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7

文字姬--雙食

※ 18+,內有令人不適的血腥虐殺以及暴力場面,請斟酌閱讀。



她的髮溫馴地垂在肩上,像上好的黑色的絲綢般柔滑。

黑髮旁分兩側露出小小的下巴,從後方看到一角肌膚是偶人般膩白,她穿著櫻色和服,讓原本就很小的人看起來更小了。

從身形看來,她頂多只有八、九歲吧,會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是奇怪的事情。

美麗的黑色長髮搭配開滿茶花的紅色和服,從背影看來真像個季樂人偶似的美好,尤其她一動不動地專心地閱讀著,這樣看來更是缺少人氣。

明明就是顯眼的打扮,畢竟現在幾乎不會有人在圖書館裡穿著和服,又是這麼小的孩子,但通常人們都會特意繞道她面前看一眼便不再繼續看她。

他也曾好奇地繞道前面看她過,於是也知道為何人們會失望地走開便不再看她。

這種感覺,就像當你在路上看到個身材婀娜、有著一頭長髮飄逸的美麗背影,應該是美女吧,你興沖沖地繞到前面一看卻是一張方塊臉,臉上還有沒有刮乾淨的鬍子。那種感覺夠驚悚吧,相信你不會想再看那個人多一眼。

當然他也看到了。

她的唇色淺得幾乎看不清脣形,但他還是無法不注意到上脣裂成兩半露出兩顆大門牙,她的臉上半部則是整個歪掉,像是有人作了只陶瓷娃娃的臉,瓷土未乾卻不小心壓到一樣--她的一隻眼窩突出另一只卻退到後方,鼻子也像是被大手壓扁。

她的面孔和某部動畫裡的鐘樓怪人非常相似,雖然白皙的膚色有稍微讓對比不那麼強烈,至少她這樣看起來比較像是張被壓壞的紙而不像被壓壞的麵包。

但因為背影和面孔的對比太強烈,所有人都看過一次便不敢再看而默默走開。今日最糟的是有人在看到她的臉後還被嚇到叫了一聲「媽呀!」,不小心脫口的驚呼引來周遭的目光,那個人摸摸鼻子直接就離開圖書館。

對於這些,女孩都沒有注意到,從頭到尾都埋首書中,用幾乎沒有變化的速度翻完一本本書。

他在旁邊觀察很久了。

因為實在太無聊,他還用手錶替她測量她多久翻一次書頁。整整十秒,她整本書每一頁都花了十秒閱讀,最多說一秒或是少一秒,她就像是台精準的翻書機器一樣。

而且她很專注,專注得注意不到周圍人們詫異、嫌惡的窺探目光,她那麼專心地讀著,他險些就以為她看得懂手中的書。

她現在在讀的是套法律大全的目錄本。

她總是直接從桌上拿走其他人看過的書,也不問原本拿書過來的閱讀者之同意。畢竟一來她長得怪、二來這些書本也都是圖書館藏書,被拿走書的人只是聳聳肩便離開,沒有人會粗魯到從她手中抽走她正在讀的書。

後來他便故作不經意地在她旁邊放上一疊書,觀察她從中找書和閱讀類型。

他很快便發現她,圖太多的,不看;字太少的,不讀。

地圖本、圖鑑、童書,她都直接略過這些書,反而只挑厚重、字多的書。

她閱讀的類型也很雜。

《大英百科全書》其一、《時間的秘密》、《離散數學》、《最新護理診斷手冊》、《海上教堂》……這些是她在這之前所閱讀的書,顯而易見的,她並沒有特別選書。

難道只是打發時間嗎?他躲在書架後透過細縫偷看她,她的神情又是波瀾不起的專注,她看起來更像是專注於用手指頭觸摸點字版的盲人,又彷彿是努力為蜂群採蜜的蜜蜂。

柔軟的黑髮垂下遮住側臉,只露出一角白紙般的小臉。

他用力地看著,想像著那被包裹在和服裡的小小身體、粉嫩的肌膚、黑髮遮掩下的纖細脖子、被碰觸時的哭喊聲……他站了許久,腳很痠,但小腹處卻有種莫名的焦躁感悄悄地燃燒,他得注意不讓那股蠢蠢欲動的興奮顯露臉上。

他等著,像是一隻盯住獵物的狼般在遠處耐心地等著,一面小心地觀察四周。

這小孩的家人在附近嗎?有熟人在嗎?

不著痕跡地,他仔細地觀察著周圍每個人的神情,試圖判讀出這些人是否認認識這小孩。

一直到要關館了,廣播後周圍的人漸少,他已經能夠確定這間圖書館裡沒有人認識她,而這時候她旁邊的書堆已經高到遮住她的小臉。

從她進入圖書館後,圖書館管理員便朝著她的方向看了不知多少回了,這時要關館便走到小女孩身邊,彎腰俯身。

「小姑娘,妳一個人來嗎?妳住哪裡?爸爸媽媽有沒有一起來?」她說的那麼輕,像是怕會驚擾到小貓那麼輕。

從他的角度他只看到那個小女孩似乎抬起頭來看她,圖書館小姐又溫聲重複一遍,她卻直接便推椅跳下對她過高的椅子,揮著長長的袖子像隻紅蝴蝶般跑了出去。

他很快便跟了出去。

一開始他以為他追丟人了,但她的櫻色和服在人群中畢竟太過顯眼,他很快便跟著她腰帶後方的蝴蝶結跑了起來。

他一路追到了鴨江邊,跑得氣喘吁吁,這時夜也悄悄將四周的一切景色都染得渾昧不明,他趁著小女孩困惑地站在江邊時掩到她身後,從袖子中取出上了迷藥的手帕壓在她口鼻上。

小女孩一點也不掙扎地軟倒,他流暢地將她抱在懷裡。

到手了!今晚的晚餐。

■ ■

他是位日本料理師傅,出生京都、長於京都,他一直都以自己是完完全全的京都人為傲。

但他卻愛上了外國女人--一個挑嘴、喜歡生魚片的法國女人。

為什麼他會喜歡上一個金毛的、缺少日本傳統婦女品格的外國人,他就是想破頭也想不通原因。

當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餐廳裡,他就被那個高挑、有著豐厚雙唇的女人緊緊吸引住了。她吃完後讓侍者請他過去席間,當著他的面稱讚他的廚藝,這似乎是法國餐廳的傳統。當時已經接近休館,他便接受她的邀請坐下來喝了一杯酒,席上她不斷讚美他的手藝,挑逗眼神流轉,席下她那拖了高跟鞋的小腳大膽地蹭著他的跨間。

當晚,他們便到她的旅館去,就如她後來說了千百遍她對他的料理上癮了,他也對她的身體著迷到無可自拔的地步。

她是他的女神,除了料理之外,她就是他的全世界。

她率直、大膽,個性如火一般難以捉摸,和她做愛總會有心臟快要爆炸的感覺,就如法國人所說的--死上一回。

但他的女神是那樣的挑嘴,最近她甚至得了厭食症,食材不夠新鮮、不夠特別,很快便會進了馬桶。

眼見她越發瘦骨如材,抬著缺少色澤的臉對他哭著說吃不下的時候,他好心疼。尤其她原本豐潤的身體變得硬邦邦的,他們做愛時她時常無精打采地將他推開,眼裡儲著淚說她好餓。但不論他煮了什麼她都不肯吃,切了生魚片也是吃了幾口便又吐出。

直到有一次,他當著她的面將一尾仍活蹦亂跳的活魚作成生魚片,她興致勃勃地看著,那一次,她將整尾魚都吃完了,沒有嘔吐。

廚師很快發現,她只能吃在她面前現殺的食材。

但同樣的魚作了幾次後,她便又失去胃口,於是他得不斷地使用各種食材現殺現作。剛開始他在家裡裝了水族箱,將新鮮的魚類運到家裡宰殺。但很快的那些能夠養殖,適合作為生魚片的魚都被她吃膩了,直到有一天她吵著說要吃馬刺身,那是惡夢的開端。

他弄到極新鮮的馬肉食材,但她還是一吃就吐,並且吃不下其他食物。他只好在某個晚上利用關係,偷偷帶著她進入某個馬場……他殺了一匹馬。

宰殺一匹馬和宰殺一尾魚實在差別很大,他滿身是血,倒在地上的馬卻還在嘶鳴、還在喘息,痛苦的、如鼓動風琴管一般的聲音從破掉的氣管中噴出,那匹馬用那大的恐怖的眼睛盯著他看……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肯死?他覺得自己就快要瘋掉了。

但她坐在一旁的馬槽上,像一位女王等待她的大餐,毫不介意這一片狼藉。

他便只能任由那匹倒在地上的馬繼續痛苦喘息,一面從牠的腿間開始動刀,切下足夠大小的肉塊,馬上用他帶來的廚具做出一道馬刺身。

他的女王陶醉地吃著什麼醬料都沒有馬刺身,手中一杯紅艷的葡萄酒,她的臉色也泛起桃花盛開的紅暈,背景卻是那匹馬痛苦的喘息聲,從氣管努力地抽氣吐息。

他一面感到恐怖,一面卻又覺得這是獨屬他女神的特殊之處,而且當他宰殺活物的次數越多,他漸漸能夠體會到女神所感受到的快樂--噗通噗通地,一呼一吸間活物的心臟將新鮮血液灌進正要切下的肉片,趁著活物還未死去前收割食材,食材裡便仍保有活物的生命力。

而且重要的是,她胖回來了,她的胸骨和肋骨不再碦得他生痛。

他想他一定瘋了,直接屠殺後生食,他愛上了這種料理方式。

那之後,他開始使用各種食材--雞、鴨、鴿子等,但這樣的耗費太高,他開始偷抓路邊的狗甚至是貓咪。

漸漸的,他也開始愛上了這些不同的新鮮食材。雞他只取心臟,鴨他只取舌頭,鴿子他只取一小截腿肉。甚至連貓狗的處理也難不倒他,他成了各種刺身的專家,沒有日本廚師懂得比他更多。

他曾經養過貓也很喜歡貓,但為了他的女神也為了料理,他將許多貓誘拐入庭院,肢解後就如處理河豚般作成貓刺身。

第一次殺貓的時候,那是隻只有他拳頭大小的貓咪,在他將牠的頭砍下的前一刻還親暱地蹭著他的小腿要食物。他哭了,但女友的笑容和飽足後的服務讓他很快便忘記了小貓的溫度。

一回生兩回熟,他從此脫胎換骨。或者當他下刀的那一霎那,他就將良心也丟棄了。

幾年後,他的料理欲和他的女神的胃口已經太大,普通的動物食材已經滿足不了他們兩人了。

他需要更新鮮、更粉嫩、更鮮美的食材。

他開始誘拐小孩,從零歲到十歲都是食材範圍。小孩就跟路邊的小狗一樣,你在門口丟點麵包餅乾就會跟著門內,處理起來也簡單多了。

就是嬰兒他也處理過。沒有人要的嬰兒並不難取到、他也曾偷偷收買母親將就要打掉的胎兒賣給他,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已經三、五歲,會哀叫會哭泣的孩子。

尤其是漂亮的小孩,不像普通的食材他會專注地切切割割而忘了一切,他時常會因小孩粉嫩的肌膚和身上的乳味而勃起,甚至當他一面切開那細嫩的肌膚、刀片沿著纖細的血管滑落時,他就高潮了。

如此鮮嫩、充滿生命力的小生物,他很難想像自己曾經是小孩子過。

他的女神很美,但是他一直感到遺憾的是,和東方女性不同,就如同任何到了一定年紀的外國女人一樣,女友的肌膚是那樣多毛、粗糙,近一點還聞得到體臭。有時候他總會遺憾地想著,如果他的女神也擁有嬌嫩平滑的肌膚和少女體香那該有多好。

等他回到家時,他的女神果然已經等著了,看到他懷中的女孩時藍色的眼睛簡直就要噴出飢餓的火。

她故意跪在門口等著他,穿著單薄透明的浴衣,俯身露出豐腴雪白的胸脯,眼波盈盈,紅潤的唇誘人地微張。

「我餓了。」

她卻在他伸手正要觸摸到她胸口時起身便往屋裡走進,扭著纖腰美臀,拋來半迎半推的眼波,流轉間女人的美色令他看得眼都直了。

這女人就是這樣,她懂得如何挑逗他、引誘他,卻總又似即若離,如團捉摸不定的霧,搔得他心癢難耐,卻又不知該怎麼是好。

他忍不住將小女孩的和服襟口扯開,手探進襟口撫摸著女孩嬌嫩如花瓣的肌膚來聊解色癮。

懷中的小人兒卻在此時有了動靜,他低頭對上一高一低的歪斜眼睛,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清醒的,他的一腔色慾頓被那張醜陋面容澆熄。

小女孩的眼睛像是兩點最黑的墨,不起驚瀾地看著他,沒有恐慌也沒有好奇,從那雙眼睛中他看不到任何情緒,他頓時有種被爬蟲類動物盯著的感覺。

那瞬間,他甚至有種他帶回的不是人類而是妖魔的錯覺。

小女孩一瞬不瞬地用那雙毫無情緒的眼睛看著他,扭曲的臉像是還未入烤箱便壓壞的陶瓷一樣,但手掌底下的觸感又是那麼完美。她那醜陋中又透著嬌嫩青春的美和女神那美麗中隱藏著粗糙的醜陋成了強烈對比。他那因長期處理食材而敏銳的手掌在水嫩的肌膚上游走、搓揉、捏打,用手掌代替眼睛來分辨食材的各個部位--柔軟的腰、富有彈性的後腰、脊椎兩側的肌肉、結實的小屁股、肉質鮮嫩的大腿--他那麼專心且興奮地在摸索著食材的每一吋肌紋,他的視線顫動,小女孩過份平靜的黑眸中映出他的扭曲面孔。

瘋狂而糜爛,他一定瘋了很久、很久了。

為什麼不尖叫、為什麼不哭泣、為什麼不討饒?

他的手掐上女孩纖細的脖子,他不滿於她的毫無動靜,他喜歡聽著小孩的哭聲、聽著他們淚眼哭喊著「叔叔,不要」、「叔叔,求求你」、「叔叔,好痛!」

多麼天真。

他的手緩緩收緊,那張醜陋小臉扭曲得更加駭人,她辛苦地張口喘息卻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抑或是她無法發聲也未可知,她或許還是個啞兒。

多麼醜陋的孩子,多麼恐怖的一雙眼睛!他的額上因過份用力而冒了青筋,他此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這個孩子本就不該出生人間。她該死、她得死!

「你在幹什麼?」女人搖晃著他的手臂一面高聲尖叫:「你會弄死她的!」

他這才如夢初醒,手一鬆再也抱不住衣衫不整的小女孩,任由她軟軟地滑落地面。

女人忙探她鼻息,過了一會兒才鬆了口氣,對他嬌叱:「還好只是昏過去罷了。你今天是怎樣了?刀都還沒磨就打算殺人了,我可不要像野蠻人一樣抓著手腳亂啃。」

他試著搖去腦中暈眩,他也不知道適才為何會如此失態。像是中邪了一樣,他一心只想將這女孩殺掉,那股狠勁現在想來仍會後怕。

他正要說些什麼,但門鈴卻不適合宜地響了,兩個大人慌張地互望一眼,腳邊是他們綁架的小孩。

門鈴等了五秒又重新響起,按門鈴的人也不急,頗有耐心地以這樣的頻率溫吞吞地鋸著兩人的神經。

朋友?保安?還是警察?

女人首先回過神來,將地上昏迷的小女孩抱起然後款款地走往內室走去,在身後丟了這麼一句話。

「我帶女兒進房間休息,別讓客人打擾我們。」

廚師這才恍然大悟,將凌亂的衣服整理好,等女人將房門關上後才若無其事地將門打開。

門外是一個比他還高了一個頭的青年,膚色極白,擁有一雙豔如桃花的細長鳳眼,一襲月白唐裝襯得他宛如從月亮裡走出的人物,擁有彷彿只要揮揮袖子就會從窗戶外飛走的謫仙氣質。

他垂著頭看他,語音不急不徐、不溫不火,但訪客一旦開口他便感受到股莫名寒意。

「我女兒走丟了,我過來接她回家。」

「你……女兒?」

「是的。」他的微笑有點蒼白卻仍是好看得眩目:「今天出門的時候穿的是一件緋色勾繪茶花和服,繡著吉祥紋飾的腰帶,早上還特別幫她挑選了粉紅的緞帶。」

「她喜歡讓我幫她綁起一條大辮子,今天用的是她自己也很喜歡的緞帶呢。」訪客的微笑中滲出幾分父代母職的驕傲。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廚師冷汗濕了背卻仍是嘴硬地頂著壓力。

「有人看到她進了這間公寓。」

「這間公寓裡有那麼多套房,你的女兒不在這裡,你找錯地方了。」

「還有啊,說不定那個人看錯了,天都黑了說不定將這裡人家的女兒錯看是你的女兒也說不定,年輕人,人言不可輕信啊。」他勉強擠出個微笑,準備將門關上。

那青年抵住門不讓他關門,廚師困惑於他那可算纖細的手臂竟有這麼大的力量。

「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嗎?請體會一位父親的擔憂與恐懼,只要我確定家女不在這裡我就不會再來糾纏。」

「你的女兒真的不在這裡。現在我妻子和女兒睡得正熟,身為一位父親我也不希望你吵醒她們,將心比心希望你能夠體諒。」

他不再多說,趁著青年沉吟的時候將門用力關上,將門上的一排鎖全數鎖上。

怎麼辦,他所綁架的食材的家人找來了!抵著門板他緊張得腿都發軟。

不行!他眼神一凝便下了決定,他得趕快將食材處理掉,他們得吃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點殘渣。

房間的門開,女人抱著小孩小心地探頭:「誰啊?走了嗎?」

「餓了嗎?」男人不抬頭地站在流理台邊磨刀。

「餓得可以吃掉一整個人呢。」女人笑著走出。

■ ■

門摔在面前揚起一絲額髮,百目靜立一晌後才深深吐息。

「那就沒有選擇了。」他的語音和眸光一樣冷冽。

他從暗藏的口袋裡取出一拇指大小的象牙鑲銀小盒,打開後裡頭密密地棲著一團怪異的昆蟲肢體交錯并節。

光線刺激小盒裡的生物,肢體顫動間一隻透明蜘蛛幌動著站起,仔細看便會發現透明的身體上有一紅點,昆蟲的軀體只有一丁點大,八隻細長的腳卻有成人的手指長,姿態分外古怪。

「銀之子,請你們幫我一個忙。進這間屋子替兩人織夢,代價是……」他頓了頓:「我一整周的視力再加上半周的抵抗力。」

透明的蜘蛛左右搖晃身體。

他冷笑:「善報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讓我們成為他們受報的契機。」

蜘蛛抬起一對前肢向他。

他彷彿聽到旁人聽不見的對話,側頭思考了半晌才微微一笑。

「銀之子,為他們織場夢境吧。人類的內心越是黑暗,心底那道縫隙也就越大,你們只要擴大那裂縫,一切由心造,他們自然就會被三毒之火焚盡。」

「呵,你們很快就會見識到,人心是最可怕的東西。」

話一說完,長腳的蜘蛛便跳到地面從門縫鑽進,隨之從象牙小盒中站起一隻又一隻的同伴,跟著帶頭的蜘蛛亦鑽進門縫。

總共進了六隻長腿蜘蛛,最後小盒裡只剩下一隻最小的蜘蛛,顫顫地探出身體望著持盒之人。

「七子,妳還太小,就在這裡等著。」百目用手指小心地將牠頂回盒中將小盒關上。

「好了,讓我看看要怎麼開這扇門吧。」

■ ■

他記得那是隻拳頭大小的乳牛貓,毛蓬蓬地,身上還有好聞的奶味。

中國有句話說,初生之犢不畏虎,這隻剛出生的小貓還沒學會懼人,他只給了牠一點小小的善意,小貓便蹭在他腳邊不肯離開。

「你是被媽媽遺棄的孩子嗎?」他將小貓捧起,看著那雙水亮的黑眼睛問。

他記得這附近有幾隻野貓,或許野貓生了太多小貓養不起,時不時有遺棄小貓任其自生自滅的行為出現。小貓似乎很餓,小口地吸允他的指頭,他被那搔癢的觸感逗笑了。

他小時候父母都愛養貓,他的老婆也愛貓,可惜當時住的公寓不准房客養寵物。

被這麼小的小生命所信任的感覺真好,他的眼底卻蒙上陰影,將小貓放回地面快步離開。

但小貓卻貓嗚--喵嗚--地緊跟在他的腳跟後,也不知道那麼小的身體、那麼小的腳怎麼跟得上他的大步,最後竟被跟到他的公寓。

公寓前他蹲下俯視小貓,顫著手將牠捧起。

「我給過了,我給過你機會的……」

「是你非得要送上門來的,我沒有選擇,是你自己決定的。」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是你、你自己非得要跟來的。」最後的話語幾近嗚咽。

果然,他的女神看到這團小毛球便笑了。

「看起來很好吃呢。」她捧著小毛團蹭著臉頰,一臉幸福:「一郎,我最愛你了。」

這句話是打破所有遲疑的魔咒。於是他磨了刀,實在是貓咪太小,又他下刀時仍是太過緊張,他不小心一刀割斷頸動脈,鮮紅的血濺得到處都是。

他手忙腳亂地壓著小貓的脖子,小貓儘管被下了很重的麻藥仍在掌下抽搐。

滿掌腥濃的血,彷彿視線都被這血染紅他頓感暈眩,鼻端亦充滿嗆人的血氣,他只想衝到廁所大吐特吐。

他顫顫地抬眼,卻見到一滴鮮血落在女神脣邊,被玉色肌膚一襯更是鮮艷。女神媚眼如絲,伸出舌頭將沾面的血滴舔去,動作流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豔。

「血是生命之源,可別這樣浪費了。」她的手覆上仍不斷泊泊冒血泡的貓頸:「你知道嗎?西方的古代有用人血來洗澡的美人,據說這樣能青春永駐。」

「如果我是這樣的魔女,你也還是會愛我、滿足我的吧?」

他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快點,我真的餓了。」女人面如牡丹,眨了眨又長又卷的長睫,用一臉孩子似的單純看他。

他只得一面忍著嘔吐感一面將貓支解,巴掌大的小貓很快便只剩骨架和內臟。

女神吃得眉開眼笑,他趁著她飽足之際衝到廁所吐個天昏地暗。

後來同樣的情況一直發生,他每次殺掉小動物都會嘔吐、都會幾天吃不下東西。他不想這麼做,但他又無法不這麼做。女神的期望制約了他,他無法不依照她的願望而活。

更何況每回女神飽足後給他的服務就更銷魂,他離不開她的身體,而他的廚藝卻始終有人可以取代。所以他拒絕不了女神的要求,如果有朝一日她決定離開他,他肯定會變成行屍走肉。

就這樣每次為女神料理他都得天人交戰一番,一面被罪惡感緊緊捆住,一面卻又恨自己太軟弱。

他是廚師啊,殺個小動物有什麼可怕的?食材就是他不殺也得死,是不是他動手其實都沒有太大區別。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女神的願望還要重要的?他深深地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恥。

而第一次他的手不抖了、不吐了、開始享受肢解的時刻,則是直到他殺了生平第一個人開始。

■ ■

「被慾望綑綁住的可憐人啊。」

有道聲音像滴水在記憶的暗淵裡激起陣陣漣漪,等他回過神來他似乎已經晃神很久。

「累了嗎?」金髮女人用玲瓏有致的身軀貼近他,將頭放在他肩上輕輕吐息。

「等會吃完我幫你按摩。」她將手放在他臀上摸了一把,卻在他回身時像尾滑溜的魚般嬌笑著遊走。

搖搖頭試圖驅離腦中暈眩,他一定是太累了,而且食材的家人找來這件事給他太大的壓力,肯定是這樣。

「如果那個人再來怎麼辦?」他不自覺地在料理台前踱步。

「就像以前一樣啊,在那個人報警之前將人騙進來。」她做了個割喉的手勢。

他抖了一下。實在是金髮女人的神情太自然太無辜,彷彿談的不是一個人的生命,事情就像是打死一隻蒼蠅般簡單,那種孩子似的殘忍令他有點害怕。

但當這曾是模特爾的金髮女人穿著春光外洩的紗衣,一臉期待地倚著料理桌用那水汪汪的藍眼睛望著他,他恍如活在一個美麗的夢裡,只要再加把勁將今晚的工作完成,他就能好好享用女神的軀體。

女神的慾望在於口舌,他的慾望在於女人身上,他們在本質上都是讓慾望驅使的生物,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他沒有錯、女神也沒有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麼殘酷。動物亦會相食,他這麼做又有什麼不對?

他露出恍惚而蒼白的笑,將刀子沾了水在石上來回磨擦。

擦--刷--擦--刷--

擦--刷--擦--刷--

擦--刷--擦--刷--

他一面磨刀一面看著女神,心中漸感安寧。

擦--刷--

磨刀聲嚘然而止,只因他看到女神對露出個嬌媚的笑,那笑容卻越來越大、越來越詭異,最後整張嘴竟裂到臉頰邊緣!

女神渾若不覺,裂口中發出笑罵聲:「辦正事啦,你這色鬼看呆了喔。」

他忙低頭又磨了幾下,背脊發涼,他只敢透過刀面的反射來偷看女人。

只見刀面裡的女人仍是裂著一張血盆大口,她轉身拿東西時,他看見了,那女人的後腦杓竟然出現一張可怖的血紅大嘴!

腦中轟轟然,他全然無法思考只能機器般僵硬地磨著掌下的刀。

究竟、究竟這是怎麼回事?

冷汗從額頭沿著臉頰滑下,最後滑落下巴摔在刀面上。

他打了個寒顫。

只吃生肉的女人、過份妖嬌的女人、殺人不眨眼的女人……這一切都串起來了,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女人被妖怪附身了……亦或真相應是,她其實是個吃人的妖怪!

他本來就不想殺小動物!他本來就不敢殺人!都是這個妖怪迷惑他,他才會犯下這麼多的罪!

天啊!他究竟為了一個妖怪犯下多少罪行?如夢初醒,他幾欲軟倒跪地請求神祉的原諒。

是她!她是妖怪!沒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如果不是她,他又怎麼會殺那麼多動物,甚至還殺了人……而第一位犧牲者便是他的結髮妻子。

■ ■

金髮藍眼的外國女人,她一開始只是想要人愛,就只是這樣罷了。

她是模特爾,而且是過時的模特爾,但那個男人看著她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是活著的、珍貴的女人。

她的體質很容易胖,但模特爾可是個對於體重以及體脂肪的比例斤斤計較的行業。每當同業的女孩們討論自己瘦了多少,或是年輕的女孩趾高氣昂地說自己怎麼吃都不會棒而引來豔羨的眼光,她就會好頹喪。

她喜歡吃,但又不能吃。今天吃的一塊蛋糕可能就會讓她的腰圍粗了一分。所以不能吃,她再怎麼想吃也不能吃。儘管她總是夢見自己被美食圍繞,夢見自己能放心地大吃特吃,這些夢總讓她一醒來便痛恨這個世界有多麼現實。

「妳太胖了。」有一天設計師這麼對她說。

她只能瘦,最好瘦得如行屍走肉,這個世界的人們只需要她當個會走路的衣架子。

「姐姐,妳好像吃多了耶!姐姐的腰好粗。」同業的姐妹不懷好意地捏了她的腰調笑。

如果她再繼續胖下去,就要成為被淘汰的衣架子了。

她討厭這些設計師、虛偽的姐妹掏、台前的觀眾,她討厭所有人的指指點點,她討厭這些人,真想將他們都放到烤肉架上烤成肉乾吃掉。

然後,她遇見了廚師,這個將她捧在手心上的男人。

他會為她製作各種精美的生魚片,就怕她會吃不飽、吃不胖。

只有在他眼裡,她才是一個人,而不是會走路的衣服展示架。

一開始她還安慰自己日本料理不容易胖,但幾週後的新衣展示會前量體重讓她心都快碎了,她躲在廁所裡用手掏喉嚨吐得天昏地暗。

正當她貼著門板喘息時,同業的模特爾走進廁所補妝。

「真令人羨慕啊,為什麼妳總是不會胖?」

「這個嘛……偷偷告訴妳一個秘密,」那人壓低了聲音:「因為我用肉食減肥法。」

「什麼蘋果減肥法、蔬菜減肥法都是騙人的。碳水化合物和脂肪才會讓人發胖,我只吃生肉,滿滿的蛋白質所以不會胖。」

「……不會很難吃嗎?」

「唉,為了身材也沒辦法了。我也不想得到厭食症,所以該吃的還是要吃。」

她聽見了,從此之後她只吃生肉,若廚師烹調其他的食物她也會笑盈盈地吃下,然後一轉身就到廁所催吐。

那個男人很快便發現她只吃得下生魚片,而其他像是生魚片飯、烏冬等食物吃了便吐。所以他挖空心思只為了要讓她能夠吃得好,他的努力讓她很感動。

一開始挑三揀四、吵著要吃新食材並不是為了滿足口慾,而是喜歡看這個男人為她緊張、努力地尋找各種食材的模樣。

他甚至還為她殺了匹馬,做了份新鮮的馬刺身。看著他手忙腳亂、緊張得滿身大汗的模樣,卻又在這麼艱難的情況下幫她做好料理,將她當成是皇后一樣地服侍著……這個傻男人是這麼擔心她,將她的喜好擺在一切之前,她真的很感動、非常感動。

那是她吃過最好吃的刺身。

其實她不需要食材新鮮,只要如此將她放在心上,她就滿足了。

但一郎卻彷彿入魔了,開始瘋狂地用各種活物來做刺身。

鴿子、狗、蛇、貓……當他殺掉那隻小貓的時候,她其實是很害怕的,但一郎為她做了這麼多,她只能忍著恐懼用微笑支持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忍著噁心安慰他、試著讓他好過些、努力地將腥味很重的貓肉吞下,儘管她很想跑到廁所大吐一場。

她需要他的愛,她也知道一郎是為了她而做了這麼多。所以她只能無條件地支持他所做的一切,她必須將他的料理都通通吃光。

生食便是她的罪。儘管她痛恨生肉、儘管她每次吃都會想吐,但她只能默默吞下然後勉力壓著上湧的胃酸。

她愛著一位因料理而入了魔道的男人。所以她只能跟著一起入魔。

她從來都沒有動搖過,直到他殺了他的原配夫人。

那是樁父母指配的婚姻,也是樁失敗的、可悲的婚姻。

那個女人,一郎的元配妻子是個無趣的、一臉性冷感的女人。她總是繃著一張臉,似乎一郎不在家也無所謂,但是每次一郎回家都會跟她大吵一頓。她總會用各種難聽的話來謾罵一郎,將他說得一文不值,她眼中的他是個沒有用的男人。

一郎想要離婚,但那愛面子的女人不肯,為此一郎恨她非常。

知道他在外頭養了女人,一郎的夫人上門大鬧,結果被一郎關起門來捅了幾十刀殺死了。他殺人時面容猙獰得讓她恐懼,這是他第一次不是為了她而殺生,那股狠勁讓她很害怕。

他全身濺滿了血,眼中滿是紅絲卻愉快得笑了。

「新食材,試試看吧。」

他將一盤仍冒著血的鮮紅刺身擺在她面前。她很害怕,怕她如果不吃的話,他手中的刀便會向她捅來,就像是對付他的夫人一樣。

於是她將一整盤鮮肉吃掉了。有人說人肉是酸的,味道如何她實在記不得了,因為她太恐懼,她不想被亂刀捅死,她真的很怕死。

「好吃嗎?妳喜歡我就每天為妳料理。」

這男人真的瘋了,她想。

他將她關在公寓裡,讓人將門鎖換成特別的鎖,她就是想離開也出不了門。她成了他籠子裡的鳥,被他餵食各種奇怪的食物卻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只能微笑、溫馴地將那些肉都吃掉,假裝看不見他手中那把從來沒有放手過的銳利料理刀。

她想活著,她還年輕美貌,她不想死得那麼難看。所以她只能任由其他人被活活做成刺身,只能讓他以為她和他一樣樂在其中,她才有活命的機會。

「去磨刀吧,我好餓。」微笑著,她盡量不去看料理台上的食材,轉身拭去眼角的淚。

她一定也瘋了很久、很久了。 

■ ■

儘管刀已經夠銳利了,男人仍是一遍遍地磨著料理刀,垂著頭一語不發。

他透過刀面偷看女人,只見女人的裂嘴已經恢復正常,但一轉頭髮間的大嘴卻還是在那裡。

他想起來了,有種妖怪就叫做「二口女」,和這女人的行狀一模一樣。

傳說中,「二口女」的胃口極大,腦後長了個嘴巴,可以用頭髮當成觸手偷偷將食物送進腦後的口裡。有個民間傳說「不用吃飯的新娘」裡面,二口女則是山姥的化身。

他猜測,這女人或許是魔女的化身,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來,她曾提過西方的魔女會用人血洗澡以保持青春的故事!

她一定就是由那種魔女所變化而成!他恨自己被矇蔽這麼久,成了魔女殺人的刀!都是這個魔女的錯!他才會殺這麼多動物和人,都是她誘惑了他,一切都是她的罪孽!

不能再繼續幫她殺人了,他緊張到脖子都出汗,腦中開始尋找退妖的方式。

不知道將她的頭砍下來有沒有用?如果頭會飛怎麼辦?如果殺不死她說不定反而會被她吃掉!

不知道自己已被男人怨恨的女人拋來疑惑的目光,他勉強擠出一絲蒼白笑容。

對了!他靈光一閃,露出歡慰的、白晃晃的狼笑。

「幫我將料理台上小孩的衣服脫掉好嗎?和服很礙事啊!」

女人不疑有他,款款地走到料理台邊研究繁複的衣服。他用刀柄從女人腦後的裂口猛力擊下,金髮的女人頓時昏了過去。

成功了!他不解氣地又踹了昏迷的女人一腳,那張口果然就是她的弱點。

等她醒來,她只覺得頭痛欲裂。

她想抬手卻做不到,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被緊緊捆起,頭上的滷光燈很刺眼。

她正躺在料理台上!

「一郎?你在做什麼?快將我放下來!」

「不行,不能放妳出去害人。」

「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妳的真實身份了。」

「什麼……意思?」

她還想說話,嘴裡卻被濕布塞入,她只能徒勞地發出嗚嗚的抗議聲。

「對不起,我只能這麼做……我只能這麼做啊。」男人抓著頭髮,眼睛發紅、目光瘋狂地俯視她,不知何時開始,他的髮已半白!

她很害怕、非常的害怕,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

「我得吃了妳!只有吃了妳才是最保險的方法。」他手中的刀反射著銳利的光,她驚恐地搖頭試著發出聲音卻無法動彈半分。

「吃了妳!吃了妳!」

於是,瘋狂的廚師狠狠落刀。

■ ■

傳說,有種殘酷的厲刑叫做「凌遲」,那是種將活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刨下的酷刑。東方和西方世界都有這樣的刑罰,百目好奇人類為什麼總能殘忍至此。

人類也非獨創,自然界中也不乏這樣的殺生方式。

許多寄生蜂會將卵產在毛蟲身上,寄生蜂的小孩從內往外吃掉毛蟲的血肉,最後破蟲而出時毛蟲還是活著的。還有母蜘蛛會讓自己被小蜘蛛活活吃掉,有時候要吃上一個多月才會死亡。

但這些都是為了生存,而非為了折磨。

似乎只有很少的種族會演化出如此多樣、殘酷的刑責方式,不是為了口欲也不是為了生存,他向來都不懂為何這樣的刑責是必要的?

他打開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被綁在椅子上的女人痛得臉色慘白、視線都發散,男人正捧著一隻只剩白骨的左手,此時正慢慢用刀鋒刮著慘白的骨頭。露出狂態的男人嘴角還掛著鮮紅肉絲,地上一攤血發出令人不適的腥氣。

「嗚--」

「吃了、吃了妳!」

「嗚嗚--」

「喀滋--」

百目側頭,一凝神便往角落跑去,地上倒著穿著和服的小女孩。

「文姬。」他將女孩抱起探她鼻息,很快便鬆了口氣。

只是昏過去罷了,他抱起小女孩就要離開,但同一時間文姬卻睜開眼。

「我們回家……」他不由自主地頓住,小女孩的墨色瞳仁擴張開來,很快地整個眼睛便看不到絲毫眼白。

女孩失焦地盯著虛空,勉力掙開他落到地上。

「現在?現在不是好時機啊,我們不能回家再開始嗎?我沒有帶紙筆出門。」百目無奈地嘆氣。

文姬沒有理會他,像個被操控的娃娃動了起來,隨手取了根竹筷,沾著地上的血便開始在空地上寫字。

背景是廚師的狂笑聲,空氣中的血氣很難聞,這樣的舞台背景又能寫出怎樣的故事?光用想的百目就頭皮發麻,他幾乎能想像責任編輯會如何反應。

文姬下筆如飛,很快地上便多出一行行紅字繞著中心的屋主兩人,百目在屋裡找到一疊廢紙,在一旁將女孩寫下的一切謄寫紙上。

就這樣過了血腥而瘋狂的三天。

三天內,地上全寫滿紅字,文姬一刻也不停歇地寫著,整整三日沒有休息也沒有進食,直到最後再也找不到空間便又將密密麻麻的文字疊上先前所寫過的地方。

百目辛苦辨認著相互混雜的字中字,直到一大疊廢紙都快寫滿了字,文姬才如用光電力的玩具般倒下。

他抬起疲倦的眸,只見屋子中央,女人的軀體只剩下半具微黑的骨架,骨架上方的頭顱卻是極美,女人睡美人似地垂著頭,一頭金髮燦燦生輝。

「走吧。」

他抱起睡得極熟的文姬,離開前回頭一望。

髮色滄桑的男人滿臉皺紋,宛如一晚便老了幾十歲,他乏力地跪在地上對著虛空喃喃說著無人可懂的話。

大門開啟又被關上,門內關起瘋狂的男人和一群蜘蛛。

■ ■

他一直吃到吐,直到嘴裡喉嚨裡胃裡都是可怕的肉味,仍是將已經不新鮮的肉塊往喉裡硬塞下去。

鼻端全是腥味,嘴裡已吃不出味道,他又哭又笑,用黏滿肉屑的雙手捧著女人唯一完好的頭顱,瘋狂地將臉湊上,用發出臭味的嘴張口咬下。

一定要吃掉、一定要吃光光才行!

他已經忘了為什麼要吃掉這女人,他只知道他必須將她吃得精光。

身後有簌簌聲響,像是有著百足的蟲在地上行走的聲音,又像是細小的手刮著地板的聲音。

他眼神散渙地轉身,卻驚恐地見到許多殘缺不全的人與動物從陰影中爬出,每張臉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他殺掉的生靈,他和女人一起吃掉的人與動物。

他們瞪著他,每張臉上都只有空洞的眼眶,因為最美味的眼睛早被他吃掉了。

「我、我……」他跌坐地面,睜大了眼,眼中映出這些越爬越近的復仇者群。

驀地,維持最後理智的線繃然斷裂,他像壞掉的偶人瘋狂地大笑,笑出滿口血紅的唾沫。

「她欠你們的已經還清,你們的血肉現在都在我身上了!想要嗎?想要嗎!」

他一面大笑一面抬起鈍了的料理刀,如削蘿蔔般將左手臂上的皮肉削下,熱騰騰的鮮血噴得滿地都是。

沒有多久,血肉紛飛,豔紅的血沿著白骨滑下滴落於地上的肉屑山。

■ ■

「文姬,我們準備要回家囉!」

百目等著最後一隻蜘蛛爬進象牙小盒後便將盒蓋關起安放在貼著胸口的口袋裡,搖了搖窩在和室角落睡得像隻小貓的女孩。

清冷的的陽光照亮早晨的矮桌,桌上攤著一份報紙,報紙頭條是「食人魔肢解外國同居人」。

一切都過去了,那位發狂的廚師失去了一隻手和一隻腳卻活了下來,但心裡的裂縫再也關不上,他將會在精神病院裡,日日夜夜被心中的亡靈們追逐著直到死亡。

活著不比死亡痛快,這樣的痛苦或許還要拖上幾十年,百目卻對這人沒有多少同情。

當他毀掉第一條生命的那瞬間,他的內心便裂出醜惡的裂縫。而儘管他看不見,亡者對他的恨意如線絲,一條條纏上了他,他早就陷入無形的蛛網而不自知。

他一旦殺了生、吃了人,他便被這些無形的線纏住直到成網,時間一到便勒住他的四肢,讓他為他所作的一切演出最後一場沒有對白的戲。

人類的視力向來都很差,永遠都看不見這些業力造成的絲線,所以人類以為不會有人知道,誰知道暗處有許多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人類的生命太短暫,只看得到昨天和今天,所以總以為惡報不報便是逃過一劫。但他知道,惡報不會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他將報紙丟進字紙簍裡,從桌上拿起一疊寫滿字跡的舊紙。

上面洋洋灑灑五萬字是文姬所寫下的故事,他原本以為會是個恐怖的殺人推理小說,沒想到讀完他只覺得眼睛好像進了沙子。

這是一個以長霧不退的森林為背景的故事,整篇小說用五個不同角度的短篇來訴說同一事件。

故事大綱是,原本平靜的森林裡來了一對奇怪的生物,森林裡的動物們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生物。那種生物沒有眼睛,用兩隻腳站立,用空下的兩隻手到處亂抓,抓到什麼東西都就放到嘴裡絞碎吞下。

這對奇怪的生物是森林的災難,狐狸的家被吃掉了、老鼠儲藏的過冬食物被吃光了,他們還吃掉了小草和小樹,將無意中摸到的青蛙與爬得太慢的蝸牛都吃掉了。

恐慌的動物聚在一起開會,討論了幾天幾夜卻都沒有結論,最後睿智的狸拿出一只金色鈴鐺。

「這種生物動作並不快,只可惜森林的霧太濃了,所以當牠們在森林裡摸索時我們不會知道他們在那裡。我們需要一隻勇敢的動物去將鈴鐺掛在這種動物的脖子上。」

動物們互相對看卻沒有動物出聲,最後一隻勇敢的乳牛貓站了出來:「喵,我去。」

「不行喔,妳太小了。」

「我的心不比任何動物還小。」

「不行,妳才剛出生,乖乖在旁邊聽大人說話就好了。」

動物們七嘴八舌,怎麼也討論不出個結論,一個漆黑的晚上乳牛貓幼崽偷偷叼走了鈴鐺。

最後乳牛小貓還是失敗了,但牠仍是用性命緊緊護著金色鈴鐺,抱著金色鈴鐺被那生物吞到肚子裡。

從那之後,那生物只要一走動便會發出叮噹--叮噹--的響聲,森林的動物們也因此可以避開那對生物。

但這個森林有太多傻傻的動物。

為了感念乳牛貓的犧牲,許多動物紛紛帶著金色鈴鐺跳入那生物的嘴裡,進了那生物的肚子裡。鈴鐺越來越多,從中發出響亮如雷的聲音,那生物只要一動整個森林便會充滿鈴鐺的響聲。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最後那生物受不了那麼巨大的聲響,彷彿有雷從腹中打出,這股太大的鈴聲將牠們從中裂成兩半。

讀到這裡,這個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他卻將整疊紙闔上整理成束,望著正在揉眼睛的小女孩嘆氣。

「我滿喜歡這個故事的,可惜不能給編輯,她看了肯定會吐血三升然後殺過來哭給我看。」

「她的出版社可不出版童話故事,而且故事後半段的除魔師和會織夢的蜘蛛又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事情寫出來不太好吧?」

他用麻繩將整綑紙綁好,仔細地在兩側貼了封條後打開嵌入牆壁的隱密櫃子,櫃子裡滿滿都是這樣的紙堆和被封起的捲軸。

他才將這疊紙找了空位放好,袖肘卻傳來輕微的拉扯。

他低頭,文姬站在身側,放下小手抬頭望著他。

「怎麼了?」

他將小女孩抱起,這孩子又更輕了,這幾天不吃不睡對身體的消耗實在太大。

小女孩的目光空動、扭曲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黑眸又如白紙上的兩滴墨,無機質地映出他的蒼白面容。

她張手環上他的脖子,緊緊地抱著,細細的手臂害怕地抱緊了這個她唯一能依賴的人。

百目掩中閃過詫色,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文姬沒有錯喔。」

「不用怕,都過去了。」

「嘛,該付的人情付了,預約也都取消了……這次我們可以休息兩週,文姬要乖乖聽話不能亂跑喔。」

他在按摩院的門口放上歇業的牌子。

「回家吧。」他摸著女孩的頭笑得很溫暖。

「我們回家吧。」



【雙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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