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2

文字姬--溫室

冬天到春初是草莓的季節,也是雪莓娘的季節。秋茗最喜歡的甜點莫過就是這種冬季限定的點心。

有什麼點心比雪莓娘更迷人的呢?

外皮鬆軟有彈性,一口咬下,嘴裡的鮮奶油發出牛奶的飽滿香氣,化在口裡一點也不甜膩,還沒吃到中間的草莓,舌尖就從鮮奶油嚐到沾染的草莓香氣,最後咬到核心肥大的草莓時,那種幸福的感覺實在難以言喻。

正巧住所附近就有一間材料扎實的洋菓子店,她每天上班前一定會先買上一個當作休息時間的茶點,偶爾心情來了還會買上一打和同事們分享。

完美的周日,天晴氣朗,藍色天空偶爾飄過幾朵圓滾滾的雲朵,氣溫已經回暖無須穿著厚重外衣。

她提著一盒昨晚剛做好的雪莓娘到百目家的時候,還沒按門鈴卻發現大門敞開一縫,秋茗狐疑地拉開門,雖說她自己時常因迷糊而忘了關門鎖門,但這絕不是百目會犯的錯誤。

她將門鎖好才往屋裡去,剛進屋便聞到一股炒蛋的香氣。

「妳一定不是鹿妖而是某種貪食的妖怪,每次都抓準吃飯的時間才出現,是故意的吧?」

百目一看見她便調笑她,秋茗氣鼓鼓地將點心盒丟到桌上便往客廳探頭:「文醬呢?還在睡覺嗎?」

「她前天才高燒了一整天,昨天退燒後又讀書到深夜,讓她多睡一會吧。」

「高燒?怎麼又發燒了?」秋茗擔心地皺起眉頭。

百目默默將身上穿著的主婦圍裙脫下,秋茗卻也看的出他的擔憂。

過完年從北方回來後,文姬就不時發起高燒,白日恍惚時亦會囈語說些她聽不懂的話。有一次當文姬清醒時,她抱著柔軟的小傢伙為她擦汗,文姬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令她頗在意的話。

她說,有聲音在她頭腦裡說話。

那聲音說了些什麼呢?秋茗問。

文姬只是失神地對著牆壁呢喃道:「救我、救救我,爸爸救我……」

「救救我,我不想死掉……」

她眼神空洞,抬手摀住耳朵:「好吵、不要吵,不要再吵了……」

「不吵不吵,文姬一定是太累,多睡一會兒就會好的。」秋茗心疼地抱住她,小人兒又瘦了好多,身上的和服因此顯得過大。

秋茗困惑地皺起眉頭。自從上次那位大妖石影將後院重建後,別說妖怪,就連人魂都進不來,所以這次應該不會是來自人魂的騷擾。於是她當時只當是孩子造了惡夢夜啼,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百目,文醬說她聽到有人在她的腦中說話,你知道嗎?」

「有人說話?」百目露出意外的表情。

「咦,你不知道嗎?」換秋茗詫異了。

「剛放完新年假期,回來就被預約給拖住了,最近出現幾位新的客人都不是好相與的主,」百目無奈地攤手:「所以最近不是都要妳過來幫我看著文姬嗎?怎麼現在才說?」

「因為你很忙。」秋茗扁眼,她當然不會承認最近老是被百目捉弄於是便不想理他。

「出現在腦中的話……」他沉吟:「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文醬只是說很吵。」

秋茗見百目沉思不語,便丟了句「我去看看文醬」就跑掉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進來獨對他的時候會驀地心煩意躁。

文姬的寢室臨著後院,只要拉開紙窗門便能映入池塘的水光。秋茗進入文姬的寢室時只見棉被下微微鼓起,她跪坐床鋪邊隔著被子搖了兩下。

手感不對!秋茗將棉被一把扯開,這才發現棉被裡竟然是去年她送給文姬當新年禮物的布偶熊。

「文醬……?」

百目走近用手掌探了探被褥內,苦笑:「床舖是冷的,這孩子大概清晨就不在房裡。」

他將窗門拉開透入後院光景,很快地用視線掃了一圈。

「那孩子大前天半夜光著腳跑到院子裡對著月亮發呆到天亮,所以才染上夜露生病。最近這孩子有些任性……」

「對著月亮發呆?」

「她說,她想起父親曾在睡前唸給她聽「輝月姬」的故事,但是……」百目頓了幾秒:「我從來都沒有為她唸過這個故事。」

「可能是文醬記錯了吧?」

「……我去後院看看。」

「等等,」秋茗問:「我進來的時候發現門沒鎖,會不會是你忘記鎖門?」

兩人對看了好一會兒,秋茗這才醒悟門為什麼會沒上鎖,她慌慌張張地跳起就要往外跑。

百目拉住她,對著她慌張的模樣搖頭:「出了門之後呢?妳想到哪裡找人?」

「可是、可是……」

「先別慌,我家孩子沒有那麼脆弱的。」他將視線轉向門口:「而且我想這裡有人或許有線索。」

只見三吋女郎一臉煞氣地站在門框邊,抬高的指頭上纏著一條銀絲。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我家七子為什麼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哪家的混蛋蜘蛛拐走我女兒!」

「銀真是越來越有母親的架勢。」百目攤開手掌將她捧在手心:「走吧,我們去將女兒們找回來。」

■ ■

七子縮著身子躲在小女孩的髮隙間,一面放銀絲充當指路用的麵包屑。

陽光刺得她瞇起所有的複眼,她盡可能躲在日光直射不到的一角,勉力和天敵瞌睡蟲搏鬥,一面試著辨認週遭景象。

織夢蛛是屬於夜晚的生物。昨夜雲淡月清,她原本長廊下練習捕捉細微的月光,卻驀地接收到夢魘的波動。她往波動的源頭尋去,卻看到剛從惡夢中驚醒的文姬,小小的臉因恐懼而扭曲。

她看到文姬呆坐半晌,扭曲的小臉緩緩鬆開,露出迷惑的神情宛如仍在夢裡。

「父親……不要再哭了。」

她仰頭望著天花板,視線卻是沒有聚焦,過了很久很久,她卻放開抱著的小熊娃娃從被子裡鑽出,一身純白的棉質連身薄睡衣,光著腳丫就這麼推開窗門爬了出去。

七子在她回身關上窗門時悄悄爬上她的肩頭。

黑暗中,她仍能看清文姬的動作,於是她知道當時的文姬已經很清醒。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在後院的長廊上膝行就怕會發出聲音,直到院子邊緣,她才摸出自己平常慣穿的鞋子,或許感到冷了,又隨手抓了放在長廊角落的毛毯披在身上,然後像隻小貓一樣輕巧地跑出家門。

路上空靜無人,路燈映照出寂寞的影子。七子躲在文姬的肩上,文姬拉緊披在身上的毛毯往城市的方向行去。

夜很深,只有偶爾經過便利商店時才會感受到些許人氣,直到接近京都市區才漸有人聲。等到她們過了橋、進到市區時,深夜鄰著鴨江的酒店街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人聲晃晃,穿著西裝襯衫、喝得通醉的大叔們搭著肩膀,路邊不時有計程車停下載客,她們還看到路上吵架的情侶互給巴掌……這不是早睡的孩子應該接觸的世界,儘管路上的人都對她醜陋的面容顯露出厭惡神色,文姬仍是懼怕地加快腳步,很快便穿過市區來到偏靜的巷裡。

她在被百目收養前,曾經獨自在外漫遊幾年,所以她對於酒醉的男人更是畏懼,她知道這些衣冠楚楚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的野獸。

文姬就這麼走在夜裡、穿梭於靜寂的巷陌裡。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又將往哪裡去,但是她腦子裡有股聲音引導著她的方向。

那是當初吸引她從東京來到京都的聲音,小小地、孱弱地呼喚著她。原本她以為那道聲音不會再出現,但隨著近來越多的夢境,那道像水滴一樣的呼喚聲悄悄地又冒出頭來,像根細細的羽毛般搔著她、催促著她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但究竟是什麼事呢?她不清楚,她只知道這件事很重要、而且只要跟著那道聲音走,最後就能找到答案。

就這樣,文姬跟著不知道是否為幻覺的呼喚聲走過了大半個黑夜、大半個城市,一直走了八、九個鐘頭。

直到天亮時,七子聽見不遠的地方有水流的聲音,空氣乾淨得沁人心脾。她躲著刺眼的天光,試圖從交錯的樹影中辨認周遭景象,卻是徒勞。她只知道文姬正沿著河往上游走,

天色越來越光亮,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路人都對這位奇怪的小女孩多看幾眼,眼中或許憐憫或者厭惡,文姬早就習慣外人奇異的視線,對她不重要的東西永遠都映不進眼底。

於是一個穿著睡衣的小女孩,烏黑的長髮匹散肩頭,身上裹著一件過大的墨綠毛毯,下擺迆邐於地,慢吞吞地在一群晨跑的健康民眾間逆流而上,肩上躲著一隻稀有的蜘蛛。

她們沿著大江的碧水而上,兩旁林蔭青青,清晨的露水濕了布面小鞋。

終於,人影漸多人聲晃晃,水面反映出粼粼波光,七子凝目望著遠方,一座眼熟的橋映入她的數對複眼中。

這橋,沒有住在京都的人或是妖怪不認識這座著名地標,她終於知道她們現在所在之地。

那是橫跨桂川的渡月橋,她們竟然一路走到嵐山了!

■ ■

竹影青青,碧水蕩漾,她們跨過長橋、跟著風穿過竹林,在重重山丘之後找到了隱於樹林裡的一間屋子,文姬躲在籬笆外探著頭往裡面偷看。

院子中央是棟樣式簡潔到無趣的屋子,方方正正、只有幾扇小窗的木造房屋有著單薄、易碎的顏色。

木屋外板的顏色是傾圮的白,原本院子裡的花花草草都只剩下乾枯的梗,牆上仍有爬牆虎駐足的痕跡,院子中央的水池已經見底,露出乾裂的水泥地。

文姬恍神,她就是知道,這裡原本應該是個潮濕、蒼綠、有著鮮花的院子,池裡養著幾隻錦鯉,會在見到人影的時候搖頭擺尾地浮出水面。她就是知道,屋子裡曾經住了一位愛笑的小女孩,她的笑容在沒有光的夜晚能照亮孤獨男人的心。

看著這個院子和屋子,文姬的小臉揚起一抹恍惚而扭曲的笑容。

「這裡有樣很重要的東西……有個聲音,要我將那東西交給父親。」她喃喃道。

很重要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她的目光困惑地在院子裡巡弋。

她用手掌壓著額頭恍神,她記得--記得這個院子種了很多花草,她彷彿看見一個穿著連身長裙的小女孩在傍晚的院子裡忙碌,澆水、種下新的花籽、修剪枯掉的葉子,是的,她記得,這個花園曾經如是美麗。

那個重要的東西是美麗的院子嗎?可惜所有的花草都枯萎了,她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她緩緩走進院子裡,蹲在池塘邊看著乾燥的池底,她記得--記得池子裡有條肥碩的紅色鯉魚,只要有人影落到水面就會搖頭擺尾地冒出頭來等著食物,如果只是站在岸邊看不給牠食物,牠還會故意用尾巴拍起水花,濺得人一身水珠做為抗議。

可是池塘空了、魚也不見了,那個重要的東西也不會是那尾可愛的魚兒吧。

她還記得,池塘邊有株會開出小白花的植物,小白花的香氣迷人極了,小女孩時常會將落到地面的殘花撿起帶進屋裡,讓花香陪伴她一整夢的好眠。

可是會開出小白花的樹藤枯了,她也不能將小白花的香氣交給父親。

究竟,那個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她側著頭思考,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呆呆地走到屋子旁,用手指摩娑著木板牆壁。

好奇怪,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為什麼這一切都這麼熟悉,熟悉得讓她隱生恐懼。

原本在腦海中呼喚她的那道小小的嗓音早已不見了,但她還記得,屋子裏有個很重要的東西必須交給父親--那是小女孩的願望,亦是她自己的願望。

文姬繞到屋子前,這才發現大門沒有關上。從門縫中看進去,屋子裏頭很暗,純白色的牆壁看不到汙漬,深咖啡色木板地卻堆了厚厚的灰塵,灰塵被踩出凌亂的成人腳印。

她將門縫推大,就著從門口照入的光線她看到靠牆的地方堆了很多娃娃,近百個各式各樣的玩偶,若不是玩偶蒙塵顯得髒了,這麼多娃娃或許可以開個展覽室。

她佇立門外良久,終於鼓起勇氣進門。

屋子裡頭有空氣缺少流動的塵悶味,裡頭的傢俱都不大,桌子椅子都是給小孩使用的大小,就連銳角都磨得平平整整,所有傢俱都被漆上溫暖的粉色,但蒙塵又因光線不足,原本討喜的粉紅讓家具看似長了鏽。

經過了客廳和餐廳後,文姬來到採光最好的主臥室前,房裡有單人床以及一張木桌,角落歇著一只空無一物的鳥籠。

但讓她的腳釘在地上無法移動的不是主臥室裡的擺設,而是那位坐在單人床上、穿著土色風衣的男人。

■ ■

男人坐在熟悉的小床邊緣,將臉埋在手心裏。

儘管工作忙碌,儘管他最愛的女孩兒已經不在了,這麼多年來他仍是維持著每週週末從東京回到這個地方待上一整個週末的習慣,任由這個地方的回憶混合著他的悔恨折磨他。

他的小女孩兒是溫室裡的萵苣公主,從出生便被名為疾病的巫婆所囚禁,但是,她卻等不到將頭髮留長就被疾病推下高塔,死前還曾經跟父親說過想將頭髮留長。

她得了種罕見的病,她體內的器官和皮膚對任何化學物質嚴重過敏,外面的空氣只要有一絲機車排放的廢氣都會讓她皮膚紅腫、氣喘發作,吃下去的食物,只要有一丁點的農藥殘留,都會讓她體內大出血,讓她在死亡邊緣徘徊數週。

所以他只能將女兒藏在這偏僻的林子裏。這裏空氣新鮮、氣場潔淨、人煙也稀少,又不會離公共通勤設施太遠。於是他買了這大片林地,在中央蓋了間無毒的小屋,小屋裏只住著他的玲子。

每天他信任的有機食品公司會將食物送到小屋門口,但唯一能夠進入小屋的只有他和隨時照顧她的奶媽,小女兒平常只能獨自待在屋裏,唯有傍晚黃昏時候,她才能夠在院子裡走一走坐一坐,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陽光對她不會太毒、夜晚的風不會太冷冽。

他那小心呵護著的、脆弱的小白花啊。

儘管她的身體很差、只能夠被關在這麼一間小小的屋子裏頭,她卻不曾自怨自艾,也不曾埋怨過命運。他那蒼白、脆弱的Rapunzel,是個愛做夢的小孩,病痛從來都不曾奪走她小臉上的燦爛笑容,她從會撒嬌著要他說故事。

「爸爸,說個故事給我聽!」

她總是一看到他便笑開了顏,小小的手抓著他厚厚的掌緣,眼睛清澈的像是會發光,但他知道女兒重度弱視,所以無法閱讀也無法看不清他的模樣。

就算是她的視力足以閱讀,他也無法為她帶來任何書籍,因為書本的紙張所使用的漂白劑和油墨裏的化學物質都會讓她的肌膚紅腫過敏。

每次陪伴玲子的時候,他知道他只是單方面地接收女兒的笑容,工作疲倦的時候,只要能夠摸摸她的小臉,跟她說上幾句話,一身的疲憊與傷痕便會被治癒。

儘管玲子獨自住在小屋裡,玲子不知道的是,小屋裡每個角落都在攝影機的監控下,就算他在數百里外的東京工作,他仍是可以時時刻刻都看見她,如果一有問題,一個電話便能找來住在隔壁的奶媽。

雖然他時時刻刻都可以看的到玲子,但他還是不知道平常被關在屋子裏的玲子都做了些什麼,後來回想起來,他之所以一直都不知道只是因為他不敢知道。

他不敢問玲子平常有多孤單、不敢問玲子想不想出去走走、不敢問玲子有什麼願望。

因為他無法帶她離開白色的房子、無法時時陪著玲子,他是個差勁的父親,他無法實現玲子的願望。

當他為著她的病而愁眉苦臉的時候,她則總會伸出小手捏住他的鼻子抱怨道:「爸爸都不笑。」

不論是透過攝影機觀看或是在這裡陪伴玲子,他的小女孩兒總是蹦蹦跳跳的,每天早上起來會先趴在窗戶上跟太陽公公打招呼,傍晚在院子裡一面忙碌一面說故事給小花小草聽。

她從來都不曾跟他抱怨過一個人好孤單,反而會抱著娃娃告訴他娃娃們陪她做了些什麼。

「爸爸,蕪子醬會在半夜唱歌哄我睡覺喔!」蕪子是個半人高的日式人形偶人。

「爸爸,禱月醬每天早上都會告訴我窗戶外的鳥兒在說些什麼,禱月醬說鳥兒都很喜歡八卦喔!」禱月是隻粉紅色的兔子玩偶。

「爸爸、爸爸,你一定沒看過大眼睛一家人跳舞,她們跳的可好了!」大眼睛是一組俄羅斯娃娃。

她所有的娃娃都有自己的個性--人形玩偶像是母親一樣照顧著她、兔子玩偶總愛欺負附近的小動物、兩個巴比娃娃總是爭風吃醋、小熊娃娃最愛睡懶覺……

他的玲子想像力豐富,甚至會告訴他院子裡的小花小樹都會唱好聽的歌、池塘裏的鯉魚會在夜晚變成一個胖胖的小男孩來陪她玩、天上的雲朵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的玲子雖然開朗樂觀,但他知道女兒多麼寂寞。

曾經有一次,他買了隻畫眉給小女兒作伴,玲子笑吟吟地接過籠子和裏面的鳥兒對望,卻在傍晚打開籠子門讓鳥兒飛走。當畫眉往天空飛去的時候,玲子的神情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將籠子當成禮物收下,珍惜地放在牆角。

誰說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的籠子關住了她,她的籠子卻什麼也關不住。

玲子是個聽話的乖孩子,他告訴她平常不能出門她便不會出門、什麼不能吃她便不敢吃、什麼事情不能做她就不會做。他的玲子 並不是個膽怯的孩子,他的玲子知道自己的健康有多脆弱。她說,活著很好,她還想要活很久。

「爸爸,我想活著。」

「活著可以跟大樹說話、聽鳥兒唱歌,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可以聽爸爸說故事……」

「還可以做夢,玲子喜歡睡覺和做夢。可以每天睡飽飽的玲子好幸福。鳥兒說,外面的小孩天天都睡不飽呢!」

他不敢問玲子想不想出去看外頭的世界,在他完成實驗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週為她說個故事,偶爾聽著她的童言童語,只要看到她的微笑,再怎麼辛苦也都值得。

他愛他的女兒,但他從來都不知道女兒的願望,也不知道女兒的喜好。

等他想要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 ■

懊悔的男人抬起頭來,視網膜映入纖細的小小身影,他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玲子?」

陰影中小女孩的面容模糊,男人看到小人兒穿著白色棉質睡衣,遠遠看去和玲子最喜歡的連身長裙頗相似。但他親手收殮了玲子冷卻的身體,他知道那個不是玲子。

「零?哼!」

他猛然站起,小女孩退了一步轉身就要跑,但男人動作更快,長臂舒展猛力一抓,揪住女孩的長髮拖回房裡。

小女孩掙扎著想要逃跑,他的怒氣因此更盛,一把將小女孩的側臉壓上牆壁。

「我給你們機會了,你不跑卻還送上門來?」他望門外望去:「那個男的跟你一起來的吧?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或者,」他冷笑:「你們想來找些什麼?」

他凝目向著門外,一直等那男人進來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惱怒下他又扯著零的髮將她的臉重重地摜在牆上。

他原就一腔悲憤,這一撞使上了洩忿的力氣,牆上隨即出現一道數指寬的血痕。

他對著牆上染上的鮮血皺眉,這個應該被淘汰的生化人的血染汙了他的聖地,他決定將她拖出去交給公司處理。

■ ■

七子很害怕。

那個男人身上充滿狂氣,他抓著文姬的時候像是抓著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將她摜到地面時又像是打死一隻蚊子般殘酷。這個人的世界只有「重要的」以及「不重要的」人事,沒有介於中間的模糊地帶。

重要的東西捧在手上,不重要的東西隨時可以去死,這個男人已經慣於踩著其他人的屍體爬上高處。

她是善於捕捉夢想的蜘蛛,但這個男人已經許久都不曾做夢,他的心靈築起高牆,她從來沒有碰觸過這樣自我中心到極點的人類。

她只能將自己縮在文姬的頸子後,看著他跩著她的髮將她往門外拖。

她因恐懼而簌簌發抖,她實在好弱小,她什麼都做不到。她恨自己的能力微薄、恨自己平常只想著要如何織出美夢,但這時候威嚇性的恐怖惡夢遠比美夢來的有用,她早該聽從母親的話。

母親說的對,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她太天真了!

文姬被他拖得踉蹌摔倒,他扯著她的髮在地上拖行,文姬像隻被拖出水面的魚般辛苦掙扎,但男人只是不耐煩地撇撇嘴角,手上同時加大了力度。

七子不知哪來的勇氣,她跳到男人的手背上一把咬下。

■ ■

灰色的蜘蛛落在男人手背上。

男人不快地挑眉、一掌拍下。

文姬被扯住的髮鬆開,額頭重重撞上地板。

女人的驚叫聲響起。

四件事同時發生,當男人掌心拍上手背的同時,落在地上的女孩發出一聲哀鳴。

穿著咖啡色套裝的女人衝進門裡,護在倒地女孩的身前對著男人威嚇地揮拳:「你想對別人的女兒做什麼?我、我們可以告你喔!」

男人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才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對著她冷笑道:「別人的女兒?就算上法庭,我也有親子的DNA證明,我可是貨真價實的親緣父親……況且這個又不是人。」

「法院已經正式將親權判給百目,所以文姬法律上親權父親是百目,我翻過家事法的書了,上頭說子女出養後,本生父母的親權即處於停止之狀態。 」

「妳漏掉兩個字,是暫時。暫時停止而非永久停止,我若想要取回親權不是難事。」

秋茗脹紅了臉:「你、你為什麼不放過文姬?讓我們繼續過日子,我們又不會妨害到你!」

「哈!今天是零自己跑過來的,又不是我拿刀押她過來的,你們自己不將你們所謂的「女兒」管好,關我什麼事?」

「那你也不能對她怎樣……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你對她暴力以向,我、我們可以驗傷後告你!」

「妳、妳、」男人故意學她因憤怒而口吃的樣子:「妳誰呀?妳是她媽嗎?請問這位小姐,妳有什麼資格對我說教?」

「我、我……」秋茗一時在口頭上落了下風,心裡暗罵百目還在外頭摩娑些什麼。

她乾脆將矜持豁出去了,拿出平常的編輯本色和那男人周旋,一面又放了點心神在文姬身上。

她將文姬護在懷裡,懷裡的女孩雙手圈著縮成一團的蜘蛛,銀一進門就跳到地上跑了過來,現在正奮力掰著女孩緊握的手往裡面探看。

文姬的小手抖得很厲害,手握得死緊,銀掰了幾下連一根指頭也掰不開,最後只能插著腰嘆氣:「握的這麼緊,七子就算沒被打死也會被捏死。放手讓我看看。」

文姬脹紅了小臉,因為太過緊繃指頭伸展不開,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將手攤開。

歇在掌中心的七子縮成一小團正微微發抖。

銀的眼神銳利,她適才看見了,當男人的大掌拍下的那剎那,蜘蛛的直覺和反射能力讓七子一個翻身拉了條珠絲盪出男人的手掌外,文姬忙撲上將她圈在掌心裡。

實在是千鈞一髮,畢竟織夢蛛原本就是脆弱的生物,尤其七子是孩子裡最小也是最纖細的孩子,那麼重的掌擊如果真的拍上了就糟了。

她瞪了文姬和七子一眼,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這次該學到教訓了吧?還有那個男人等著瞧吧!如果接下來的日子他能夠睡得安穩,她就將名字倒過來寫!敢欺負她家孩子,她就親自上門給他最周到的服務,哼。

■ ■

百目一進入這個荒蕪的院子時就看到那個女孩。

小女孩看起來和文姬一樣大、身高也差不多,穿著粉藍色的連身長裙,身體卻是半透明。

秋茗因為擔心的緣故沒有注意到半透明的小女孩,看到屋子的門敞著便貿貿然地跑了進去,但百目卻沒有跟著進屋,反走到池塘邊蹲在女孩的身邊。

「妳在看什麼?」

「一尾已經死掉的魚。」

「為什麼妳還在這裡?」

「因為沒有人要我……」女孩只是盯著空無一物的池塘底,淡淡地說道:「我離不開這個院子。」

「為什麼妳離不開這個院子?」

「叔叔,你明知故問。」

「妳一直在呼喚我的女兒吧?」

「你的女兒?你是說先前進去屋子的那個……嗎?」小女孩終於冷笑一聲,輕蔑地望了他一眼:「那只不過是用我的細胞作出來的生化人,是我的身體。」

「玲子,妳已經死了。」

「那生化人也不會是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和妳不一樣,她不管變成怎樣都是我的女兒。」

玲子深深地看著他許久,這才緩緩站起拉了拉裙角:

「叔叔,你要帶我離開這個院子。」

「我是來帶我女兒回家的。」他微笑:「為什麼我要帶妳走?」

「那如果我叫你爸爸的話,你會帶我走嗎?」

「不會,妳不是我女兒。」

「叔叔你說謊。要不然為什麼你不先進去屋子,卻來跟我說話呢?」

「因為妳老爹是個大麻煩,如果想要一勞永逸讓他不再騷擾我們,妳是可以讓他閉嘴的關鍵人物。」

「好過份呢,原本還覺得叔叔好漂亮,原來肚子裏面是黑的。」

「妳難道不想進去跟妳的父親見面嗎,我可以讓他看見妳,這樣妳就會滿足願望,然後快快樂樂的成佛去。」

「我不要!」

小女孩尖叫著揮掌向他,同一時間屋子裡也傳出驚叫聲。

百目側頭避過小女孩的巴掌,不再理她,快步往屋子的方向走。小女孩扁了扁嘴,跺腳跟在他後頭進了屋子。

他們穿過客廳來到主臥室,裡頭一對男女唇槍舌劍地吵得熱鬧,小女孩臨在門前卻躲到牆後,百目站了一會兒看清室內情況這才走進房裡。

他一進門,秋茗隨即停下爭執,睜大眼等著他給那個討人厭的男人一頓好看。

百目走到兩人中間面朝川添大輝,端著完美禮貌的微笑,將手中的包裹遞出。

「這是什麼?希望來的是個講理的傢伙,你們私闖民宅,我可以報警的。」

川添大輝冷著臉接過包裹,翻開一看卻愣住了,那是一整盒叫做「雪莓娘」的洋菓子。

「這是訪禮,今天沒有先告知就過來了,但相信川添博士不會介意。畢竟你是小女的生父,就算棄養了也不會那麼無情吧?」

秋茗扁眼。那盒不就是早上她帶過去的點心?沒想到被百目順手拿來做人情,中國人有句諺語是「伸手不打笑臉」,這傢伙真是太過份了!

男人臭著一張臉:「她不是我的……」

百目笑吟吟地截斷他的話:「你想說她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可以找到一打證人來證明小女以前曾住在這裡,而且如果必要的話DNA檢驗也可以證明血緣關係。」

川添大輝瞪著他看,他知道那個人想做些什麼了!

他想利用玲子的身份來掩蓋零的存在,製造出它是被他遺棄的女兒的假象,用這個身分當做零的護身符。他的身分證明裡只有一個女兒,而玲子死時,因為某些原因他並沒有發喪也沒有到區役所提交屆出書。所以只要一個驗血報告,這個男人便可以讓零取代玲子,讓他成為棄養女兒的父親。

這男人有法庭判定的、合法的領養親權,如果他早就如此計畫且做好準備,那他確實就被這個男人吃定這點,無法反擊。

他恨恨地瞪著這個可惡的外國人並將那盒雪莓娘摔在桌上。

百目不再理他,轉身將手搭在文姬的肩上,溫聲問:「文姬來這裡,一定是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要拿,對吧?」

文姬看著他的眼睛,小小的身體總算不抖了,她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等等,你們不能碰這裡的東西!」

「這是你女兒以前住的地方,她回來取回自己的東西有什麼問題嗎?」

「你、你這個……」

「乖,不要怕,妳記得那東西在哪裡嗎?」

文姬搖搖頭又點點頭,百目很有耐性地等著,他溫和的目光很有力量,文姬很快便不再緊張的飄移視線,歪斜扭曲的小臉緩緩放鬆。

她眼露困惑,很緩很慢地環視四周,最後視線落在房裡唯一的一張書桌上。她盯著桌面看了很久,木桌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她走了過去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頭空無一物。

川添大輝冷眼看著她的行為並沒有出聲阻止,他也很好奇他們想來找些什麼?

文姬將一個一個抽屜都拉開來放到地上,每個抽屜都是空的,但文姬拉到最後一個抽屜時將那個最大的抽屜吃力地放到一旁後,又回到書桌探身進拿出抽屜後空出的空處。

百目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這時玲子正從牆邊探出頭看著,緊緊地咬著嘴唇瞪著文姬的背影。

文姬退出書桌後,手中多了一本童話繪本,她將上頭的灰塵拍去後小心地抱在胸前。

「給我!」

川添大輝凶狠地一挑眉就要上來搶繪本,文姬畏懼地退了一步,秋茗用雙手將文姬圈在胸前並對男人更凶狠地瞪回去。

「妳這樣好像母雞帶小雞。」此時百目還要調笑她,伸手壓著她的頭像在哄小狗一樣:「乖,帶文姬到外面等我,讓我跟這位先生好好地聊一聊。」

文姬扯了扯百目的衣角,百目低頭看著她的眼睛溫和地問:「怎麼了?」

「這是要給父親的。」

她雙手抬高繪本至百目胸前,百目接下後摸摸她的頭要她先到外面等他。

「不行,那本書得留下。」男人大叫。

男人做好了硬搶的打算,沒想到百目卻將繪本丟給他。他接下,困惑地看著這個男人。他的微笑很好看,卻讓川添升起一股寒意。

「這本書就是要給你的,現在是時候我們該好好的談一談吧。」

■ ■

秋茗牽著文姬一出房門就看到那個幽靈了。

她一開始還以為眼睛近視又加深了,又以為自己被那個男人氣到出現幻覺,或者眼睛重視出現兩個文姬。

那個小女孩和文姬除了面容外,其他不論是身高或是骨架看起來宛如雙胞姐妹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文姬儘管面容扭曲如被揉爛的白紙,但她的眼睛溫和的像是剛出生的小鹿,而且身上有很舒服的文字香味。而這個女孩雖然長得可愛,眼睛裡卻有不符年齡的精明早熟,和那位叫川添的男人相似的氣息令她感到分外不舒服。

小女孩躲在角落,雙手彷彿畏寒地交抱肩膀,陰騭的眼睛卻斜挑地瞪著她。

秋茗牽起文姬走出屋子,那女孩也在她們後頭,隔了一段距離卻又一步不離地跟著她們,就算是秋茗拉著文姬在院子裡繞圈她也跟著一起繞。

百目好慢!她在心底埋怨了一千零一遍後,百目才從屋內走出。

「走吧。」他蹲在文姬身前替她將散髮整理好,溫聲問她:「反正都已經來到嵐山,我們就在這裡附近走一走好嗎?就當週末的郊遊好了。」

他回頭問秋茗:「妳來京都這麼久了,大概嵐山也沒來過幾次吧?」

「平常工作忙,哪有美國時間可以到處玩的?想當編輯就得放棄很多玩樂。上次來是來參加忘年會,晚上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那我們去搭船遊保津川吧,江上游的風景可美了,不看可惜喔。回來之後,天龍寺旁有攤黑豆冰淇淋妳一定會喜歡,吃完了我們再去河對岸,我有老朋友開了間店……」

百目牽著文姬走出院子門口,秋茗落了一步在他們身後,臨要出院子前瞄了一眼跟在他們後頭的幽靈女孩。她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咬著下唇像是被拋下的小狗一樣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們。

她差點就心軟了,但是她也知道有些麻煩應該留在原處就好。

文姬卻突然掙開百目,神情雖然困惑,步伐卻是堅定地停在玲子的面前,伸出小手掌心向上。

玲子先是楞了一會,這才伸手握住文姬的手。

「文姬,確定要這樣嗎?」百目無奈地摸摸她的頭,嘆氣。

文姬的眉頭緊緊地皺成一團,另一隻手緊抓著他的衣角。

「唉,真拿妳沒辦法,我們走吧。」

被文姬牽著的玲子輕而易舉地出了院子門口,離開院子時她頻頻回望,像是終於能從鳥籠中飛出的小鳥兒,卻因被關了太久而對外頭的世界感到不知所措。

(後記)

川添大輝皺著眉頭將資料夾關上摔在桌上,然後焦躁地在辦公室裡踱步。

他是生化研發部的負責人,也是公司研發部門的三巨頭之一,他在公司裡的地位舉足輕重,就連董事會也看重他的意見。所以當公司發出回收令後,他不吭聲其他人卻也不敢去碰零。他原本打算等公司一件大工程結束後再親自回收的,但被那個男人這麼一搞,他便無法理直氣壯地去將人抓回來。

處理一個生化人跟處理一個人類是完全兩回事,那個男人將前者變成後者,也讓他的處境更艱難。

他停在落地窗前,灰濛濛的城市在腳下擴展到盡頭,五十二樓的風景總能讓他感到高人一等,但此時他看著熟悉的風景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做了點調查。

那個叫百目的男人原名「姬白墨」,籍貫台灣,他出生於一個當地有名的世家。這個世家從明代起就是江南的書香世家,據說明清都出了幾位狀元,在江南原是個有歷史與名望的家族。

直到民國初期跟著國民軍來台,這個家族便在台南生根立葉,目前是一個龐大的、擁有海外市場的製藥企業,對台灣的政經界也有很大的影響力。

姬白墨是家族本家的長子,底下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雙胞弟弟。奇怪的是,身為長子的他應該接過家族企業,但他在家族的新聞中彷彿被鬼隱了一樣,他的新聞非常少,而很明顯地他父親將培育的重點放在的他的弟弟們身上,一位被培育成藥廠的接班人,一位則是家族的家長。

而姬白墨十八歲便離開家族並改姓「韶」,從此家族對他不聞不問。

和兩位弟弟的活躍度成反比,姬白墨在家族裡的八卦很少,這讓他懷疑該家族根本就是刻意隱埋他的存在。原因很難判斷,川添翻遍了整個資料夾才找到幾篇讓他起疑心的新聞。

那道新聞一開始鬧的很大。姬白墨的母親是日本一大家族的千金,和姬家聯姻嫁給姬白墨之父,兩人新婚不久,喜歡登山運動的姬母在攀登大山時卻失蹤了近兩個月,當時還是震驚社會的頭條新聞。

但後來人找回來後新聞便不了了之,就像是有雙看不見的手將相關新聞都壓下一樣,做的太明顯了,川添很難不懷疑其中必有貓膩。

還有,姬母回歸剛滿八個月便產下他,怎麼算,姬母都是在失蹤期間懷上姬白墨,這或許便解釋了所有的問題。

姬母產下他當晚便因血崩而死,姬父沒兩年便和人暗通款曲並將一對嬰兒和其母親帶回。

姬白墨的弟弟們的母親從未被扶正,所以名義上姬白墨才是姬家正統的兒子。但如果他猜想的沒有錯,兩位弟弟才是跟姬家有血緣關係的子孫,這也是姬白墨被鬼隱的原因。

雖然姬白墨改姓又離家,但有可靠消息指出,他和家族仍有一定程度的聯繫。如果這點是真的話,那他更不能貿然行事,畢竟對方後面的靠山實在不小,不能硬碰。

他煩躁地抓亂頭髮,那個男人讓他怎麼看怎麼討厭,不能找回場子的感覺太討厭了。

身後有物體落在桌面的聲音,他猛然回頭,沒有他允許是不能有人進來的!

只見一位身穿雪白和服的纖細少年坐在椅子上,十指如飛地在他的電腦鍵盤上躍動。少年的瀏海很長遮住眼睛,膚色白的如雪捏成一般。

注意到他的注目,少年從螢幕前抬起眸,少年的眼睛如結冰的湖色冰冷得讓他打了個寒顫。

「你是誰?怎麼上來的?」

他的視線落在電腦螢幕上,他用以鎖住電腦和文件的密碼竟然被破解了,少年正在調閱他藏的最隱密的資料夾!

少年繼續在鍵盤上打字改寫他舊的程式,嗓音雖是還未變聲的清脆好聽,語音中卻是一點溫度也沒有。「我也討厭這個男的,你如果想報復的話,我可以幫你。」

「我再問一遍,你是誰?」

他的臉色鐵青,緊緊地盯著電腦銀幕不放,沒兩下少年便已經修復他撰寫失敗的病毒並升級,他一面想要叫警衛卻又想看那少年是否真能成功的活化這隻病毒,心裡頭有很矛盾的情緒交戰。

少年不理他,重重地按下執行鍵,續道:「更何況,他身上有你需要的東西。」

「我要叫警衛了。」他拿起桌上的鎮紙就要打破牆上的警衛器。

少年終於放下電腦面對他揚眉問:「你不想讓你女兒復活嗎?那傢伙有能讓你女兒復活的神器。」

川添停下動作,緩緩回身對他做個詢問的手勢。

「呵,有興趣了嗎?」

少年任性地皺皺鼻子,將腳下的木屐踢到川添的腳邊。

少年冷笑:「幫我撿起來,我就跟你說。」

「做不到的話,你就給我收起那種高高在上的死大人模樣,閉嘴聽我說話。」


【溫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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