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5/10

文字姬--拼畫

「不行!那本不能再版!」

「我說過了,現在文字姬的編輯換人了!」

「不管怎樣,不行就是不行!」

「幫我們跟作者接頭!告訴他責任編輯換人了!」

「不要!」

總編輯室裡爆出兩個女人的吵鬧聲,隨著時間過去越鬧越大聲,新進的打工小弟縮著脖子偷偷對著總編室的玻璃探頭。

又來了!這個月鹿野編輯和總編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原本好脾氣的鹿野編輯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成了個暴躁的工作狂。她接下遠比其他編輯還多的工作,不但在清潔阿姨來之前就已經到了公司,晚上也是最後一位離開的職員,他懷疑鹿野編輯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回家。

鹿野編輯原本是文字姬系列的編輯,他也是因為文字姬系列才用盡關係趁著寒假進到這間出版社當打雜小弟,卻沒想到剛進來就發生鹿野編輯不願意再接手這個系列,總編想找其他編輯接手卻聯絡不上作家,因此和鹿野編輯三天兩頭大吵。

鹿野編輯原是文字姬系列最大的推手和最忠實的粉絲,為什麼她會突然像和作者有仇一樣,所有人想破頭都想不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門被打開又復摔上,所有探頭探腦的人都趕緊縮在桌前假裝忙碌。

鹿野編輯緊抿著脣坐回辦公桌後,桌上待審的稿件堆成一座小山,原本就嬌小的她一低頭就被紙堆埋得看不見人影,卻也阻絕周圍窺測的視線與辦公室裡流動的竊語。

工讀生縮回角落的桌子後努力地辨認稿紙上的潦草字跡,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人用手寫而非電腦打字。綠色格子上,黑色的字跡是初稿、鉛筆寫上的是編輯的校正,他的工作就是將校正後的稿子打進電腦裡印出成紙本讓作家本人二校。作家會直接在上面改動,編輯過目校正後他再將改動打進電腦裡,三校版本印出後再交給作家。

這位作風老派的作家,據說他的書都要這麼來回校正上五、六回,有時候這般來回個兩三回後,作家甚至會將章回的順序改動、抽出不喜歡的節段重寫。重寫的時候他會將整個故事又謄寫過一遍,他拿到手時還要再重新打字進電腦。

雖然很麻煩,但他卻很喜歡這位作家對於自己作品認真的態度。這份工讀生的工作半年下來,上一篇長篇小說經過七校已經出版了,他看著那部作品如何改變,也讓他對作家嚴謹的態度肅然起敬。

文字姬的故事也謄寫在紙上,但她的作風卻和這位嚴謹的作家完全兩極,她的最終稿幾乎和初稿一模一樣,一字未添、一句未刪地出版。鹿野小編卻會自主地將工讀生打好的稿子校上好幾回,確定稿子中沒有錯字才肯放手,對於排版、插圖以及封面的要求也近乎苛刻。她對於文字姬系列所付出的心血被眾人看在眼底,出版社裡的大夥兒都說那些書真像她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

半個月前,明顯睡眠不足的鹿野編輯進了總編室,和總編長談直到所有人都下班都還沒談完,隔天便宣佈她不再是文字姬的編輯。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開玩笑,但一週過去,鹿野編輯和總編的爭吵越演越激烈,隔著木板門大家豎直耳朵,心裡都明白鹿野編輯對於封殺文字姬的作品有多認真。

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出版社裡冒出各項猜測與八卦。

有人說,鹿野編輯的男友被文字姬搶走了,又有人說其實是鹿野編輯搶了文字姬的男人,總之八卦總不離男女關係,有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說曾見過鹿野編輯和男人約會。

對、他很失望。他不懂為什麼鹿野編輯會固執地放棄文字姬系列,雖然他聽過很多編輯的黑暗八卦,但他一直都相信鹿野編輯是位認真的好編輯……直到現在,他對鹿野編輯的崇拜搖搖欲墜。

和許多文字姬的粉絲一樣,他懷抱著對這位神秘作者的幢景進入出版社。這位作者實在太低調,他只能從作者名以及手稿的字跡猜測文字姬應是位雍容、優雅的年長女性。

通常小編都會將文字姬的手稿再寄回給她本人,但自從目前正在校稿的這部作品被鹿野編輯壓下後,那份手稿就堆在儲藏室裡積灰塵。

他時常趁著休息時間偷溜進儲藏室裡,一遍遍閱讀文字姬的手稿。

手稿實在是很奇妙的物品。和實體書上硬邦邦的印刷字體不同,手稿上的字跡更親切也多添了份人性。每位作家的字跡都和他們的故事一樣有著不同的個性。

透過手稿,他感到自己跟作者更加貼近,像是只隔著一滴墨的深度、一張紙的透光度,故事的主人就在隨手可及的地方。

大多老派作家的字跡不該說潦草,而該說很有個性,總需要一點眼力和辨認力才能夠完整解讀。文字姬的文字卻是少見的端正工整。她的文字很秀氣,行書間還透著一股中國書法的味道,那是被歲月磨礪過的從容,不是小女孩寫得出的文字。

所以他猜測文字姬應是位歷盡滄桑的年長女性。但為什麼直到近年來才開始寫作、出書?文字姬的一切都是謎,這讓她的故事更多了一層引人好奇的迷霧。

「星野君,幫我倒杯咖啡。」

外頭傳來某位編輯的叫喚,他只得將手稿放回盒子裡出去繼續工作。

■ ■

秋茗今天簽了一位新進的實力派作者,另一本書也到了最後的排版階段,她手上的工作都進行的很順利,但是為什麼她的心情會像梅雨季節的天空一樣陰暗?

即使外頭藍天豔陽,她仍是黑著一張素臉,辦公室裡充滿她的低氣壓力場。原本隔壁桌喜歡八卦聊天的眾小編只能苦著臉一聲不吭地工作,就怕多說一句話會被上司編輯多加工作量。

桌上滿滿的文字--原稿、校稿、印刷稿,紙張混著墨香,被這麼多香甜可口的文字圍繞著,但她卻一點快樂的感覺也沒有。

她很愛文字,她還記得她第一次拿到故事書時,她翻著書,每讀一頁就吃掉一頁,最後書本什麼都沒有剩下,那些文字卻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腦海中,發出比紙張更香甜可口的滋味。

從此她便著迷於簡單的文字所描繪出的世界,便是吃紙也感平淡無味,只有閱讀這些文字時,她才會感到心靈因這些文字而飽足。

所以她就讀文學相關的科系,一畢業就貿然跑到京都接了外包編輯的工作。外包編輯的工作很不穩定,有時候幾個星期一本書也沒有,她只能省吃儉用想辦法撐過等待期,有時候又一口氣來了好幾本書必須同時在期限內校完,她時常幾天不睡累得兩眼發直。

但她很快樂,能夠接觸這麼多新鮮的文字,能夠協助將這些文字化成鉛字裝印成書,即使只是出版社的小螺絲釘,她很以這樣的自己為榮。

文字創作於她是美好而神秘的,她也以能夠守護文字創作而自豪。

於是文字創作對她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工作,她無法忍受一絲一毫的虛偽與汙穢,就是看到一句有抄襲嫌疑的字句她都會覺得全身不對勁,像是吃了壞掉的食物一樣,非得逼著作者重寫不可。

所以她很生氣,她氣的是自己。

她氣自己竟然當了文字姬的編輯這麼久卻沒有發現,或許這是場太過精緻的騙局,但身為文字中毒者的她卻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她覺得自己實在是位失敗的編輯。

她將文字姬系列的書都從書架上清出。戒斷的感覺很難受,像是徒手將心臟挖出來,文字姬的一切早以融入比血肉還深的地方,一挖便是不見血的大洞。

但就是再痛,她也得挖。她就是無法忍受這種虛假。

原本架子上一整排文姬的書都空了,書架空蕩蕩的,還未出現可以填補這個空位的書籍。剛簽的幾本書都很優秀,但她卻只感到淡然無味,自從離開文字居後她的世界彷彿就失去顏色,喜歡的書系啃起來也如水煮青菜般黯淡。

她近來只能將自己埋在工作中,盡可讓腦海讓工作佔據所有的時間與空間。她是個固執的人,一但放手的情感她就不願再回頭,不論是前男友也好、文姬也好,不回頭吃窩邊草的不只有兔子,還有奈良鹿也是一樣。

但即使再堅強,心中那個空洞卻不會消失。她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腦螢幕,就連打工小弟在旁邊站了很久都沒有注意到。

星野寬終於鼓起勇氣向她遞出漸涼的杯子:「鹿野桑,需要咖啡……嗎……」

問號被看似心情不好的女人一瞪便只得嚥下,打工小弟灰溜溜地將咖啡放在她桌上便縮著脖子退出。

她又盯著螢幕許久,這才發現辦公室已經空了,到了中午休息時間大夥兒便相偕出外覓食。以往她也會跟同事們一起出去吃飯,但近來她實在沒有心情便將所有午餐的邀約都推掉,於是現在其他同事都不會主動找她吃飯。

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她驀然感到一陣幽涼的孤獨。

儘管已經在京都工作了幾年、儘管已經升為出版社的資深編輯,但她仍是那個和京都格格不入、同事眼中的奈良土包子,這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取下眼鏡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按著脹痛的額角準備到廚房找點止痛藥。角落人影微動,她這時才發現原來辦公室裡還有人沒有出去吃飯。

她戴起眼鏡,放輕腳步往角落而去,桌子上半趴一位穿著藍色運動服的男孩,背對著她、雙手忙碌。

這個人她有點印象,是半年前進來的工讀生,記得姓星野的樣子。出版社的工作量很大,工讀生來來去去少有能待上超過半年的,這孩子特別認真、勤快,也難得他能做到大半年都沒有離開。

她對這孩子的印象就是很瘦,瘦到頰骨突出,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總是瞇得看不見瞳仁,動作和語音卻是很有生氣,她總是很好奇那麼瘦弱的身體如何裝得下那麼多精力?他說話很喜歡用「那個」、「那個吶」、「就那個」來連接詞句,腔調也比京都人多了份率真的質樸,同樣不是京都人的秋茗對他有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秋茗好奇他在忙些什麼,看起來不像在謄稿也不是在校稿,從後方看到桌上鋪著一張海報大小的白紙,上頭大半個角落堆了顏色。

「你在做什麼?」

她走近桌邊,落在紙上的影子卻比語音搶先驚嚇到他。星野寬嚇得跳起,一雙瞇瞇眼稍微睜大了一點。

「鹿野桑!」他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我沒有在打混,那個吶……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所以作點私人的工作……沒、沒關係吧?」

「當然。」她好奇地看著桌面上的紙:「這是你的作業?」

這位工讀生還是專科生,讀的是傳媒藝術系,他時常將作業拿到公司趁著空檔時趕工,是位認真的孩子。

「這是我的畢業作之一,那個、我想了好久才決定用這個當成畢業作。」他一聊起自己的作品便神采飛揚:「我收集各種雜誌,不過都不是我買的啦,大部分都是跟媽媽的朋友們要來的,然後將上面的文章看過後找適當的插圖撕下來,然後、就將這些拼圖撕成小塊拼貼成畫。」

「哦?」她仔細打量白紙上完成大半的拼貼畫。

那是半朵朝氣勃勃、怒放的向日葵,向日葵和背景都是由雜誌圖片的碎片拼貼出來,很像秋茗玩過的拼布畫,只不過素材是上頭還帶著文字的圖片。

「為什麼用雜誌做拼貼畫呢?」

「那個吶、一開始是因為雜誌是帶著大量資訊的傳媒媒介,上面的圖片都是千挑萬選,被選出作為最適合某一段文字的配菜……那個、不、不該說配菜,雜誌上的圖片甚至比內容還重要,能一眼讓人在還沒閱讀前就知道內容和什麼有關聯。」

「我想說雜誌的圖片都是一張圖片就有能夠訴說千字的重量,就決定拿雜誌的圖片來當素材,將圖片重新拆解,拼貼成簡單的畫面。之所以選擇簡單的畫面是因為,我想要將複雜的雜誌圖片還原成小孩子的圖畫,就、就是利用拆解還原顏色的過程來表達我的藝術觀。」

「那你的藝術觀是什麼?」

星野寬抓了抓額角皺眉,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終於露出歉意的笑:「鹿野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想,我想表達的是所有的顏色都不是那麼單純,這些顏色也不是我調出來的,我借用了雜誌攝影師取的景,每個碎片後都有自己原本的故事,所以我將故事破壞來形成新的畫面。」

「喔,很有趣。」秋茗莫不專心地捻起一絲紙屑。

「那個吶、有人說這不是純粹的藝術,可是對我來說,這就是藝術的表現,純不純粹又有什麼關係?鹿野桑,妳覺得呢?」

「嘛,我不太懂藝術啦。」

「鹿野桑怎麼可能不懂呢?文學也是藝術喔!」

「這麼說也沒錯啦。」

「鹿野桑,那個……妳知道我的夢想嗎?」星野寬扭扭捏捏地轉了話題。

「什麼夢想?」秋茗只想著要如何打斷交談,午休時間快要結束而且她好餓。

「那個、我、我要加油,我、我的夢想就是……」他的臉頰泛紅:「我、我想要成為封面以及插畫繪師,我、我想為文字姬的故事畫插畫!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目標!」

「可是……」秋茗眼神一凝想說些什麼,看著他年輕的臉龐上漾著光彩,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問:「為什麼呢?」

「鹿野桑,妳知道我為什麼會來京都讀書嗎?就是因為文字姬的關係……說了妳不要笑我,然後我也不是將作家當成偶像崇拜,我只是……說起來很老套啦,不過是真的……那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說啦。」他扭了扭,秋茗很想巴上他的頭叫他快說。

「就那個……鹿野桑,妳還記得「二年一班百物語 」吧?就是那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

是的,她當然記得「二年一班百物語 」,這是文姬的單行本裡最厚重的一本,厚的宛如本辭海。為了完成這本書文姬先是被一位人魂騷擾大半個月,之後寫到嘔血還險些去掉半條命,完成後整整病了一個月才慢慢恢復精神。

故事的一開頭,某個國中的二年級教室裡聚集一整個班上的同學連同班級導師,門窗緊閉,就算拉開窗簾也只見無光的永夜,一整班的人出不去、外人也進不來,最奇怪的是,整個班上的人都對那之前所發生的事情僅有凌亂或是虛無的記憶。

所有的學生都眼神呆滯,試圖從腦中釐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怎麼想都是一片混亂的記憶色塊。

於是班導師建議大家輪流說故事。他要同學們不管記得些什麼、想到些什麼就說什麼,試著將腦海裡出現的記憶片段編成一個故事。於是學生輪流說起一個個的故事,剛開始都只是可愛的童話或是充滿神話風格的故事,但慢慢地,隨著故事累積的越多,故事中滲入現實的血腥味,學生們藉由彼此的故事映照出真相的碎片,然後緩緩地拼湊出一個恐怖的現實。

全班同學都是共犯,犯下了恐怖的罪行,而他們其中一位已經因他們的罪行而死去了,但是他們卻想不起來亡靈究竟是誰?

於是這個故事有五十章--五十位學生、四十九個故事及一個真相,五十個短篇串起一個推理長篇,一個故事推著另一個故事,最後像是大網一樣將所有人都包覆網內,沒有人逃得出去。

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她還記得對著那呼之欲出的真相而緊張到心悸的感覺,孩子們的惡意可以有多恐怖,她的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但是,結局卻是意外的治癒。

原來,為了要救被凌霸的學生,班導師識破了學生們的陷阱,代替原本應該死去的學生死去。死去後仍是關愛學生的老師為這些孩子們上了他的最後一課,也因此撫平了老師的最後一絲遺憾。

當她讀到老師成佛離去、天色轉白的結局時,她那才無法自抑地哭得像個淚人兒,還被百目嘲笑了好長的一段時期。

一想到這本小說,她的心又痛了起來,可、可是,這些故事都是沒有靈魂的、只是電腦拼湊出來的字句,以她編輯的身份來說,她怎麼可以被這樣的故事所迷惑?

情感上,她無法接受自己被一個電腦程式矇騙多年的事實,而道義上,她也無法將這樣的文字推出去交到讀者手上,她對不起喜愛文字姬系列的眾多讀者,她也是欺騙大眾的共犯。

她垂下眼,看著桌上只有一半的向日葵輕聲問:「那本書又如何呢?」

「我高校的時候因為家裏窮、講話會結巴、人又長得不好看,總是被同學欺負,大概就是很常見的凌罷對象吧。那個吶、我就像是一般的高中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也對未來沒有多少期望,天空怎麼看都是灰色的,班上的同學每位都很討厭,考試很無聊,可是除了讀書、考試和被欺負之外,我的生命幾乎就扁平的像一張寫上「星野寬」的紙一樣。」

「有時候被欺負了,我還會很高興,因為同學的眼睛裡面還有我,才會想要欺負我。我很怕,有一天他們覺得我無趣了、不欺負我改欺負其他人,那我在班上的存在感不就比壁紙還薄嗎?所以我心甘情願地被欺負,故意搞怪搞笑,就是希望同學們能夠繼續將我當成靶子一樣。」

「鹿野桑,妳一定覺得我自作自受吧,可是,只有在被欺負的時候,我才不會覺得很孤單,我覺得被大家嘲笑的時候,至少大家的眼睛都看著我,我不是一個人……妳可能會覺得我犯賤,可是我只能這樣,大家都認為我就是喜歡被欺負,也不介意被全班當成校柄時不時嘲弄兩句。」

「那個,大家的手段就越來越烈,他們說,反正你每次都說沒關係,那就沒關係吧。」

「可是有關係啊,等我受不了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怎麼說『不』了。」他苦笑:「那時候我覺得反正我就是這麼不重要,反正就是死掉了也不會有人哭,差點就選擇輕生的時候……卻意外看到這本書。」

「看完這本書,然後我就多了一位老師……書裡的老師從來都沒有離開,我突然就不再感到寂寞了。」他深吸口氣:「我這時才知道,原來我不是那麼輕賤的,還是會有老師願意為我而死。」

「所以我第一次將同學丟來的紙團接下來、第一次叫他們別鬧了、第一次找老師告訴他們關於我被欺負的事情。」他聳聳肩:「其實說『不』並沒有那麼難,剛開頭總會將局面弄的很僵硬,但等到同學們知道欺負我不好玩的時候,他們便覺得無聊轉頭離開,在班上我便沒有朋友了,但這時候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那樣的朋友我不要。」

「我的心中永遠有位老師陪著我,於是我也不再感到孤獨。也是從那時候我下定決心,總有一天我要更接近文字姬的故事,然後、我要畫她的小說封面。」

「可是……這只是小說…」秋茗將視線轉開。

「對您來說,或許這只是小說,但是對我來說,這是曾經支撐我的所有希望。」

他的眼睛很亮:「希望與勇氣,我在這本書裡找到了我的信仰,那您呢?您什麼時候失去您的信仰的呢?」

「我相信鹿野桑也曾經受到這些故事的感動,為什麼現在您卻忘記了這些感動呢?小說越出越多,舊的小說作家很快就會被然遺忘。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我以為您會是最後還記得文字姬的人……」

「為什麼鹿野桑現在離棄了這些故事,拜託您告訴我好嗎?」

秋茗繃緊唇線,她不打算回應他的問題。

辦公室裡人聲漸多,出外用餐的同事紛紛歸位,秋茗準備回去繼續工作時,手中卻被塞進一本厚書。

「那個,鹿野桑,希望妳可以再看過一遍,然後找回以前有的感動!」

他的眼神熱烈而單純,秋茗不忍打破他的期望便什麼也沒說,將書接下來回到座位繼續趕工。


■ ■

忙了大半個下午,直到接近下午茶的時間,秋茗終於不想再面對冰冷的電腦螢幕,便將東西一收便跑到附近的咖啡館繼續校稿。

秋茗不喜歡咖啡,到咖啡館通常只會點上一杯抹茶拿鐵,畢竟她在骨子裡仍只喜好傳統味而對外來的黑澀液體敬謝不敏。

坐在自己平常習慣的靠窗處,秋茗一直校稿到外頭天色昏黃才停下喘口氣。杯裡的液體已涼,抹茶拿鐵涼掉後嚐起來太甜,她將杯子拿起搖晃兩下便又放下。

對著窗外的天色嘆口氣,她決定還是認命繼續工作。在隨身包裡找筆袋時手指頭卻碰到平滑書皮,撈出來卻是那本百物語。

或許是下午收東西時不小心順手放進隨身包裡,她的理智要她將書放回隨身包,但或許過於疲倦了,她放空地盯著封面看了許久,伸出有些顫抖的指頭,先是以指腹摩挲書側邊沿許久,這才緩緩地翻開內頁。

原本她以為自己都已經遺忘,但當那些字句一入眼簾,每個字乃至所有的標點符號都是那麼熟悉,彷彿昨日才完成最後一校、此時正準備送入印刷廠。

她沒有逐字逐句讀,這本書她已經熟悉到只要看個開頭,腦中就會將劇情補足。

一個個故事從腦海中流過,這些故事的情感被腦中的影像攪動重新浮出,她的面容卻是平靜得幾近麻木,既不激動也不傷心,她將情緒抽離,心中自有股等待塵埃落定的淡定。

她平靜、很平靜、真的很平靜……平靜個頭啦!

原本她以為自己不會再去思考這件事,她不能回頭、不能再多想,就怕自己會忍不住改變心意。

但一面翻閱著這本書、一面思考今日和星野君聊天的內容,腦中彷彿有什麼在擾亂她的思緒。

星野君的畫作、雜誌圖片撕下的碎片、文姬的故事、那些一句句被她劃去的字句……這一切都化成一個個問號在腦中衝撞著額葉,她按著脹痛額角緊閉雙眼。

「可惡!」

她將頭髮煩躁地抓亂,乾脆跑到櫃台點了一份高熱量的藍莓起司蛋糕安撫情緒。

吃到一半,她看著書本封面便失去了胃口,卻仍是硬將半塊吃起來過於甜膩的蛋糕塞進胃裡,灌下涼掉的抹茶拿鐵將之沖下,然後便將桌上的東西掃近公事包裡,大步離開。

工作!她需要工作、更多的工作!

回到出版社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時間,辦公室裡仍是燈火通明,許多同事雙眼呆滯地趕著死線。打工小弟星野寬剛將眾人點的外帶餐點帶回,卻又被各編輯塞錢要他再出去買咖啡,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

秋茗默默地回到座位工作,期間寫了郵件給總編將原本要給另一位編輯的工作攔截下來,又一口氣校了二十頁的稿子。等她從綠格子間再抬頭時,眼睛都花了,辦公室的燈關了大半,除了她的辦公區塊之外,只有工讀生的角落還亮著燈。

她疲倦地嘆了口氣,正覺得口乾舌燥、打算去廚房煮點紅茶時,一個咖啡杯就被放在桌上,一抬頭就看到那個瘦瘦的熱血工讀生站在桌旁。

「鹿野桑,我多煮了點咖啡,一起加油吧!」星野寬摸著頭笑。

秋茗微微晃神,輕聲問:「還在趕工嗎?如果那位編輯給你太多工作,可以跟我反應的。」

星野寬搖頭:「不是,因為我看鹿野桑還在工作,就想說留下來陪您工作,反正我也要趕我的畢業作。」

她按著額頭想了一下,才將包裡的書抽出來遞還給他。

「諾,你的書。」

「這麼快就看完了嗎?」星野寬將書接過後又放到編輯的桌上:「還是只是隨便翻翻?這樣不行啦!」

她靠在椅背上吁出一口長氣,才道:「我還有很多工作要趕,沒有時間。」

星野寬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不死心地問了一句:「鹿野桑,不能再考慮看看嗎?」

「考慮什麼?」

「繼續當文字姬的編輯、繼續將文字姬的故事帶給大家。」他的眼神熱烈:「我知道文字姬的故事對鹿野桑很重要,也……也對我很重要……所以、所以拜託您再讀一次這些故事,您一定會找回來當初的感動的!」

「感動了,那又如何?」秋茗不再看他的臉:「出版一本書不是只有感動就夠了,還有很多更重要的東西會影響出版,過個幾年等你正式進入出版業,你就會知道。」

「我不懂,像是什麼呢?拜託妳,鹿野桑,妳一定要給我一個我可以接受的理由。」他雙手按在桌上聲音大了起來:「妳不能就這樣將我的夢想踩在腳下!妳不能這樣!」

秋茗被他一吼火氣也上來了,她冷冷地瞪著他好一會兒,星野寬豁出去地回瞪。

「好,你想知道嗎?那我可以告訴你。」秋茗終於忍不住拍桌道:「她的故事其實是用小說產生器跑出來的……」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但星野寬斬釘截鐵地大聲道:「那不可能。」

「我知道這讓人很難相信,可是……」

「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他咬牙道:「那些故事是有靈魂的!是活著的!」

「可是那些字句、那些梗都是別人用過的……」

星野寬眉毛一挑便跑回桌上抓起正在做的拼貼畫,用力拍在秋茗的桌上。

「鹿野桑,妳看我的畫,我用的雜誌碎片也是別人的作品,我將別人的梗消化之後變成我的,作畫的過程中加入我的思想重新揉製過,這樣也不行嗎?」

「這個我沒有問題,可是……」

星野寬截斷她的話:「那妳對文字姬又有什麼問題?她做的不就是和我一樣的事情嗎?不、她創造的方式比我更細緻,她將她的感情、靈魂都加入作品中揉捏過、抽離過,我知道那一定很痛、很辛苦,因為我在完成作品時也會感受的到那種恐怖的痛苦。」

「你不懂,她、她沒有靈魂……怎麼可能……」

「妳才是什麼都不懂!」衝動的青年怒瞪她最後一眼,啐了一聲:「我太失望了,我以為妳是最了解文字姬的人,我也一直都看到妳的搖擺和不安,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妳想要繼續接文字姬的故事,妳的眼睛裡看起來很痛……但我沒想到……」

他氣到說不出話來,乾脆將桌上的紙抓起就往外走。

「我不幹了!」

這是他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

燈熄了。

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秋茗桌上的燈還亮著,她將臉掩在手心裡,讓自己在黑暗與無聲中思考。

星野寬所說的話,她其實是知道的。

一開始她是過份衝動了,等她冷靜下來好好思考過後,她也很清楚沒有小說生產器能夠創造出優秀的小說。雖然乍看之下似乎能夠構成一篇完整的故事,但那樣的故事缺少了重要的靈魂。

沒有靈魂的小說,是無法引起人的共鳴的。

而文姬的故事若沒有靈魂,又哪能夠引起那麼多讀者的共鳴?

又怎麼能每每讓她感動落淚?

從百目家離開的那天,她確實是過份衝動,但後來平靜下來後,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她質疑過自己身為編輯的專業,但冷靜下來後,那知道那不是真正觸痛她的地方,而是她給自己一個可以生氣的藉口。她跳痛的真正原因是文姬。

她很傷心又很恐懼,這麼多年下來,原來文姬對她流露出的依賴與感情都是假的。可、可是、她真的、真的很喜愛文姬這孩子。愛的越深、跌的越重,她像是做了場好夢,一腳踩空卻連真心也摔得粉碎。

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以文姬的編輯自居,就算她能夠接受文姬的創作,她卻再也無法信任文姬的情感。就像是那位姓川輝的男人所道,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情感的投射,她所相信的感情只是不過是幻象一場。

而且,就算她不在意,那其他的讀者呢?等他們發現這個事實,他們會多失望、怨恨、厭離?又會有多少人趁機攻擊文姬和她的故事?

這才是她最恐懼的,她希望文姬的故事能夠以最好的方式被留下來,而不是被尖酸刻薄的文評弄得惡臭。她很喜歡也很重視這些故事,她也知道出版界有多可怕,所以她私自認為就此將文姬的故事封存起來是最好的決定。

但是,星野寬的態度卻讓她很想哭,這個孩子,他或許才是最支持這些故事的讀者。

如果真心喜愛一個故事,不該如她這樣退縮躲避,而是應該像星野寬這樣站出來捍衛這些故事。

她才是什麼都不懂的笨蛋,秋茗終於趴在桌上哭了。

■ ■

當晚她跑到文字居,敲了許久門板卻沒有人應門,從圍牆上探望屋裡也是漆黑一片。

又連續兩天一下班便往文字居跑,屋內卻仍是空寂無人,她繞路到按摩院看到門前的休假通知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她這才想起來,百目每年過年後都會帶著一整家到北方有溫泉的城鎮休假,大多去一週,偶爾會延至兩週,算算時間也快回來了。

又等了比預期多幾天的時間,終於在週末的傍晚見到屋內有燈火,她卻站在門口許久不知道該怎麼敲門,也不知道門開了有該說些什麼?

但她實在是衝動派的人,既然想不到該說什麼、做什麼,她便直接拉起門環,先敲門再說。

沒多久,門呀地便開了,文姬穿著一襲菊紋和服抬頭望著她,再次見到文姬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面想撲上去擁抱她一面又生氣自己上回將氣發在文姬身上。

正當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文姬卻已經拉著她的手往裡面走,她訝得發不出聲音,文姬柔軟小手的溫度讓她感動得直想流淚。

當她進門的時候,百目穿著圍裙正將一盤菜放到桌上,一見到她便笑道:「來的時間正好,一起吃飯吧。」

她愣愣地望著他。

「為什麼……」

她看著百目走近,噙著的淚水終於劃下臉頰:「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你們不生氣?」

「我知道,妳只是死腦筋。」百目笑瞇瞇地伸指彈她的額頭。

「文姬,斑比阿姨是個死腦筋的笨小孩,對不對?」他低頭對著自家孩子眨眨眼睛。

「對。」文姬也跟著點頭。

「對不起……嗚……對不起……」秋茗終於忍不住了,跪地一把抱住小女孩便開始哭,這回百目也不調笑她,只是笑吟吟地在旁邊看著。

他遞給她一條手帕,然後將圍裙脫下往餐桌的方向去。

「吃飯吧,菜放涼了就不好吃了。」

(後記)

星野寬再也沒有出現在出版社,直到一個月後秋茗將文字姬的壓稿出版後,她收到從這位熱血又認真的前工讀生寄來的包裹。

那是一幅用小說內頁撕下來拼貼成的畫,畫是黑白,線條以及光影都由文字表達。隨著畫,包裹裡附了張短菚:書寫文字的公主。

她看了會心一笑,將那副畫框裱起來掛在百目家,沒有人的畫面或許難以理解,她看了許久終於看懂了。

天空中一輪圓滿的明月,月亮的影子摔到地上碎成一地碎片,碎片反射了大千世界的光,地上有一雙小手捧了一掌的尖銳碎片。

這就是他眼中的文字姬嗎?秋茗相信星野寬總有一天還會出現在她的面前,以文字姬系列的插畫家的身分。

雖然對於她的回歸,百目和文姬都沒有責怪她,一切都彷如昨日。織夢蛛銀卻是一見到她就劈頭罵了她一頓。

「妳這個笨蛋!妳沒有看到我的樣子嗎?」三吋高的豔麗女人指著她的鼻子:「如果文姬沒有靈魂的話,那契約為什麼會成立?我又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模樣?用腳指頭也知道!」

她這才一愣,她竟然都沒有注意到這麼明顯的事實。

「可是那個叫川添大輝的男人說……」

「人類說什麼妳也相信?拜託妳用眼睛看吧,人類的話可以相信那豬都可以上樹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妳這隻笨蛋鹿妖,如果我還是原本的我就將妳吃掉了,我討厭跟笨蛋在一起。」

銀受不了地翻著白眼,搖頭嘆氣地回到房裡,獨留秋茗對她的話困惑皺眉。

總之日子還是如此地繼續下去,她對自己的困惑苦笑,她本來就不擅長思考,或許就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一切回到原點就好。

前夜下了雪,早上積雪已經融化的差不多了,只剩後院曬不到陽光的廊腳下仍堆著薄薄的積雪一抹。

午後,冬陽盛好,她看到文姬抱著書獨自坐在後廊上對著後院發呆,便蹭了過去坐在她身側一起曬太陽。

不知道是否為秋茗的錯覺,這次再見到文姬,文姬似乎和以往有點不同。

但那裡不同呢?她卻也說不上來。

文姬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若有所思地看著後院的池塘,以往總是恍惚、麻木的神情中多出秋茗少見的情緒,勉強說應該是「困惑」吧?

秋茗懶洋洋地摟著文姬的肩膀,見文姬看著什麼正出神,她沿著文姬的視線看去,卻見廊下積雪中露出一抹嫩綠。

秋茗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嚴冬後春天便不遠了,一切都會回到去年春天的模樣,此時的她如此確信。


【拼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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