

「那我推薦您三十分鐘的精油指壓可好?」

「好,可是,能不能不、不要用您,也不要用小姐,可、可以叫我慈就好了。」她低著頭結結巴巴,緊張到幾乎咬到舌頭。

百目望了她一眼,似乎對於稱謂也不是那麼堅持,便從善如流地如此喚她:「慈,請往這裡走。」

他領著她進了側堂。側堂大約六個榻榻米大,中間一張高起的按摩床,他先讓她挑選自己喜歡的精油後便將角落的音響打開,輕音樂流瀉而出。

「請將您的提包以及上衣、內衣都放在按摩床底下的箱子裡,然後俯躺床上蓋上那件大毛巾。」

「等、等一下,要、要脫衣服啊!」她大驚,幾乎沒有奪門而出。

「換好了請叫我一聲。」

但青年的動作比她快,這時已經退出側堂將紙門拉上。

她不知所措,在房間裡踱步了將近五分鐘,外頭的青年耐性甚好也不催促。她最後終於咬牙豁出去了,飛快地脫下衣服放入箱中然後躺在按摩床上用大毛巾蓋住上半身,手心裡卻緊緊地抓著防狼器。

「好、好了。」她終於這麼說了。

門被推開,她看不到青年的動作,只聽得到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他將雙手抹上了泛著香氣的油摩擦至微溫後順著她的背脊滑下。單慈原本很怕癢,卻不知道這青年怎麼辦到的,她原本擔心自己會緊張的跳起來或是被搔到癢處而笑出聲音,那雙手卻是恰到好處地施壓,她緊繃的肌肉很快地放鬆。

那青年先是沿著脖子往下按摩,力道舒服的讓她閉起了眼。但突然間當他按摩到肩胛骨周圍卻驀地加深力道,她頓時感到強烈的酸痛卡在骨頭當中,痛得她幾乎就想跳起來。

「這是職業傷害,平常穿著高跟鞋站太久,姿勢不正確的關係。請放鬆。」

最好是能放鬆啦!她雙手抓緊床單逼出兩滴眼淚,唯一能做的就是緊咬著嘴唇,她不想叫出聲來。

他壓得她的骨頭都快散了,她痛得終於嗚嗚地叫出聲音,不知道這樣的苦刑還要多長,她在床上掙扎想要起來。

「放鬆!放鬆!」青年那毫不在意的聲音讓她想要尖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得緊繃的肌肉一鬆,按摩的手力恰到好處,她頓感舒心通暢,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這麼舒服了。

背景音樂像是雲一樣飄動,她感到身體裡充滿了精油的香味,幾天來的壓力與緊張一掃而空。於是,她不由自主地……

睡著了。

■ ■

「結果妳就睡著了?」安涒不可思議地重複道。

「嗯,氣氛太好了,醒來後身體像是輕了好幾公斤。」

「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吧?」

「發生什麼……安姐,妳想太多了。」

單慈脹紅了臉,想到她離開前,青年將她睡著時摔落的防狼器還給她時,她尷尬的只想找個洞鑽。

「那他對妳有興趣嗎?」

「沒有。」單慈悶悶地說:「他太正派了,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

空姐當久了,單慈對男人的目光也格外敏感,很多男人就算是穿得體面、語言有禮,但目光中的慾望她都能夠感受的到,就像想用目光將她扒光一樣。

但這個男人看著她的時候,就算她都脫了也沒引出他的慾望,他看著她的模樣就好像她和其他的媽媽級客人一樣,這麼敬業的態度反而讓她感到挫敗。

「他該不會是gay吧?」安涒抱著枕頭在床上滾了滾:「不可能有男人對妳沒有反應,更何況妳還脫光了躺在床上,這種吸引力就是女人也擋不住啊!」

「安姐!」

「我說真的。」安涒看著天花板想了想,又問:「總覺得這個人不太對勁,該不會真有妻子吧?」

單慈咬著嘴唇不語。

「接下來妳打算怎麼樣呢?真還要在京都待上三週?」

「嗯。我和他又預約了下次按摩的時間。我會試著套出他的家庭狀況的。」

「那妳的錢夠嗎?如果不夠跟我說一聲吧。」

「我……我明天起會搬到附近的平價民宿,這樣多少省點錢。」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按摩療程比她想像的昂貴,但她豁出去了,無論如何真愛無價。

「慈啊慈,妳真是個傻姑娘。」

安涒看著如百合盛開的同伴,應該為眾蜂追求的美女卻在異國追著一位可能已結婚的男人跑,心裡為她感到不值。

此時,她們正在旅館裡,穿著睡衣打算一起聊上整夜。隔天安涒就要回台灣了,獨留單慈繼續在此為了一份不確定的情感奮鬥。

「我跟天盛說好了,如果需要幫忙就去找他吧。」褚天盛是她的情人。

「謝謝。」單慈由衷地感謝,她知道安涒因為擔心她而做了妥協。

這場感情裡安涒是第三者。她一面愛著那個男人,一面又對於自己缺少信心。她知道單慈比她年輕貌美,對男人--尤其是不在乎出軌的男人吸引力很大,所以她不曾讓兩人見過面,就怕她的男人會主動去追求好友。

所以單慈只遠遠見過這男人一面。他的鬢髮蒼桑,目光如鷹,事業似乎也做得很大。單慈始終不懂為什麼好友會愛上這樣一位在年紀上都可當叔伯的男人,或許就連好友說過的,感情本來就不是公平的事,而是一份你欠我、我欠你,兩方永遠無法兩清的債。

男人常飛台日兩地,他在頭等艙對安涒一見鍾情後便開始密集的追求,讓秘書又送花又送小禮物,大大地滿足了安涒身為女性的虛榮。對於這樣的追求她始終半推半拒,好在過程中享受被追卻追不著的滋味。但安涒或許也是太寂寞了,一次停留京都時找出他的電話約他出來喝酒聊天,兩人順理成章的有了關係,然後男人提出要養她以示負責。

她拒絕了。

她不想當朵被養在金色溫室裡的花,她也有她的自尊。

所以就算兩人交往,她也盡可能不在錢財上對他有多少依靠--每次到京都的旅費、旅館費用都是自己出的,只有當兩人在外用餐,她才會讓他請客。

她知道他有家室後不吵也不鬧,兩人交往的這些年裡她一直都是個獨立的女人。

對於這麼乖巧又體貼的情人,男人更對她疼愛至極,總嚷著家裡的黃臉婆如果有她的一半好便足矣。聞言她只是微笑不語,男人更覺得她如隻飄忽不定的鳥兒,身體在這裡、心卻如是自由,他總害怕會失去她的愛,更是對她百依百順,捧在手心裡都怕化了。

於是他不會知道,安涒的身體和心都緊緊地繫在他身上,她也只剩下那麼一點必須維持住的自尊心罷了,她從來都不像他想像中的堅強,被她藏得很好的兩道腕上疤痕便是證據。

「慈妹妹,不管怎麼樣,千萬別沾上有婦之夫。沾上了一點,妳這輩子就完了……」

她最後所交代的話語,那是由血淋淋的經驗所換來的語重心長。

■ ■

隔天,單慈搬到祇園不遠處的一間民宿。

她向來都只住三星級以上的旅館,這還是她頭一次得和一些陌生人住同一間房。幸好此時仍是淡季,一週下來她幾乎都能夠獨佔一間不小的和室房間。

這間民宿是間雅致的日式木造建築,從客廳、房間,乃至小院子以及風呂都充滿著舊日式的風情,這是之前住在四星飯店的她無法體會到的京都情懷。

此間的老闆娘待她尤其親切,甚至會主動帶著她到二手和服店挖寶。京都有很多在地人才知道的二手和服店,這些和服店的衣物是由不需要的人所捐出的,衣物質料極好,價錢卻是低到令人眼紅,恨不得將這些精美的和服通通抱回家。

傳統和服的行頭畢竟太多,單慈也明白自己回到台灣也沒有穿著的機會了,便只買了件頗襯她肌膚的淡紫色浴衣在旅館裡穿著。

期間她又去按摩院兩回,卻都是一按摩完便睡的舒暢,渾然忘了她要套百目的話。

再這樣下去不行!她煩惱了兩天,這個問題卻莫名其妙地解決了。

「妳去了百目桑的按摩院啊。」老闆娘一聽到按摩院八卦的興致一下子就來了。

「內藤太太知道百目先生嗎?」她用不太流利的日文小心問道。

「當然知道啦!百目桑很久以前也住這裡附近的,後來才搬走的。」

「搬走?為什麼?」

老闆娘壓低了嗓音:「百目桑原也是個大好青年,可是自從他撿到那個被詛咒的小孩後,就一直運氣不好。後來只得搬走了。」

「怎、怎麼會?運氣不好是指?」

老闆娘安靜了好一會兒,似乎說不出口,再說話時已換了話題:「那間按摩院不要去,據說不乾淨。」

「您指的是百目先生的工作嗎?」單慈聞言有些生氣:「他的工作光明正大,絕對沒有和客人有任何曖昧的關係,我可以作證!」

「不、不是那種不乾淨……」老闆娘想了想:「是聽說有人在那間按摩院裡看到奇怪的東西,像是一顆會飛的頭、還有人晚上看到緊閉的門內有女人在哭……」

聞言單慈也嚇得小臉發白,她最怕鬼了,趕緊轉了話題。

「那他帶著的小女孩,不是他的孩子囉?」

「不是喔。」老闆娘回想著幾年前發生的事情:「我記得……大概是五年前,那個孩子才兩、三歲大,倒在這條街的斜坡下,衣服破破爛爛的,瘦得像是太久沒有進食了,好像還被車子撞了。」

「百目桑那時才剛到京都,就住在隔壁巷子,看到這孩子這麼慘就抱回家醫治。」

「他還到法院申請為她的監護人喔。不過後來百目桑就搬走了,那之後的事情也是聽別人說的。」

「後來怎麼樣了?」

「百目桑變了。有人說那個孩子受了詛咒,任何接近她的人都會被鬼怪騷擾甚至纏身。」她頓了一下,確定附近沒有其它人才繼續:「妳沒有注意到嗎?百目桑的膚色太蒼白,嘴唇又太紅潤了,他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啊。」

「真的?」

「是啊,所以那個小孩子很邪門,千萬不要碰到她,會倒楣的。而且她的頭腦也不太正常,怎麼說呢……像是燒壞頭腦的那種小孩。」

「那,百目先生有太太嗎?」

「誰敢嫁給他呀?」內藤太太搖頭,親切地握著單慈的雙手:「單桑,我知道妳對他有興趣,很多女人第一眼就被他所吸引,但是卻沒有女人敢碰他。去他那間按摩院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富太太,但她們畢竟也只敢看不敢吃。」

「單桑,妳年輕又漂亮,更好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這個人真的不能碰,最好不要再接近他了。」

單慈此時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欣喜於對方還未婚的事實,另一方面內藤太太說的話她都不愛聽,頓時很想將被她握著的手抽出走開。

「單桑,妳是外地人不知道這個城市的規矩,百目桑是被這個城市所排斥的人,跟著他不會有好果子的。」內藤太太目光近乎執著地瞪著她看。

單慈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一直等內藤太太放開她走出房間後她才楞楞地撫著被握痛的手腕,喃喃自語:

「這是……什麼意思?」

■ ■

這個城市、這些人、百目和文姬之間……似乎藏了很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但目前只知道百目沒有妻子這件事就讓她在澡堂裡輕輕地哼起歌兒,心情實在很愉快。

這間民宿有傳統的日式澡堂,分成男女兩間。剛開始她很不習慣得在門口的儲物櫃裡將衣物都脫下後裸身進澡堂。但幾次後便已經習慣了,反正她有的大家都有,而且和一群大方的媽媽們一起洗過澡後,她便知道扭扭捏捏實在沒有必要。

偌大的澡盆用檜木做成,煙霧繚繞中還泛著清香,澡盆可容十人之大,牆邊木嘴處不斷注入乾淨的熱水。

就像泡湯一樣,既使不是溫泉也很棒,每天的泡澡和每週兩回按摩的時程,都是她最期待的事情了。

在京都的日子裡,興許是她截至目前,一生中最愜意的日子吧。

每日閒時,她有時會在京都周圍隨意亂逛,有時候會陪著內藤太太去買菜,但大多的時間她仍是喜歡坐在那家酒館裡,拿著一本書一面喝點小酒,透過玻璃窗望著那個小小的隱巷她就會感到很快樂,有種親身守護著幸福的感覺。

而按摩的時段,百目工作時是寡言的。有時候能和他多聊上兩句話,單慈就會高興到晚上睡不著覺,腦中轉來轉去都是今日的對話,一面咀嚼著他話語的涵義。

時間就這樣默默地從指縫間溜走。

可惜又過了兩週,她和百目之間沒有多少進展,而她的假期過了這個週末後也只剩下最後一週。

「安姐,怎麼辦?」

安涒一有空閒便會給她打電話確定她一切安好。這日一打來單慈便急著找軍師。

「我該跟他告白嗎?可是如果被拒絕了怎麼辦?安姐,我該怎麼做才好?只剩下一週了啊!」

「別慌。」手機另一頭的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慈,妳喜歡的那位看樣子是被動型的,而且大概是安於現狀,沒有意外不會主動去改變自己的生活的人吧。」

「嗯嗯。」單慈遲疑地點頭。

「那,我想妳可以試著去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妳不是說過,他似乎很寶貝他的養女嗎?從這裡開始如何?」

「安姐,妳的意思是……」

「讓小朋友喜歡妳,會想要妳當她的媽媽,到這個時候,自然水到磲成了。」

「可是……」

「慈,我知道她的情況,所以妳要能按得下耐心。我再問妳一次,妳是真的喜歡這個人?」

「我喜歡、非常喜歡。」這三週相處下來,她已經確定這男人會是她一生唯一所愛。

「那就長期抗戰吧,妳那位啊,就我對男人的了解,是搓不方也揉不圓的人。遲鈍到看不見眼前的大美女,美女對他有意思也察覺不到的這種笨蛋,大概要從旁邊拿石頭敲開笨腦袋,而能夠用來敲他的石頭就是他的養女了。」

安涒頓了頓,續道:「妳真的想嫁給他,也可以接受他的養女?」

「我、我想應該可以吧。」單慈想到那個樣貌恐怖的女孩也有些心虛,卻仍是嘴硬地說道:「喜歡一個人不就是要包容他的一切嗎?當然他的孩子我也會當成自己的孩子。」

「趁最後一週再次確認自己的想法,然後跟小朋友打好關係吧。」

「喔。好吧。」

安涒說的有道理,要突破這個困局就應該先投其所好。於是,單慈從跟蹤……咳,關注百目養女的生活開始。

她注意到,文姬下午時常都會離開按摩院,有時抱著一本書坐在對面的小公園讀書,有時會跑到附近的書店閱讀,有時候又會走上大老遠的路,跑到市圖書館去讀書。

看似很喜歡書的小女孩,單慈卻懷疑她是否看得懂那些書籍。

但至少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她想。如果要和小女孩打好關係,或許能夠從送她書開始。所以她買了一本有很多圖畫的童書,上頭註明適合五到十歲的孩子閱讀。

這天她比預定時間還早出現,正好小女孩坐在前廳裡看書。

「妹妹,這是姐姐給妳的禮物,希望妳會喜歡喔。」她露出最溫和善良的微笑。

小女孩抬起扭曲臉孔,像是聽不懂人話的小動物般一臉麻木地看著她。

她只好將視線放在她的頭髮上,努力地保持微笑,拿著書的手往前又遞一吋。

小女孩沒有動靜,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手卻慢慢地摸到桌上,然後猛然將桌上的書一把抓起,人如隻受驚的兔子跳起往屋子裡面跑。

有人能告訴她,究竟她做錯什麼了?

單慈尷尬地呆在位置上,直到一雙手接過她手上的童書。

「謝謝,我代文姬收下了。」

那是道會讓她心跳加快的好聽嗓音,她指間壓力一減,書已經落到百目手裡。

「抱歉,文姬這孩子比較怕生。」

他的笑容好看地炫目,單慈馬上便原諒那孩子缺少教養的行為了。

「文姬……她怎麼了?」她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她不習慣和陌生人相處。」

「不是,我不是指這個。」她艱難地吐出問題:「她的頭腦……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問題嗎?」

百目不再說話,卻露出個好看卻冰冷得讓她發寒的微笑。唐裝青年向來都是溫文儒雅,相處起來很舒心的男人,此時卻讓她感到很危險。

百目握住她的手,雙手相觸時她打了個寒顫,男人將她緊握的手扳開,然後很緩、很慢地將書放回她手心,轉身離開。

那霎那,像是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單慈自己打破了整整三個禮拜的努力。

她不該問的,她好想哭。

「單慈小姐,您的預約時間到了。」

百目站在長廊與大廳交界的陰影中,態度不亢不卑、語音冷靜疏離,宛如初見。

■ ■

「若紫の君,真是好名字呢。」

「這是用紫蘇製成的燒酎。」

「那就來一杯吧。」

「小姐,現在才剛過午……」

「過午又怎麼樣?想怎麼喝是我的自由。」

「可是妳昨晚才喝的醉醺醺地回去,酒量明明就不好,別逞強了。」酒保是位好心的大叔,將一杯柳橙汁推到她面前:「這杯算請妳的。」

「大叔,你在追我嗎?」

「我都有家室了,我女兒和妳差不多大呢。」

「連歐吉桑都不要我,我真的一點魅力也沒有。」她用對方聽不懂的中文自嘲,將柳橙汁灌下大半杯。

她在這家酒館裡和老闆都混熟了。昨日從酒館開門就開始喝酒說胡話,直到老闆將醉醺醺的她送上計程車才得已擺脫這位喝了兩杯酒便會發酒瘋在店裡又哭又鬧的漂亮女人。

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傷心事,就老闆的經驗來看,必定和感情有關。

「大叔,給我酒!我要若紫の君,紫色是我的幸運色。」

「妳連低酒精的啤酒都會醉了,這種高濃度的燒酎我可不敢給妳。」

「大叔,這邊是酒錢,給了錢就要給我酒!」她將一張千元鈔票丟在桌上,正好是兩杯的費用。

老闆到吧台後忙了一陣子,用拖盤送上一大碗關東煮,旁邊還附上一杯熱牛奶。

她和老闆大眼瞪小眼,最後她挫敗地嘆了口氣。

「一看就知道妳早餐和午餐都沒有吃,臉色這麼糟糕,都快比得上我家黃臉婆了。」老闆一面搖頭一面唸叨著回到吧台後面。

「沒有人要我,怎樣都無所謂了,至少妳家的黃臉婆還有人疼。」她用中文碎碎唸,一面還用筷子在燜得熟透的大根上亂插洞洩忿。

她就這樣食之無味地吃著關東煮、喝著熱牛奶,直到她發現自己正楞楞地、不由自主地落著淚,眼睛裡一片模糊,淚水滑過下巴落入湯裡。

最近時常如此,明明就沒有那麼難過,但光只是發個呆,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正在落淚,胸口空蕩蕩地好像被刨去一個大洞。

也不痛,就是覺得空蕩蕩地,必須用淚水來填補那個空位。可是空位太大了,再多的淚水也不夠。

透過模糊的視線,她看到窗外一抹紅色的影子輕巧地滑過。

她猛然站起身,抓起隨身的提包推門而出,緊緊地跟在那道輕盈的身影後面。

小女孩穿著如開滿茶花的鮮紅和服,步履輕巧地像是沒有重量一樣,長長的袖子在身後如一對蝶翼。

單慈笨拙地跟在後頭,宿醉未退、眼中仍有餘淚。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在女孩身後,她明明就決定要離開這個城市不再回頭,但離開前,她還是想要再確認一次她的想法。

她們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到市圖書館。

小女孩門輕路熟地三轉兩拐地進了圖書室,她則是先用帕子將臉上的淚痕先擦去,整理好衣服才進門。

圖書館裡很安靜,許多人在書桌上用功,她穿過層層書架、放輕腳步往角落而去。

在圖書館的一角有個大木桌,可供十來人使用。因為是在書架之後、最偏遠的角落,所以那個木桌也少有人使用。她曾跟過女孩數次,她知道文姬現在必定抱了幾本書,坐在那個角落讀書。

這個時候她才能好好打量女孩今日的裝扮。

烏黑亮麗的長髮被綁成一條粗黑辮子,上頭還用一條粉紅緞帶打了大大的蝴蝶結。她穿著精緻的紅色和服,腰帶則是她最喜歡的紫色,在身後打了個如花般的結。

從前她總好奇,在家裡沒有女人的情況下,百目怎能將女孩打理得這麼好?現在她知道了,因為他將女孩當成自己最重要的家人,有心的父親自然也能將母親的工作做得完美。

她真是笨蛋。一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女孩對他的重要性,早注意到她便不會問那樣的笨問題了。

單慈一直都知道的,問題就在於潛意識裡自己無法接受這個女孩。她很喜歡百目,但嘴上雖說愛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心裡就是有個梗過不去。

她想過的是兩人家庭,更何況拖油瓶又是這樣的小孩,這比家裏有個惡婆婆還要糟糕。

所以她下意識地忽略掉小女孩對他的重要性。

她只是他撿到的、別人不要的小孩,如果他喜歡孩子的話,將來他們要生幾個都有幾個,反正這孩子和他們也沒有血緣關係,而且這樣的孩子送到社服中心給專業人士照顧不是更好?

單慈是這麼想的,她就是無法將這個長相恐怖的小女孩當成自己的家人。

等她真的了解小女孩對百目的重要性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他的冰冷並不是讓她決定離開的主因,主因是她發現自己無法接受這個女孩。

她討厭這個女孩、討厭她的臉、討厭她能夠和百目這麼親近。

除非她消失了,要不然單慈和百目之間沒有進一步的可能,單慈對這點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過。

單慈看了她的背影許久,突然轉身到書架間抱了一大疊書,站在她後方盯著她翻書。

是的,翻書。

單慈不會說她正在讀書。一來以小女孩受過傷害的大腦來說肯定讀不懂那麼複雜的書,二來,她真的就只是以相同的頻率一頁一頁的在翻頁,像部翻書機器多過人,至少人讀到不懂的地方還會停頓或是多讀兩次,所以單慈確定她只是在翻書。

當這本書被翻完的時候,單慈將手上那疊書放在她身旁,好奇地注意著她的反應。

小女孩將讀完的書放在右手側,順手拿起左手邊書堆最上面的那本書。那是本童書,她馬上放到右手邊,小手再往書堆上探去。

單慈鬆了一口氣。原來她不是被小女孩所討厭,而是她原就不讀童書。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她繼續站在她身後看著。

文姬將圖很多的園藝書籍放到一邊,拿起一本散文便讀。

單慈就這樣在一旁觀察了整個下午。

她很快便注意到,圖多字少的書會被她跳過,她只喜歡翻字多的書,散文、小說、無趣的律典、字像小螞蟻的醫學叢書、甚至是百科全書的目錄本她也能翻得很愉快。

而童書、圖片繁多的旅遊書、詩集、寫真集,她只看了一眼便丟到一邊。

一個下午,單慈漸漸抓到文姬的口味,但她還是無法喜歡文姬,趁關館前的空檔到洗手間補妝同時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唉聲嘆氣。

如果沒有這個女孩就好了,她不只一遍這麼想著。

又響起即將閉館的廣播,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洗手間,才剛離開洗手間就看到一角燦爛的紅出了大門,一縷青衣緊跟在後。

她有種不好的直覺便跟了過去,剛到街上加快腳步,她很快看到了文姬--還有尾隨她身後的陌生男人。

他跟著文姬在京都到處都有的小巷子裡穿梭,她小心的隔了段距離跟在後頭,直到兩人進了一個無人小巷,那男人突然便加快腳步竄上前方,似乎一手勾住小女孩的脖子另一手用手帕摀住她的嘴鼻,小女孩不掙扎地倒在他懷裡。

單慈還沒進到巷子裡,看到這一幕馬上嚇得往旁一躲,躲過了男人回頭探查的目光。

過了幾分鐘後,男人從巷子走出抱著女孩宛如抱著自家貪睡的孩子從她身旁走過。單慈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咬牙跟了上去。

■ ■

她跟著男人上了電車,又往山上的方向走了一大段路,親眼看到那陌生男人抱著文姬進入一間三層樓的公寓裡。

公寓外,她靠在冰冷的牆上,雙手掩面,內心裡天使和惡魔正在交戰。

天使說,快去告訴百目、或是去找警察,現在去還來的及。惡魔說,今天妳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到,礙事的女孩自己愛亂跑關妳什麼事情,綁架她的又不是妳。

惡魔的聲音轟然於耳,她幾乎聽不見天使的聲音。

只要她不在了,百目就是妳的了。妳可以趁隙填入他的感情空窗,用妻子的身份來彌補他所失去的女兒。

這不是妳想要的嗎?妳無法接受的女兒消失了,將來可以有妳自己地女兒,媽媽是美人,女兒也會是粉妝玉琢的可愛小孩。

回去吧,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做,明天若無其事地去按摩院,盡妳所能的安慰一位找不到孩子的傷心父親。

簡直就像是夢想成真,不是嗎?

必定是神接受了她的願望。單慈暈暈然地上了電車回到市區,正打算叫計程車回到旅館時,她卻感到內心的空洞更大了,像是有更重要的東西就要被她親手打破。

不對、這樣不對……

她轉身,往鴨江的方向開始小跑、跑進巷子裡、跑進陰暗的隱巷,最後跑進過了關門時間卻仍是敞開的木門,氣喘吁吁地靠著門板對著門內的青年說話。

「我、我看到、看到有人帶走了文姬。」

青年猛然站起,背著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單慈感到股令她毛骨悚然的壓力,壓得她無法喘息。

像是某種潛藏太久的野獸突然醒來,單慈腦中閃過這樣的危險念頭。

「在那裡?」他的聲線裡亦壓著危險的氣息。

她唸出在公寓外頭看到的住址,語音剛完,青年便像一陣風從她身邊刮出,很快便消失於暗巷的陰影當中。

她這才像是從夢中醒來,蹲在地上大聲地哭得像弄丟玩具的小孩。

■ ■

按摩院的門三天後才又重新打開。

當百目牽著文姬出現時,單慈一面鬆了口氣,一面卻又暗暗感到有些失落。

她在酒館裡將老闆給她的溫牛奶喝完才推門而出。而她剛進按摩院,就發現百目正等著她。

她一進門,百目便在門上掛了休業的牌子,徐徐地領著她往木廊深處而去。她之前都只在緊鄰大廳的偏廳裡按摩,這時才發現原來按摩院竟比她想像的大。

梨花實木鋪成的走廊已被踩得光滑鑑人,長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著的紙糊窗門,過份安靜了,她感到從兩側傳來偌大壓力。或許是之前聽到關於按摩院的傳聞讓她緊張,她忍不住想說點話來打破這緊凝的壓迫感,但出口卻是氣音:

「這裡好大……你們住在這裡嗎?」

百目步伐不停地說道。

「文姬和我不住這裡。」

話說到這裡這裡便又斷了。單慈實在想不到可說的話,而百目似乎也沒有想要聊天的意思,步伐不疾不徐,背影挺拔如松,姿態飄逸如風。

或許才走了很短的距離,單慈卻覺得這木廊似乎無止境的長。

直到百目推開一扇推門,用手勢請她先入門,她才愣愣地進門踩上榻榻米上。

這是個九個榻榻米大的茶室,有個敞開的門面對一個以竹籬笆圍起的精緻小庭院。

沒想到深巷裡竟藏了這麼小巧的可愛小院--翠得如要滴出水的苔拓滿大半個院子,院子中央空了一塊,一株兩樓高的喬木綠意盎然,樹底用白色鵝卵石鋪成螺旋圖形圍著樹轉。石邊有一小石盆裡淨水半滿,院子邊緣幾株楓樹將影子落在地上。

樹影苔涼,觀之便能感到清涼。

「那是櫻,若春天來就能看到櫻花盛開的模樣。」

她側頭,只見他眸光柔軟地望著櫻樹,她羨慕一棵樹能夠得到她也許永遠都得不到的溫柔,她來生寧願化為一棵他會時常凝視的樹木。

他回過神,對她做個入座邀請的手勢。

室中央有一小坑正煮著水,幾個蒲團圍著小坑隨意擺放。文姬此時正坐在其一跪墊上,穿著一襲粉黃色和服,像具娃娃般一動也不動,對著坑裡的爐火看得出神。

就是單慈在她身邊坐下她也不曾抬頭看她一眼,單慈頓時感到股被無視的不悅。

百目在她對面坐下,將茶點放在她面前,又用剛煮好的水煮了碗茶遞給她,她珍而重之地接下,分兩三口將抹茶喝完。

「感謝招待。」她將茶碗放在地上,回了半禮。

「我要代文姬向妳道謝。」百目對著她傾身。

「那天發生什麼事了?文姬沒事吧?」雖然當事人好好地坐在這裡,她還是忍不住發問。

「沒事了,文姬只是受到點驚嚇。當時若沒有妳告知綁架犯的住所,文姬現在恐怕已經遭受不幸。」

「這是應該的。」單慈鬆了口氣。

「我們欠妳一個很大的人情,」百目微微一笑:「不論妳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需要怎樣的幫忙,讓人捎個訊息來,我會盡力協助的。」

「或是妳有什麼心願、任何需要的東西,我都會盡力為妳弄到手,這是我許妳的一個願望。」

願望嗎?

她搖搖頭,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百目給不了。

百目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止住,側耳彷彿在聽人說話。她豎直耳朵卻什麼也沒能聽到,只見百目微露訝色,輕聲道歉後便離開和室。

沒有多久他很快又出現,手中抱著一個精緻的漆盒推到她面前。

「那請妳收下這個微薄的禮物吧。」

她覺得心裡頭沉甸甸的,也不推辭,抱起漆盒讓百目送出巷子,任由他幫自己叫了計程車。

等她回到民宿,漆盒不小也頗沉,必須雙手懷抱才行,她就在老闆娘的注目下硬著頭皮進屋上樓。

等她回到房間將漆盒打開,從盒中拉起燦美得令她屏息的衣物。黑色的布料上開滿她最喜歡的紫色的花朵,那是某種還未現世、只在黑夜中綻開的神秘華花。

「這是……怎麼會有這麼昂貴的和服。」站在門口的老闆娘驚呼。

「真的好漂亮……」單慈仍是愣愣地看著手中的布料,布料的觸感柔滑,她注意到紫花竟都是以極密的針法繡上。

「怎麼會有這件和服?」老闆娘蹲在漆盒前眼神發直地又重問一次。

單慈苦笑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內藤太太,我、我不會穿和服,妳能幫我穿上嗎?」

老闆娘伸手想觸碰衣面,手伸到一半卻又很快收回。

「當、當然可以。」她緊張地點頭:「這是我的榮幸。」

內藤太太花了許久幫她將和服換上,一面稱讚她的美貌,但等單慈穿好和服後她卻看得目不轉睛、完全說不出話來。

她如從黑夜中走出,宛如一朵只燦開於夜裡的紫花。

和服是她最愛的顏色,長度也如量身訂製似的和身,這件和服讓她想起那個細心又貼心的男人,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的眼眶不經意的紅了。

隔天她便抱著漆盒提著行李回到台灣。

接著又是不變的飛行生活。偶爾被客人騷擾、偶爾被客人追求送花送禮物,生活回到原有的軌道上,只有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心中有個大洞,再也沒有人能夠填補這個空缺。

這是為一個叫做白墨的人預留的空間,她決定不論將來是否還會接受其他男人,這個洞她永遠都不打算填起來。

直到某一天,當她在台北的家中休息時又愣愣的對著漆盒裡的和服掉眼淚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放不下這個人了。

她要回去、她有句話得傳達給他知道!

她的一輩子還很長,她不想這麼輕易就放棄掉自己的幸福。

於是單慈背起行囊、抱起漆盒,離開時步伐堅定,她的脣邊終於綻開一抹雨過天晴的微笑。

好不容易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她深信自己一定會幸福的。



【單戀 完】

(註一)あやひめ,在文中的漢字對應為「文姬」。感謝文友GDRS及林賾流的日文建議及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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