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6

文字姬--靈魂

晨光從紙窗門透進,將天花板染上鏽藍。

天才微亮一角她便醒了。單慈看著陌生的天花板,被褥上有剛曬過太陽的氣味,她本來就知道百目是個細心的男人,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到現在仍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昨夜也不知道怎麼會情緒失控,抓著百目哭了大半個晚上。又她這趟決定的太倉促,還沒有預先訂旅館便殺過來了,沒注意到快到櫻花的季節京都是一房難求,百目只得讓她暫時住下。

她雖然注意到百目的眼神很無奈,但是她就是得孤注一擲,她總覺得如果再繼續拖下去就沒有機會了。

她起身,赤腳踏上冰涼的榻榻米上,推開門從玄廊走進客廳。上回離開的時候,屋子像是被龍捲風颳過一樣,現在又回到熟悉的模樣,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這個屋子裏的氣息很舒服,那是一個家該有的味道。

房子的樑柱都是烏木,牆則是被漆成米白,上面偶有幾個髒髒的小手印,客廳的書牆上滿滿的書透著熟悉的書香,這是百目和文姬身上沾染的很深的氣味。

她的手指在書脊上劃過,一路看過去都是日文書她便連將書抽出的欲望也沒有,最後指尖停在熟悉的名字上,那是一系列同一作者的妖怪誌。

作者名為「文字姬」,她曾經讀過一兩本在機場買的文字姬小說,都是筆觸溫暖的故事,可惜單慈不相信妖怪也不相信有鬼神,於是這些和她的生活沒有交集的故事對她沒有太大的意義。

她抽出其中一本最近才出版的小說,那本書的封面有一片豐美的森林和一群正在飲酒高歌的人馬,書名叫作「迷霧森林」。這本亦是文字姬唯一的一本架空小說,書的厚度可以拿來砸人當武器,而且開放性結局讓讀者們紛紛猜測之後應該會有第二集。

單慈突然感到很好奇。她回到房裡取出行李裡的小筆電,這是她這趟出來前因購買飛機票意外抽獎得到的禮物。據說是新開發的新型筆電,附帶3G網路的上網功能以及電子書功能,這部筆電裡的電子書庫很強大,只可惜都是日文書居多。

她打開電腦,在搜尋引擎裡打進迷霧森林的書名,她瀏覽了一會才找到相關新聞。新聞裡指出,文字姬的編輯曾經發出聲明,迷霧森林將不會有第二部。

這個聲明引發很多猜測和討論,但出版社和編輯都不再發表聲明澄清這些謠言,唯一可信的便是總編在推特一次不小心口快說了迷霧森林續曲和另一部小說嚴重撞梗所以撤掉不出,想當然引起鐵桿讀者的憤怒,但隔天總編將推特文刪掉裝死,讀者只能猜測究竟和哪本書撞梗,幾乎所有近期出版的小說都被找出來比對。

原來這本小說背後還有這些錯綜複雜的內幕。單慈也很好奇故事的後續,只可惜她的好奇心實在不多,她將電腦關上後便將這些新聞拋在後頭。

回到客廳,她正要將取出的書放回書架上時卻意外發現書架內側、這本小書後面藏著一個書匣。

她困惑地將書匣取出,畢竟百目向來都細心,這麼粗心的藏書方式不是他的習慣。但她很快便知道為什麼百目不擔心其他人閱讀,一來這是本佛典,二來佛典是以繁體中文寫成。

她翻了兩頁困惑更盛,這時卻聽到後廊有開門的聲響讓她忙將小說塞回書架上,又將那個不大的書匣塞在衣服底下藏好。

門口探出個小小頭顱又很快縮回去。這次回來,文姬一看到她便躲的不見人影。她行李裡的娃娃和童書都無用武之地,像是家裡進來一位瘟神一樣,單慈對自己如此不受這孩子歡迎只能苦笑。

總是要跟她培養好關係的,但文姬看到她就躲,她也不知道怎麼去接近這個女童。她得承認自己還是未能克服不敢注視她臉孔的心結,但是她已經下定決心要試著去正視她,只要女童肯給她機會。

但此時衣服底下藏著那個書匣,或許是心虛的關係,她也不願追上去嘗試接近文姬。她退了兩步想回房間的時候,身後一把清越的嗓音卻驚得她險些摔落藏著的書匣。

「單小姐,昨夜睡得好嗎?」

她轉身,百目站在門框邊攏袖微笑,嗓音滲入些許剛睡醒的慵懶。

「睡、睡得很好!」她小小地退了一步,露出一抹尷尬的微笑。

「等會早餐後我和文姬會去按摩院,妳要出去走走嗎?」

「我、我可以待在這裡等你們回來嗎?我、我有點累。」

「抱歉屋子裡頗雜亂,我回來有時間再做打理,希望客人不會介意。」

「我、我可以幫忙打掃……」

「不好讓客人做這些雜務,所以等我們回來前,請不要移動屋子裡的東西。」

單慈想了一會才聽懂百目的意思。就說京都人說話都要拐幾個彎才出口,他的意思是要她不要動屋子裡的東西。長住京都的百目對她如此疏離,單慈頓時感到有些失落。

「我、我等你們。」她慢慢往客房的方向退去:「那、我先去梳洗。」

女人一離開客廳,玲子便從沙發上跳到地面。

「這個阿姨好漂亮喔!」她笑瞇瞇地拉扯百目的袖腳:「她比那個長相普通又不會打扮的女人更適合當你老婆喔!」

「不過叔叔還是比她好看,如果脾氣不要這麼壞就好了。」

百目不理會她逕自進了廚房,玲子氣的一跺腳便跟了上去。

「叔叔,你的那些小蜘蛛欺負我!」她哭訴:「他們用網把我困住!」

「妳這不是跑出來了嗎?」

「可是……可是……」她委屈地扁扁小嘴:「太過份了,你們就只會欺負我一個小女生。」

「妳都已經死了,去投胎吧。」

「我沒辦法……」

百目停步轉身,溫和地看著她:「我說過,妳只要答應一聲,我可以幫妳的。」

小女孩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眼中有淚。

「太過份了!為什麼叔叔一直要趕我走?」

「只是送妳該去的地方。」

「這不是趕我是什麼?我好不容易出來!好不容易有人陪我說話陪我玩!叔叔我討厭你!明明我就比她可愛!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卻喜歡那個假人?」她抓著裙角尖叫。

「呵,隨便妳。什麼時候想離開了再叫我一聲。」

他到廚房準備早餐,玲子氣的大滴大滴的眼淚滑下面頰,恨恨地瞪著那個男人的背影。

太過份了!她何曾受過這樣被忽略、無視的待遇?

玲子一直、一直、一直都是最重要的。

她不管想要什麼,爸爸都會幫她買到,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相信爸爸也會想辦法為她摘下。

因為她生病了,因為她很可憐,所以全世界都應該對她好,所有的人都應該像她爸爸一樣愛她。

而且明明她就可愛多了,為什麼這個屋子裡的人都喜歡那個失敗的複製品?她的靈魂比那個複製品的完整多了,那個複製品連靈魂都是偷取自她,那個叔叔難道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想要進入輪迴,他心愛的女孩將會失去什麼?

如果可以,她想報復性地答應他的提問,只可惜她知道這個叔叔不是開玩笑的,他真的會將她失去的部分毫不猶豫的還給她,儘管那是他寶貝女兒最重要的靈魂。

好不容易自由了,她還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才不要遂了這個壞叔叔的意!

可是,實在很不甘願,為什麼她的複製品能夠擁有所有一切她該擁有的東西?明明她才是真的玲子,那個生化人連靈魂都是佔用她失落的靈魂碎片,就是因為她,玲子才出不了那個傾圮的庭院。

為什麼那個生化人要占用她的人生?這是她該擁有的父愛、這是她該擁有的家庭,她憑什麼偷了她的細胞、她的靈魂,然後又偷了她的人生。

最可惡的是,她擁有玲子沒有的身體--可以被擁抱、可以吃得到東西、可以睡覺也可以做夢。

自從成為幽靈後,玲子才發現有個身體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事。為什麼當時那麼討厭自己因病而破破爛爛的身體,早知道身體那麼珍貴就該好好珍惜。

可惜後悔已經太晚了。

更讓她生氣的是,生化人的身體明明就是屬於她的,那位叔叔不知道動了什麼手腳,她想附身在那具身體上卻做不到。

太過份了!太討厭了!為什麼這一切都不如她的意?

她討厭這個家、討厭那對父女、討厭那些噁心的蜘蛛!

■ ■

櫻花的季節就要開始,京都在三月初便湧入大量的旅客,旅客中除了人類還有許多妖怪觀光客,百目的業務因這些妖怪口耳相傳而多了許多預期外的預約。

許多客戶都是得罪不得的大妖,於是他只得將原本的周休兩日都變成工作日,決定先撐過前幾週再說,三月底則是排了兩週休館日,他決定安排一個長途的家庭旅遊計畫。

忙碌的時候事情總特別多,當百目帶著文姬到按摩院時,鹿編輯也帶著一堆畫稿來攔截他,他們才看了幾張畫稿便來了第一位客人,秋茗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百目回去工作,一個人繼續對著圖稿皺眉。

她挑了幾張畫稿,拿了紙張紀錄畫稿上和原文拖節的細部,這次的繪師不熟文姬的故事,幾次電郵往來她看畫稿總能挑出一堆毛病,而繪師也快被她的龜毛弄到抓狂。

她拿著新畫稿眉頭皺得更緊,這張畫稿已經糾正過三回了還是錯在同樣的地方,她開始思考是不是她先前的郵件內容交代不清楚。

文姬在一旁安靜地讀書,滿懷鬱悶的秋茗將圖丟在一旁便蹭過去抱緊了她。

「文醬,妳爸爸要我嫁給他。妳說好嗎?」

「如果妳說好……那我就嫁過去當妳的媽媽,可是如果妳沒有意見的話,那就讓我再想想看好了。」

她想到昨天深夜離開時,儘管百目有同鄉的朋友拜訪,他還是按照往例打了電話叫計程車,將她送到社區外的路口等車。

等車的時候,她腦中晃過一個讓她驀然驚恐的問題。

「上次你給我的那個鈴鐺手環,該不會是你母親的……」

「是的,是我母親的遺物,或者說是我父母的定情物也無誤。」百目笑吟吟地看著她:「小迷糊,沒有弄丟吧?」

「沒有……」秋茗心虛地低下頭,她不知道此物的珍貴,第一次戴過就不知道塞到屋裡的哪個角落。

好尷尬,她只能低著頭看著腳尖暗地埋怨計程車來的遲,直到百目打破沉默。

「斑比,除了當編輯以外,妳原本還有其他的願望嗎?」

願望嗎?她很快便答了。

「我想拿一個長假,跟隨我祖先白鹿的足跡,從海港一路走到奈良。」

「那就走吧。這個月底我們就趁著櫻花時節,我和文姬陪妳一起走。」

「咦?」

「妳也不急著回答我的問題,反正都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我不介意再花個十來天培養感情。」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秋茗對他語氣中那股「我就是有時間陪妳耗」的意味讓她頭皮發麻。

「月底我請不了假,同事們賞櫻會都決定了……」

「小問題啦,我寫封信給妳的總編,問題就解決了。就說「文字姬出外取材,需要責任編輯陪同」這樣好了。」

男人爽快地一拍掌便定案了,小編就是知道這男人真的會這麼作,想當初他就是用這招強迫她當導遊領他們遊鹿丘。

「一起走吧。」百目看著她的眼瞳又深又亮,她卻無法爽快地答應。

秋茗苦著臉,她總覺得如果將一切都豁出去,直接答應下婚約說不定還輕鬆點。

但是她還是下不了決定。

奈良鹿的壽命不長,但是鹿精後代的他們卻能活很長的時間,她實在很難想像自己二十多歲就嫁給人類,然後生下一窩調皮搗蛋的小鹿。不!光用想像的就很恐怖,她還想自由幾十年,她現在只想當文姬的責任編輯,僅此而已。

她嘆了口氣,伸手環住懷中柔軟的小人兒。

「文姬,我一直都欠妳一個道歉,」她將頭悶在文姬的髮隙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一開始她只是喜歡文姬身上文字的味道,但是當這份直覺上的喜好轉變成更深的羈絆時,她對於文姬的愛就越來越貪心,她希望文姬也對她有相對應的情感。

然而當她擁抱文姬的時候,她總覺得文姬的心在很遠的地方。文姬總是在放空、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遺忘她,而她又是個情感遲鈍的妖怪,於是她不由自主地測試文姬的反應,一遍又一遍。

她討厭不信任文姬的自己,但是她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打自心底地懷疑起文姬的情感。

所以當那個叫川輝的男人告訴她文姬的反應只是她情感的投射的時候,她一下子便相信了。現在回想起來,她實在是全世界最笨的女人,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當文姬的母親的資格,這也是她會如此遲疑的主要原因。

小手拍上她的背,秋茗頓時覺得鼻子有點酸。

「阿姨,」驀地一隻小手怯怯地搖了搖她的手臂:「阿姨妳都沒看到我。」

「玲子!」她這時才發現玲子就在身旁,她竟然沒有注意到玲子也跟著百目一起來。

「阿姨,妳上次答應我的黑柄扇子呢?現在就去買給玲子好嗎?」她伸手抱住秋茗的脖子甜甜地撒著嬌:「玲子最愛阿姨了,只有阿姨肯對玲子好。」

「玲子。」秋茗終於下定決心,抱緊了懷中的小人兒退了一步。

「阿姨?」玲子仰頭看她,歪著頭像隻困惑的小鳥。

「玲子,我不是妳的父親或是母親,妳的父親很愛妳,為什麼妳不肯見他?」

「我帶妳去見妳的父親,讓你們將話說開,好嗎?」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

「嘻嘻,阿姨說的好簡單,原來妳也只要這個假的生化人而不要我。妳和叔叔都是壞人,我討厭你們!」

「玲子,妳不能永遠都在我們身邊,妳遲早要成佛的。」(註)

「阿姨,我不完整,除非拿回我失去的另一半靈魂,要不然我沒有辦法成佛。」

「我在那個院子裡待了好久好久。爸爸常常過來,可是我就是在他眼前他也看不到我,所以我對爸爸很生氣。」

她對爸爸好生氣,爸爸曾說過無論如何都會滿足她的願望,為什麼看到她卻假裝看不見。她當時還太小,對爸爸越來越生氣,甚至後來他來到小屋她都會氣得跑到院子裡不想看他。

而且爸爸不幫她澆水、不幫她餵魚,她一天天看到院子蕭條下去、心愛的鯉魚死掉爛在池塘底,她就對爸爸更加生氣。

她覺得被爸爸遺棄了,爸爸不再說故事給她聽、不再聽她撒嬌、不再為她帶來可愛的玩偶。爸爸只會對著空房子唉聲嘆氣,卻不管她一個人總是很寂寞,她討厭這樣的爸爸。

「一個人在那個乾掉的院子裡好孤單,晚上一個人好害怕,時常有腳步聲在門外走來走去的,有幾個晚上有黑色的影子想要進門。」

「那黑色的影子本來是來帶我走的,可是他說我不完整,所以他沒有辦法帶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抬起潔白的小臉露出微笑:「阿姨,妳可以幫我將我失去的另一半靈魂取回來嗎?」

秋茗一愣,不解地看著她。

「假人怎麼會有靈魂呢?阿姨難道不會懷疑,她的靈魂是從哪裡來的。」她伸指指向文姬,孩子的笑容滲進一絲殘酷:「我有一部分的靈魂在她身體裡頭,所以她的靈魂也是假的,那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我的喔。」

「所以啊,阿姨,如果要我成佛的話,那就將我的靈魂還我,要不然我不完整是無法成佛的喔!」

秋茗瞪大了眼,將文姬抱得更緊。

「百目知道嗎?」

玲子恨恨地咬牙道:「叔叔很早就知道了……哼!他只會欺負小孩子。」

「阿姨,妳可以將我的靈魂還給我,然後帶我去找我的爸爸,玲子就不會再煩妳。或者妳可以對我好一點,幫我買把黑柄的扇子,把我當成妳的女兒,讓我跟著你們一起生活。」

「阿姨,妳選哪個呢?」玲子仰頭看她。

「我……」

「她什麼都不選,然後我會帶妳去見妳的父親。」

卻是百目到了休息時間,一出來就聽到小鬼在恐嚇秋茗,話說他家的小鹿只有他能夠欺負。

玲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便往內室的方向跑。

「百目,玲子說的是真的嗎?」

「她說了什麼?我剛剛才出來只聽到最後一句。」百目搖頭:「晚點再聊,我又有客人到了。」

百目進去內室後又忍不住探頭出來提醒她:「看妳的繪稿吧,先別鑽牛角尖,不要胡思亂想,要乖。」

「知道啦!」

■ ■

屋子裡空蕩蕩的,社區位置僻靜,就算已經日上中天屋裡仍是靜得連耳朵裡都有耳鳴聲。

單慈花了一整個早上將客廳裡散落地上的書收了收。這次回來,文姬仍是有邊讀邊亂丟書的壞習慣,百目寵著她,總是認命地像老媽子一樣跟在後頭收書。

忙完後她泡了壺茶,窩在客廳翻看百目的那本佛經。單慈的母親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她老被母親煩的一看到佛經便掉胃口,那些文言文就像外星語一樣難懂,沒想到現在竟然要閱讀這樣一本從來都不肯碰的書。

經書只有巴掌大,大小和厚度都讓單慈少了點翻閱的壓力,光想到母親那些像天書又厚的可以用來殺人的經書就讓她對佛典避之不及。

引起她的興趣的是,書裡夾著許多紙張做為筆記,紙張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是用中文寫成,最後在書封夾層裡還藏著一張地圖。她逐字看了幾張筆記,百目的字很好看但內容卻像是密碼文一樣難懂,她越看越是困惑。

最讓她感到有興趣的則是夾在書封中的一張地圖,她看了很久只猜的出這是大陸的某地的地圖,但地名卻怎麼也無法和她知道的任何一城鎮對上線。

她請示萬能的估狗大神後,她終於找到其中一個地名--那是某個古城的古地名,現在那裡已經是荒廢的小村鎮。其他地名則是從未聽聞過也在地圖上找不著,單慈決定有機會再問一問懂歷史的友人。

她想了想,便將所有的文件都用相機照下,這才將那些筆記小心折好放回,又將書匣放回書架後藏好。

看看時間,她才驚覺這時間已到傍晚時分,便用冰箱裡的材料作了一桌菜等著百目回家。

■ ■

秋茗嘆了口氣,要她不胡思亂想實在有點難度。

她氣悶地將畫稿挑出更多問題,等她回過神來才對著密密麻麻的待改事項苦笑,料想等週一繪者看到這張列表一定會氣到跳腳。

好不容易等百目下了班,回去百目居的路上秋茗這才想到問題。

「你的同鄉單慈桑是在台灣認識的嗎?好有氣質的女生喔!」她羨慕道。

「不是,是客人。」百目無奈地看著她,只能說這女人的遲鈍是爬蟲類級別的。

「客人?真好,在京都遇到客人而且還是同鄉,這也是種奇妙的緣分。」

百目挺無言。

等他們回到文字居,單慈已經做好了一整桌的菜,菜譜改良自最近幾個月的飛機餐。

「好香!好豐富!」秋茗覺得能娶到這樣的女人的男人實在太幸運了。

單慈站在桌邊端莊地微笑,秋茗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台灣的女人都如此優雅、賢慧。

日本料理著重材料新鮮調味很淡,秋茗何曾吃過道地的台灣料理,吃了幾口覺得好吃的想將舌頭都吞了。從前就聽說過台灣料理十分美味,她出版社的總編放假總愛往台灣跑,對於許多日本人而言,台灣之旅和美食之旅足可劃上等號。

她吃到說不出話來,百目卻不動聲色地下了逐客令。

「單小姐,妳打算待到什麼時候呢?需不需要我們幫忙找旅館?」

「我、我星期一就搬出去,以前曾住過的青年旅館或許有床位……」

秋茗忙道:「……那個,如果不介意我的公寓地方小,可以……」

話還未完,桌下就被百目踢了一腳,秋茗知道百目必不是無的放矢,只得噤聲低頭扒飯,不時替文姬夾菜和幫她擦掉黏在嘴邊的飯粒。

百目看她埋頭苦吃,便不時替她夾菜增加她的工作量,單慈看到這一幕一下子便明白了,她頓感食不下嚥,像是有什麼從心頭一路梗到喉嚨。

飯後百目泡了茶消食。實在是飯廳的氣氛太怪,文姬一吃飽飯便溜到客廳看書,秋茗也想跟在文姬後頭繞跑時卻被百目叫住。

「秋茗,我們不是有事情要討論?」

他對單慈道了聲歉:「實在很抱歉,介不介意讓我們單獨討論事情?」

「當然。」

單慈端著微笑退出,可惜空姐平時訓練的太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笑容有多苦澀。

等她離開後,百目先是慢吞吞地瞄了躲在角落偷聽的玲子一眼,又喝了口茶潤喉。

「說吧,玲子對妳說了什麼?」

「那個……文姬現在身體裡的靈魂是玲子的靈魂嗎?玲子是因為一部份靈魂在文姬的身體裡導致靈魂不全而無法成佛嗎?」

秋茗想起來了,文姬曾經在夜晚跑到院子裡看月亮,說是父親告訴過她關於輝夜姬的故事,但百目卻未曾說過這個故事,這應該是屬於玲子的記憶才是。

「玲子和文姬的情況並不是如妳所想的那樣。」

「那又是怎樣?」

「這麼比喻吧,原本有兩根蠟燭,左邊是紅蠟燭,右邊是白蠟燭。」百目做了個雙手握著東西的手勢:「一開始紅蠟燭有火燃燒,白蠟燭沒有火焰只是根蠟燭罷了。」

「然後,紅蠟燭傾斜將火傳給白蠟燭,於是白蠟燭也開始燃燒了,但紅蠟燭卻熄滅了。」

「妳能說,白蠟燭的火焰屬於紅蠟燭的嗎?或者白蠟燭奪走了紅蠟燭的火焰嗎?」百目搖搖頭:「應該說,紅蠟燭只是造成白蠟燭開始燃燒的因,白蠟燭燃燒是果,但白蠟燭卻不屬於紅蠟燭,包括蠟燭的火焰和熱度。」

「白蠟燭一旦開始燃燒,它便是獨自發光的存在。」

「還有妳可以責怪白蠟燭比紅蠟燭還要亮、燒得更熱烈嗎?」

「你的意思是,玲子是紅蠟燭而文姬是白蠟燭?」秋茗遲疑地問。

「妳說呢?」百目微笑。

「可是……玲子說她少了一部份的靈魂……」
 
「紅蠟燭傾斜時滴了幾滴蠟油在白蠟燭的上面,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那,紅蠟燭是怎麼熄滅的?」

「誰知道,可能是蠟燭自己掉到水裡,也可能是拿著蠟燭的手太粗魯。」

「那既然如此,為什麼玲子不能成佛?」

「他們父女間有個結,這個結卡著玲子的願望……或者該說是遺憾。總之願望沒有被實現前玲子便無法被超度。」

「那個結,又是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百目攤手:「這就要帶玲子去見她的父親才會知道了。」

「所以,要玲子成佛並不需要文姬的靈魂?」秋茗終於鬆了一口氣:「我整個下午都七上八下的……」

「哼!想要文姬的靈魂,也要小蝦米吃的下大鯨魚才行。」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

突然尖銳的尖叫聲從客廳傳來,兩人對看一眼便衝了出去。

是文姬!秋茗有很不好的直覺。

■ ■

單慈在客廳裡看著文姬躲在角落看書。

小女孩看書像是在翻書一樣,看完便丟,沒多久身旁就散落幾本小說。

單慈悄悄地將書放回書架,又研究了這幾本書的類型之後,突然靈光一閃,說不定電子書會很適合小女孩,這樣百目也不必時常買書將家裡弄得像圖書館一樣,又可以跟她打好關係真是一舉兩得!

她馬上回到房間將手提電腦取出,在客廳的茶几上將電子書的目錄喚出並選了本有名的推理小說,讀了兩頁覺得字體大小適中,她對於電子書的質量感到很是滿意。

於是她便捧著電腦在文姬身前蹲下,將電腦放在地上讓螢幕對著女童。

「文姬、文姬!阿姨有東西要給妳。」她很小心地喚她,就怕又將她驚走。

還好文姬在閱讀時總是警覺性較低,她抬起神情恍惚的小臉,有些困惑地望著眼前這個女人。

「文姬,我有一台可以看書的機器,裡面藏了很多很多書喔!」

她在文姬身旁坐下趁機堵住她逃跑的路線,並將螢幕調到兩人都可以看的到的高度。

「這個是電子書,裡面可以放很多很多書,而且買書不用再跑到書店喔!」

她才剛翻到目錄頁,透過螢幕反光卻看到讓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文姬向來平靜無變化的面容突然扭曲,她張口發出尖厲喊叫,原本扭曲的面孔更加扭曲如夜叉,單慈何曾見過這麼醜陋的臉孔,試著穩住她卻被在臉上抓了一把。

單慈摀著臉尖叫一聲,向來愛美的她又氣又怒,反射地抓著她的肩膀一掌打了回去,在文姬的小臉上烙下紅印。

文姬卻只是一個勁的扭動、掙扎、尖叫,單慈眼裡噙著的淚都快要滑下,不知道這個奇怪的小女孩又在發什麼瘋。

百目和秋茗跑出來看到這一幕,秋茗忙撲上去將文姬緊抱在胸口,但文姬掙扎的太厲害了,秋茗像是抱著一隻滑溜的大魚一樣險些就摔落女童。

百目鐵青著臉跪坐手提電腦前,他瞪著螢幕看了許久,目光像是在水面上巡弋的鷹。驀地,他右手很快地在螢幕上一撈一抓,竟然從螢幕中拖出一條指寬由光和影化成的小銀蛇!

單慈和秋茗同時驚叫一聲,秋茗再也抓不住文姬任她滑落地上。

「快!」他無視銀蛇對他露出銳利的齒呵氣:「去後院的木盆裡舀一瓢水過來!」

秋茗馬上往後院奔去,單慈驚的頭腦一片空白,只見銀蛇半身還在螢幕裡頭,螢幕外的前半身卻是活靈活現如真蛇。

「單小姐,這部筆電是從哪裡來的?」百目冷然問。

「抽、抽獎……我、我有信……」她只覺得自己說話都不流利了,便趕快跑回房間找那封跟著電腦一起拿到的賀信。

秋茗很快便拿著一壺以透明的花瓶裝著的水回來,百目一抽一拉便將銀蛇丟進水裡,銀蛇便一動不動地窩在水裡。

百目將已經昏迷過去的文姬一把抱起,用手掌探著她額上的溫度。

「發生什麼事情了!那條蛇又是怎麼回事?」

秋茗的直覺告訴她事情很嚴重,她將電腦螢幕一把蓋掉後又將筆電丟的遠遠。

「被擺了一道!可惡!」百目恨恨地看著瓶子裡的銀蛇:「是我太粗心了,沒有注意到那女人將電腦帶進來。」

這幾年百目一直都很小心,不會讓文姬接觸到電腦一類可以接上網路的工具。畢竟文姬的系統是電腦,他恐怕川添大輝在設計時留了一手,可以透過網路來操控文姬。

但這一次他卻大意了,更意外的是川添大輝的心機,原來他不是打算利用網路來接收文姬的操控權,而是在電腦裡藏了隻化妖並將病毒寫入化妖裡,只要化妖透過螢幕看到任何人都會攻擊。

他的蛇毒是特定的電腦病毒,對人毫無妨害,但對於文姬就是最恐怖的毒。

百目知道,這種化妖是在網路裡孳生的小妖物。

自從人類有了網路後,難以想像的大量資訊在網絡中傳遞,於是在光與電、零與壹的世界中孵出許多妖物,他們靠著龐大網流的能量維生,數量龐大、種類繁多,但人類對他們毫無所覺。

有些比較強大的化妖會經由網路藏在螢幕後偷窺人們的生活,並且以人類的精神力為食。他們甚至會放出精神誘餌讓人類一直盯著螢幕,就算是螢幕上沒有什麼重要的資訊也不想移開眼,許多人對於網路的強烈精神依賴症就是由這種化妖引起的,這是牠們覓食的手段。

其他更多的是無害的小化妖,靠著互相吞食或者吃掉電子資訊流裡的文字維生。

他不意外川添的公司知道這些化妖,也能夠操控這類化妖。

這些躲藏在網路裡陰暗處的小妖物出不了電腦,一出電腦便會灰飛湮滅,所以百目只能用觀音泉的水來令牠不散形。

「只能活在電腦裡的妖怪?牠剛剛咬了文姬一口注入什麼電腦病毒?」

秋茗幾乎想將銀蛇從瓶子裡抓出要牠吐出解藥。

「恐怕是會強制文姬的系統格式化的電腦病毒,現在文姬正在和這病毒搏鬥……」他艱難地閉了閉眼:「文姬有兩個系統,一個是主系統,所有的資料都保存在主系統裡,而副系統則是優先使用的系統。往昔就算是她將副系統裡的記憶體格式化,她過了一段時間還是能夠從主系統將刪掉的資料找回來。於是她就算是不斷強制將記憶體格式化,最後還是能夠想起格式化前的事情。」

「但現在,看樣子這種電腦病毒會將主系統的記憶體也格式化……我也不知道文姬還能撐多久……」

「太過份了!」秋茗怔怔地看著文姬因痛苦而脹得通紅的小臉:「完全格式化後的文姬還是文姬嗎?能不能將格式化停止?」

「我不知道……」百目搖頭。

這時候單慈終於找到那封信,她忙抓著信跑進客廳。

「這、這份抽獎的提供者是一個叫作ECR的企業,上、上面有公司的地址和電話……我們打電話過去問問看……」

「單小姐,」百目截斷她的話:「不勞妳費心了,請先去休息吧,明天能夠自己離開嗎?很抱歉我和秋茗還有事情忙,明日恐怕無法相送。」

單慈手中的紙滑落地面,她很清楚一切都再也沒有轉圜了。

一行冰涼的淚水滑落臉頰,臉上的傷火辣辣地發疼,疼痛一路烙進胸口逼的她無法喘息。

她明明就只是好心想幫忙,她明明就沒有做錯什麼事情,為什麼事情會如此演變?

就在她毫無防備之時,微弱的希望輕輕地破掉了,碎片深深地扎進心底。她越哭越傷心,淚眼中百目已經抱著文姬轉身離開,她知道從此兩人緣份已盡。

外頭春雷閃動,轟的一聲,積聚已久的大雨終於落下。


(註)在日本,「成佛」意味著轉世的意思。

(註二)閻浮提是佛經所載此世界的四大洲之一,人類居住於此。另譯為「閻浮洲」、「南瞻部洲」。


【靈魂 完】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