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1

文字姬--過往

近來,秋茗又重新將文姬的壓稿拿出來準備出版。忙了大半個月後終於完成校稿和部分排版程序,接下來只要等插畫以及封面出爐就可以送印刷廠。

由於一面工作還不時被百目抓去幫忙帶孩子,她每次加班都加到天亮還無法休息,看不過去的總編終於強迫她必須要放一天假。

秋茗難得能夠放假,可惜還沒能睡到自然醒就被電話吵醒。她睡眼惺忪地接起電話,一聽到對方的聲音就馬上醒了。

「媽媽!」

其實不只是她的母親,所有熟悉的阿姨們都聚在她家,趁著她母親打電話給她的機會在旁邊搶電話關心她。

「最近再帶男朋友回來吧,阿姨好久沒看到那位帥哥。」

「趕快結婚吧,要不然先生個小孩也好!」

「什麼時候跟男朋友修成正果呢?對方有孩子正好,我們也可以幫忙帶小孩的喔!」

「這是個好男人啊,一看就知道是顧家型的好男人,千萬不可以錯過喔!」

阿姨們七嘴八舌地詢問她和百目的進展,她也只能隨口呼弄兩句過去,一面在心理暗罵百目那傢伙害她名譽全失。

和百目認識這麼久了,但直到如今她還是無法習慣他的玩笑。

他老是要文姬叫她媽媽,有時候又會故意說些曖昧的話來吃她豆腐,前者她很高興後者就敬謝不敏。

百目知道她的一切--知道她是鹿妖、知道她從小就愛吃書、認識她的親族和朋友,但她卻對百目的過去一無所知,每多認識他多一點,就會從他身上找到更多謎團。

她所知道的百目是從南方島國來的男人,他說著一口流利的日文,而且他的日文有著很濃的京都腔調,甚至過份雅致,時常給她一種刻意咬牙嚼字、拖泥帶水的感覺。她知道京都人說話習慣拐彎抹角,就是說個「不」字也要在肚子裏拐個兩三圈再出口,但她就是鄉下土包子嘛,這樣的風雅她永遠都無法理解也無法習慣。

她也不知道百目當初如何撿到文姬,又為什麼文姬會對他如此重要?

真不公平,她根本就不了解百目,所以她才不是百目的誰。

百目這個人很奇怪。和他不熟的人只會覺得他很嚴肅、難以親近,讓人感到他的個性冷靜自持,然而一旦和他熟了,才會發現他腹黑的一面,秋茗不知道多少次後悔跟他混熟。

和他認識久了,秋茗知道他討厭欠人人情,人給他一分他必報以十分,也因為不喜欠人情的潔癖,於是百目的朋友稀少,對人也總是客氣地劃下距離。但她就是那麼倒楣,百目對她一點也不客氣,有時候她感到很哀怨,對啦,她就是皮粗耐操的鹿妖。

真是太不公平了!她能不能要求妖權和公平待遇?

而她這次回歸前,原本以為會和百目以及文姬有所隔閡,畢竟她當時說了那麼過份的話。又她以為自己會和文姬的關係僵硬、尷尬,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相信文姬對她的情感不是她自己情感的投射。

然而等她回來了,她才發現自己原是杞人憂天。

文姬就像從前那樣依賴著她,而她每次抱著文姬時整顆心都會被烘得暖暖,文姬身上的文字香味總讓她感動到無法自已。

而且這次回來後,她發現自己比以往更能理解文姬,從文姬的眼神、小動作中她開始可以感受到文姬的情緒和情感,這時她才暗罵自己以前多麼遲鈍。

文姬的情緒才不是假的,那個叫川添的男人果然不是合格的父親,男人啊,真是遲鈍到讓人想嘆氣的生物。

至於百目,她只能說她實在弄不懂他。

剛想到他,電話便又響起,她接起來果然電話線那頭是那個腹黑的男人。

「妳今天能夠請假嗎?」

「我現在正在放假。說吧,要我去文字居陪文姬嗎?」

「不是。今天按摩院公休,我打算帶文姬去神社參拜,去年錯過了七五三節,今天一定要補回來。」

百目總說文姬是永遠的七歲,便每年七五三節都會帶著文姬到神社參拜,去年七五三節前興沖沖地準備好和服和千歲飴,卻因妖怪攻擊的事件導致他們錯過節日。

於是他一直叨唸著要三個人再去神社參拜,但後來她離開後百目就將這事壓下了。這人對某些事情骨子裏很固執,譬如說錯過節日還是要補回這點、又譬如說七五三節一定要三人同行。

男人續道:「妳也一起來吧。不想去的話,我就只好找別人代替文姬的媽媽喔。」

秋茗本來就打算答應,聽到這句卻忍不住回嘴:「哈!你的個性那麼糟糕,除了我還有人受的了嗎?」

「嗨、嗨,如果不是妳犧牲大我來忍受我這種糟糕的個性,文姬就沒有媽媽了。」

「我、我是為了文姬喔,可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好、好,我知道啦,真是委屈妳了。今天還要再多委屈妳一下,既然是一家人去神社參拜,妳過來換件和服吧……放心,不是很華麗的和服,別說妳不愛穿,我也很難想像巧奪天工的和服穿在妳身上的模樣。」

「你一定要這樣吐我槽就對了。」秋茗扁眼。

「不多說了,我先幫文姬打扮,妳馬上過來吧。」

等她到文字居時,百目已經幫她選了一襲樸素的色無地和服和一條高雅且低調的腰帶。跟百目一起久了,她早就習慣這個細心的男人會從衣服到出遊路線都計畫妥當,他甚至還準備好一個精緻的三層便當。

她才剛換上長襦袢搭上和服,正笨手笨腳地綁著腰帶時百目便帶著文姬出現了。她一看到文姬便睜大了眼,忘了自己腰帶還沒繫好便撲上去抱著文姬蹭。

實在太可愛了!百目幫文姬換上一襲梅枝粉底的和服搭配上吉祥紋腰帶,還幫她將長髮梳成兩個包包再加上討喜的櫻花髮飾,就是秋茗也不得不承認,百目父代母職這點實在做的不錯。

有時候她會覺得,文姬根本不需要鱉腳的母親如她,百目一個人就可以身兼二職,她這麼說的時候卻被百目巴頭罵了聲笨蛋。

「妳呀……」

百目幫她將敞開的和服拉好,俐落地幫她將腰帶綁好再將繁複的和服配件加上去,又壓著她在椅子上坐正,幫她將頭髮梳成搭配和服的樣式。

這時她才看到百目身後探出一顆小小的頭顱對她作了個鬼臉。

是玲子。

有著蘋果臉的可愛小女孩從百目身後跑出來,她的打扮和文姬一模一樣,她俏皮地轉了兩圈又對秋茗吐了吐小舌頭,然後期待地望著她,擺出可愛的姿勢等待女人的讚美。

「很、很可愛……」秋茗乾巴巴地說著,一面將懷裏沒有動靜的小人兒抱得更緊。

自從上回文姬將玲子從那個荒蕪的院子裡拉出來後,玲子便跟著百目和文姬回家。文姬還是看不到玲子,而玲子則是整天跟著百目轉,就如同雛鳥跟著母鳥一般。

幽靈平常的穿著是死時的穿著打扮,但像玲子這樣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幽靈,她能夠用願力暫時改變自己的穿著打扮。而自從她來到文字居後,她每天都將自己的穿著變得和文姬一模一樣,如果兩人都靜坐而且不看臉的話,兩個女孩就像是孿生姊妹一樣。

而且玲子看起來比文姬更像個活潑可人的小女孩。她會撒嬌、會露出可愛的笑顏,永遠都有問不完的問題,就連百目去按摩院工作時她也會緊緊跟著,彷彿她才是百目真正的女兒。

但百目這傢伙啊,秋茗跟他相識已久,也知道這人將重要的東西和不重要的東西分得很清楚。玲子再可愛也不是他的女兒,他的眼中也只有文姬這獨女罷了。

所以每當她看到玲子追在百目身後,卻被百目當空氣而露出失落的神情,她就有些同情這個可憐的女孩。這女孩就算碰了再多釘子也還是執意地追著百目、在他身邊繞著他轉,這麼小的年紀就有越戰越勇的個性。秋茗本來就對小孩容易心軟,偶爾會暗暗埋怨百目的不近人情。

玲子被秋茗讚美,她笑得更燦爛,像隻蝴蝶在百目眼前轉了兩圈。

「叔叔,你說我好看嗎?」

百目連眼皮都懶得抬,繼續幫秋茗插上髮花。玲子先是楞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委屈地聚起水光,眼見她嘴角一扁就要哭出來。

秋茗終於看不下去,招手要她過來,玲子馬上像是被欺負了的小貓撲到她身上。小女孩終於將積壓已久的委屈潰堤成淚,緊緊抓著秋茗的衣襟像是抓著浮木一樣,她抱的那麼緊,秋茗只得放開文姬回抱她,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替她順氣。

等玲子哭累了,百目才一面嘆氣一面將秋茗被扯鬆的和服重新綁好,這才宣佈全家出發的時候到了。

從那時刻起,玲子不再繞著百目轉,而是緊緊地黏在秋茗身側。

她因病住在那個寂寞的院子裡太久了,外面任何東西都對她很新鮮,一出門便像隻剛出籠的雀兒般吱吱喳喳地問東問西。

「阿姨、阿姨!這是什麼?」

「這個叫鏡餅,是過年時用來祭拜神明的麻糬,現在已經都過完年也都快春天了,店家拿出來促銷完再來就沒有了喔。」

「那阿姨、阿姨!那又是什麼?」

「那個是醃菜,京都的醃菜很有名喔,玲子以前沒有吃過嗎?」

「沒有……爸爸說我只能吃有機的食物,他說外面的食物吃了會死掉的……阿姨妳看那個,那是什麼?」

「這是郵筒。人們可以拿張紙寫信給親朋好友,只要貼上郵票寫上住址再丟進這裏,那郵差叔叔就會將信交到對方手上喔!」

「那、什麼是郵票?」

玲子抱著秋茗的手臂像隻小無尾熊,一個問題接一個,秋茗向來都對小孩沒轍,眼見百目和文姬越走越遠,她卻也不忍打斷玲子雀耀的心情。

百目本來就不打算到八阪神社或是下鴨神社等著名大社,他選定一間介於銀閣寺與南禪寺之間的小神社,並和神官約定時間舉辦私人的祈福儀式。

他們從銀閣寺拐進哲學小道,秋茗向來都喜歡這條蒼鬱優美的步道,這還是她第一次穿著和服來走這條小路,感覺格外不同。

玲子跑到橋邊墊腳往運河裏看,發現新大陸似地大叫:「魚!好肥的魚!」

她回頭,眸子晶亮亮地:「阿姨!我以前也有養一條鯉魚喔!跟這裏的魚一樣肥呢!」

小女孩扁了扁嘴,隨即垂下小頭顱:「可是死掉了。」

秋茗抱了抱她的肩膀,小傢伙馬上緊緊地纏上她:「阿姨,背我走路!」

於是秋茗穿著行動不方便的和服,背上還背個別人看不見的背後靈,等她走到預定的神社時百目與文姬已經完成儀式出來了,百目繃著一張俊臉瞪著玲子看,秋茗差點以為他會衝進神社裏將神官拉出來超渡她的背後靈。

但百目始終沒吭聲,牽起文姬拎著便當直接放棄接下來的行程回家,背影莫名蕭索。

等他們回到文字居,百目抱著文姬到後院曬太陽順便將便當吃掉,但因玲子不習慣太強烈的陽光也不敢到後院待著,秋茗便被她拖在屋子裡陪她玩耍。

玲子是個需要大人全副注意力的孩子,秋茗一直到回家前都只能陪她玩。後來秋茗來了幾次都是一模一樣的模式,她每次一進門連文姬的一根頭髮都沒摸到就被玲子拖住,秋茗只能遠望文姬抱著書的乖巧模樣暗自淚目。

嗚嗚嗚--她好想抱抱、蹭蹭文姬喔!

奇怪的是,玲子再怎麼黏她也不會跟著她回家,她似乎也知道院子裏有結界,所以若沒有大人帶著便總是待在屋裏。

而且就算她沒有明說,秋茗也可以感到玲子一直試圖吸引百目的注意力,並且同時對文姬抱有很深的敵意。

於是文字居裡維持著奇特的三角關係,玲子一面纏著秋茗一面試圖引起百目注意,百目將無視玲子的力場開到最大,而秋茗被玲子緊緊纏著卻一直想往文姬處靠。

秋茗原本就喜歡小孩子,所以她也不會拒絕玲子的親近,但人類的小孩畢竟和幼鹿不同,她很快便對玲子有些畏懼。

秋茗長大的鹿丘,每逢生育季都會出現一堆小鹿,又鹿是群體動物,她們這些大孩子從小都要幫忙照顧小鹿。剛出生不久的小鹿很黏人,夜晚總是要待在成鹿圍起的圈子中才能睡得安穩,小鹿平時很調皮,但只要踢兩下屁股就會乖乖聽話。人類小孩卻是罵了會哭、打了會尖叫,秋茗很快便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玲子,為什麼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文姬一樣乖巧?

一開始玲子還會乖乖地聽她兩句,但一個禮拜後就露出嬌縱的一面,若秋茗對待她不合她的期望便會大哭大鬧,不時用恐怖的尖叫來折磨她的耳膜。

這日她下班後過來,一進門便被玲子撲進懷裡緊緊抱住。

「阿姨,買一把扇子給我。」小臉悶在衣服裏發聲:「柄要黑色的,上面畫的是菊花。」

咦?她先是呆了幾秒鐘,很快卻明白過來。一定是百目買了烏柄和扇給文姬,所以玲子才吵著要扇子。

近來只要百目幫文姬買了什麼小東西,玲子便會跟她吵著要一份,而且往往她剛進門就被小朋友抱著腰哭鬧,要她馬上再出門幫她買到東西才肯罷休。有時候買的東西品質不如文姬收到的,她還會將東西摔壞坐在地上大聲哭鬧,罵秋茗沒有用心不夠愛她。

但這天她實在累了,而且手提袋裏還有文姬新書的插畫要定稿,她下班過來就是要和百目討論插畫的取用與配置。

「阿姨今天很忙,明天再幫妳買好嗎?」她摸摸小女孩的頭柔聲安撫她。

「不要!」玲子大叫,坐倒地上扯著頭髮哭鬧:「不要不要不要!我現在就要!」

秋茗盯著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玲子發愣,她累得頭腦空白無法如平常那樣安撫她,她只想也坐在地上一起哭。

驀地玲子哭鬧的尖叫聲小了許多,她抬頭看到百目雙手交抱胸前,站在門邊冷冷地看著她們。不是平常看她出糗時促狹的目光,而是看得出怒氣的那種眼神。

她感到坐在地上哭鬧的玲子縮了一下,哭喊很快緩下,最後只剩下幾聲小小的抽泣。

百目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往飯廳的方向去,玲子怯怯地站起就要跟在他們後面,被百目一瞪便停在原處不敢跟進飯廳。秋茗得忍著不轉頭看她,就怕看到玲子委屈的神情又會心軟。

三人默默無語地吃完晚餐。難得能夠和文姬以及百目一起吃頓飯,秋茗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直到她看到文姬吃的臉上沾了許多飯粒才展顏,放下飯碗拿起手帕幫文姬將沾上臉的米粒擦掉,又將她抱在懷裡拿起湯匙餵她。

這孩子,這麼多年百目也只教會她用握的方式抓緊湯匙吃飯,時常吃的滿臉都是。她或許和玲子相比是個遲緩的孩子,文姬不會自己綁鞋帶、不會對人笑、不懂得討大人歡心也不會對大人撒嬌,但只要這樣抱著乖巧到缺少存在感的文姬在懷裡,一湯匙一湯匙地餵她吃飯,秋茗就會感到好幸福。

她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日常的幸福,只希望這場飯可以吃的更久一點。

百目看著她們一大一小,原本嚴霜壟罩的臉舒緩開來,他突然便開口打斷秋茗的快樂時光。

「斑比,嫁給我吧。」

秋茗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忍不住嗆咳幾聲。

「你、你、你……你在跟誰說話?」

「當文姬真正的母親吧,這孩子需要一個媽媽。」

「你是開玩笑的吧?」秋茗瞪著他看,卻因他過份認真的注視而紅了雙頰。

「不可能。」她偏過頭,抿著嘴道:「我根本對你沒有多少認識,你過去是怎樣的人、又為什麼來到日本、又是怎麼遇到文醬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百目突然推椅而起,將桌上的碗盤都收起並將桌子擦乾淨,他的表情雖然平靜,但秋茗料想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觸怒了他。所以就說他們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特殊的感情,兩人對於感情的需求天差地遠。

百目只是幫文姬找個母親,但她卻有感情潔癖,雙方非得都將自己乾乾淨淨地攤開在對方面前,她就是無法接受一段充滿秘密和不確定的情感。

現在這麼表態,百目應該也很清楚兩人之間有著無法踰越的鴻溝。她要的答案他給不了,那維持現狀也不算壞事。百目不會知道,為了文姬她不會再接受另一段新的感情,她會一直陪著文姬、當她的編輯直到老死,所以他大可不必用婚姻將她綁在這個家。

她晃神間,火爐上水壺裡的水燒開發出嗚嗚的鳴叫,她這才發現百目並沒有洗碗盤而是另外煮水沖了三杯熱茶。

他將茶碗推到她面前,聞到香味她便知道,這是用去年他們一起撿拾、醃制的櫻花所泡成的櫻茶。

她困惑地望著他,百目眼中噙著明顯的笑意,她這時才醒覺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我一直在等妳問,一直以為妳不好奇呢。」

秋茗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呵,我會告訴妳我的一切,包括我是怎麼認識文姬的,也是時候該讓妳重新認識我和文姬。」

最後一句說的又緩又鄭重,彷彿這句才是真正的求婚台詞,秋茗整個臉滾熱的如被火蒸過,她頓時有點慌。

「等、等等,我、我去看看玲子……」

「不用擔心玲子,我讓一郎他們陪著玲子玩呢,妳也不想擾了孩子們的遊興吧?」

她蹙起眉頭,總覺得有什麼違和的地方卻是無法專心思考。

「好吧,那我要說了,就先從我小時候開始說起吧。我出生在台灣一個望族裡,是大家族的嫡長子,我的生日也同時是我母親的祭日……」

■ ■

從百目有記憶起,他的願望就是想要擁有一個溫暖的家。

父親、伯伯、叔叔阿姨們,對他的樣子都像是他是別人家借住的小孩,父親從來都對他近乎漠然的客氣,只有弟弟們做錯事情才會拿出藤條打,也只有弟弟們成績單上進步的名次會讓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就算每次都考第一名,父親還是看也不看地在成績單上簽名,而弟弟們就算只進步了一個名次,他就會高興地帶著他們出去吃冰慶祝。

他剛上國小的時候,為了要引起父親的注意他什麼都試過。他試過科科都考滿分、做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但父親仍是持續忽略他,於是他變成一個叛逆的孩子。他試過翹課、打架、偷同學的東西、或是所有科目都考零鴨蛋,但父親從來都不曾生氣過,應該說他連關心都懶。

他只是想要父親的一個笑容、或是一個小小的注目,他只是想要父親將目光從弟弟身上移到他身上,只要一下子他便能滿足了。

反倒是他的繼母--一位安靜的、什麼都不爭的女人,會在他跟同學打得滿身傷的時後替他上藥,會在他考試考的好的時候偷偷塞糖果給他吃。

正當他開始將對母親的情感投射到繼母身上時,有日他從樓梯上摔下摔斷了腿,繼母找了醫生將斷骨接起,醫生說必須靜養一周的傷勢他卻隔天便能夠拆掉繃帶走路。百目從小的恢復能力便很強,他當時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他記得繼母看著他目光是那麼的複雜。

過了一周,他在學校上課時腸胃大出血倒下而被送進醫院急救。醫護人員問他吃了什麼,他閉緊嘴巴一聲不吭,後來警察在他背包裡找到一盒被投毒的糖果,他只說那是他在外頭撿到的。

住院期間,他聽到來探訪的長輩竊竊私語,他們並沒有懷疑誰是投毒人,卻說那麼重的毒他竟然還能活著實在很不可思議。

果然是妖魔之子,他們這麼說,還只國小三年級的百目胃又絞痛起來。

出院之後,他可以感覺到親人的目光更冷淡、更多猜忌,他知道自己再也躲不過,他必須去面對這一切的源頭。從小到大,其實線索都不曾斷過,大人們的耳語中、同齡堂表兄弟的冷言冷語中都透露出危險的線頭。他曾經懷疑過自己不是父母的親孩子,但這時他隱隱感到真實更殘酷。

透過泛黃的剪報,他追著線索,最後終於從姨媽口中得到真相。他的母親剛嫁給他父親時,登山時被所謂的「魔神仔」抓走,兩個月後,母親被找回來後神思恍惚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等到她被發現有身孕時已經太晚,他父親讓人煎了打胎藥卻怎麼也打不下胎兒。

這是家族的醜聞,所有的大人都被勒令不准透露這事。

儘管再不情願,他的父親還是將他當成名義上的兒子,一方面是為了面子,另一方面是妻子娘家給予的壓力,於是家族裡的大人們時時提防妖怪的兒子會變成咬破布袋的老鼠。

百目很傷心,他討厭自己身體裡的妖怪血統,他討厭強暴他母親的可恨妖怪……他恨、他痛恨妖怪害他不被家人接受。

從他得知事實的真相後,下在飲食裡的毒更加明目張膽,他眼見父親默認這一切行為,便也毫不掙扎地將傪了慢性毒藥的食物都吃下腹裡,平靜地板著手指倒數毒發的日子。

那陣子,只要他試著接近弟弟們,繼母就會歇斯底里地將兒子們拖走,他將繼母像是母鳥保護幼鳥的姿態看在眼底,從此不再和弟弟們一起玩耍。

不久他又大病一場,那之後他變成一個藥罐子,從此胃腸弱於常人。他悲傷的將繼母準備的食物都吃的乾淨,病痛中還記得要幫兇手將證據掩沒,於是他又進了加護病房數回。

家族裡的大人們總責怪他貪吃、愛亂吃來歷不明的東西,但當他看著父親的眼睛時,他知道父親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年,他國小三年級,卻已經看盡人情冷暖,其他孩子在操場上嘻嘻哈哈地打鬧遊戲時,他卻數回在加護病房裡、在生死間徘徊,每次都跟死神僅擦肩而過。

他躺在病床上,心神俱冷地望著窗外的陽光時,他總在心底一遍遍地咒罵所有的妖怪。他恨妖怪污辱了他的母親、毀了他的家、恨妖怪毀了他的命運、恨血液中流著妖怪的噁心血緣。

他生病的事情讓未曾謀面的外婆震怒了,於是他被接到另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開始和外婆一起在京都生活。

一直到很久的將來他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剛出生時外婆寸步不離地看顧一個多月,他或許甫一出生便會被當成死嬰跟著血崩而死的母親一起埋到土裡長眠;又如果不是母系家族財大勢大,父親的家族哪容讓他活到這麼大。

他跟著外婆一直在京都住到十八歲,直到外婆去世後他才回到台灣。而在京都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日子,可說是他人生中最完整的時期。只有這段時期,他才懂得被家人疼愛的感覺,他可以不必記得自己的血管中流著妖怪的血,他也終於不用再面對繼母恐懼的面容、父親厭惡的眼神。

外婆是個極度重視家庭、個性強硬的女人,她一面嚴厲地教養他、卻又同時放任他去學習任何他想學的技能。

外婆的社交圈很雜,百目幸運地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他跟著外婆的友人學了茶道、花道、劍道等技藝,但一直到他認識幫外婆按摩的盲眼按摩師後,他才確定自己的興趣在哪裡。

這位按摩師是前任天皇指定的御用按摩師,在這個時代可說是國寶般的存在。百目跟著他當了五年的學徒,他學的很快,

國寶級的按摩師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抓著他的手細細地觸摸他每一骨節,老手微顫,直說他是天生走這行的上好苗子,要百目跟著他當學徒。

當時老師傅顫顫地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別以為按摩是份輕賤的工作,就算最微不足道的工作,只要用心就有價值。就像是一句簡單的話,若是在對的時間給對的人,那可是會改變人的一生。」

就為了這句話,他跟著老師傅五年,直到外婆過世、直到他的存在讓外婆家族那些重新劃分勢力大餅的兒孫開始緊張的時候,他拜別老師傅、在外婆墳前守墓三月後,便毅然離開日本回到久違的故鄉。

他已經離開太久,台南巷子裡的味道如昔,家附近卻多了幾間以前沒有的雞排店,弟弟們也快跟他一樣高了。

弟弟們有著和父親非常相像的濃眉以及國字臉,兩位弟弟都被父親教育的非常優秀……或者說,聽話。父親早為兩人安排好未來的出路,於是兩人必須要讀父親指定的科系、朋友的圈子也需要讓父親篩選過,只有父親首肯的朋友他們才能與之為友。

他的回歸在家族裡掀起軒然大波,畢竟他是家族的嫡長子,按照舊習他是家族下一代的接班人,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看他們父子互相出招接招。而百目剛回到家便感覺到父親和弟弟們對他露出明顯的敵意,像是家中來了條不該出現的蛇,父子三人戒慎戒恐的態度令他搖頭。

就算他主動跟父親表明他對於家族的權力沒有興趣,他也不打算在家族裡任職,父親還是對他抱持著猜疑的觀察態度,不時在小事上試探他。

對於至親的不信任,百目確實有些難過,雖然他早就看清楚這個地方並不是他的家,而家人除了外婆以外也都僅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但他心底還是希望父親能夠接受他這個兒子,他一直都相信親緣遠比血緣還重要。

為了讓疑心重的父親寬心,他到一家默默無名的按摩院工作,用按摩賺的錢自己在外頭租了間小套房,之所以會搬出來是因父親嫌他的工作太輕賤污了家族的名。

原本隱在巷子裡、幾乎快倒閉的按摩院卻因為他的進駐起死回生,甚至客人的回頭率幾乎是百分百。他的顧客裡有幫派老大放話罩他,又因為他似乎容易吸引到女性青睞,他許多客戶甚至還是家族裡重要的女性長輩,她們紛紛表示不論如何都會挺他。

這些過份熱心的姑姑、姑媽、姨媽們反讓他的處境更艱難,而百目不要權力不要鎂光燈,他只是想要一個家,僅此而已。百目的身體裡流著和外婆一樣的血,他也有如出一轍的顧家性格。但何處是他家?百目的願望便只是想要有個溫暖的、一個他可以稱做是「家」的地方。

於是乎,為了讓父親能不再將他當成敵人、為了家人間不要再互相猜忌、為了讓這個家能夠回到她應有的模樣,他主動宣布放棄財產繼承權。而他的父親也很快便回應他的動作,這個男人馬上登報宣佈和他斷絕父子關係,彷彿用這樣缺少法律效應的動作便能擺脫和百目的親緣關係。

他困惑、不解,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是他身體裡流著的妖怪的血統嗎?還是他做為按摩師的身分真如父親想像中的輕賤?

這篇廣告重重地打了百目一巴掌,讓他意氣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發生那件讓他毅然離開台灣、並發誓永不再踏上這片土地的事情。

■ ■

「你們在做什麼?」

暗巷裏,三個男人將孕婦推倒牆角,一位用布緊壓女人的嘴鼻,另兩位則是緊壓住她四肢直到女人不再反抗。

百目從按摩院離開時已是深夜,回到住所的路上看到一群人進了暗巷,遠遠地一抹反射街燈的刀光引起他的注意,尾隨這群人進了暗巷後才知道他們正在綁架一位婦女,而且很明顯的是孕婦。

帶頭的男人轉頭向他,就算在暗處百目還是看清了男人的面容,瞪著他抿緊了薄唇。

他不想喊出對方的名字,目光落在其他人臉上,他亦找到依稀熟識的影子。這些人都是他的親戚……五表叔,二叔公的兒子、三叔的養子、五姑的兒子……家族的親友他都不熟,但見面他還是認得出人也叫得出名字。

「呵,這不是本家的大少爺嗎?」他的五表叔,帶頭的男人冷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就想逞英雄嗎?」

「我不想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但是如果讓我父親及叔伯們知道你們做了些什麼敗壞門風的事情……」

男人冷冷地截斷他:「就說你是大少爺嘛,什麼都不懂,這件事由是家長們吩咐的。」

「綁架婦女?什麼時候我們家開始幹起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最少有一百年了吧,你小時後吃喝穿玩的錢都是靠這個賺來的,別以為自己很清高可以置身事外。」

百目不理他,拿出手機就打算直接打電話報警。

「哈!你要給警察看這種東西嗎?」

五表叔走到女人身後踩住從裙子裡跑出來的一條尾巴。

「你看清楚了,這不是人類,是妖怪。」

暈倒地上的婦人動了一下,站在她身側的男人用力踢了她的肚子,女人痛得蜷起身子。

「妖怪又不是人,你該不會對他們有同類情誼吧?」五表叔冷冷地盯著他。

百目這時也看到女人的臉上浮出明顯的鱗紋,他的指頭停頓於輸入鍵上無法按下通話。

「我是人類。」

他盯著地上的女人許久,過了許久才按下手機上的清除鍵並將手機收回口袋。

「那就好,如果你硬要同情這些妖物,將妖物當同類,你的母親會死不會瞑目的。」

「什麼意思?」

「你的母親啊,你父親對她的感情非常深。」五表叔的表情柔和下來:「家族裡每個人都喜歡她,她不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她……她實在是個很棒的女人。」

「如果她還在的話,你或許會是家族裡最幸福的孩子吧,你母親、她呀……」男人露出個模糊的微笑:「當時我們堂兄弟間有誰不戀慕她的?她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女人,既堅強又勇敢,又像日本的櫻花一樣美麗。」

他深吸口氣:「可是那些妖怪卻污辱了她。」

男人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經收攝好情緒。

「你、你跟你的母親很像。總之一句話,我們都將你當成是家族的一份子,不要將自己當成他們的一份子,不要讓你母親蒙羞。」

他們將女人抬走時,百目安靜地看著他們離去,指甲卻無法自制地掐進手心。

在這之前,他只知道家族企業以制藥起家,藥廠的業務展至海外而且在海內外都頗有名望。

他對家族企業的經營方式或是權力結構並無興趣,多問了又會被長輩們認為他居心叵測,但是他實在不信任家裡的大人,就算他痛恨妖怪,心裡就是有個檻過不去,他必須將整個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

他的身分讓他離答案很近,卻又是不可碰觸的遙遠。

因此他花了大半年,從家族裡疼愛他的女性長輩間套出些許線索,小心翼翼地避過父親的懷疑雷達,從一個問題找到更多的問題。

他這時才知道原來家族企業比他想得更深更龐大,市面上的藥品種類以及市場只是冰山一角,國際商標只是個羊頭,後面的狗肉發出麋腐氣息。他們在黑市中有更多種類的藥品流動,而且交易金額也更加龐大。

他們有標註號稱可以「延年益壽」的藥品,當百目手中拿著這一瓶在黑市裡昂貴到天價的玄色小瓷瓶時,他只感到很荒謬。還有其他據說對癌症有完美療效的藥、能根治肝硬化的藥,甚至有訂單遠自歐洲皇室。

家族裡疼愛他的女性長輩以為他開始對家族企業有興趣,她們私下安排他參觀隱於山中的藥品工廠,那便是他惡夢的開端。

工廠在山裡,不知情的旅人只會以為是一間莊園,當然所謂的莊園只是個幌子。

帶他參觀的是一位表姑,是位有著大眼厚唇的女人,個性率直且急躁。當百目透露出些許興趣的時候,她便不容他拒絕地安排了這趟旅程。

「我看不下去了,」她這麼說:「這個家的一切本來就是你的,況且你也比白軒白枳那兩個小子優秀多了。」

見訪之旅的頭兩日,他看到精密的儀器、先進的實驗室和提煉廠,生產線以及裝瓶流程,一切都很普通。

第三日卻是那樣的漫長難熬。

莊園後院有間有著藍頂的巨大鐵皮屋,遠看像是某種工寮、又似飼養牲畜的農場,他遠遠便聞到一股騷臭。

「這裡出產最重要的核心藥品,也是家族藥廠成功的秘密。」女人露出神秘的微笑,將門拉開。

他當先走近,光線從屋頂的紗窗曬下,他一進門就撞見一道龐大的影子從牆邊映射至門口,一聲野獸的低吼讓他的寒毛豎直。

「不用怕,牠被綁得很緊,不會傷人的。」女人笑,將僵在門口的百目推進門。

「這是什麼?」百目感到很不舒服。

「這隻花了我們很多氣力才捕捉到的。」女人挽著他的臂彎來到靠門的柵欄邊:「這隻是熊妖,很大吧?」

百目凝視眼前的生物,那是隻將近三公尺高、像座小山的動物,仔細還看的到隱在蓬鬆黑色皮毛底下的人臉,一雙男人的眼睛近乎麻木地盯著他看。

「熊妖?」

他這時才注意到這半人半獸全身被鐵條籠子緊緊圈住,鐵條甚至勒進脖子裡,熊妖便只能直直站著,連轉動頭頸的盈餘都沒有。

「每周取一次膽、兩周割一次肝,妖怪的自癒力很強,所以我們每次可以割下半顆膽來用,效果和一般熊的膽汁有雲泥之別。」

他看到熊妖的腹部還滲著血珠,那雙男人的眼雖然看著他的方向,目光卻像是穿透了他落在很遠的地方,又空洞的像是什麼都無法映入眼底。

那樣的目光讓百目感到很不舒服。他感到女人圈著他臂彎的手帶種令人厭惡的、類爬蟲類肌膚的冰冷觸感,他很想將女人的手摔到一旁。

「這樣圈著,連動都不能動……很不舒服吧?」

「就是不能給他動啊,要不然牠發狂起來會傷人的,而且這樣要取肝和膽比較容易。」

「可是……就算是動物也不能夠這樣……」

女人深感奇怪地看著他:「你心太軟了,這可是妖怪啊,是害死你母親的畜生呢!牠們比一般動物更加皮粗肉糙,沒有你想像的那樣脆弱。」

百目抿緊薄唇,不再看熊妖那雙空洞的眼,被女人挽著往下個柵欄而去。

這次被緊銬牆上的卻是幾位少年少女。

「這些都是蛇妖,別看外表是人,牠們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妖怪喔。」

這些衣衫襤褸的少男少女也有著一雙雙麻木、蒼老的眼睛,從牠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痛苦或是仇恨,只剩下一整片的空洞虛無。

他放開女人的手走近牆邊,女人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的動作。

他走到一個少年面前板起他的下巴,少男全身被鐵條固定牆上,脖子上緊嵌進肉裡的鐵圈讓他連吞嚥口水這個動作都很困難。他的衣服髒灰的看不出本來顏色,衣服下擺垂在膝上露出兩條瘦骨如柴的腿,身上沾染著排泄物的騷臭味,腿的內側和地上都有髒污的痕跡。

他扳開少年的嘴,少年的眼中終於出現恐懼的神色,全身肌肉也猛然繃緊。

百目輕輕放開他,他知道每隔一陣子必然有人如此取他蛇毒,所以他才會對這樣的動作有反射性的恐懼。

他們看過一個個柵欄,每個柵欄裡都關了不同的妖怪,同樣的是牠們幾近空無的眼神。女人仔細地跟他解釋他們如何取藥材,在女人眼裡,這些妖怪也只不過是生產藥材的容器罷了。

百目再也受不了那些空洞的眼睛、那股過份壓抑的哀傷氣氛,他沒等參觀結束便衝出工寮,站在太陽底下大口喘氣。

他的表姑跟了出來,走近他輕拍他的背。

「第一次看到都會感到很不舒服,但多看幾次就覺得沒什麼了。」

「我、」百目的聲音乾啞:「我跟他們是一樣的。」

「不,你是我們家的孩子,你是人,也只能是人。別多想了。」

百目深吸口氣,面容卻因痛苦而微微扭曲。

他退了一步,眼神冷冽地盯著女人:「原來是你們這些人害死了我的母親。」

女人不明所以地睜大了眼睛:「咦?明明就是妖怪害死了她,現在你看到妖怪伏惡應該感到痛快才是。」

「是報復吧?我母親會被妖怪抓走、被妖怪凌辱,是因為他們的親人被你們抓走了,所以才報復在我母親身上。」

「你這孩子怎麼會這麼想?」女人故作恙怒:「你這樣曲解事實對得起我的一片苦心嗎?我這麼幫你,你是這樣報答我的?」

百目暗自握緊了拳頭,垂下頭顱:「我……」

「沒關係,我知道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你就會想開的。」女人笑咪咪地抱著他的肩膀,摟著他往莊園的方向回去。

當晚莊園起了大火,隔日莊園和妖怪工寮都成了一片焦土,草上有許多野獸的腳印直隱入濃密的樹林裡。

妖怪的兒子終於咬破布袋,百目一夜間想通了很多問題,卻也得到更多問題。

他個性中溫吞的一面來自母親的血緣,而體內妖怪的血緣卻造成他衝動的一面,他就是無法忍受那種汙穢,他就是看不下去。

也是那一夜,他第一次猛烈地妖化,燒掉莊園後他留書一封便毅然離開這片土地,帶著一腔痛苦、悲憤以及迷失的心情回到京都。

回到京都後,他改名換姓,想藉此和過往劃分開來。但親緣血緣豈是能夠說想拋就能拋開的東西,那是烙印在他血中的印記,就算別人看不見,他卻隨時都能感到火炙般的痛楚。

他不知道自己該用妖怪的身分還是人類的身分繼續活下去,他就像是被染白的烏鴉,沒有鳥類願意接受他,他不屬於任何族群,他是隻被命運放逐的黑羊。

就在他最迷惘、痛苦的時期,他遇見了文姬。

百目輕酌一口已經放溫的櫻茶,然後將桌上的面紙盒遞給秋茗。

「可憐的孩子……」秋茗淚眼迷濛地望著他:「那些人太可惡了嗚……」

「拜託……」百目苦笑:「不要將眼淚鼻涕蹭到文姬的和服上,很難清的。」

秋茗抽了幾張面紙,臉上的妝早就花的一蹋糊塗,百目看著她一張小花貓似的臉終於笑出聲來。

他乾脆拿出手帕,捧著她的臉幫她細細擦淨露出一張素淨小臉,秋茗眼中仍有淚,撲上抱住他的脖子像安慰孩子般笨拙地拍著他的背。

「都過去了,我們都在這裡喔。」

百目笑吟吟地讓她抱著,想著將來要將她餵胖點抱起來才舒服。

隔了許久,秋茗訥訥地放開他,這才想到她最想知道的事情:「對了,你怎麼遇到文醬的呢?」

「那又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 ■

文姬剛到京都的夜晚,百鬼夜行。

剛妖化不久,百目的感知特別敏銳,當夜京都起了濃霧時他便醒了,他圍起圍巾遮住大半張臉,困惑地跟在妖怪群身後,濃霧裡不時顯現神情迷惑的人臉,似乎在霧中有物吸引著妖怪以及迷失道路的亡靈。

因為他身上的妖氣濃重,小妖怪紛紛讓路於他,於是他不久就看到隊伍的最前方,那個搭著舊毯子、步履闌珊的小孩子。

小孩的長髮糾結、小臉也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百目就是可以感覺得到這宛如遊民的小孩神情恍惚、神智不似常人。

他似乎走了很遠的路,肩膀無精打采地垂著,拖著沉重的小腳,步伐中有種不清醒的執拗。

妖怪抓住他的毯子腳、亡靈拉扯他那頭油膩的頭髮,髒兮兮的小童被扯的跌跌撞撞地,卻仍是蹣跚地、固執地往前走,不想被這些力量拖住他的腳步。

他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直到他轉身準備睡回鍋覺時,事情卻有了戲劇性的變化。

尖銳的煞車劃破濃霧,霧中有物撞上車子倒下,車子並沒有停下而是轉個方向逃逸,遺留下歡欣的小妖在大街上歡呼鼓舞,將霧氣攪的如沸騰的水。

百目原本想置身不理的,但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了幾步後轉回將撲在小童身上的小妖小怪以及亡靈都驅走,將昏迷的小童用毯子緊緊裹住抱起。

地上還有一攤血,小童的小腿骨頭破碎露出一小截骨頭,而這麼近的距離他終於看清楚了,這小童其實是個女孩。

百目緊皺眉頭,審視了一會,決定將小女孩抱回住所,他對京都警察的效率實在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他決定隔天再將女孩送醫然後再報警處理。

小女孩身上很臭,向來愛潔的他光是回到公寓這短短的幾百公尺都走得很辛苦。等他帶著小女孩回到公寓,他先幫女孩將斷骨接上、上好藥固定好斷口,他相信就算醫院也不會處理的比他好。

女孩與其昏迷還不如說睡得很熟,就連處理傷口都沒能讓她露出一丁點的痛楚,百目料想她必定走了很久的路。

他又拿濕布將小女孩的臉和四肢都擦乾淨,第一次看到她的臉時他也呆了一下,他從來都沒見過扭曲如此的面孔。之後他便也下意識地避過女孩的臉,又找出自己不要的衣服幫她套上。

遮騰一晚,他也感到很疲倦,便任由女孩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自己心安理得地回房間休息,刻意忽略趴在他窗上敲窗戶的小妖以及小精怪。

等他睡醒,他伸著懶腰走出房間,卻看到小女孩早就醒了,並正拿著他的書閱讀。

這個孩子能夠識字?百目看著她沉吟,這年紀便能識字,那必然是出自不錯的家庭才是,既然如此,又為什麼會一身狼狽?又為什麼會一個人夜晚在街上漫遊?

許許多多的問題,女孩本身的存在就是個大謎團。

但百目不想找到答案,他只想趕快將包袱丟掉,讓他好重新回到他平靜的生活,讓他能夠繼續思考他的問題。他打電話到警局,說明情況後卻被轉了許多部門,最後被轉到社會福利局時百目也失去耐心,幾句話草草交代完情況便結束通話。

百目向來都不喜歡吵鬧的小孩,但此時他看著小女孩專心閱讀的模樣,便覺得她也不那麼難看了,也覺得如果她能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讀書,他可以讓她多待一陣子。

他弄了早餐,當早餐的香味充滿公寓的時候,他看到小女孩茫然地從書裡抬起頭來。百目微笑,將一碗鹹稀飯放到小女孩腳邊,她卻仍只是一臉的不知所措。大概是餓極了,她將書放下,卻也不懂得將碗拿起,就像隻小動物一樣趴在地上就著碗吃得滿臉飯粒。

百目何曾見過這麼野蠻的進食方式,他看得呆了,直到地上滿是溢出的飯汁,他才很快取過布將地上擦乾又將小女孩的臉抹淨。

算了,收回前言,就算是不吵的小孩子也很麻煩。百目認命地拿起電話撥打社會局的電話。

電話又在各個部門轉來轉去,百目一面等著電話轉接,看到小女孩又拿起另一本書閱讀。她的閱讀速度很快,與其說是讀書還不如說是翻書,但她的神情又是那麼專注,並不像只是隨便亂翻書。

快到上班的時間,電話卻仍接不到正確的部門,百目只得將一切都先放下,決定先忍受兩天繼續打電話,他目前的狀態實在不能夠親自到警察局去。

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將小女孩留在公寓裡而自己去工作,他想如果小麻煩想離開自然會離去,說不定等傍晚回來小女孩就已經不在了。

但傍晚回來時,小女孩仍是在原本的角落沒有離開,而周圍的書已經搭成一疊搖搖欲墜的小山。他忙將那些書收回書架上,收到一半小女孩卻脹紅了臉拉了拉他的衣角。百目也不知怎麼便知道她想要上洗手間,帶她去洗手間卻發現她自己不會上廁所,他只得耐心地教她怎麼使用洗手間。後來乾脆豁出去了,將她剝乾淨拉進浴室洗了一個長長的澡。

洗完澡後小女孩煥然一新,一頭長髮也不再油膩地垂在臉龐,一張潔白的臉看起來也精神許多。

百目苦笑,他這時才發現自己頗適合當個保姆,儘管第一次這些事情做起來都得心應手,說不定最適合他的不是按摩師而是奶爸。

晚餐時他也不讓小女孩自己吃飯,他怕小童又弄污他的地板便認命地拿起碗筷餵她,又一面教她如何自己捧著碗。

這樣過了兩三天,百目也不再那麼抗拒女孩入侵他的平靜生活。雖然他仍會天天打電會給相關社工機構,但每次當對方聽說女孩的神智似乎有問題,大概有自閉症時便會說這案例不在他們的負責範圍內,又要他打電話給另一個機構詢問。

這時百目才後悔自己太心軟,就這麼撿了個麻煩回家,現在丟掉也不是、不丟也不是,而且百目已經不再信任親緣關係,他也不打算讓這個小麻煩一直待下去。

最後警察答應過兩天會過來看一看做個筆錄,百目才終於鬆了口氣。

這幾天百目天天幫小童清理傷口再重新上藥,他發現女童的癒合力快得驚人,而且她似乎感受不到痛楚,就是再痛也不曾流露出一絲痛楚。

而且她沒幾天就將他書架上的藏書都讀完了,百目趁著周末帶她到圖書館,她像是進了水裡的魚一樣,一旦埋在書堆裡便不肯出來。

警察一直都沒有出現。而百目發現觀察她是很有趣的經驗。

女孩像隻怕生的小貓,除了他看到人便躲,百目早就發現她懂得如何將自己隱藏起來。她也不會說感謝的話,但是和他熟悉後便會依賴地拉著他的衣角。女孩看似很遲鈍,但和她相處一陣子後,百目便知道她的情緒很纖細,她只是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

就像在嬰兒的身體裡藏著一個古老的靈魂,百目可以感覺的到女孩可見的一切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看著她的時候,他會莫名地想到小時候的自己,想到那個渴望親情、無法融入周遭一切的孤單小男孩。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趁著女童在圖書館讀書的空檔中,到相關機構拿了一堆認養小孩的基本文件。他知道自己是過分衝動了,但是他無法想像這個女童被丟到育幼院之後會遭受怎樣的待遇。

還有她似乎很容易吸引非人,她宛如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一到夜晚,百目的公寓便會被大量的亡靈和非人所圍繞,牠們都有願望也有渴望想告訴女童,百目也得承認自己或許也是被她所吸引的飛蛾之一。

自從妖化後,百目也意識到身為妖怪,他們比人類更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完整,也更渴求精神上的完整性。

女童是破碎、不完整的存在,但就是這樣的存在才能理解他們的悲傷與痛苦,理解他們希望與渴望。甚至許多妖怪會下意識地以為她是自己遺失的拼圖,只要吃掉她便能補足自己失去的部分。女童或許就是自己所需要的那塊拼圖,只要擁有她便能夠補足自己欠缺的東西,人魂亦渴求用她來補足自己被死亡帶走的遺失之物。

為了讓這些妖怪與人魂不擾亂他們的生活,百目在窗上門上都圍上祝連繩,又請神官好友寄來符文以加強結界。

「你確定要領養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孩嗎?而且是魂魄破碎的孩子?」神官秋荻在電話裡語音憂慮。

「我想仔細了,我實在放不下這孩子,總覺得放著她不管會對不起小時候的自己。」

「你做什麼都很認真,所以我不會懷疑你會是個好父親的……但是養小孩不是簡單的事情,你還要養她到大,這樣真的可以嗎?」

「嘛、不可以也得可以,如果你願意的話,孩子媽媽的位置可以讓給你喔!」

「啐,亂說話!」秋荻神官笑罵:「下次來小心我不帶你去泡湯喔!」

「說實在的,如果那孩子的父母找上來,你怎麼辦?」

「哼,」百目冷笑:「不負責任的人類父母我看多了,而且我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該爭取的手段我還是有的。」

「那我只能說好自為之了,年底將孩子帶來吧,我幫你看看她的情況。」好友便掛了電話。

正當百目找了資料準備向相關機構申請領養時,女童卻在某個晚上,拿了隻鉛筆在他房間的牆上寫下一個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的故事。

■ ■

故事的主角是個出生在京都、長於京都的女孩。

她嚴厲的母親教養出一位外表溫柔有禮貌、內在卻是堅強而自主的女孩。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看似如柔弱的櫻花,個性卻又具有櫻樹的堅韌。

但很少人知道,她很小的時候得到一種很稀有的病,如果不是家族友人持續數年的贈藥,她或許便活不到大,她也無法長成健康的少女。

也因此,她的母親和南方島國的製藥企業發展出很深的交誼,他們除了有生意上的合作外,女孩的母親甚至承諾,如果女孩願意,她可以嫁到這個家族以姻親來讓兩個家族更親近。

所以女孩十歲的時候,第一次來到南方島國接受對方的款待,同時也表達她對於對方的感謝,同時也對南方島國的中藥產生很大的興趣。

出面招待她的是一對比她稍大的孿生兄弟,兩位兄弟都被家人交代要盡力討好女孩,原本不情願的兄弟卻在見到女孩之後都喜歡上她,鎮日跟在她身邊獻殷勤,對於她的任何要求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於是當女孩說想參觀製藥過程,兄弟便瞞著大人偷偷帶她參觀工廠。

也是在那個工廠,女孩知道當初治好她的病的藥是怎麼來的。

她看到許多妖怪被當成牲畜一樣,甚至更過分的是牠們完全被奪去自由,許多妖怪從剛出生就被圈養起來,等長大便被緊緊用鐵條圈住,牠們連轉動身子的基本空間都沒有,女孩從來都沒看過這麼悲慘的生物。

這些妖怪,許多受不了這種痛苦,咬斷舌頭求死。但死亡對妖怪來說來的不易,就算是舌頭斷了、血流過劇,牠們仍是得不到牠們想要的自由。

每幾天都會有人來收割牠們的肝、膽,斬斷牠們的角、拔去牠們的牙,牠們比菜板上的魚還不如,菜板上的魚一刀便能得個痛快,牠們卻是得受上數十年的折磨,就算快死去了,人類還是有辦法延續牠們的生命,榨乾牠們最後的價值。

女孩捧著猴妖的臉哭了,猴妖卻只是神情漠然,目光像是穿越了她落到很遙遠的地方。

原來女孩的健康是由褫奪這些妖怪的自由所換來的,原來她的生命是建築在牠們的痛苦之上。女孩的眼中映入這些妖怪麻木的眸子,她的小手扳不動鐵鑄的鐵條。於是她哭求兄弟們還這些妖怪自由,卻被兄弟摀著嘴巴拖出工寮外,怯弱的兄弟懇求她不能告訴大人們她知道這個秘密。

小女孩的身體被治好了,但心裡卻多出個很深很深的傷,她永遠記得牠們那幾近麻木的眼睛。但是她知道自己就是再痛苦,也沒有這些妖怪所受的傷一分一毫的深。

她回到京都,將整件事情告訴她的母親並懇求她的幫助。

女孩知道,母親雖然嚴厲卻是個睿智的女人,她相信母親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她也只能從母親身上尋求協助。

「市子醬,」她的母親嘆氣:「妳每天吃的魚肉,不都是殺死畜生後得到的食物嗎?這些妖怪也是畜生,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今天我們比牠們強,所以牠們任我們魚肉,如果明天牠們比我們強大,那便是我們得屈服於牠們。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簡單。」

「母親,可這樣是不對的!如果這麼說,那母親妳比我強,為什麼不將我吃掉?」

「我幹嘛吃妳,妳以為妳很好吃嗎?」女人搖頭:「如果妳再這麼吵這些無謂的問題,我早知道就在妳出生時將妳掐死算了。」

「母親!我是妳的女兒,所以妳疼愛我,在我生病時為我找藥。將心比心,這些妖怪也有父母、也會有女兒的,拜託妳……」

女人煩躁地截斷她的話:「如果沒有牠們就沒有能治好妳的藥。如果將他們放了,其他像妳一樣生病的小孩和大人怎麼辦,妳能不能也將心比心,想一想那些受病痛折磨的人?妳應該還記得小時候生病有多痛苦吧?還有很多人比妳更痛苦,所以這些妖怪所受的苦是必要的。」

她續道:「不只是這些妖怪,妳的生命是靠更多生命所維持的,所以妳應該要思考的,是怎樣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浪費這樣得來不易的生命。」

「母親!我寧願死掉也不想用牠們的命來換!」她倔強地咬著嘴唇。

「妳還活著,妳應該要感謝這點,除此之外想做些什麼不必要的事情都是在浪費妳珍貴的生命。」女人獨斷地替話題打下句號。

小女孩恨自己如此弱小,她的心裡有了願望,她終於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小女孩就懷抱著某個願望,慢慢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水亮的眼睛像是藏了很多憂鬱的星星,她的微笑脆弱而柔軟,一個微笑便能夠溶化最堅硬的心。

她努力地將中文學好,興趣是登山和唱歌,她的母親任由她學習任何想學習的一切,也任由她每年放假都往台灣跑,台南友家將她當成內訂媳婦一樣地招待她,而友家的兄弟都愛慕她並待她如自家姊妹。

所以當她剛滿十八歲,台南友家的兄弟來到京都提親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友家兄長的求婚,眾人對此發展都不感意外。

訂婚宴過後,她單獨爬山卻失聯,搜山隊找了許多天都找不到失蹤的異國女人,未婚夫的家族急的團團轉,誰不知道這本來是她預備好的劇本。

她原本計畫好在登山途中「失蹤」,其實是獨自在山裡和搜救人員玩捉迷藏,一面留下線索造成她被妖怪綁架的假象。兩周後一封她早預備好的綁架信連同訂婚戒指會被寄到未婚夫手上,只有當他們將捉起來的妖怪放走,他們才會將人質放回。

很天真的計畫,但她捉著髮腳想了很多個夜晚,雖然對不起辛苦的救難隊山友們,而且她知道自己利用了未婚夫對自己的愛戀,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如何解救那些可憐的妖怪。她決定會用剩下的一輩子回饋未婚夫的愛,儘管她只將他當成兄長一樣。

但計畫總是敢不上變化,原本假綁票便成真綁票,她在登山途中突然便騰空而飛,像是有人用手拉住她的背包將她帶下縱深數十尺的山谷谷底。

等她落在林中潮濕的厚落葉地上時,四顧無人,她暗暗嘆了口氣。

她從一同登山過的山友口中聽過這樣的故事--曾經有登山客在中午時分從南峰登上玉山,透過攝影機卻看到有人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朝他奔來,一抬頭卻又不見人影;也有人在攀登的途中被人抓著騰空飛下幾十米的深谷底,最後在林間迷路的很長的時間才被救援隊發現。

沒想到這麼希有的事情竟讓她遇到了,接下來就算她試圖走出深林,也會發現自己在原地打轉,這就是傳說中「魔神仔」的捉弄。

但她就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妖怪做的。

她也不走了,將登山背包丟在地上,朗聲說了一個名字以及和她未婚夫的家族名稱。

「我是他的未婚妻。」

她平靜地說道,話一出口整個樹林便不安分地簌簌發響,陰影中浮出許多雙發光的眼睛。

「我知道你們是妖怪,我也知道我未婚夫的家族捉走了你們的親人……我這次來是……」

驀地樹林裡一聲低吼,黑影從樹叢中竄出將她一把撲倒,爪子深深地陷入她的肩膀裡。

她倒在地上不吭聲地咬著牙,平靜地看著一張因憤怒而皺起的獸臉,一口利齒白晃晃地晃動。

陸續有許多黑影從樹叢中出現,圍在他們身旁居高臨下地怒視她,正當她以為自己會被憤怒的爪子和牙齒撕裂的時候,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卻救了她。

「先帶回去村裡,這裡離山道太近。」

她便被壓著她的黑影重重一掌給打暈了。

等她醒來,頭痛的像會裂開一樣,手腳都被麻繩給緊緊綁住。

又是那道慵懶的嗓音:「水?」

她艱難地點點頭,男人的手扶著她的後頸讓她喝水。

「衍的親人也被抓走了,所以他出手重了點,還好妳的頭沒有被打碎。」

等她喝完水,他才問:「說吧,妳的目的是?妳是那些人的餌嗎?就算不是,這裡想要將妳咬碎洩憤的妖很多,等妳交代完後事我就會讓人拖妳出去,讓大家都能咬上一口,我會再讓人將妳的屍體送回妳老公家。」

「是未婚夫。」她糾正,雙瞳晶亮亮地看著他:「你想怎樣都可以,但是能不能等個兩周?」

「呵!還敢討價還價?妳知道自己的處境嗎?」

「我得說你們很笨。」她露出小小的笑窩:「你們應該先將我留下來,然後寄封綁架信給我未婚夫的家族,要他們將你們的親人放回。」

「他們不會放的。」

「如果不放,那第一周就先寄一根手指頭、第二週寄一雙手、第三周將我的頭砍下給他們確認身分,剩下的部分要怎麼咬怎麼啃都可以,就是煮來吃都沒有問題。」

男人沉默了,上上下下地審視她許久,少女這才有機會好好看清楚眼前這個人。

這是個眉清目秀、微有病容的年輕人,他的膚色白中帶著暗青的顏色,乍看下肌理彷彿以某種玉石雕成,他的眼睛是很深的墨綠色,唇紅的如會滴出血來,少女第一個念頭便是小白臉這三個字,還暗暗替他取了個綽號小白。

「妳在拖時間嗎?」

「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先將我殺掉,但是不能將我的屍體交回去,隨地埋起就好。然後等個兩周,或許你們的親人就會被放回。」

「我沒有親人。」男人終於露出微笑:「我是天生天養的玉石精,和外面的妖怪不同。」

少女張了張嘴,又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下。她又想了一會兒才道:「將我交給外面的妖怪,讓我跟他們說。」

「不用了,」男人站起,背著光神情不明:「我是他們的頭頭,我來做決定。」

她被留在屋子裡,捆的像顆粽子,鼻端聞到稻草和某種藥草的味道。她睡到半夜被冷得簌簌發抖,白天則是口乾舌燥肚子餓的發出鳴聲,連續兩天卻一直都沒有人出現。

她像是被所有人和妖怪都給遺忘了,山裡白天靜到讓人發慌,晚上又會有奇怪的野獸叫聲,她越來越感絕望,直到她餓到頭昏腦脹時卻出現了幻覺。

門後探出一顆小小的頭顱,那是個小孩子的大頭,小孩約莫三四歲大,抱著一串跟他的頭一樣大的香蕉搖搖擺擺地向她走來,將香蕉丟在她面前,變成隻小兔子便跳了出去,繼續躲在門外偷看她。

她苦笑,眼淚卻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明明就不傷心,為什麼淚水就是止不住。

朦朧的淚眼中,她似乎看到小兔子靠了過來,溫暖的小鼻子嗅了嗅她臉上的淚水,兔毛蹭在臉上的溫度讓她的淚掉得更兇了。

本來就已經半脫水,這麼一哭更是頭昏腦脹,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她感到手腳被綁住的地方沒有那麼痛了。等她醒來,她發現身上的繩索都已經被解開,而且她正睡在草編的床上還蓋著溫暖的被子,只不過手掌碰到一片冰涼的肌膚貼得很近,一張開眼她便被一張放大的臉嚇到從床上跳起,腳底發出一串響亮的叮噹聲。

「你你你、你沒穿衣服!」她一面尖叫一面檢查自己身上的衣服。

男人張開倦眼一縫,朦朧睡眼流露出某種讓人臉紅的艷。

「兩天沒吃飯,一大早就這麼有精神?」男人閉眼,鼻息細細地又睡了過去。

很好,她的臉滾燙,她終於知道妖艷這個詞怎麼來的。

至少她身上的衣服還很完整,但為什麼她會和這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還有這個人似乎有裸睡的習慣,她嚇的將被子踢到他身上,卻又引起一陣鈴鐺響動。

她這才發現右腳上綁著一串鈴鐺,她用手扯了扯卻拉不下來。

又累又餓又受到驚嚇,她火氣一上來便豁出去了,抓起男人就開始搖晃:「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快給我個解釋!」

男人被她搖了半天終於醒了,這才打著哈欠慢吞吞地解釋情況。

「我查過了,你未婚夫的家族現在正大舉在搜山,呵,妳似乎真的對他們很重要,看妳未婚夫著急的像隻火上的螞蟻一樣,真有趣。」

她心虛地偏開眼睛。

「所以我決定暫時相信妳的話,先讓妳在這裡待個兩周邊觀察情況,如果我確定妳沒有說謊的話再來行動,但這期間如果讓我知道妳騙了我們,我就親手將妳殺掉。」

「所以腳上的鈴鐺?」

「如果妳想逃跑我馬上就會知道。」

「我才不會逃跑呢。」她不滿地咕噥。

「就這樣,那我可以繼續睡嗎?」他又是一個大哈欠,往後躺下便又要睡去。

「等等!」她又將他當桿麵棒地搖:「先不要睡!為什麼我會跟你睡在……睡在……」

「睡在同一張床嗎?」他笑了笑:「跟村人解釋太麻煩了,妖怪嘛思維就是一條線,所以我告訴大家妳是我的押寨夫人,這樣會減少很多麻煩……」

她無言地看著他,手一鬆就讓他繼續睡覺。她原本早就做好死亡的準備,名譽什麼的相較下就沒得計較,更何況她本來就不是會在這種小事上糾結的女人。

她跳下木床,每走一步腳上的鈴鐺就清脆地響。

她剛出木屋,就看到先前看到的小孩正在門口玩,一看到她便又抱著一串香蕉搖搖晃晃地走來,這次她伸手接下了小孩的禮物。

這是個在森林中開闊出的一個小村落,她在村子裡繞了一圈,化成人型的村民紛紛對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她受寵若驚,過了好幾天才弄懂為什麼妖怪對她的態度大轉變。

「妳現在是頭頭的媳婦,我們要叫妳一聲大嫂呢!」衍,先前差點打死她的熊妖爽朗地笑道。

「可是,我原本是那個人的未婚妻……」她這才發現妖怪的思維果真如小白說的單純。

「但已經不是了……對吧?」熊妖歪著頭看她:「妳不是都和頭兒睡過了,已經算是我們的人了?」

她只能紅著臉隨便應了幾聲,任由整個村子的人叫她「大嫂」,一面在肚子裡咒罵那個在名節上吃她豆腐的人。

她很快便喜歡上這個與世隔絕的妖怪村,村子闢出幾畝田地,養了些家畜在村裡亂跑。沒有電氣,村裡維持著古早的生活方式,卻是老人和小孩居多,大多村民都是無法正常維持人型的妖怪,年輕的妖怪總是往村外跑,這點不管在人類或是妖怪的村鎮裡都是一樣的。

如果不看村民不時多出兩根角或是一根尾巴以及身上的獸紋,這個村子就像是普通的人類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犬相鳴--不,這個村子是沒有狗的,貓妖倒是不少。

村民也喜歡這位容易親近的人類少女。儘管她是人類,身上卻有他們的氣味,而且她的個性不似外面的人類那樣奸狡,也不像人類女人那樣嬌弱。她喜歡孩子,村裡的孩子也愛圍著她轉,她走路時叮啷叮啷的,步伐輕快的像是舞蹈,孩子們喜歡跟著她隔山對歌,也喜歡陪著她在山裡亂跑亂轉。

少女慢慢知道村子的歷史,這是由小白建立的村落,也是受迫害妖族的一塊淨土。小白為了從人類手上救下妖族受了舊傷一直不好,偶爾夜半聽到他背對著她悶在被子裡的咳嗽聲,心頭就會驀然糾緊。

總說計畫趕不上變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妖怪頭子。

小白一直在注意家族的動向,從少女到村落後的第三周,第一批妖怪被放回山林,這批妖怪大多都是其他村落的妖怪。不久,第二批被放回,他們村落的妖怪熱烈地擁抱歸來的同伴,同一時間,小白也準備遷村,就怕會被人類循著回歸者的步跡找上門。

他當晚向少女求婚,要求她跟著他們一起建立新的村落。少女眼中含著淚抱緊了他,當晚便將身子給了他。

但沒過兩天,她便偷偷拿出當初帶來的登山包,將腳上的鈴鐺用布緊緊包住,悄然下了山。

少女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她必須回去,要不然嚴厲的報復恐怕會落在這些無辜妖怪的身上。

儘管在山裡和妖族一起生活、和小白一起過餘生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但人生最珍貴的東西需要一些犧牲來保護,她已經長成一位堅強的女人,她決心要拋棄一切只為守護村子的寧靜。

她花了幾天穿過密林,等她回到山腳下時身上已傷痕累累,但沒有人知道她的心比身體更痛,她親自硬生生的刨掉一塊心頭上的肉。

她的未婚夫一見到她便抱緊了她,渾然沒注意到她的眼睛裡只剩下失落的哀傷。

她休養了很久,直到她被發現有了身孕。

■ ■

「然後呢?」

「我母親拼死拼活地將我生下來,她很清楚她一個人做不到,便寫信懇求我外婆來幫她渡過家族裡的明槍暗箭。」

「你、你母親?」

「是的,那位少女就是我的母親,而且我也不是母親被妖怪污辱後的結果,他們原本是相愛的。」

「我的母親懷著我的時候,她希望將我養育成能夠幫助妖怪的人,她將期待與願望都放在我的身上……當我讀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想我聽到她的嘆息、也感覺到她的擁抱。」

他終於知道了,他的出生不是人與妖的悲劇,而是父母相愛必然的結果。

百目閉上眼睛,女童的小手將他遮住半張臉的圍巾解開,露出玉石化的下巴及頸子,那是他初次妖化後一直退不了的身體變化。此時,他感到心底有塊冰封的角落緩緩融化,身體僵硬的部分也漸漸變的柔軟。

百目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也就是這時候他決定了,他會陪著這個女孩直到盡頭,他願意再一次相信親緣也想要有個家。他想替自己的父母過足他們沒有能夠受用的天倫之樂。

但就當他剛遞出收養申請時,一直都沒有出現的警察卻突然敲響了他的門,告訴他鄰居抗議外國人家裡藏了來歷不明的小孩。警察發現女童身上有遭受到長期受到虐待的痕跡,不管他的辯解便將女孩跟他隔離。

他後來花了大半年才爭取到女童的領養資格,文姬和他一樣都是不被人類接受的異類,他決定不會再讓他的女兒承受不該承受的歧視與痛苦。

「這就是我的過去。」百目看進秋茗泛紅的眼睛問:「所以,妳的回答呢?」

秋茗呆住整整一分鐘,這才突然大叫一聲:「糟糕!我帶來的工作還沒做!會趕不上死線的!」

百目挑眉,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門鈴卻響了。

「我、我去開門!」

秋茗跳起往外跑,百目在她身後無奈地苦笑一聲。

■ ■

這四個月來,單慈一直都很忙碌。

先前任性請了太長的假,過年忙碌期間她便忙到連日期都快記不清了,好不容易新年後有一周假期,她卻又被父母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家相親。

見不到面的時候,思念反而跟著孤寂糾結在心底很深的地方,她無時無刻沒有想著百目,就連在飛機上端著完美的笑為客人服務的時候,她的心早就飛到很遠的地方。

她的心裡裝不下其他男子,所以相親的時候她連對方的臉都記不起來,即使相親對象也加入追求者的行列,她也只記的得那個不是那麼熟悉的男人。

安涒說,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在戀愛,女人會在戀愛的時候突然便綻放成艷麗的花朵,單慈那成熟中又流露些許哀傷的眼神就是女人看到也會心疼。

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喜歡那個人,想著他的時候心會沉甸甸的、像是裝了太多石頭一樣,但頭腦卻會空蕩蕩的,轉來轉去只有那個人的眼和那個人的笑。

於是她抽著空檔的時候給他寫了很多信,像是日記一樣將她所有的喜悅和哀傷都記錄下來,她就是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心情和思念,每周寄出去都是厚重的一疊信,卻怎麼也表達不了她心中的一丁點情感。

就算不能到他身邊,單慈總覺得自己的心早就留在京都未曾離開,她每次將那一大疊信寄出去的時候,她覺得像是她將自己撕碎成一片片投往他所在的地方。

安涒很擔心她,覺得她陷的太深,但感情不就是這樣一回事?沒有理性,就像老人家常說的,或許她曾經欠了他太多的感情債,今生相見換她得還債。

她不知道,當他收到那些信的時候,當他讀著她的心情時,他會不會有一絲絲同理的感覺?他是否會多了解她一點,他能懂得她的感受嗎?她總是翹首等著他的回信,就算在機場等班機的時候她也總會打電話問家裡有沒有她的來信,但期盼總是落空。

她時常在成田機場裡對著西方發呆,明明她每個月得在成田機場停留許多次,明明和他在同一個國家裡,她卻只能隔著幾百公里的距離猜想他現在過得如何?猜想他到底有沒有接到她的信,還記得她這個人嗎?

等待的時間總是很痛苦,有時候安涒會拉她出去喝個爛醉,但等她醒了,她還是一樣思念那個人,時常希望自己有他的電話,隔了這麼遠的距離,只要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也好。

終於能夠請一兩周的假,她這次連家人都沒有告知就直接飛到大阪轉車到京都。

但隨著她越來越接近百目的家,她就越來越緊張,手心因緊張而冰冷,一整天未進食物的胃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揪住。

她不想再等了,她這次一定要一個答案。

她是怎樣從京都駅到百目家門口,她實在記不清了,臨要敲門她卻遲疑了很久,最後咬著唇鼓起勇氣按響了門鈴,來開門的卻是一位陌生女人。

女人穿著套裝、帶著無趣的黑框眼鏡,一臉迷糊,看起來卻是年紀比她還小。

「妳是?」

「我是……」她愣了愣,只能苦澀地用日文擠出幾個字:「同、同鄉,百目先生的同鄉。」

「啊!那趕快進來!」那個女人熱情地牽著她的手腕入門:「百目很少有同鄉的朋友來訪呢!真是稀客!」

她跟著女人穿過前庭,剛要進玄關時單慈小心翼翼地問了:「請問妳是百目的朋友嗎?」

牽著她的女人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壓回滑下的眼鏡:「可以說是朋友啦……」

但這時候單慈已經看到站在門口的百目,她扯出一個美麗淒涼的微笑,眼眶一紅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她走過去摟住他的脖子開始哭。

秋茗睜大了眼睛,百目無奈地讓女人抱著他哭,單慈越哭越是傷心,像是要將幾個月的思念都化成淚水,一但決堤便再也止不住這份埋藏過久的想念。

故事結束、盞茶已涼,窗外風雨欲來。

【過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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