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9

文字姬--詛咒

「輕一點,對,這裡拉線要更加輕柔……」

「然後停下來--安靜地傾聽,聽聽這個人的聲音,你就會知道他有哪些欲望及夢想……」

「忍住--忍住--」女聲如指揮棒般壓下所有的肢體動作。

「現在準備好--好!用最快的速度拉線將所有的慾望都捕捉住,然後用腳小心地將線條扭曲……剛開始一點點就好了,然後讓小的扭曲越堆越多,像是滾雪球一樣,讓整個夢境改變……」

「重要的是你的線條不能亂……夢境最初的基本秩序還是得保持住,從這個架構上,以夢境不崩塌的原則來改變這個人的夢……」

「就是這樣……一郎,非常好……」

「唉啊,三郎的動作很快,但是平衡沒有抓好……看是不是破了?」

銀坐在樑上指揮,七隻小蜘蛛在房裡各自鋪網,銀也不要求他們得同心協力製造出一樣的夢境,卻讓他們隨意發揮。

剛開始互相的網還會干擾到對方,幾隻小織夢蛛因為網被手足破壞差點大打出手,還好有母親笑吟吟地居中協調。

很快地,牠們各自捉到竅門,也弄清楚自己和兄弟姊妹所需要的最小範圍有多大,便能各自佔著一個角落而不過份影響到彼此。

這麼一來就可憐了倒楣的鎮民。

當夜被選上的鎮民就得做上一整個晚上的惡夢。

惡夢很精彩,冰火兩重燒,又因為每隻小織夢蛛的習性不同,被七張網影響的獵物所做的夢境一下子溫柔一下子殘酷,一轉身又是背叛、仇殺,要不然就是被奇怪的生物所追逐……每個當夜被選上的鎮民一醒來便兩眼無神,直到過了大半日才會驚覺現實生活真是平靜得讓人想哭。

銀坐在樑上踢著小腳,笑吟吟地看著孩子們擾亂人類的夢境,一面糾正牠們的小錯誤。

這些孩子們,每個都有不同的優點--大郎善於指揮、二子最細膩、三郎四郎動作敏捷、五郎平衡感佳、六郎能夠編出最恐怖的惡夢。還有七子,她最小的孩子,雖然還年稚卻有著其他兒女都缺少的天份,雖然這種天份對於織夢蛛來說實在算不得好。

她能夠織出最溫柔、最美妙的夢境,她卻也只織得出令人會在夢裡微笑的美夢。

織夢蛛本身是柔軟、脆弱的生物,他們的武器便是他們的網、能夠操控夢境以及欲望的能力。所以能夠織出恐怖惡夢的織夢蛛才能夠存活下來,美夢對牠們有害無益。

七子是她最小的孩子,被其他兄姐過度寵了,對她而言織網不再是生存的手段,而是--

「藝術?很重要的興趣?」銀被這話氣得想將小女兒掐死:「興趣能吃嗎?夢網是讓妳活下去的重要工具,妳真的被人類帶壞了!」

其他的兄姐卻拍腳答應會保護好小妹,希望母親不要壓抑小妹的天份。

銀被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她卻也無法否認,七子的關節柔軟、手腳細長勻稱,她能夠織出難以形容的夢網--比楓葉的葉脈還精緻、比彩虹的顏色還多彩,小女兒確實能織出美得令人屏息的蛛網。

七子並不是不能織出能夠扭曲慾望的夢網,但她就是只喜歡做些在銀看來無謂的事情。

愛、勇氣、信任,不知道她是怎麼從人類那邊學到這些騙人的詞彙,七子甚至真心相信世上真有這些美好的觀念。

她太過相信世界大同,銀罵了幾次卻都沒有作用,只能感嘆小女兒真是個被寵壞的小傢伙。

銀冷眼,想著她只要多跌倒幾次便會醒悟,那些都是人類說來自欺欺人的話語。

織夢蛛本來就不是會養育孩子的種族,產卵後總是任其自生自滅,如果不是因為契約的關係,她也不會試著教導這些孩子的生活技能。

銀原本是個喜怒無常、令妖聞風變色的妖怪,她從來都沒有讓想要網住的獵物逃掉過。她想吃就吃、想交配就交配,願意乖乖給她吃掉的蜘蛛多到數不完,但愉快的女王生活卻被自己少有的愛心給扼殺了,她怎能不怨恨自己錯誤的決定?

銀糾結了很久、花了很久才接受她目前的模樣。既然她失去妖力也無法織網,她乾脆指導起自家孩兒,善盡母親的責任。

她絕對不是因為想用這些人類的悲慘度來安慰自己才會這麼認真的教導自家孩兒。

她也絕對不會承認讓人類哭著醒來這實在大大地滿足了她的成就感。

當然不是,她才不會為這種小事而高興,哼!

■ ■

「御神渡り」的大祭將會延續一周。

大祭相關的訊息一發佈,從附近的村鎮湧入大量觀光客與參拜者,羽島神社一時忙得不可開交,冬封的小鎮也因此熱鬧起來。

鎮裡人群川流不息,神官一日幾回帶著民眾沿著冰裂處參拜到對岸,秋荻神官是主事者,更是每日忙到日落都還不得休息。除了大祭以外,更有許多鎮民以及觀光客跑到神社裡要求拔楔,被惡夢所擾的人在社務所前排起長長的隊伍。

百目聽了幾位鎮民的抱怨後,用腳想也知道惡夢的背後推手是誰。

他試著將銀那一大家子抓回,但銀老謀深算,又織夢蛛實在是善於藏匿的生物,就算他設了陷阱也沒有用。只能說銀不管變成如何,她本身就是惡夢這個事實是不會變的。

而且那晚過後,文姬隔日便發起高燒,高燒遲遲不退不時囈語。百目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兩天,等到養女好不容易退燒卻又聽到鎮民惡夢的消息,他也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去抓回亂源,只能放任銀帶著兒女在外閒晃。

文姬退燒後人還是很虛弱,百目除了傍晚和梨木大神約定好的時間之外也走不開。這一日趁著冬日盛好,便帶著養女出門走走曬太陽。大街上兩側仍是堆著店家鏟出的、一人高的堆雪,但原本冷清的街道已處處是遊人、隨處可聞笑語,穿流人群帶動了小鎮的朝氣。

文姬病後總是心不在焉。她時常看著周圍的人,目光卻像是穿透現實到了很遠的地方,神情也恍惚,看著週遭的目光很陌生。

百目不擔心也不干涉,他知道她只是在重整記憶庫,便只是逼著她要多吃、多喝、多曬太陽。

冬陽送暖,週圍的雪山亮得刺眼,街上出遊的一家大小臉上皆有笑顏。氣氛平和且寧靜,街巷漫生食物香氣,這本應是個平靜普通的日子,如果不算上後頭躲在柱子後面、一路跟蹤他們的小男孩。

百目要文姬在路旁乖乖等著,自己去一旁的糰子店買小吃。小男孩見男人離開,這才大膽地從躲藏處跑出,故作平常的走到文姬身前盯著她看。

他的視線在文姬臉上轉了一圈,童言無忌:「啊!妳長得好醜。」

文姬不理會他。

「妳的臉怎麼了?」那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繼續問:「為什麼妳這麼醜,妳爸爸卻對妳這麼好?」

「孩子的美醜跟父母的愛是沒有衝突的。」百目冷冷地回道。

小男孩被嚇了一跳,這才發現那個長得過份好看的叔叔就站在身後,他咬著嘴唇瞪著他半晌後拔腿便跑。

百目認出來了,這個男孩就是上回在新幹線上遇到過能夠看得到妖怪的小男孩。

他也住在這小鎮、還是他只是跟著家人來參拜?讓百目遲疑的,是小男孩眼中那一抹憤恨不甘的眼神,和他當時在新幹線上的天真單純全然兩樣。

這孩子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百目對著男孩遠去的身影凝目。

下午百目讓女兒在屋裡休息,又請熟悉的猴族阿姨幫忙照顧她,他這才過湖到對面的梨木神社赴約。

梨木神社和羽島神社是完全兩極的景象。

羽島神社是春日造建築,使用大量的橘紅柱子及圍欄,神社本身多彩而氣派,正符合羽島大神喜愛關注與高調的個性。梨木雖是母神,以權現造建築為主體的神社比羽島神社的規模小上很多,石階長苔、樹影清涼,和羽島神社的氣氛相比卻是過分幽靜了。

上了石階,石欄圍起幽涼的院落以及樸素老舊的神社,神社用的是以層層樹皮堆成的屋頂,積雪的屋頂邊緣甚至長了苔。神社前,一株即使嚴冬仍是蒼綠的橘子樹下坐著一位穿著樣式素雅的訪問和服、白髮挽起髮髻的夫人。她的面容和藹、氣質雍容,一旁侍立著面容如冰雪的少年。

梨木神社少有人跡,就是神社裡常駐的巫女也不知道,每日會在神社院子裡坐上大半天的老婦人便是由自家母神化成的人形。

百目在夫人身前傾身就要下拜,夫人彎著如月牙般的眼,笑著要他無須多禮。

「過來坐老身旁邊,」她拍拍身旁的空位:「能讓這麼俊的男孩子陪我說說話,老人家也覺得像是又回到年輕的時候。」

百目對少年射來的憤恨目光視而不見,也不推辭便在夫人身旁坐下。

他們寒暄幾句,夫人便揮手讓隨侍的少年退下。

「我家孩子行事莽撞,讓你們受驚了,改天老身再讓那孩子登門謝罪。」

「不敢當。」百目垂睫避開她的注視。

「不用那麼拘謹。嘛,你也不用唸什麼什勞子的故事了,放輕鬆吧,就當作陪老人家說說話就好。」

「那您想聊些什麼呢?」百目決定單刀入。

這位大神的脾性就如秋天的天氣般捉摸不定,如果看她這副和藹親切的模樣就掉以輕心,等會怎麼栽的都不知道。

「來聊聊關於麒麟角的事情吧。」銀髮的夫人笑吟吟地望著他:「老身想要那尊觀音像。」

百目沉默許久,這才道:「我只是個守泉人。」

「老身從很多妖怪那裡聽說,你守著的那尊觀音像能夠讓妖怪長生不死,畢竟是麒麟角,擁有神也無法想像的強大力量。甚至……」大神一雙眼炯炯有神地鎖在他臉上:「只要願望夠強烈,那尊菩薩像可以達成任何願望。」

「您是高高在上、呼風喚雨的神祇,您又有什麼強烈的願望呢?」

「願望、慾望,就是神也是無法避免。老身聽過許多關於那尊菩薩像的靈異事,那不是人類能夠獨占的東西。」大神化身的婦人抬眼望著落日:「交給老身保管吧,要不然會有越來越多的妖怪找你的麻煩,你守不住那麼重要的東西,還是拿來供養在老身的神社裡吧。」

百目暗暗咬牙。雖然這位大神的目光不在身上,但那股掐住他心臟的壓力卻是越來越重,這位大神果然如傳聞中的霸道。

「那您知道,既然我守著那尊菩薩像,為什麼至今都還未曾使用過菩薩像的力量?」

「哦……為什麼?」夫人有了興致。

「事情要從平安時代說起……」

■ ■

風雅的和歌、典雅的宴會、三月的櫻花會飄香。

那是個君權在上、貴族平民階級分明的城市,亦是妖魔橫行、陰陽道盛行的年代。

陰陽師的門派眾多、競爭激烈,朝廷裡亦是派系爭鬥不休,少年便是出生在這樣的時代裡。那是個很聰穎的少年,他從小便有很好的靈質,一雙過份乾淨的眼裡藏著一個古老的靈魂。他能看見另一個常人不可見的世界,也比任何同年紀的孩子還要早熟。

他是個很有企圖心的少年。

當他無意中撿到那尊觀音像的時候,他年輕、自信、好勝,相信自己的能力,於是他守著一尊只要擁有就會被妖怪找上攻擊的觀音像,他將這些妖怪一一治退或者封印起來,他也因此結識許多能夠講道理的大妖。

他從他們口中得知觀音像的過去。這是尊由麒麟角雕成的佛像,能讓妖怪長生不死,且只要願望夠強烈,麒麟角的力量能夠實現任何願望。就連讓死人復活這麼誇張的事情都發生過。妖怪爭奪觀音像近百年,將之視為比傳說中的唐僧肉還要靈異之物。

但擁有了這尊觀音像,少年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深諳陰陽道的他知道,萬物之間必有平衡,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只有被強行改變的陰陽平衡,許的願望所造成的咒必定會有反饋的一日。

天才陰陽師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終於發現觀音像的秘密--他從觀音像擁有者的過往中推斷出觀音像會詛咒使用者這個真相。

在他之前,曾經有十三位觀音像的擁有者,人類五位大妖八位,結局皆眾盼親離、死狀甚慘。

人們說麒麟是仁獸,但仁慈與殘酷本來就不是對立的觀念,仁獸之仁是建築在兩端制衡的情況下。就如同一條樞紐維持世界的平衡,麒麟之死打破了這樣的平衡,於是麒麟聚集在角的力量像是失去刀韒的武士刀一樣,是柄過於銳利的雙面刃。

他猜想,麒麟在死前必定累積了太多的怨恨,雖然神獸之怨被觀音像所封印,但怨氣最終仍是化為強烈的詛咒。

他試了很多方法卻都無法將觀音像封印,找來的妖怪卻越來越強大,甚至威脅到他親友的安全,最後他逼不得已使用了麒麟角的力量將找上門的妖怪驅逐。

原本他不願使用這個不祥的法器,使用後一面驚異於這法器的力量,一面卻擔心麒麟角的反噬與詛咒。

但詛咒遲遲沒有降臨,畢竟這力量太誘人,他最後還是受不住誘惑,總之孤家寡人他也有接受詛咒的覺悟。他使用麒麟角的力量將十二隻兇惡的大妖封印起來,成為他能夠使喚的式神。

觀音慈目,他卻得如臨大敵地對著觀音像過每一天,小心地使用著麒麟角的力量,後來乾脆全都豁了出去。

反正遲早也會因詛咒而死,他將一切煩惱都拋開,風雅且放蕩地過每一天。如果遲早要因咒而亡,他還不如就痛痛快快地過日子,驕傲也好、張揚也好,他成為一位強大、自信、意氣風發的陰陽師,就連天皇他也不看在眼底。

他已經分不清楚手中握著的是自己的力量還是來自麒麟角的力量,他也不在乎了。

直到他在櫻花的季節裡邂逅了一位如花般美好的女人,這位當代名氣最盛的陰陽師才驚覺自己原來很想要擁有一個家庭。他、他還想多活幾年!

於是他封印十二式神、藏匿觀音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從此將關於觀音像的秘密封存心底。他娶了心愛的女人,只想當個丈夫、孩子的父親、當個普通的陰陽師便好。

雖然麻煩仍是不斷,他的能力足以保護家人,他只怕自己活不到孩子長大。他使用各種方法趨吉避凶,日子平靜得令人不安,他一直等待的詛咒卻遲遲沒有降臨。正當他以為他已經消除詛咒時,他心愛的妻子卻無預期地病逝了。

身為觀天文、知天命的天文博士,妻子的香逝出乎他的意料,哀慟中他剛出世的小兒子又得了惡症必須送到山上佛寺靜養,大兒子不久也被親族因故帶走。

接著,厄運降臨在和他親近的親友身上,重要的人紛紛畏懼他、遠離他,民間及朝廷間傳誦他的傳說,甚至連陰陽寮的同僚們都對他又妒又恨。雖仍在喪妻之哀痛中無法自拔,這個敏銳的男子卻明白了,麒麟角的詛咒並不是如他原本所想的那樣會妨害使用者的性命,而是會奪走他身邊所有珍貴的人事物。

他只能孤零零地過完一無所有的一生,這就是麒麟角的詛咒。

他越發孤僻冷傲,直到晚年走火入魔想要試行禁術結果受到反噬,遭雷劈而亡。

他死後,觀音像去向不明,百餘年內在人類與妖怪間流轉,最後落入一諸侯手中。

接下來那是個公武對立、戰火不斷、武士獨裁諸侯分割土地的時代。

得到觀音像的是位尊貴的大名,因家族失勢而受盡屈辱。個性暴躁的大名跪在觀音像祈願子孫能夠取得天下為家族雪恥,一面拿著脇差切腹以血祭上他的決心。

菩薩含笑,任由熱血噴上臺墩,大名的孫子躲在門後忍淚將手背咬出一抹深深的月影。

大名的孫子長成看似溫和但內心陰鬱冷酷的武士。人們傳說他的個性堅毅,性格反覆無常,為了達到目的能夠不惜一切。

擁有麒麟角的他最後達到祖先和祖父都無法達成的願望--他受封將軍、建立新政權,得到了大半個天下,卻不明白為什麼親屬心腹紛紛恐懼他、遠離他,連他的孩子們也總用疏離的目光看著他宛如看著妖魔一般。

「朝敵」、「叛逆」,人們這麼謾罵他,他死時病床邊一位親人也無,不肯闔上的眼底看不見終身所渴望的勝利。

他隱約知道這尊觀音像有著大能,臨死前偷偷讓人將觀音像藏在京都江邊的地底,直到百年後才又讓一對猿妖誤打誤撞下發現。

「也許您不會受到麒麟角的詛咒,您也有操控麒麟角力量的能力,但您周圍的人呢?您神社裡的神官、巫女乃至您的孩子……他們都不會被詛咒纏上嗎?」

「老身已經孤獨習慣了。」銀髮的大神輕嘆,望著洒掃庭院的巫女時眼神卻柔軟下來。

「當然我只是一介人類,哪有資格守著麒麟角……只不過至今還找不到可以託付的人。」百目垂眸:「如果您願意保管菩薩像的話,那我就終於能夠放下這個重擔。」

他抬眼,眼神清亮得嚇人:「猿老扛著這奪去他孫子的重擔已經四百年了,我想我撐不了那麼久……」

「算了,你回去吧,改天老身想找人聊聊再讓人喚你過湖。」

「咦?您不要菩薩像了嗎?」

銀髮夫人冷笑:「你說了這麼一大串,不就是想讓老身打消主意嗎?關於這事我自有定奪,如果被我發現你故意瞎掰故事來糊弄我的話,哼!」

「那請容我先告退了。」

百目不亢不卑地起身施禮,轉身離開神社,對於那道冰般寒冷、刺痛背脊的視線彷若未覺。

■ ■

黑雲壓頂、大雪將至。

幾片雲朵半遮陽,隔天湖上颳起寒風,街道上冷清得只有三兩行人縮著脖子拉緊圍巾。

就要變天了,百目若有所思地望著從湖對面掩至而來、覆蓋大半片天的黑雲,看來梨木大神的心情很不好。

他微微一笑,大概是梨木大神由其他管道確認菩薩像的詛咒,因此暴怒吧。這也不是第一次,他知道若要打消他們欲搶奪觀音像的念頭,最好的方法就是將觀音像的故事重新說一遍。

昨夜下了大雪,又逢天寒,路邊只有幾位店家在門口辛苦地鏟雪,人行道旁的雪堆多出半呎高。路邊不時有人用積雪堆成小雪人,百目牽著文姬踏過鬆軟雪地,他見文姬一直偷偷轉頭看路旁的雪人便知道她也很想玩,只是這孩子太怕帶給人麻煩便不肯說出口,問她是否想停下來玩雪也只是搖頭。

「我去前面的店買點東西,文姬在這裡等我一下好嗎?」他蹲在她身前幫她將圍巾翻起遮住口鼻,又幫她將小手套拉好。

「嗯。」文姬乖巧地點頭。

他才剛轉過角落,偷偷探頭就看到文姬已經蹲下伸出指頭戳進棉棉的雪裡,看了一會兒便放心了,決定先到附近的店舖買條烤玉米讓文姬暖胃。

然而他才剛離開不久,一團雪便砸到文姬身上。

「醜八怪!」小男孩從行道樹後跑出,將另一捏好的雪團砸在她腰間。

文姬一個不穩跌坐地上,小男孩指著她哈哈大笑。

「醜八怪跌倒了!動作好笨喔!」

他一面在地上扒雪又要捏出雪球來丟人,剛捏好雪球,小手卻僵在空中動彈不得。他就是脹紅了小臉也動不了半分,四肢如被看不見的線所操作,他雙腳驀地往前踢身體後滑,重重地一屁股坐倒雪地上。

痛……小男孩的眼角擠出一滴淚,見那個醜陋的小女孩呆呆地望著他,厭惡感更盛。他這時感到手腳可以自由活動便辛苦地撐地站起,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便跑開。

原本坐在樹椏上的銀望著小男孩離去的背影暗罵一聲渾小子,放手任由手中拉著的絲線隨風飄走。織夢蛛是夜行生物,她變成這模樣後白日需要的睡眠很少,她趁著孩子們熟睡的時候出來透氣卻看到令她生氣的一幕,她原本就是非常護短的妖怪,讓渾小子摔上一跤還不解氣呢。

她想了想,雪白的手心朝上,風一吹便帶走一抹細絲往小男孩離開的方向飄忽而去,手一握緊身體便被細絲拉起如一具精緻的小風箏。

她靠著蜘蛛絲與風的幫助悄悄地跟在小男孩的後頭,利用雪堆與行道樹的掩護潛行在後,當起了一整天的跟蹤者。

於是她知道這個小男孩叫做浦山荻,由父親一個人帶大。他的父親是伐木工人,一整年在山裡的時間居多,只有冬天封山的時候才能回小鎮陪他,父子兩人住在離鎮不遠的樹林裡頭。

小男孩其實長得頗可愛,濃眉大眼,一張圓臉泛發出健康的密色光澤,一對黑玉般的瞳仁顧盼間有股活潑的神采。但或許太活潑了些,一整天下來,銀發現他最喜歡捉弄鎮民、到處搗蛋鬧事--將貓丟進神社社務所裡鬧得巫女們尖叫連連、將雜貨店前的雪堆弄塌、用雪球丟其他小孩、到湖邊故意在情侶身旁大聲喧嘩打亂氣氛……鎮上的大人都對這孩子很頭痛,商店老闆只要看到他在周圍徘徊就會出來趕人。

銀自己的孩子們都乖巧聽話,文姬也是安靜不懂得煩人,銀從沒見過這麼頑劣的孩子。若她還是原來的妖怪早就將他抓來打屁股,不像如今只能在一旁氣得咬手帕洩忿。

真是讓人火大的小鬼,尤其這孩子臉上總掛著仇視一切的神情。搗亂被抓到,被大人拎著領子丟出店舖時還會像隻野貓般咬人,嘴邊不管何時都掛著「笨蛋」、「白癡」,所有大人對他而言都是可欺的笨蛋。即便是一個人獨處時也總是瞪著天空,那模樣就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樣。

小男孩在外遊蕩大半天後,終於在傍晚回家。銀一面為孩子們留下可供他們追蹤而來的線索後也跟著他來到那間樹林裡的小木屋。

那是間很小、很舊,僅有一廳一房的小木屋,木屋旁堆了柴,屋頂上堆著尺餘的雪,四周只有一片單調的素白寂涼。

這個缺少教養、討人厭的孩子一回到家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加了木材讓坑上燃起足以溫暖小廳的火,直接就著坑裡的火將吊鍋裡的水燒開,到廚房切了些馬鈴薯和玉米丟進鍋裡。等鍋滾著蔬菜的時候他還拿起抹布將整個屋子的榻榻米擦乾淨、將四處散落的空啤酒瓶收進垃圾袋裡,然後坐在火邊楞楞地望著橘燄。

男孩黑玉般的瞳仁裡跳動著兩抹幽焰,明滅不定的光在緊抿著的嘴角投下陰影,小小的身影看起來異常苦悶。銀看了一整天小男孩過份淘氣的模樣,他這副安靜的模樣反讓她在意。

自從她開始教導自家的孩子後,她越發覺得不管什麼種族的小孩都很麻煩。小孩子都是既脆弱又纖細的生物,小腦袋裡總裝滿奇怪的東西,她時常被自家的孩子氣到想將他們吃掉,而人類的孩子更加莫名其妙。

高興的時候就笑,不開心的時候就哭,她認為小孩子都應該是直線條、頭腦簡單的小動物。但不論是她自家的孩子或是這個小男孩都麻煩得讓人受不了,她怎麼也猜不到那些小腦袋裡轉著怎樣的念頭。

銀很困惑,這小子究竟在想些什麼?明明只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孩子,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寂寞的神情?

隨著天色漸暗,窗外不知從何時開始下起大雪,室內只有木材劈啪聲和寒風卷著碎雪拍動窗門的聲響,屋裡的空氣亦是陰暗沉重。

小小的孩子有著巨大、空洞且孤獨的影子,拖在牆上並隨著火光微微顫動。男孩圓臉上的表情倔強而彆扭,凝視坑火的黑眸底沉著孩子不該擁有的仇恨。

直到門被粗魯的大手拉開,灌進的寒風吹得火星四散,小男孩忙用身體護住被風吹得四散的火焰,原本冰封般的表情裂開露出底下屬於孩子般的笑。

「爸爸,好晚回來!」他像隻小貓般輕聲抱怨。

「唉阿,沒想到這麼快就變天了,今天只釣到幾尾小魚呢。」男人將門關在身後,手中的布袋往小男孩處拋去:「運氣不好,今天只有這些可以加菜。」

男孩提著布袋到廚房將湖魚處理好,幾尾魚最後被叉在木枝上插在火邊烘烤,父子圍在坑邊一面烤火一面吃晚飯。

聞著烤魚的香味,銀也感到餓了。然讓她更加困惑的是此時的小男孩。他看起來就和一般的小孩子一樣,會黏著父親對他撒嬌,言詞天真無邪,就像是最初在新幹線上見到的模樣。

乖巧地、會做家事、會蹭在父親身旁像隻親人的小貓,和白天那個淘氣惹人討厭的小男孩完全兩極,銀凝望著那男孩純真的笑顏,心裡卻升起強烈的厭惡感。

對妖怪而言,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妖怪的情緒不會騙人,只有人類才喜愛將自己的情感偽裝起來相互欺騙。

究竟白日的淘氣還是面對父親時顯露出的乖巧,哪個才是真正的他?銀感到很不舒服,這麼小的孩子就如此虛假,她實在弄不清楚那種面貌才是真實的他。

儘管兒子很愛跟在父親身旁,但這個粗曠的男人剛吃完飯便又出門了,說是到鎮上的居酒屋和朋友喝兩杯,完全注意不到兒子臉上流露出的失望。

男人離開後,木屋裡又安靜得宛如被雪封存的廢屋,小男孩的面容又復冰封。

他默默地將廳房收拾乾淨,抱著膝蓋在火邊聽了一會兒雪打在窗台上的聲音,最後將手墊在腦後躺在坑邊閉眼休息。

夜漸深,黑暗中移動著細長的影子,銀微笑地看著自家孩子輕巧地攀上屋梁。她握著看不見的指揮棒,抬手劃出一歡快弧線,紅寶石似的雙瞳在黑暗中熠熠發亮。

「好啦,讓我們來改造這孩子的夢境吧。」

她帶笑望向底下的小男孩,剛漾起的笑還未擴大卻尷尬地凍住,小男孩的黑眸中映出她的銀髮燦燦。

「妳是上次見過的妖怪吧。」小男孩仍是維持著躺姿,看著她的眼睛裡一點溫度也沒有:「妳是來殺掉我爸爸的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銀這才想到這小男孩看得見妖怪,雖然不懂他在說什麼,銀仍是不肯落了下風。

小男孩沉默許久,眼中卻緩緩地滲出淚水,晶亮亮地反射火光。

「那可以也將我一起殺掉嗎,跟我爸爸一起。」他哽咽:「我將來不要有小孩,我也不想長大了。」

「為什麼?」銀被他弄糊塗了。

「妳不是來殺我爸爸的妖怪嗎?」

「我幹麼要殺你爸爸?」

「因為詛咒……」小男孩的眼神彷彿穿透了屋頂看到很遙遠的過去。

■ ■

爸爸雖然是個粗人,也沒有讀過書,但他知道爸爸一直都很辛苦。

每年大多時候爸爸都待在山裡,和一大群大叔住在小小的木屋裡,吃一點也不好吃的大鍋粗飯、睡覺時每個人只有半條毯子大小的位置,破舊的木屋會刮進風也會漏水。

砍樹、劈成木條、用背袋將木材背到木屋基地堆起,伐木工人的生活都日日都是那麼規律而單調。

爸爸就算是腳上被木屑刺進去而長了膿包,還是咬著牙什麼都不說,自己在無人的地方悄悄將膿包切開擠出發臭的膿血,就怕他的傷被發現會被工頭強制減少工作時數。

可是不管爸爸再怎麼努力,家裏還是很窮,窮到留不下媽媽。

而且爸爸有他這樣的小孩--一個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會說奇怪的話的小孩,他總是害爸爸被同事嘲笑。

鎮上的大人們都罵他是愛說謊的小孩,鎮上的小孩會在背後嘲笑他的鼻子很長,可是他沒有說謊,所以就常常和鎮上的小孩打架,然後被這些會護著自家孩子的父母打耳光。

他沒有說謊、沒有騙人,他看到麵包師傅的麵包上常常長奇怪的蟲子,也看到醫生診所的門口常常有全身是血的小嬰兒爬來爬去。但他不管說了什麼,總是會有大人惱羞成怒地罵他 、追打他、唆使他們的孩子欺負他。

既然如此,他也不要當好孩子了,他討厭這些鎮民、討厭這個地方、討厭神社裡那些裝模作樣的猴子。

只有爸爸和他身體裡流著一樣的血、有著相同的氣味,也只有爸爸會對他好,但是為什麼他們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鎮民的接受?

他們世世代代都住在鎮外的樹林裡頭,從他有記憶起,爸爸總是試著融入鎮民裡頭--他會將自己在冬天鑿冰釣到的魚送給鎮上的酒友、花很多時間在酒館裡試著和鎮民混熟,但就算他只是個小孩,他也看得出那些鎮上的大人根本就不將爸爸的善意當成一回事。

那些吃了爸爸釣的魚、爸爸買的酒的大人,卻仍是對著爸爸大呼小叫、斜眼以對,他恨那些鎮上的人總是高高在上,他恨這些大人們輕賤他的父親,便在白日弄亂他們的店舖,挖空心思對他們的孩子惡作劇。

不只是鎮民,他對於母親的印象也只有灰色的悲傷和厭離的情緒。媽媽總是罵爸爸沒有用、罵他是無毛猴,會一面抱著他卻偷偷用指甲掐他的大腿,看他咬著嘴唇不肯哭,便罵他是和父親一樣的無毛猴,總哭著說後悔生下他這樣的怪物。

他小的時候總是不懂,為什麼媽媽要離開他們?為什麼他們要世世代代都住在無人的森林裡?為什麼爸爸那麼努力嘗試融入鎮民當中卻都無法成功?為什麼他和鎮上的小孩都不一樣?

又為什麼,他們家族總是一脈相傳,男丁單薄,而爺爺和曾祖父都壯年早逝?

不、不只是爺爺和曾祖父,他在家裡偷偷找到家譜,追溯了十餘代他發現家族都是一脈單傳,而家裏的男丁也從未活過三十歲。

浦山荻是個伶俐聰明的孩子,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終於找到問題的答案。

「森林裡的山精都說,我和爸爸被詛咒了……」小男孩神情漠然,彷彿在講述其他人的故事:「後來我問爸爸,吵著要他告訴我真相,爸爸才告訴我家族的秘密。在說給妳聽之前,世界上只有我和爸爸知道這個祕密。」

那是浦山代代相傳的故事,每一代的男人扛著沈重的祕密一生,然後在死前必須將這個無可奈何的包袱傳遞給自己的兒子背負。

從祖先留下的故事裡,他們是從中國來的猴妖的後代。

他們的祖先是隻叫作「浦山」的中國猴妖,他才剛出生便目睹自己的母親被敵人殺死面前,年邁的祖父冒死將他搶出帶到日本。祖父承諾他一個妖怪的桃花源,但他在旅途中卻有了其他的願望。

人類、他想要變成人類!

人類很脆弱、卻又是那麼堅強,就是從廢墟裡也能堅強地將家園重新蓋得更大更好。如果是人類的話,應該可以用雙手建立起一個桃花源吧?

這個願望一開始只是個小小的火花,隨著見到的人類越來越多,這個願望漸漸轉為他的渴望。

或許是神聽見小猴妖的渴望,有天當他一覺睡起發現自己竟然變成真正的人類小男孩時,他卻恐懼地逃跑了,丟下深愛他的年邁祖父。

他來到人類的世界,人類的一切如潮水淹沒了他,他每天都要學習、經歷許多他未曾想過的事,不論美好或殘酷,他漸漸喜歡上這樣的生活。

偶爾夜深人靜,他會想起被他拋在身後的祖父,但他再也回不去猴妖的生活。

他長成一位強壯的青年,來到北方極寒之地娶妻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卻還未壯年便因病而逝。病榻前,他哭喊著這是他丟下祖父、自私變成人類的報應,也預言這報應將會化為詛咒,跟隨他的後代直到最後一絲血緣也斷絕。

他的子孫將生養單薄,所有的男丁都會在三十歲以前殉命。

這就是他丟下祖父變成人類的代價。

「妖怪阿姨,我的祖先因為從妖怪變成人所以被詛咒了,可是我根本不想當人類,卻還要接受這份祖先的報應,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爸爸就快要三十歲了,他怕如果他不在就沒有人能照顧我,所以試著和鎮民打好關係,希望能夠將我託付給他們……可是,我誰都不要,我只要我爸爸。」

語音平靜,他的眼中有著迫切的渴求:「我不要當人類了,我討厭人類。妖怪阿姨,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爸爸不要死掉,讓我們變回猴妖的方法?」

「人類不可能變成妖怪的。」銀斬釘截鐵道。

「為什麼?既然妖怪可以變成人,人為什麼不可能變成妖怪?」

「你說的故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妖怪不可能變成……」銀遲疑地頓住,腦海中閃過百目的影子。

浦山荻敏銳地盯著她大叫:「有吧!我就知道一定有辦法!」

「等等、先不要吵。」銀按著額頭思考。

「妖怪阿姨,妳一定要幫我們!」

好不容易找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原本淡定的小男孩終於掩面哽咽,這孩子便是哭泣也是無聲的、強自壓抑著的哭法,他緊緊咬著嘴唇,像是怕一但出聲便會為父親帶來不幸。

他們已經歷太多不幸了,經不起再多添一滴眼淚的重量。

後來,事情莫名其妙地被解決了。

銀隔天將百目拖到小男孩家,讓浦山荻將整個故事再說一遍。

百目雖然不露訝色,但和他相熟已久的銀從他的神情中清楚得知,這傢伙根本一定知道些什麼,他或許也是這副拼圖裡散落的碎片之一。

「我知道了。」百目仍是一貫的從容,微笑也淡定如一抹飄忽雲絮。

某個傍晚,趁著這對父子在家的時候,百目找來羽島神社的神官來進行拔楔,還私下指揮她的孩子為這對父子織了場漫長的夢境。

「你們的詛咒,我取走了。」百目離開前淡淡地笑道。

不知道是否拔楔有功,浦山家的父親平安地渡過了三十歲生日,詛咒消失後,父子很輕鬆便融入鎮民之中,累積近四百年的不幸如春雪般悄悄地融化、消失。

之後,每年百目家的郵箱裡都會多出一封署名浦山荻給「妖怪阿姨」的明信片,那卻是後話了。

(後記)

四周無光、無聲,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裡發呆了多久。他雙腿交盤地坐在地上,四周空寂的好像聲音都被過大的空間吃掉,又像是專門吃聲音的蟲在耳朵裏築巢,他什麼也聽不見。

這樣的無聲是會令人抓狂的,這樣的無光是會令人恐懼的,誰也不知道無邊黑暗裏潛藏著怎樣的怪物。

但他只是垂著長長的睫毛,一動也不動,像是有耐性的獵人潛藏在草叢裏等著他的獵物出現。

直到水波盪開的聲音,仿如獵物落上蛛網上的掙扎,動一絲則動全網,那麼細微的聲音打破了黑暗的凝著,盤坐地上的男人抬起波瀾不驚的眸。

遠遠地,蒼色的獸踏著水面而來,五趾的蹄碰到水面時會蕩漾出泛著螢光的波光。

蒼色的獸有著修長的頸子、長長的鬃毛,此獸身上有金色的銘文一圈圈地環繞著瘦弱的軀體,銘文如鎖鏈般緊緊地陷入血肉中,勒出纖細的骨架與凸出的血管猙獰。

「你是?」那泛著燐光的獸困惑地在他身前停下,垂著頸子,眼睛和他平視。

那是雙溫和的眼睛,沒有人類或是任何生物能有如此溫柔的注視,那是只有仁獸才擁有的眼。

「終於見到你了,青色的麒麟。」

百目望著那雙眼,手輕輕地探向獸的額頭,那獸畏懼地抽縮了一下。

「你不該出現在這裡……即使我的國度在海的另一端,這裡太近了。」麒麟沒有開口,牠的聲音卻穿透腦殼直接在腦中成型。

「我受到泉水的侵蝕,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他自嘲地笑了笑,續道:「總之,請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救你出來。」

「來,別害怕,讓我看看。」他的手撫上麒麟的額。

百目知道,原本那額上該有角的,一根獨角,現在卻只能摸到粗糙的一截角根。他輕輕撫摸著獸的下巴,緩緩地雙臂抱上獸的脖子,手指探向烙在皮毛上如鎖鍊的金色銘文。

然而當他碰到那銘文時,像是有看不見的電流強烈觸到一人一獸,百目的指尖出現細微的裂痕快速地佈滿整個手臂乃至胸膛。同一時間,那獸身上的銘文猛然縮緊,蒼獸發出一聲哀鳴便前肢無力地跪地,大頭無力地歇上百目的膝頭。

蒼獸再也無法停留水面,大半個身軀如陷如濃稠的柏油,不斷往下陷。

「對不起……對不起……」

百目只能緊抱住牠的頭,他蒼白的肌膚上佈滿青花瓷上特有的冰紋裂痕。

他的神情哀傷,眼送蒼獸整個身軀沉入黑暗中,最後又只剩他獨坐在這個無光、無聲的彼岸。

「百目君!百目君!」

焦慮的男聲將他拉回,他再次睜開眼,只見一張毛茸茸的猴臉佔據整個視野。

「百目君,你再不出聲我就要做人工呼吸囉!」

「走開。」他將猴臉推開。

「你可能泡太久了,閉上眼像是睡著了一樣,在溫泉裏睡著是很危險的喔!」

浴池裡煙霧瀰漫,猴神官通紅的猴臉上滿是擔憂。

「我沒有睡著也沒有泡太久,只是閉目養神。」

「沒有泡太久?那會泡到身體出現裂痕嗎?」

他低頭一看,只見胸口心臟處有裂痕如蛛網往外擴散,乍看下宛如大理石表面的裂痕。

「天啊!這是……傳說中麒麟角的詛咒吧?」

猴神官話一出便用掌摀住嘴巴,骨碌碌的眼睛不自在地向四處望。

百目瞄了好友一眼,手心貼上左胸半晌,細碎的裂痕緩緩淡化、消失。

「這該不會是昨天替浦山家解咒的後遺症吧?」猴神官細長的手往友人的胸前探去,百目側身避開他的毛手毛腳。

「不是。」

「你這個人啊,不知道該說是聰明還是笨,先前不是才嚷嚷著說如果找到猿老的孫子要給他一頓教訓的嗎?現在卻又幫他們將詛咒解開……」

「嘛,猿老的孫子早幾百年前就不在了,後果不該讓後人承擔吧……」

「你們不是有句話說,父債子償的嗎?」

「浦山家的人已經扛的夠久了。再說,將心比心,我也不希望未來文姬得扛起我的擔子……」

「為了文姬著想,你才應該好好地想一想該如何放下這個擔子。」

「找不到替死鬼,」百目動了動僵硬的肩膀,笑道:「所以我只好盡量活久一點了。」

猴神官沉默了許久,這才語音乾澀的問道:「所以詛咒……是真的吧?」

「外頭傳得紛紛擾擾的,我原本還不怎麼相信……麒麟角的詛咒,無法解開嗎?」

百目不語,猴神官重重地嘆了口氣:「放棄觀音泉吧,有些規矩是不能打破的。」

「為什麼?」

「規矩就是規矩,就像是冬天和夏天不能相見,太陽跟月亮不能一起發亮……有些規矩硬要去破壞,會打亂大道平衡的。」

「你以為我想用觀音泉作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詛咒是真的,放棄吧,麒麟角不是我們能夠使用的東西。」

百目不再答話,只是看著遠方靄靄白頭的冷山,冷笑。

沒有人知道,他說謊了。

但他還是會一直說謊下去,總有一天,他會達成他的目標。

而如今為了那個目標,他會一直、一直,一直說謊下去。


【詛咒 完】

(註)其實櫻花是沒有多少香味的,但是櫻花用鹽醃起拿來泡茶便可嚐到一股特殊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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