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09

文字姬--守泉之人

漆黑的羽毛掉了一地,長著翅膀的男人哭喪著臉背朝上地躺在潔白床單上任人擺佈。

「輕、輕一點……這是我的第一次,溫柔點可以嗎?」

「喬一下姿勢好嗎,這個姿勢我不好上……」

「痛、痛……慢、慢一點……」

「上藥,拜託讓我一句話講完,這藥不抹開我沒辦法推拿,還有拜託你不要像毛毛蟲一樣動來動去!」

「人、人家害羞嘛……啊!」

喀嚓一聲,百目黑著一張俊臉將這人脫臼的翅膀推回原位,那人殺豬地叫了一聲,一回神便開心的從床上跳起。

「好了耶!不痛了耶!百目桑你實在太厲害了!」

男人睜著銅鈴大眼,原本的鷹勾鼻卻像是被利刃削去一節,看到百目望向他便羞愧地遮起鼻子。

「雖然關節已經歸位,但請客人暫時不要飛翔,靜待三天再使用翅膀。我等會開點化淤活血的藥方讓你回去熬,切記每天要照三餐喝藥。」

「百目桑,你真是好人,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知道你長得這麼漂亮就不會帶人殺進你家了。」

「好說。」百目將寫好的藥單交給這隻高了他一個頭的鴉天狗。

「百目桑,感謝你不計前嫌的幫我治傷。」

「這是我應當的。」

「我聽說過,就算是傷害過你的妖怪進到這裡,你也會盡心給予治療……」

「只要付得起錢便是我的客人。」

「但是,就算是我出了這門之後還繼續帶手下襲擊你呢?你還會原諒我嗎?」

「出了這個大門後就不是我的客人。」

黑羽的男人拱肩縮背,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那、那請讓我保護你吧,我、我對你一見傾心……從今之後我可以翼護你,讓你不再被其他不長眼的妖怪攻擊。」

「我、我很強的喔!」他挺胸張翅,卻因為個子太高而撞上天花板,只好又縮了回去。

「承蒙客人厚愛,我已經有心上人了,而且客人上回也見過我的女兒吧?」

被拒絕的男人垮下臉,又客套了幾句,放下酬勞後便灰溜溜地離開。

百目的按摩院也提供整骨的服務,應該說,來整骨推拿的妖怪遠比來按摩的多。妖怪血氣方剛,時不時就大傷小痛,尤其脫臼、骨折是常見的事。能幫妖怪推拿的醫生不多,百目的技術讓他在眾妖間頗負盛名。

時常有奇怪的妖怪找上門,百目被男女妖怪告白的次數亦多到數不完,現在已經見怪不怪,對於各種怪現象接近無感。

他才剛將榻榻米上的黑羽掃起,整間按摩院的氣氛卻驀地變了,院裡居民沙沙地竊竊私語。

那位客人來了嗎?

他苦笑,這位總是比預約的時間早到,一出現便驚得這一大群膽小的居民妖怪不知所措。

他走過長廊,兩側紙門隱現奇異的影子。右方一只觸手拉開紙門露出一張被繃帶纏起的臉,一看到他便緊張的將門關上。另一間和室的紙門上則被戳出千百個小孔,每個小孔後皆有一隻眼睛轉著火紅的瞳仁。

對於這些他絲毫不在意,從容地往深處而去。

一入夜這裡更是鬼影幢幢,百目任由各種妖鬼在此群聚結巢,他只保留了幾間和室自用。

最後,他在某間和室前停下,紙門上印著一道發著微光的影子,他敲了門才推門而入。

大部分妖怪都是受傷才會來找他,有閒餘出現在按摩院只為了按摩的妖怪很少,這位大人便是少數為了按摩而來的大妖。

這位大人姿態高潔,穿著一襲綴著流蘇的銀白狩衣,臉上卻是模糊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耀如白日的金色瞳眼令人無法逼視。

這位交友眾多、性格爽朗的大妖在文姬被綁架前曾出現過一次,當時似乎很滿意他的按摩,便跟他排下整整三週的按摩預約。

「石影大人,您打算在京都待多久呢?」

「嘛,要放暑假了沒事好做,沒有貓可以逗我好無聊……聽說你有個可愛的養女,怎麼不帶過來?」

百目垂著頭不敢回答,聽說這個奇怪的大妖是嚴重的蘿莉控,惡劣的嗜好便是逗著別人家的孩子不放。

「嘛,真是見外,我看到了喔,你的女孩兒。上次才來過一次就關門兩週,如果不是我經過你家,你早就不能活著幫我按摩。」

「原來是石影大人相助,您的恩情……」

金眼的大妖笑笑地打斷他的話:「不用客套了,也彭謝,就只是順手罷了。」

「女孩兒很可愛啊,不是完整的人類也沒關係嘛。」

他沈默不語,就知道這位大妖一眼就能看穿文姬的真實。

百目領著大妖石影進了按摩室,請他脫衣躺在按摩床上。

鮮少有妖怪會這樣放鬆地躺著,將背後的要害都任由人類觸碰。百目知道不是這人相信他的品行,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力量極有信心。

他將石影的烏髮盤起,從脖子塗抹精油後開始往下按摩。像他這等級的大妖真是得天獨厚,水般豐澤的烏髮、細嫩白皙如能掐出水的肌膚、背漂亮得能讓任何超級模特爾都自慚形穢,更別提那腰的弧度……百目得將注意力放在手上,要不然說不定就換他噴鼻血。

好不容易結束按摩,石影慢吞吞地將衣服穿上,慵懶姿態中有著本人並不自覺會勾人的豔。

每回按摩完,百目總會陪客人一盞茶的時間權當休息。於是兩人便在茶室裡對坐品茗。

「每次回來這裡都會感到很愉快,」有著金色瞳仁的大妖捧著熱茶:「雖然從居酒屋改成按摩院很不習慣。」

「以前猿老頭請了很多妖怪打工,這裡總是很熱鬧,現在你不打算請些員工嗎?這裡這麼多房間放著好冷清。」

「我只負責幫他守著泉,其他都不管。」

「那按摩院呢?」

「是我私人的工作,和他的委託無關。」

「看來你接下這裡,似乎頗不情願?你和猿老頭最像的地方,就是對於原則都很固執。」他頓了頓:「我猜猿老頭已經不在人世,究竟發生什麼事?猿老頭和我也算有私交,如果是仇殺我可以幫他報仇。」

「請放心,他走的很自在……總之,是個很長的故事。」

「說吧,我想聽,我可以支付多餘的鐘點費,就說個有趣的故事讓我打發時間吧。」

「不,我還欠您一個很大的恩情。如果您不嫌棄就請讓我說個故事,權當報恩。」

■ ■

事情要從他剛收養文姬不久說起。

當時他在祇園附近租了間公寓,又在荒神口租了間店面當作按摩院使用。那時的按摩院只有一間按摩房,卻讓他佈置得很溫馨、舒適。

他一直以為他會陪著文姬在荒神口的按摩院工作到老死,所以便自己釘了招牌,上頭以墨寫上「荒神口按摩院」六個大字。

日子很平靜,直到一日出現一個瘦巴巴的老人要按摩。

他有張很長的猴臉,手長過膝,四肢細長、瘦如竹竿。他自稱「猿老」,但就百目的觀察他是個普通的人類……只是人類能夠活到這麼老嗎?幫他按摩的時候他越來越感困惑,雖然老人的身體機能只有八十歲,但從穴道鬆弛度來判斷,這老人最少有兩百歲。

「小伙子,你的技術太好了,老子好久沒有這麼舒服囉。」

於是他每天下午都會出現在按摩院,按摩完還會跟他隨意聊上幾句。

「你這人的性格老子很喜歡,不錯、不錯。」他時常在走前這麼說,老人看著他的眼睛裡像是藏了太多的秘密。

尤其每當他將文姬帶到按摩院時,這老人看著文姬的眼神總讓他感到很不安。

日子如流水,但沒過多久就被人點了把火,從此他的平靜便被被惡意的手打亂。

他租的公寓在三樓,有間六坪大的和室和三坪大的廚房以及洗手間,雖然有些侷促,但一大一小住起來也頗溫暖,百目從來都不曾想要搬家。

和後來的大屋子以及過於寬闊的按摩院相比,他最喜歡的還是當初祇園的小公寓以及荒神口的小按摩院,小小的公寓和按摩院,這樣才有家的感覺。

天氣漸涼,某個晚上他卻覺得好熱,醒來發現屋裡的榻榻米著了火,窗外陽台上蹲倨著一個老人裂著嘴笑得開懷,手裡還拿著引發火災的火折。

他和老人瞪視了幾秒,老人便從陽台越下,也不管這裡是三樓。

他抱起熟睡的文姬跑了出去,還好公寓裡裝了現代化的煙霧偵測器和灑水器,一偵測到火焰便噴出水將火勢控制住,後來他拿了走廊上的滅火器將最後一點小星火撲熄。

這火勢還是驚動了消防隊和房東,房東口裡說著人沒事就好,但看著一室焦黑的榻榻米和牆壁還是找了裝修的藉口將他趕出,逕自中止簽了兩年的房約。

因為連被舖都被燒掉大半,他便只帶了一只皮箱、牽著文姬就搬到荒神口的按摩院住下。

隔天猿老在老時間出現,看著他笑得和昨夜在他陽台上一樣無良。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問,如常替他推拿按摩,按摩完亦如常送上一杯熱茶,和之前任何一天都沒有兩樣。

「昨天放火的是老子我喔。」老人捧著茶忍不住提醒他。

「我知道。」

「老子跟你有仇喔,為什麼你還乖乖幫老子按摩?老子還以為你會下手將老子拆掉一兩根老骨頭報復的說……」

「你現在是我的客人。」

「客人,就算是仇人也沒關係嗎?」

「只要進了這個門就是客人,出了按摩院門外才是仇人。」

「哈哈哈!」老人笑得很開懷,雙手不停拍著大腿:「太好了!我果然沒看錯人!」

百目不語。他本來打算等老人喝完這杯熱茶送他出門後再抄傢私扁人,他本來就是個錙銖必較的主,只不過基於他的工作態度與原則,就是要將人揍成豬頭也要等人出門才可以。

「小伙子,別生氣啊。作為道歉的禮物,我想將我的居酒屋送給你。你可以隨意將店關掉改成按摩院也沒關係,給了你就隨你處置。」

「您還要再喝杯茶嗎?」他冷淡地問。

京都自有一套外人難以理解的潛規則。京都人說話不直總喜歡拐彎抹角,而在京都,添茶的詢問便和趕人同義。

老人彷似不覺,臉皮很厚地將空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放:「再來一杯。」

他也不理會百目額冒青筋,續道:「別那麼快就否決嘛,先過來看一看,或許有特別的收穫也說不定。」

他故意頓了頓:「……像是,有喝了能讓人長命百歲的靈泉。沒有興趣嗎?那麼,能讓小木偶變成人的泉呢?」

倒茶的手停頓,百目瞪著他看。

「好啦,說太多也沒有用,眼見為憑,三天後傍晚八時老子會派人來接你。」猿老笑嘻嘻地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出了按摩院。

等百目回過神追出時人已經不見,他扼腕,不該聽信這人的話的,世界上沒有那樣的東西。

接下來三天猿老都沒有出現,百目卻還記得傍晚的邀約,接近時間時帶著文姬在門口等著。

傍晚果然有人來敲門,敲門的是位穿著浴衣、持著紙傘,宛如從畫中走出的妙齡少女。

「我家主人邀客人到敝店一敘,客人是否準備好啟程了?」女孩用有著奇怪腔調的日文問。

「走吧。」他反身將門鎖上,牽著文姬等著她領路。

「客人,敝店是間居酒屋,您這……」

「沒問題的。」百目強硬地截斷她。

他也知道帶著文姬去陌生的地方危險,但他有沒有可以託付的人,他也不放心將文姬一人放在家裏,就怕上回猿老燒房的事件會再重演。

他不相信那個老人,一點也不。

但是,他提出的東西很有意思,百目覺得有深入虎地的價值。

於是他跟在浴衣少女的身後往市區的方向行進,慢慢地人越來越多、兩側越來越熱鬧,他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京都的市中心。

市中心臨著鴨江的小路是京都有名的酒館區,他們走進這個區域,最後跟著少女停在巷子前,一整排紅燈籠照亮狹窄小巷。

「客人請進。」

小巷不寬,每走幾步都有一位坦肩露背的女人提燈相迎,擦肩而過時女人的水粉味令他皺起眉頭。

他們就這樣進了一間看起來很高級、熱鬧的居酒屋。進了玄關後有一成熟女人笑吟吟地接待他,領著他往屋裡去。

絲竹聲不絕於耳,光滑的長廊兩側是一間間和室,紙窗透出晃動的人影以及杯盞交錯的聲音,酒氣與黯淡的燈火交錯出靡爛氛圍。

女人領著他們到其中一間和室拉開紙門,跪在一旁等著他們進入。百目卻只是站在門口如挺竹,冷漠地和室裡的老人對望。

被穿著單薄浴衣的少女所圍繞的老人首先敗下陣,笑著將酒杯丟到桌上。

「怎樣,老子的店不小吧,每晚都滿席,這裡招待的只有神靈和大妖喔。」他起身:「如果你肯接下,這一切都是你的喔。」

百目牽著文姬安靜地看著他,老人放棄地嘆了口氣:「真是木頭。」

「走吧,我帶你走上一圈。」他拍拍手,從一旁隨侍的少女手中接過一盞燈籠,低聲讓她們都退下。

百目跟在老人身後,拐過長長的走廊是更多的和室,沒想到巷子裡隱藏這麼一大片廊館。他跟著老人下樓,樓底下竟還有同樣的長廊與和室,裝潢上又更加華麗。就這樣地下有三個樓層,每一層比上一層的和室更寬廣、華麗,格調也更高。

兩旁笙歌鼎沸,他們與許多長像奇特的妖怪擦身而過。這些喝得醉醺醺的妖怪勾肩搭背便在走廊上唱起歌來,還有狐女在旁鼓掌助興。妖怪的種族很雜,許多互為天敵的妖怪就隔著一扇薄薄的紙門,眾多妖怪看到他和文姬也不會驚慌,此處莫名有桃花源之氛圍。

「這裡是中立地帶,所有妖怪都不能在這裡吵鬧打架。」

「若有妖怪打架的話?」

「就沒酒喝。」猿老笑答。

底樓的盡頭有一扇描繪著雲龍的木門,門上龍首栩栩如生,口中利齒如劍,宛如會隨時飛出將人咬成兩半。

「這扇門不只喜歡吃妖怪也喜歡吃人,別亂碰喔。」

他將脖子上的一顆玉石投入門把上方的小缺口,門上原本佔據兩扇門的雲龍往一側扭動身體捲成一團,最終形成一門全黑一門全白的畫面。

猿老將門拉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百目遲疑著不敢先進門。

「放心吧,如果想對你們做些什麼,老子也不用讓人帶你們進來。」他聳聳肩:「不進就算了,想走就直接走吧。」

百目不管他的激將法,靜靜思考了一會還是決定進門。

門裡無光,只有猿老手中的燈籠照亮腳下的石階梯。空氣很涼,黑暗中彷彿有滴水的聲音。石梯頗陡且因長苔而滑溜,他牽著文姬專心注意她腳下怕她滑倒,沒注意走了多久,只聽得水聲越來越大宛如附近有條小溪流。

「到了。」

不多時已經到了平地。底下黑得見不到五指,他只能從和文姬相握的手來判斷對方情況,一手勾著猿老的衣角跟著他在石板鋪成的小徑上行走,兩旁的石壁滲出涼意。

水聲漸響,過了一個狹窄的過道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天然圓形石室,空間足有十張榻榻米大,中有一條小溪從泉頭流下最後流入後方石壁的裂縫裡,而小溪的泉頭發著螢光照亮整個石室。

「那是?」他受到吸引地往水源頭跨步。

那是尊卡在岩縫中、巴掌大小、整尊浸在湧泉中的菩薩像。上頭的漆已經掉光露出光滑的骨材質,被水沖刷久了,菩薩像已經被水磨得平滑失去鈍角,而原本應有六隻手的菩薩像現今只剩下四手以及兩斷肢。

菩薩像似乎是以某種動物的骨頭或者角雕成,在黑暗中發出晃晃螢光,整尊菩薩像泛發難以形容的莊嚴壓力,就這麼看著,他莫名想要俯身拜下。

他退了一步,卻發現文姬已經跪在地上仰視被水沖刷的菩薩像,淚水不停滑落臉頰。他從來都不曾見過文姬流露出這樣的情感,心一急便一把抓住在後頭賤賤笑的老頭低吼。

「那是什麼?」

「觀音像。」老人頓了一頓,問道:「你覺得我是人類還是妖怪?」

「你是人類。」雖然活得太久了,但他肯定老人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你,確定嗎?」老人輕輕笑了起來。

「說清楚!」

「要說很久喔,說不定會說上一整夜,你肯定會嫌老頭囉嗦的。」

「快說!我有的是時間。」

「這、就要從四百年前說起了……」

■ ■

「爺爺,真的有屬於妖怪的桃花源嗎?」

「有的,山兒,一定有的。」

「爺爺,那個地方--那個所有的妖怪都不會打架、不會吃掉對方,大伙兒可以一起喝酒圍在火邊唱歌跳舞的地方……爺爺,那個地方在哪裡呢?」

「在東方,就是我們現在要去的、一個有著仙人住的地方喔。」

他原是一頭連化人都不會的猿妖。

那時候他已經老邁,一身掉得差不多的白毛,帶著僅存的孫兒躲避仇家的追殺。

他抱著孫子躲在船艙裡,跟著貿易船來到東瀛,原以為會是妖怪的桃花源卻沒想到剛下船就看到幾群武士互砍的場面,到處都是燒焦的農田。

本來已經老得快死掉的猿,想著在死前將孫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卻發現和傳聞相差太遠,於是他只能咬牙硬撐下來,帶著孫子在戰場間尋生路。

戰國時代,到處都是軍隊和被燒毀的城,而牠們也處處受到當地猴子的驅趕。最後他們輾轉來到京都,卻發現整個城都被焚毀,家家戶戶皆有哭聲。

因為長久未進食,兩隻猿都瘦得不成模樣,還未斷奶的孫兒餓得攀著他乾癟的胸,一雙大眼一絲神采也無。

他摟著孫兒到江邊喝水止飢,卻被一大群烏鴉攻擊。

「你的孩子已經算死了,給我們吃吧!」

「死了!死了!」

「給我們吃!給我們吃!」

那些烏鴉爪子紛紛往他懷裡的小猿抓去。他被抓得滾地亂竄,露齒威嚇。但烏鴉數量實在太多,又故意瞄上他的破綻集中攻擊懷中的小猿,他左右支絀,很快一老一少兩猿都傷痕累累。

他不擇路地逃,懷裡的小猿氣息希微卻仍緊緊地抱緊他,就是再艱難,小猿仍有很強烈想活下的欲望。驀地腳下一空,他沒注意到河邊地面因乾旱裂了一縫而滾入縫中,餘留裂縫上方烏鴉群不甘地盤旋尖叫。

他不敢出去,鑽了鑽,發現這縫接續著更大的地縫。

他抱著小猿在迷宮般的地縫中爬行。地底下很黑,他只能憑著直覺擇路而爬,最後竟發現這個有觀音像的泉水地。

到達泉邊時,小猿只剩一口氣,眼見是不活了。他是那麼傷心便沒有注意到泉水裡的觀音像。他緊抱著只剩一息的小猿縮在角落,他當時又累又渴又傷心,很快便在充滿螢光的洞穴裡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懷裡的小猿卻不見了,他吱吱叫著孩子的名,很快便發現小猿或許因為太渴而從他身上爬下,因久饑無力而滾倒水裡。

他害怕地抱起濕漉漉的小猿,卻發現小猿身上的傷竟然都痊癒了,而且呼吸也回復平穩。

他困惑地喝了點水,水一入喉,他便感到力量漸漸回到身體裡。他瘋狂地將水灌滿肚子,不久便覺元氣飽滿如得新生。

這時他才注意到泉水裡的觀音像,想要取出卻怎麼都拿不出來。他還發現角落堆著幾個木箱,箱裡滿滿的是足以支撐一整個家族的金幣。

金幣對他無用,但觀音像卻是靈物,他決定要守著這個泉。

等小猿醒來,他們又在附近找到另一條通到江邊的階梯,明顯是人工開鑿出來的。

外頭仍是很亂,戰馬踩廢了農田、武士連婦孺都可殺,這是在日本歷史上頗黑暗的時期。他們不敢出去便長期躲在地穴裡。奇妙的是,他們無須進食,只要喝這水便感飽足,而且老猿竟發現自己不再繼續衰老下去。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小猿一直都沒有長大。年紀幼小好玩的他總是東竄西跳一時不肯閒下,地穴對他便太過沉悶無聊。老猿卻是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多。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有一日醒來卻發現觀音像發出不祥的紅光,而被這光芒照耀的他竟然變成了人類!

小猿也變成一個普通的小男孩。他見自己似乎闖了大禍,尖叫一聲便沿著階梯往上逃出地穴上了地面,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到親生孫兒。

老猿追著他上了地面,發現戰爭已經結束,人們開始重建家園。他拿了點錢買下這塊地,在泉上蓋了間居酒屋以泉水來釀酒。他的酒大受妖怪歡迎,但這酒普通人類是不能隨便喝的,因為就如有劇毒的人魚肉一樣,觀音泉能救妖卻也能殺人。

後來他才知道,京都底下有許多地下泉水,這只是其中一支,這道泉水和穿過錦市場的地下水有著一樣的源頭。而那尊卡在岩縫裡的觀音像讓這道泉和其他地下水不同,他給這泉取了個名就叫「觀音泉」。

他用重金買來雲龍門守泉,又在居酒屋處定下了種種的規矩,讓這裡成為妖怪間中立的地盤,就是神靈也不能在此搗亂。

他一直等著、等著他的孫子回來。他曾答應孫子要帶他到一個妖怪不會被欺負、所有妖怪都能和平共處的地方,如今他終於建立了這樣一個桃花源。

「山兒一直都沒有回來,老子想啊,他應該已經去世很久了。畢竟變成人類之後,我們的壽命也和人類一樣短。如果不是有觀音泉的關係,老子也不會一直活下去,死不了。」

「老子只要一天喝著泉水,一天就不會衰老。老子我一直自欺欺人地等著山兒,但這樣茍活實在沒什麼意思。」

「所以啊,老子想將這個地方交給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守著這個泉,不能讓你以外的人或是妖怪進入,還有保持這個地方的中立。」

他有些落寞地說道:「說不定,他的子孫會找到這個地方。」

百目沉吟半晌,看著他的眼睛問:「當年你的孫子做了什麼?」

「老子當時不知道,老子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老人一攤手:「你就等接下這個地方後再慢慢研究吧。」

百目冷笑:「世界上沒有能將妖怪變成人的法器。」

「老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不相信你的話。」百目將哭累的小女孩抱起,讓她在他懷裡安穩地睡去。

「我要走了,我不打算接下這個泉。」

「為什麼?」

「你已經被這泉捆綁了四百年,還需要問我這個問題嗎?」

百目不再看他,逕自離開居酒屋回到按摩院,回到他原有的平靜生活。

猿老不時會來讓他按摩,又一面嘮叨囉唆地勸說他。這期間他還認識了一隻好欺負的鹿精編輯。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直到某天他發現猿老竟很快地衰弱下去,身體像是失水的魚般乾癟缺少生氣。

「你不再繼續喝觀音泉的泉水?」百目嚴肅問。

老人不答,只是笑著將他泡的綠茶喝完。猿老離開時黃髮鮐背、拄著拐杖的背影令百目唏噓。

可恨百目同情得太早,當晚按摩院便起了大火,百目抱著文姬逃離火場後,他隔著火牆看到老人站在火裡瘋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老子的居酒屋現在是你的了,房子已經轉移到你名下,明天會有律師找你,去吧!」

「你想不要也沒辦法了,除非你能找到人接你的位子。哈哈!誰讓你是有責任感的笨蛋,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笨蛋啊!」

「山兒,老子解脫了!老子總算解脫了啊!」他的聲音漸漸微弱,蒼老的身影最後融化在火裡。

猿老或許做了手腳,那場火沒有延燒到鄰居的房舍,只將按摩院燒得只剩一片焦黑土地,老人連骨灰都被風吹散,警察也無從得知曾有個人被活生生地燒死火裡。

於是百目被迫接下猿老的屋子。他也不客套,直接就將居酒屋關起,將原本在裡面工作的妖怪全數辭掉,然後將火災唯一沒被燒到的東西--那塊依地點起名的招牌直接放在店前來表達他的不滿。

■ ■

「所以你就只用了那道泉水來泡茶?真是浪費。」大妖搖晃著涼掉的茶。

「還有啊,這麼多房間你就這樣放著,任由小妖進駐?」他搖頭:「不感可惜嗎?」

百目幫大妖涼掉的茶倒出再添新茶。

「有什麼好可惜的,我才不要遂了那個老頭子的意呢,幫他做得半死還沒有薪水可領,還有這樣一來我就不用打掃房子了。」他抱怨:「這麼多房間,打掃起來太花時間。」

大妖喝了口茶,細細品嚐茶的滋味,兩人許久皆不言語。

「呼,真是好水、好茶。」大妖終於呼出一口長氣:「按摩院也不錯,反正原本的居酒屋我不喜歡,太吵。」

「對了,那尊觀音像的來歷,我或許知道喔。」

「請您務必告訴我。」

「呵。傳說,漢武帝至雍獲白麟,一角而五趾。」他垂眼道:「這故事你聽過吧。然麒麟哪是可以羅網的畜生,沒多久便死了,死時折角哀鳴,死狀極慘。」

「麒麟角在改朝換代中遺失,唐初又重現世,卻有不祥之名聲。擁有它的人皆會遭受不幸,眾叛親離,死後不會被人記得。」

「人們說,那是麒麟的詛咒,便用麒麟角刻成觀音像以壓下麒麟角之戾氣。後來便由僧人帶到日本作為給皇室的贈禮,被日本的公主供奉在奈良的寺廟裡,直到遷都平安京才遺失。」

「麒麟角?」

「傳說是如此。」

「那請問,您知道麒麟角是否……」

「是否能讓妖怪變成人?」他故意挖苦:「嘛,我有位朋友是麒麟之後,我幫你問問看,殺掉麒麟取下的角有何奇用吧。」

百目碰了個釘子便不言語,手棲在腿上安靜地等著客人喝完茶。

「對了,可以讓我帶兩桶水回去當土產送人嗎?」石影摸摸下巴微笑:「我有朋友應該會喜愛用這水煮出的茶味……乾脆我每季就讓人來取水吧。」

「……」

■ ■

窗明几潔,餐桌上一盆小花,窗簾也換上她少女時代喜歡的維多利亞式、有著蕾絲邊緣的紗質布簾,桌椅則是用了一整套粉紅色的格子桌套椅套。

原本書架剩下不到一半的書,她將家裏自己的藏書都搬了過來,趁機將書架上用自己喜歡的散文及推理小說來充實。她還在書架上貼上會在夜裡發出螢光的小星星,偷偷在百目應該不會注意到的低格裡偷渡了一整套少女漫畫。

趁著這兩週百目上班的時候,秋茗不知不覺間就將屋子內部打理整齊,還不小心將所有裝飾都換上自己喜歡的風格。

秋茗又想,反正自己常常都要來看文姬,就乾脆將自己平時愛吃的零食和糖果全部都堆到文字居,還順手整理出一間她如果太晚回家可以休息的客房。

一開始她有些心虛,但百目每天回來都看到屋內有些微改變卻不曾出聲制止,她便膽子越來越大,還偷偷幫文姬訂購了兩套蘿莉塔風的服飾掛在衣櫥裡。

她還幫銀將她先前的織房重新整理過,重新訂做一些她可以使用的器具。

目前文姬的和服都是銀親自紡織而成,從和服、腰帶、繩帶乃至足帶樣樣都是外頭找不到,質量皆不下西陣織的精品。但自從她變小後原先的織具便無法再使用,秋茗便找了巧匠幫她訂做一套三吋小人兒可以使用的織具,銀高興得鎮日都待在織房裡不肯出來。

而文姬則是如往常成天抱著書讀。

等秋茗閒下來,她先看看自己那疊堆得如山一樣高的文件,再看看穿著唐草圖案和服的文姬,也沒有太過掙扎地往小女孩處撲去。

「文醬,不要讀書了,陪阿姨玩。」她將女孩手中的書搶下丟到一旁,捧著她的臉讓她的影像落入女孩眼中。

「玩什麼好呢?文姬,我們來玩かるた(註)吧!」

她也沒想到兩個人怎麼玩,就興沖沖地找出一套百目收集的卡片,拉著文姬坐到榻榻米上,將卡片隨機攤在地上。

「猫に小判 。」她唸出「ね 」開頭的卡片,笑吟吟地看著文姬。

但文姬只是呆呆地坐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膝蓋。

她想了想,向文姬解釋牌的玩法後,拉著女孩的手在有著貓的卡片上拍了一下,將卡片放到文姬的面前。

「這樣這張卡片就是妳的唷。」

「那我們開始吧。」

「仏の顔も三度まで 。」

她很有耐心地等著,文姬卻仍是沒有動靜,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牌如如不動。

「還是不行嗎?」她嘆了口氣,下次還是找個更簡單的遊戲,她或許可以上網找些訓練弱智兒童的小遊戲。

正當她打算將牌收起時,文姬卻拿起面前的牌有點笨拙地唸道:「猫に小判 。」

秋茗一愣,將有著菩薩笑臉的牌挑出來遞給她。

「仏の……の顔も……も三度まで 。」文姬看著菩薩的臉說道。

「下面這個比較難喔。」她將「い 」的卡片取出遞給她:「石が浮かんで木の葉が沈む 。」

小女孩盯著卡片上倒著的人許久,這才艱難地將諺語重複唸出:「石が浮かんで……木の葉が沈む 。」

「三尺下がって師の影を踏まず 。」

這次文姬將目光落在正確的卡片上後很快又飄移開視線。

「那,我呢。」她指著鼻子問。

「お母さん。」

秋茗眼眶紅了,抱著文姬將頭埋在她肩上許久。

她應該要更相信文姬的,她本來就知道文姬懂得比她能想像的還多,她不是別人眼中的痴兒。文姬不笨,笨的是她,這麼重要的事情她早該知道,她為什麼要用教導的心態來對待她?

不該將她當成普通的小孩,不該用普通小孩的標準來要求她,但秋茗還是會忍不住去測試她,想知道這孩子是否有顆和她一樣的心,想知道她的心裡是否放的下她。

「對不起、對不起……」她在文姬耳邊說。

「怎麼了?」百目拉開木門,看到地上散落的牌微微一笑:「在玩かるた嗎?兩個人怎麼玩,也讓我們一起加入吧。」

秋茗這時才看到百目身後有位陌生的客人。

「這位是石影大人……」是位缺少高人該有的矜持、整個下午厚著臉皮吵著跟他回家的大妖。

百目無奈地嘆了口氣。

「看起來很好玩。」石影馬上將他人家當作自己家,在文姬身旁一屁股坐下:「一起玩吧。」

不動聲色地將文姬抱起讓她遠離危險的客人,百目提出賭注。

「那輸的人負責明天將院子打掃乾淨。」

「可以,不過要由小朋友唸牌。」石影無所謂地聳聳肩。

「文姬,拜託妳了。」百目寵溺地摸摸女孩的頭,文姬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這對父女互望的神情讓另外兩人都感到很不舒服,像是他獨占了自己也想擁有之物。

「快點!」秋茗將牌重新擺放,氣勢洶洶地拍地:「準備明天去掃地吧你!」

石影將一疊「読み札」(註)的卡片塞到女孩手中冷笑:「我絕對會打敗妳老爹的。」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今晚女神可是站在我這邊的唷!來,文姬給爸爸親一下~」

「討厭的男人!」

「哼。」

漫漫長夜,接下來三個大人的戰爭場面之幼稚、慘烈、缺少儀態便不在此文的敘述範圍。


【守泉之人 完】


(註)「かるた」又叫做花牌,是一種卡片遊戲,多半是新年玩的應景遊戲,由兩組各五十張相對應的卡片組成。
卡片分為「読み札」以及「取り札」,「読み札」上寫著諺語,「取り札」則是畫著相對應的圖案。玩法是負責吟唱的人拿著「読み札」唸出上頭的諺語來讓參與者搶對應的卡片。是種適合人多的取卡片比賽。這裡使用的是參考這套卡片

【守泉之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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