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1

文字姬--願望

外頭的樹林與田地都罩上一片靄靄的白,窗外景物快速倒退,新幹線安靜地滑過反射藍天的雪地。

除夕前一日,百目將按摩院關起放上休息半月的牌子,決定帶著一家大小出門散心。

文姬坐在靠窗的內側,肩上坐著三寸大的豔麗女郎,窗上一排小蜘蛛貼在玻璃上時不時興奮地跳個幾下,顯是雀躍於對於快速掠過的風景。

文姬從家裡帶了本書在路上閱讀,出門前百目沒有注意她選了什麼書,直到坐在車上當文姬捧著書讀時他才後悔忘了過濾文姬的圖書。

「文姬,陪爸爸聊天好嗎?」他將書本壓下露出女孩的小臉:「好無聊啊,要不然文姬陪我看風景也好。」

文姬只是望了他一眼便繼續將小頭顱埋回書裡。

百目盯著書皮暗暗嘆氣,「木偶奇遇記」,這本真是一點也不應景的敗興童話。他決定等回去之後要將屋子內的書都整理過一遍,會教壞小孩子的書通通都要丟出去。

銀坐在女孩的肩膀上用指頭織著一條圍巾。線頭在手上、毛線團在地上紙袋裡,三吋女郎手指拿不起太重的編針,乾脆巧妙地利用細小手指不經編針來紡織,織出來的圍巾異常精美,像藝術品多過可以使用的生活用品。

三寸美人忙碌中向百目拋去冷冷一瞥,手中速度不減,脣邊揚起一絲冷笑:「你們這對父女真是笨得不像父女。」

「什麼意思嘛……」百目更哀怨了。

「你看看後面的那一家,人類父子就是應該這樣,不是嗎?」

百目順著她的目光往後看,只見一家兩口吵吵鬧鬧。兒子看起來和文姬差不多年齡,一下子:

「爸爸我想吃冰!」

「爸爸幫我丟垃圾!」

「爸爸好無聊啊,我們還要坐多久?」

而父親則是很不耐煩地壓著像條毛毛蟲的兒子抱怨:

「吵死了!給我閉嘴喔!」

「再吵就將你丟下車喔!」

「早知道就不要帶你出來玩了。」

動不動就一個爆栗讓兒子痛得吱吱叫,這對父子是整個車廂最吵鬧的人,但年關將近,歸家的旅客們卻也一點也不在意,兩人反替車裡添增少許的年節喜氣。

「看吧,人類父子就應該這樣,像你們這般小心翼翼的算什麼父女?」銀涼涼地說道。

百目假裝沒聽到她的冷嘲熱諷,繼續轉著腦袋想著要怎麼將文姬手中的書藏起。

後面那個吵鬧的小朋友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車廂裡亂走,經過時突然拉著百目身旁的扶椅指著文姬叫出聲:「蜘蛛!喂!妳肩膀上有蜘蛛!窗戶也有好多蜘蛛!」

百目眼神一凝,一般人類應該是看不見這些蜘蛛的,他沉著地對著小男孩道:「沒有蜘蛛。你應該看錯了。」

「可是……可是我明明就看到了……」小男孩躲避著銀的視線,吞吞吐吐:「我、我想……我、我看錯了。」

他連忙跑回座位,被父親一掌巴在頭上:「你這小子又亂說話了,老爸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能說謊,為什麼你就是不聽?」

接下來兒子安靜許多,反而是父親嘮叨地責罵他近半個鐘頭。

百目和銀交換心知肚明的一眼。這是個看得到妖怪的人類小孩,大概從小時常被大人責怪語言不實,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等他們到了東北又換了兩次慢車才到了目的地。

一出車站,百目的友人已經在外頭等著,一見到他便笑著和他互拍肩膀。

「好久不見了,真的是好久不見。」

「一年並不算很久。」

「百目君像是永遠都不會老一樣,而文醬還是老樣子呢!都沒有長高。」

長著一臉鬍鬚的大叔壓著文姬的頭笑,原本坐在文姬肩上的蜘蛛女郎卻跳到男人手背上雙手插腰大叫:「文姬長高兩公分了!我一直都有注意!」

「對啦對啦,文姬有沒有長高銀最清楚了,如果長高一點她就會幫文姬重製衣服,我家堆了一堆和服就是這樣……」

鬍子大叔截斷他:「等、等等,這個小不點是銀?」

銀偏過頭:「哼!再說我咬你喔!」

「咳……」大叔努力地忍著笑:「嘛,銀就算這樣還是美人啊。」

銀跳回小女孩肩上偏過頭不再理他。

「走吧,我的車在這裡。百目君,我新進了一批好茶,我等不及讓你嚐嚐看了!」

車子在山道上安靜地運轉,一側可見被冰覆蓋的湖面,另一側則是大片結了冰霜的枯林,一望無際的雪地反映天色,這是個似乎只能見到冰與雪的季節。即便環境艱難,車內的司機卻是愉快地吹著口哨、笑語不斷,即使再寒冷的冬天也壓抑不了當地人堅韌、樂天且開朗的性格。

大鬍子大叔是當地神社的神官,他的祖先是猴妖,族人只結居在有溫泉的地方。

從山道高處可見一湖邊小鎮。小鎮人口不過數百,臨著一大片湖已經結了厚冰。每到冬天,小鎮的顏色全被雪掩埋,商店不到天黑便關門,冷清非常。

這個純樸可愛的小山鎮,百目前幾年帶著文姬來到這個小鎮時還是夏天,當時因友人而牽涉進這間神社與湖對面另一神社之間的糾紛,幾經波折後他和神官便成了好友,那個事件也被文姬寫成故事。

這個大湖的兩端分別有一間神社,鎮這頭是「羽島神社」,供奉的是男性山神,而對面的「梨木神社」供奉的是女性山神,兩間神社分別是兩個村落的重要中心。

兩間神社在往來上有很嚴格的規矩,當時便是兩邊的神官於規定上有所爭執,最後竟演變成兩村間的齟齬。又因為羽島的村落居民多是猴妖一族,而梨木村落的居民多是狸妖一族,這場兩族之間的紛爭燒到其他無辜妖族,一整個月山區以及湖區都被擾得毫無安寧。

因為百目以「守泉人」的身分在妖怪的圈子內素有公正的名聲,兩方便於月夜邀請他入宴聽取兩村的訴詞。後來抽絲剝繭後發現事件的導火線只是場誤會,後來責罪宴變成和解宴,兩方喝得大醉酩酊又一起勾肩唱歌跳舞,隔天兩間神社的感情又如往常一樣,百目只能說妖怪的思維都很直線條。

他因此與兩族皆結下情誼,尤其這位羽島神社的神官秋荻吉兆更是在這之前便已經是談得來的茶友,兩人維持了數年的友誼更是因這事件醇如老茶。

車子在山腰上轉了幾彎,下坡後便是湖濱小鎮。當他們進入小鎮時商店餐館都已經關閉,路上一個行人俱無,安靜得宛若無人居住的鬼鎮,兩旁堆著尺高的積雪沉重地壓著冬季特有的苦悶。

但百目知道,小鎮表面上被大雪封閉,但這個小鎮還有旅客難以見到的另一面。

車子在小鎮邊緣轉進一條小路,最後開上臨著湖的小山丘來到高處的神社,神社旁的幾棟日式舊房舍即是神官以及巫女的住所。

「你們還是住在上回的房間,等回先休息一下,晚上大家準備在溫泉風呂那邊為你們洗塵喔。」

秋荻吉兆領著兩人進入一寬敞和室,只要拉開紙門便能從高處俯瞰冰湖與瞭望靄靄雪山。

「需要什麼再叫我吧。」他退出時愉快道:「我去煮水,等會我們哥倆先來喝點茶。」

九個榻榻米大的客房被打理的極整潔,房裡毛巾浴衣、桌上熱水瓶茶點一應俱全,百目知道友人是外表粗曠內裡心細如髮的人。

「文姬,再次回來應該很高興吧,搭了這麼久的車一定餓了……」

百目才正要招呼養女一起到客廳去喝茶吃點茶點壓胃,卻見到文姬已經坐在窗門上望著反射霞光的湖面,她看得那麼專心,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我知道……」他走到養女身後,理解地摸著她的髮旋道:「我也是……」

細長鳳眼中噙著濃濃的情感,百目對著被夕照渲染上顏色的雪景露出淡淡的微笑:

「文醬,我同樣也很懷念這個地方。」

■ ■

小鎮的中心是間露天溫泉風呂。風呂傍晚關閉,鮮少有人知道傍晚關門後才是一整日風呂最熱鬧的時段。

背景有絲竹相伴,蒸氣氳緲間,百目半身浸在以石頭圍起的池裡,池邊燈火照亮飄下的雪花,遠方的山巒只剩下暗藍剪影。

白煙中,四周浮出一團團半浸泡在水裡的人型輪廓,仔細看卻全是一臉舒暢的猴子,大猴攜著小猴,原本粉色的臉龐被燻得紅通通地,不時還有猴子攀著他的肩膀要幫他翻頭髮抓蝨子,他只能一面躲一面笑拒這些鎮民的好意。

小鎮有一半的居民是猴妖,另一半則是身上猴族氣息濃厚的人類居民。當地居民雖相處融洽,但猴妖卻有很嚴厲不能和人類通婚的規矩,於是人類與猴妖間仍形成兩個幾乎不相交的社交圈,和喜愛融入人群中的奈良鹿全然兩極。

他是極少數能夠和雪猴們一起共浴的人類,雖是殊榮,但他整晚卻只是對著男女浴池中央的隔欄哀聲嘆氣。

「哪有人像你這樣,泡個溫泉還一直愁眉苦臉的?」身旁的好友伸了長臂拍他的肩膀,猴臉受不了地皺成一團。

「文姬一個人在對面沒問題嗎?她會不會泡太久在浴池裡暈倒?會不會被欺負?她的體質不能泡湯太久,對面的人知道這點嗎?她會不會因為害怕而不敢出聲……」百目越說越擔心,恨不得便起身將中間的隔欄拆掉。

「吱吱……」秋荻吉兆發出猴子固有的笑,用毛毛手潑水阻住他的話:「如果你要不介意的話,這兩個池也可以改回大眾池的喔。」

猴族泡湯本就不分男女池,這兩池一到傍晚原就會取掉藩籬,但為了客人著想,猴神官還是排除眾議要求客人在的時候都要分池,要不現在百目大概會被一大群母猴團團圍住而不得安寧吧。

百目縮回水裡,悶悶地說了聲「那就算了」,和自身安全相較下馬上沒良心地拋下原本對女兒的關心。

「你這個女兒控不用擔心啦,」秋荻還是忍不住安慰起半躲在水裡一臉哀怨的友人:「我們的女人可是以雞婆聞名的,文醬一定在對面被當成公主一樣地照顧著……」

他頓了頓:「你比較應該擔心的是年輕母猴會過度表現,說不定文姬被洗腦個幾晚,改天就會要求要添個媽媽呢!」

「如果文姬真的會這樣要求就好了,」百目悶聲道:「最近銀老是笑我們不似父女,文姬也不太黏我了……」

「這不是好事嗎?」秋荻若有所指地截斷他:「這樣的變化,你不應該是樂見的嗎?」

百目沉默許久,這才和秋荻交換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去喝酒?」他站起,池邊已經有人為他取來毛巾以及浴衣。

「走!去喝酒!」

猴神官一馬當先竄出池外,和百目一同加入鎮民的狂歡宴席。

■ ■

溫泉、清酒、煙花以及祭典,新年就這麼熱熱鬧鬧地過去。

年夜,神宮前的大祭一直到天將亮才結束,這是鎮民難得在寒冷的冬季能聚在一起、交換八卦的重要日子。當晚百目也被灌酒到天亮才能休息,等他搖搖晃晃地睡醒後又被秋荻拖去灌了整個下午的茶,才總算找回一丁點的清醒。

「文姬呢?」他這時才發現養女似乎不在屋裡。

「一早就抱著書跑出去了。」

「書?」他壓著額頭,又是一陣暈眩:「自己一個人嗎?」

好友只是盯著他看了許久,見他酒氣上湧抓起垃圾桶狂吐,眼中掠過一抹憂色。

「你應該擔心自己吧。」秋荻強硬地抓過他的手腕把脈,眉頭皺摺更深:「別再以身試泉,你也知道……」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同等的代價。」百目將手抽回:「我很清楚。」

「你這叫做口嫌體正直吧,真是個不合格的父親。」

「我知道。」

「你是笨蛋。」

「呵,等你當上父親,你也會是個笨蛋。」

「算了,笨蛋朋友一個就夠了。我這幾天要準備「御神渡り」的大祭,你也一起來吧。前幾年你來的時候因為湖水不夠厚,所以祭典取消了幾年,今年好不容易終於能夠再開祭典。」

「「御神渡り」?那是什麼?」

秋荻遞過一疊照片,百目一張張地看過去,只見照片裡湖面俱裂開一大縫,兩旁碎冰皆足有半尺高插入湖中露出銳角,看起來湖面像是被看不見的手壓碎一般。

「新年之後一到兩周內,湖面上會裂開一、兩道裂縫,裂縫的痕跡就像是被巨人踩出一條冰路。這條冰路會從羽島神社崖底一路延伸至梨木神社的湖濱。」

「傳說是這樣的,梨木神社的神祉和羽島大神是情侶,每年都會趁著湖面結冰時相會。這條冰路便是羽島大神過湖時踩出的神道。」

「呵,日版的牛郎織女,這是猴族的傳說?」

「不,這是人類的傳說。」

「那麼猴族的傳說是?」

「事實上,梨木神社的大神是羽島大神的母親,但這對母子平常相處得不太好。兩位大神都個性火爆,每次見面總是不是鬧出森林大火就是火山爆發,後來森林裡的妖族紛紛哭求兩位大神施恩於森林,不要動不動就吵得大家都不得安寧。」

「於是兩位大神便約定了,只有在每年冬天兩位大神心情最平穩的時候,羽島大神可以在湖面結冰的時候過湖晉見梨木大神,大概就類似你們台灣人說的『回娘家』吧?」

「欸,不要亂用比喻啊,回娘家不是這麼用的。」

「嘛,一年只可以見到母親一次,」神官放輕聲量:「其實羽島大神也是彆扭的孩子吧,每年回去為了做足面子,我們可是動員了森林裡所有的妖族將他風風光光地送過岸呢。」

「喂!可以這麼說自己的神祉嗎?」百目笑。

「所以這幾天要趕快為神渡做準備,你和文姬也被我族邀請做為觀禮人,你們或許是唯二被邀請的人類喔。」

「那是我們的榮幸。」

「過年期間,我們已經請示過大神,神諭指示神渡之日將會在初六,你們記得準備一下,當晚會很冷喔。」

他頓了頓,續道:「還有啊,因為怕會衝撞到神渡,所以你們切記要待在岸邊不要踩上湖面,如果衝撞到大神,後果我可不負責。」

「是、是,到時候不會給大神官添亂。」

「那現在我得先出去看看大家準備得如何了,神渡用的獻品可得用最好的物資……和我一起去巡看嗎?」

「不了,我下去湖邊找女兒,我怕她亂跑……遇到壞人怎麼辦?」

「欸,真受不了你這個女兒控,我其實比較擔心倒楣的壞人會遇到你……」

神官對著他離開的背影搖頭又嘆氣。

■ ■

文姬一直覺得世界很吵。

她雖然平時看起來遲鈍緩慢,但她的機械腦處理資訊卻比任何人類大腦快上許多倍,尤其是五感更是非人的敏銳,於是她少有寧靜時刻。

只有在這裡,在這個幾乎所有聲音與顏色都被雪封存的地方,她才會覺得世界很安靜,耳內不再被雜音充斥。

且自從她不再習慣性重新開機後,文姬的腦子裡總算不再是一片灰濛濛的空洞。

她發現自己更喜歡閱讀了,書裡的字句不是毫無關聯的字塊,文字皆帶著一種有情緒的顏色,這是她從來都缺少的東西。

住所後方有條小路能讓她繞著懸崖邊緣下到湖邊,於是她一大早便沿著小徑穿過一小片森林,蹲在湖邊的大石後就著天光閱讀。

實在是百目這幾天總是找各種理由將她手中的書拿走,她今早從洗衣籃裡找到這本書就抱著書偷溜出來,踩著蓋過腳踝的雪來到湖邊,蹲在樹叢裡躲在大石後就怕閱讀又會被百目干擾。

她只穿著和服沒有加上罩衣,蹲在雪地裡也不感到寒冷,反正她本來就沒有感知冷熱疼痛的神經系統。

雖然還是會感冒就是了。

她讀著讀著,身後卻有道年輕的嗓音打擾閱讀。

「喂,妳不是人類吧?」

文姬抬頭,這才發現她身後的大石上不知從何時便坐著一位穿著雪白和服的纖細少年,少年的嗓音冷漠,眼睛如結冰的湖色般清冷。

「陪我聊天。」他將腳下的木屐踢到她身邊:「既然看得到我,唸那本書給我聽。」

少年的用語無禮,若是一般人或許便會轉身離開,可惜文姬不是一般人也不會覺得討厭。她望著少年好一會兒,直到少年露出惱羞成怒的神情她才將注意力放回書頁,重新翻到第一頁開始慢吞吞地唸起上頭的文字。

「這、這是個關於一位木、木匠如何找到一塊會像孩子般哭笑的木頭的故事。」

「幾個世紀前,那、那裏有位……」

她艱難地將一個字一個字唸出來,她是那麼的專注地唸了好幾頁,便沒有注意到少年越來越不耐煩的神情。

「這、這一次,可憐的老木匠像、像是被子彈打到般倒下,等他再次張開眼,他發現、發現自己正坐在地板上。」

「然後……他的臉色變了,恐、恐懼甚至將他的鼻尖都從紅轉成最深的紫、紫色。」

「停。」少年終於忍不住將另一隻木屐踢到她身前重重地沉入雪地:「妳到底會不會唸書?真是沒用。」

「算了,我要回去了。」他命令:「幫我撿鞋。」

文姬找到掩在雪中的木屐。她試著將它從雪中拔出,卻發現那木屐難以想像的沉,她用力拔了幾下拔不出便放棄。

「真沒用。」少年跳下大石落在她身旁的雪地裡,輕鬆撿起地上的木屐穿上。

「明天這個時候過來,繼續唸故事給我聽。」他理所當然地發布命令,不再理會她轉身離開,走進又重新開始飄雪的森林裡。

真是奇怪的人,文姬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地深處,這個存在感異常強大的人看起來卻是那麼寂寞。

雖然她對少年說的故事不是自己寫出來的故事,但能夠說故事給別人聽,她覺得這樣也不錯。

「文姬--文姬--」

遠遠地,熟悉的嗓音從結凍的湖面上傳過來,文姬忙從躲藏的地方跑了出去,站在冰凍的湖面上等著養父走近。

百目將碎冰踩得喀滋喀滋,一見到她便露出脣邊的笑窩,快步走近將她抱起。

「鼻子都凍得紅紅的,怎麼穿這樣少就跑出來呢?」他擔心地摸摸她的小手:「這麼冷,我們進去吧?」

他抱著她一面往回走:「文姬剛剛在那裏做什麼呢?」

「文姬在唸故事。」小女孩沉靜地答道。

「什麼故事呢?」

「這本、木偶奇遇記。」文姬舉起手中的書。

「這個……」百目的眉角垮下:「爸爸找另外的書給妳讀好嗎?」

「文姬不要。」

「為什麼呢?」

「爸爸,你希望文姬變成人類嗎?」

「文姬在我心中已經是個人類了,而且是個好孩子。」

「那爸爸在害怕什麼呢?」她困惑地用手觸碰他眉間皺折。

「因為……」百目想了想才道:「爸爸怕妳為了不需要煩惱的事情而煩惱。」

「為什麼文姬要煩惱?」

「現在文姬不會煩惱,以後就會了,只要長大人就會有很多煩惱。」

「那爸爸不希望文姬長大嗎?」

百目沉默不答。他的孩子長大得太快,這令他很擔心。

過了很久,等他們已經上了湖崖、快到神宮前時他才回道:「我只希望文姬慢慢地、平安地長大,這樣就足夠了。」

■ ■

下雪的時候很安靜。

冰湖上寧靜無聲,飛鳥俱寂。

每日下午,文姬都會趁著兩位大人聊天喝茶的時候帶著書偷溜出來,來到第一次遇到少年的地方。

當她到的時候,少年總是已經在大石上等著,對著她不滿地咕噥兩聲。

「太慢了」、「我不是特地等妳的,只是路過而已」,少年不悅地將頭別開,怎麼看都比文姬更像被寵壞的小孩。

每次見面,文姬總會為他唸上一兩章故事。而隨著唸書的次數越多,文姬的誦讀也越來越流暢,少年亦不似一開始的不耐煩,雖然還是不時抱怨她的故事唸得一點也不好聽。

這天當文姬來到湖邊的時候,見到少年看著湖面似乎想問題想得正出神,時不時伸出單腳踩了踩冰凍的湖面。

她的腳步像是雪狐一樣輕巧,但背對著她的少年還是察覺到她的到來。

「喂,妳說,這冰夠厚嗎?如果不夠厚我可不要踏上去。」少年不管儀態地蹲下,用手指無聊地敲著冰層。

文姬直接便踏上冰層,踩了幾步後站在冰面上回身望著他。

「如果冰不厚就好了,那今年就可以不用去見那個女人。」少年蹙著眉,長長的劉海遮住半隻眼睛。

「女人?」

「我應該要叫她母親大人吧?就像是妳要叫那個人爸爸一樣,我們彼此間都沒有血緣關係。」少年噘著嘴:「母親大人平常可囉嗦呢,動不動就嫌我這個嫌我那個……如果那麼討厭我,當初就不要賜與我名字,將我養大!」

「小不點,妳知道嗎,我原本只是沉睡在山裡、屬於大山的一部分。我原本就像妳一樣,靈竅未開,不會喜歡或討厭、沒有願望也沒有需求,我僅僅只是大山的夢境罷了。但母親在漫長的歲月中太無聊,便將我塑成型給了我一口生氣、又賦予我名字,於是我便誕生了。」

「可是我就是我,儘管是她將我塑造出來的,我卻長成和她想像中不同的模樣。」

「她想要一個可愛的、貼心的女孩能夠時時陪伴她,所以她很討厭我,總是嫌我太吵、太活潑,嫌我不體貼、不可愛,嫌我不聽她的話、總是往外跑……」

「如果是妳的話,妳受的了嗎?妳能不跑嗎?」少年受不了地翻翻白眼。

文姬沒有出聲,還沒遇到她也不知道。

「可是就算我是她的兒子,我就是我,不是她的魁儡也不是她的玩具,所以我就自己跑出來,成為猴族供奉的神祉。」

「母親大人大概還是愛面子吧,便要我每年都要回去走走,說是做個樣子也好。我答應了,所以每年都要過湖去拜見她,實在好麻煩。」

「算了不說這些了,」少年煩躁地將頭髮抓亂:「小不點,妳唸書給我聽吧。」

文姬回到岸邊坐在石上,攤開書本將最後的兩章唸完。這一次,少年完全沒有打斷她,莫不專心地聽她唸完這個不長的故事。

天空又飄起雪花,文姬唸完故事後抬頭望向少年,只見雪花像是有靈性地圍著他舞動。但少年神色寂寂,她總感到這個少年似乎非常寂寞。

少年垂著眼看著地面,驀地開口問道:「小不點也想要變成人類嗎?」

「如果爸爸希望文姬變成人的話,文姬就變成一個人。」

「那小不點自己的願望呢?」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文姬沒有願望。」

文姬沒有喜歡也沒有討厭,不是人類也沒有願望,但腦中卻時常響起那個女孩的話語:「請說個故事給我聽。」

她身旁的人都有雙寂寞的眼睛,所以她只希望自己能為這些寂寞的人說一些不寂寞的故事。若勉強說起,她的願望便是自己能夠一直幫妖怪將她們的故事保留下來,然後將這些故事說給對她很重要的人類聽。

「文姬、文姬只會說故事,所以文姬只想要說故事給爸爸聽,因為爸爸總是很寂寞。」她終於還是這麼說了。

「真是有趣,妳唸給我聽的故事裡,小木偶想要變成真正的小男孩。但現實中出現真正的小木偶,小木偶卻沒有希望也不會許願,也是啦,只有人類才有願望、才會有太多貪心之物。」

「妳唸的故事裡,小木偶外表是木頭,內心卻比人還像人。他自私、愛說謊、心裡有很多願望,他缺少的只是顆會愛人的心。但妳外表是木頭,裡面卻是沒有心,所以妳沒有願望也沒有貪婪,於是妳也不可能會變成一個人。」

「但我不討厭妳,因為妳有人類也已經很少擁有的東西,妳從一開始便懂得如何愛人,妳有著很小、很微弱,卻也很珍貴的靈魂,真是有趣。」

「如果妳有願望也有渴望之物,那或許我可以許妳一個願望,那現在這樣,就算我想幫妳也不能夠。」

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笑著拍起掌來:「這樣好了,我給妳一個機會,讓妳來我的神殿裡陪我。」

「為什麼?」

「妳真愛問為什麼呢。」少年微瞇著眼:「妳讀了這個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就想要變成人嗎?現在有機會讓妳變成比人還要高等的神祉,這樣不好嗎?」

「後天夜晚跟我一起去見母親吧。我會讓她承認妳,只要她願意為妳取名,妳就是這地方的神祉了,那就可以在這裡陪我到永永遠遠。」

少年任性地踢著腳:「我平常一個人好無聊,妳來陪我吧,在我的神殿裡妳什麼都可以不用做,妳也不用長大,只要唸故事給我聽就好。」

「可是爸爸……」

「我會讓妳爸爸忘掉妳,一點也記不得妳。」

「忘掉?」文姬慌了起來。

「那也讓小不點忘掉爸爸吧,妳只需要記得我就夠了。」

少年笑了,神情中有種孩童特有的殘酷與天真,文姬後退一步就想逃跑。

「不要,文姬不要忘記。」

她轉身就跑,但少年只是一彈指她腳下便裂了個大縫,女孩無預警地掉進冰冷的湖水裡,掙扎了兩下,被水打濕的眼睛映出少年無機質的笑顏。

湖面的冰層又覆闔上,湖濱恢復平靜,像是說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都從未出現過一樣。

■ ■

百目已經很久都沒有做夢。

但是他睡了個午覺,卻少有地被惡夢驚醒,醒來後儘管在冬天仍是出了一身冷汗。

「文姬?」他穿著單薄的襯衣,光著腳在屋裡上下找人。

「百目君,你在做什麼?」神官笑著拉住他:「快來,我今天一大早起來收集了一小缸的梅雪,用這個煮茶可棒了,快來嚐嚐。」

「茶可以等。你有沒有看到文姬?」

「文姬……那是誰啊?」

百目沉下臉:「我女兒,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我有個女兒。」

「你沒有女兒啊,什麼時候在外頭跟人偷生的?」秋荻笑了幾聲,見他臉色越來越凝重這才詫異地回問:「你真的有女兒?」

「她早上還在這裡,我還幫她換上了菊紋和服、綁了兩根粗辮子……」

「你會不會剛剛睡到做夢了?你只有帶一個人的行李來,也沒有女孩子的和服啊。」神官摸不著頭緒地抓抓頭。

百目甩開他的手衝回房裡,翻遍整個房間卻見不到文姬原本的東西,就連原本幫文姬薰好的衣香也完全聞不到,他大怒地回身瞪著站在門邊探頭的好友。

「你們將她和她的行李藏到哪裡?這一點也不有趣!」

「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神官一臉無辜:「百目君,你先靜下來吧,來喝杯茶將事情說清楚,說不定只是剛剛做了夢罷了……」

百目瞪視他許久,突然問道:「銀和她的孩子呢?」

「她前天說要教孩子們結網,一家八口跑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你記得銀,卻不記得文姬?」

「文姬是銀的孩子嗎?」大鬍子神官更加困惑:「可是,我記得銀的女兒只有二子跟七子……什麼時候又多岀一隻小蜘蛛嗎?」

百目不再理他,也不添加外衣便直接往外跑,秋荻擔心他的情況隨手抓了件外衣追了出去。

心急如焚的父親跑下山坡進了鎮裡,他像道風似地一路奔進風呂裡,秋荻在後頭追得氣喘吁吁,心裡有很不好的直覺。

果然,他眼睜睜地看著人類好友一個勁地往裡闖,直接便闖進女湯,他只能在外頭緊張的跳腳。

「文姬--文姬在這裡嗎?」

百目拉開女湯的木門跑進,外頭更衣室尖叫連連,女人們紅著臉偷瞄闖進的男人,一見是這位近來在鎮裡擄獲大多女性芳心的美男,原本手中抓著的凶器紛紛丟不出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百目不受阻撓地到了外頭露天池畔。

時間已近關門時間,露天浴池裡只有兩三位猴族女性還泡在水裡,一見到他也不會大驚小怪。

一位坐在池邊的猴族媽媽笑罵:「你今天怎麼了?色急還是跑錯湯?改天阿姨幫你介紹……」

百目打斷她:「文姬--我女兒在這裡嗎?」

「你有女兒?」猴族女人露出和神官一樣的神情:「什麼時候生的?孩子的媽媽是誰?」

百目見她的表情不似造作,眉頭更是深鎖。

「文姬是我的養女,她跟我一起來的,前兩天泡湯的時候妳還照顧過她……」

女人更困惑了,和另外幾個女人交換充滿問號的眼神,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百目心一涼,知道她們並沒有說謊,他臉色更黑轉身便走,又跑出風呂找到一些曾見過文姬的人類鎮民,卻發現這些人也同樣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女孩子。

就像是有無形的手將文姬的一切都抹煞掉,似乎整個鎮上都沒有人記得文姬。

百目頹然在路邊隨地坐下,將臉埋在掌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 ■

秋荻吉兆看著好友無精打采地跟著他回家,食不知味地將晚餐吃掉,回到房間待了半個小時後又瘋瘋癲癲地拿著手電筒跑到湖上說要找人。

他只好跟著出去,在寒風中陪著好友在湖上一面繞一面喊人。

一直遮騰到深夜,他才將好友拖回房裡壓著他睡上一會,他只希望等好友睡醒便會清醒,不再說什麼他有女兒的胡言亂語。

但隔天一早,他剛起身便發現百目早已人去房空,被舖的溫度透露出這傢伙沒睡多久便又跑出去,大概仍是繞著偌大的湖區尋找不存在的女兒。猴神官為了準備當晚的神渡祭禮,一忙起來便忘了繼續關注好友的情況,直到傍晚才發現百目仍是未歸,他問了其他人,一整日卻都沒有人見過他。

傍晚又忙著布置車隊,忙到一個階段,猴神官不禁想起那個背影寂寥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兩天精神會如此異常。他暗暗嘆了口氣,只能等明天閒下來再請示大神,他現今也只能暗暗地祈禱好友不會因此而迷失自我。

直到深夜,原本吹襲不止的寒風平息下來,穹空上的點點繁星卻搖曳不止。

湖上起了濃霧,霧中隱現螢光點點,那是神渡前的引路鬼火。

驀地,一聲清越的嗩吶聲劃破濃霧直入天際,太鼓直擊,一行長長的隊伍從岸邊往湖心而去。領頭人是神官秋荻吉兆,他搖晃著引路籓一面灑水唸咒,後頭跟著抬著祭禮的行隊浩浩蕩蕩,這是神社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大祭。

直到整個隊伍都踏上湖面的時候,湖面竟緊跟在隊伍後裂開,如有看不見的力量壓破湖面,一人高的厚重碎冰互相撞擊向四周噴出冰氣,氣勢磅薄。

冰裂聲勢浩大地跟著送神的隊伍往湖的對岸蔓延而去,一年一度的「御神渡り」開始了!

■ ■

小女孩任由少年牽著,兩人皆盛裝。

少年戴著烏帽,銀繩繞過潔白臉頰在姣好的下巴相交後垂至胸前,他穿著樣是繁複的古禮服,眼神堅定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比平時多岀一股淡漠且缺少人氣的尊貴氣勢。

他的姿態高潔穩重,唯一讓女孩感到熟悉的是他那份從骨子裡流露出的傲氣。

她被少年牽著手,感覺雖然不討厭,但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少年站在岸上很有耐心地等著,等禮車走遠了才對她一笑:「走吧,要牽緊我的手。」

她仰望少年的卓越風姿,內心卻是一片空無。

少年將視線放回湖上,牽著她的手踏上湖面。

當他踏上湖面的同時,第一步,冰層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痕,第二步,厚冰如遭重擊在身後裂開,第三步,裂冰如被巨力擠壓,分豎兩側。

他們就這樣步行、冰裂,巨大的裂縫跟著禮車隊伍往湖心中間推進,女孩應該要吃驚恐懼,但她卻對這股非人的強大力量毫無驚異的感覺,她只是一直試著在腦海中捕捉似乎很重要、卻像棉絮般輕飄飄的思緒。

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

她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來,但是不行,她就是知道自己不能過湖。

周圍的霧很濃,但她腦子裡的迷霧更是難以看穿,他們似乎走了很久很久,眼見隊伍已經接近岸邊,而裂冰也拓展到湖中央,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往前,用力咬破嘴唇,不管少年怎麼拉她都不肯再往前繼續走。

少年停步等她,沉重的霧氣夾雜雪花在兩人身邊旋繞,她看不清楚少年的面容與神情,但少年的目光壓得她喘不過氣。

「怎麼了?」他冷冷地問。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他轉身向她,冰涼的手掌仍是緊握她的小手。

「你很孤單,可是文姬不能陪你。」

「和我在一起不好嗎?」

「不是不好,只是文姬答應過很重要的人,要說故事給他聽、也會一直陪著他,因為他是個很寂寞的人。」

「確定嗎?」少年的語音中滲入一股嗜血的冷意:「如果我現在放手的話,妳會沉到冰層底下,永遠都見不到那個很重要的人……這樣也沒關係嗎?」

文姬不會說謊,決定的事情就不會更改,兩人身後只有碎冰交擊那既恐怖又空洞的聲音在湖上盪漾開來。

少年等了很久,女孩只是直直地看著他,眼中一點掙扎退縮也無。

「文姬不知道好與不好,只知道對與錯。」

她的小手從少年的掌中緩緩滑出,少年冷眼看她,兩隻手就要分開那霎那他眼神一凝,年輕的臉龐上顯現不符年紀的冷酷。

手一鬆,文姬腳下的冰層裂開就要將她吞噬,霧裡卻掠過一黑影摟過女孩遠遠地在冰上滑開。

「我家孩子就不勞大人您操心了。」清朗男聲穿破濃霧。

「誰!」

神祉之怒讓湖上所有的碎冰都因此而顫抖,湖上冰層湧起地動般的波幅,前方的車隊被震得東倒西歪、驚叫連連。

百目在數尺外抱緊文姬,對於神祉發怒卻一點也不緊張,文姬因著本能緊緊地抱著這個有著熟悉溫度的人。

少年的怒氣卻被另一波無聲之聲所止息。

「母親大人?」他愕然抬頭,語音宛如被抓到做壞事的小孩般微微顫抖。

他對著虛空傾聽半晌,這才恨恨地瞪著數尺外的男人,不甘地看著他懷中的女孩。

「大人最好不要再耽擱了,」百目禮貌地傾身,但少年就是聽得出他語調中幸災樂禍的成分:「御神渡り如果被打斷,恐怕接下來一整年鎮上會災禍不斷,端請羽島大人上路。」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但母神的催促更急,他只能暫時放下對這人的怨恨,他確實不能再繼續耽擱下去。

那個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將文姬抱著的書往他的方向拋來,他順手接住那本童書。

「為了感謝您對小女的照顧,這本書就留與您做個紀念。」他加了重要的一句:

「怕您沒有注意到,其實那本書裡的主角暗喻的不是小女,而是羽島大人您唷。」

■ ■

隔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秋荻神官帶領鎮民沿著「御神渡」的冰裂一路參拜直到對岸,他和其他神官如往昔般在觀察過裂痕後宣布這將會是大吉、農作豐收的一年,所有鎮民皆歡欣地湧入神社,感謝羽島大神一年來的庇護。

鎮上祭典不斷,神官們忙到半夜才歸。

而這天鎮上所有見過文姬的人都復憶起她,也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忘記這樣一位相貌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女孩。

只有猴神官花了一整個晚上將整個事件釐清,他對於自家神祉的任性程度也只能苦笑。

「也虧你想的到去找梨木大神幫忙……」

「嘛,對於這種不聽人說話的小孩子,找家長溝通比較快。」

「那你是怎麼請動梨木大神的?」

「不管對方是神祉還是妖怪,想要得到幫助總是得付出點代價的。」

「什麼代價?」吉兆擔心地看著他:「梨木大神的脾氣古怪,你付得起她要的代價嗎?」

百目苦笑:「該說有其子必有其母嗎?梨木大神要我天天去唸故事書給她聽……所以我想我得在這裡再待上一兩週了。」

「一兩週夠嗎?說不定母神就不讓你走了……」

「會的,」百目笑的很無邪,卻讓猴神官打了個寒顫:「我準備好要唸的書了,一整套的佛說大乗華嚴經,會一直唸到大神她老人家滿意為止的唷。」

「還有啊,你最後竟然敢跟羽島大神說那種話,真是……」

「哼,敢動我家孩子,這樣說還不解氣呢,況且我說的也是事實。」

「你就不怕會被羽島大神報復嗎?」猴神官抹了抹額上的冷汗。

「他的母親大人很生氣,我看他恐怕會被扣在對岸神宮裡至少一兩週,那就順便看看華嚴經能不能感化這個小朋友。」

「唉,你這傢伙真的是讓人捏了把冷汗……如果有什麼事情可別扯上我。」

「是,不會給大神官添亂的。」

「算了,你住我這裡我也擺脫不了干係,朋友一場,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秋荻吉兆愁眉苦臉,語音無奈。

「那文姬還好吧,今天都沒有看到她……」

「她受寒風邪,我讓她在房裡睡了一天。她醒來後也記得我了。」百目眸光柔軟:「而且這孩子醒來後又像以前那樣黏我,也不像之前那麼迷惘……」

「百目君,」猴神官吞吞吐吐地看著他,許久才問出這個困擾他大半個晚上的問題:「這個事件,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其實可以處理得更圓滿……為什麼要惹惱大神?為什麼不趁機讓羽島大神答應給你一個願望,那個願望,他一定可以幫你實現的……」

「願望?沒有神能夠滿足我的願望。」

「你卻相信一尊佛像?」

百目沉默許久後才答:「不,我只相信我的女孩兒。」

「而且在我心中,文姬本來就是個人,她本來就和小木偶不一樣。」

「更何況如果文姬想要許那個願望,她早就跟羽島大人許下那個願望了,但是她沒有許下那樣的願望。於是我會尊重她的意願,不管她變成怎樣,她都只是我的女孩兒罷了。」

「我有說過嗎?你們還真不像真正的父女。」

百目垮下肩膀,無比哀怨:「為什麼銀也這麼說,你也這麼說……」

「哪有父女像你們這樣,又是尊重又這麼小心翼翼的?你們這樣啊……」

他的尾音斷在文姬揉著眼睛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好友馬上拋下他迎上自己心愛的女兒,牽著她到浴室盥洗換衣。

「其實這樣也不錯啦。」

猴神官笑著將手中半杯清酒喝完,至於這句話好友有沒有聽見,卻是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時此刻,他們擁有彼此,如此便足矣。




【願望 完】

註:關於御神渡り可以參考這篇:諏訪湖御神渡り(おみわたり)。當然這篇裡所有地名以及故事都是瞎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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