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6

文字姬--墜落

新幹線在鐵道上安靜地滑過,兩旁景色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中。

玲子坐在椅子上看著身旁靠窗的男人。

百目抱著文姬,文姬發著異常的高燒,額上臉上滿是細細的汗珠,她辛苦地張嘴喘息如出水的魚,雙眼緊閉,明顯陷入昏迷狀態。

男人像是雕像一樣環抱著女童,一動也不動已經很久了。

他只是垂著眼看著文姬的臉,窗外的光線將蝶狀陰影打在眼下,兩人周圍的氛圍過份平靜、過於寧靜了,缺少緊張的氣氛,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這種違和處反讓人感到很不舒服。

玲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來?她昨夜在一旁看到所有的事情,說不幸災樂禍是假的,但她看著百目衣不解帶地守著文姬一整個晚上,她不禁有些眼紅。

她突然便好想、好想她的爸爸,她不知道過去許多生病的夜裡,是否爸爸也曾這麼守著她一整夜不睡?

京都到東京的車程不長,玲子好奇地東張西望,她從來沒搭過新幹線也沒離開過京都。

到了東京車站時她被東京和京都截然不同的氣氛嚇了一大跳。

東京車站人來人往,所有人的腳步都好快,在不大的空間裡橫衝直撞,衝撞彼此能容忍的空間。她被這麼多的人、晃動的腳嚇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個晃神險些和百目走散。

最後她只能緊緊抓著百目的衣角,這個地方太恐怖了,她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多的人!

他們跟著人流走,像是螞蟻流中的三隻小螞蟻,玲子覺得自己好渺小,但百目的步伐很堅定,看著他的背影就能感到安心,她慢慢不再對這麼龐大的人群感到恐懼。

他們穿越火車站、地下街,最後終於離開地下到了地面。

一出車站,外面的街道驀然開朗,剛下過雨地還是濕的,但天空已經藍的刺眼。

ERC的總部在皇居附近,是棟五十多層樓高的大廈,角度對的話還可以看到東京鐵塔。大廈看起來就像一般普通的辦公大樓,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這整棟大樓都屬於ERC,裡頭有企業最重要的研究區塊。

百目抱著沉睡中的女孩,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而入,玲子卻是不敢進去,貼在外頭的玻璃窗上看著百目和警衛的互動。

大廈的底樓很空曠,幾根柱子中間有四台電梯,電梯前則是櫃台,裡頭一名穿著警衛服的男人百般無聊地翻著報紙。

「我找川添大輝。」百目將名片在櫃台上。

警衛看了他一眼也不多問,打了電話到樓上給川添博士的秘書後揮揮手讓他上去。

「四號電梯,直上五十二樓,博士正在等你。」

玲子在電梯關上前跑了進來,緊緊揪住百目的衣角不放。

她實在好緊張。

■ ■

川添大輝清晨從惡夢中驚醒後便再也睡不著,他黑著臉在實驗室裡工作到天亮。許多研究人員遠遠看到他便噤聲繞跑,實在近來是大頭脾氣太糟,每個人的工作量都被加到最大,遭受無妄之災的研究員只得埋頭苦幹。

川添大輝最近總是在做惡夢。

他原本很少做夢,很少夢到玲子,但最近卻夜夜都夢到他的小女孩。

他一直都告訴自己他的小女孩有多可愛、善良,但他夢到的卻是他不願回想的一面。不!那只是一個夢罷了,夢裡的人才不是他那天真可愛的女孩兒,絕對不是!

他昨夜又夢到玲子一直在哭鬧。

「爸爸!你都不愛我!我不要綠色的睡衣!我說過要粉紅色的!粉紅色!」

「爸爸都沒有在聽我說話!我要粉紅色的睡衣!」玲子將睡衣摔在他臉上,小臉氣的通紅。

「玲子最討厭、最討厭爸爸了!」女孩跑回房間重重地將門摔上。

場景一變,這次女孩穿著粉紅色的小熊睡衣,將一個娃娃摔在他身上。

「爸爸沒有買我要的娃娃,我上次就說過我要可以掛在外面的鯉魚旗,可是爸爸又忘了買!」

「對不起,爸爸最近比較忙……」他疲倦地抹抹臉,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爸爸下次買好嗎?」

「不要!玲子現在就要!」小女孩開始尖叫、哭泣,將散落四處的娃娃往他身上丟。

他看到玲子哭的臉都扭曲了,小臉脹成豬肝紅,他試著安慰小女孩卻被踢了幾腳。

「爸爸不愛玲子了,玲子最討厭爸爸了!」

他恍神,他不愛玲子嗎?他這麼努力地、沒日沒夜的工作著,不就是為了他心愛的小女孩嗎?

玲子突然安靜下來。他抬頭,看到小女孩抬著手掌向他,雙手的手掌全都是血,豔紅的血珠滑下潔白的皮膚最後從手肘滴下,墜落,滴落地面如一朵盛開的花。

「爸爸,你不要玲子了,對吧。」玲子笑了,像個小惡魔。

他撲上想要止住她手上的傷,卻驚恐地發現她的身上出現更多傷口,鮮血噗噗地往外冒。他只有兩隻手只不住越來越多的血洞,只能看著玲子笑的好開心。

「只要我死掉了,爸爸就自由了。爸爸其實是希望玲子死掉的吧?」

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話。

「妳真是個被寵壞的壞孩子。」

不是!玲子是個好孩子,這只是個惡夢罷了。

「是的,我希望妳從來都不曾出生過。」

不對!玲子是他最愛的孩子,他願意用一切交換她重新活過來!

呼應著他的話語,玲子身上的血像小噴泉一樣流出,他被濺的滿臉都是腥紅的血。

不要!玲子不要!

他終於驚醒,再也不敢繼續睡下去,匆匆梳洗便跑到實驗室,試著用龐大的工作量讓他忘記這個惡夢。

不對不對,那不是他的玲子,他的玲子是被他小心呵護著的、脆弱的小白花啊!

他那蒼白、脆弱的Rapunzel,是個愛做夢的小孩,病痛從來都不曾奪走她小臉上的燦爛笑容,她總是撒嬌著要他說故事。

她的眼睛清澈的像是會發光,她的笑容單純的像朵小白花,她時常會用小手捏住他的鼻子抱怨道:「爸爸都不笑。」

他的玲子想像力豐富,甚至會告訴他院子裡的小花小樹都會唱好聽的歌、池塘裏的鯉魚會在夜晚變成一個胖胖的小男孩來陪她玩、天上的雲朵都有自己的故事。

她是個善良溫柔的好孩子,他的籠子關住了她,她的籠子卻什麼也關不住。

川添在實驗的空檔中想起他心愛的小女孩,臉上終於有了淡淡的微笑。

是的,他的小女孩既溫柔又堅強,她就算在病痛裡也不曾失去希望,都是他的實驗害了自己的女兒,就是那個生化人奪走他女兒的生命力。

但是等他回到辦公室喘口氣,當他的目光落在辦公桌上那本繪本上時卻變了臉色。一定是那本童話繪本帶來的惡夢,川輝知道,但他就是沒辦法將書丟掉。

這是《輝月姬》的童話繪本,小時候玲子非常喜歡這本童書,總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給她聽。後來這本書便不見了,玲子也不曾再要他唸這個故事,但如今再見到這本書,曾經拿著這書抱著玲子的畫面又一幕幕地浮上腦海,他放在封面上的手卻是抖的。

如今許久不他只打開看過一次,他便再也沒有勇氣再翻閱第二回,這個繪本會打開惡夢的大門。

因為裡面沒有文字也沒有圖畫,每一頁都只有由小手蓋上的血印將紙面染得通紅,蓋過文字蓋過圖畫,像是哭泣又像是悲訴,滿滿的血印幾乎就要溢出紙面。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按下擴音鍵,秘書說他等的人已經到了。

「讓他們上來。」他冷冷地道,心情已經收拾整齊,就是惡夢也擾亂不了他的決心。

■ ■

川添的辦公室很氣派。

厚實的紅木辦公桌、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威尼斯工匠打造的檯燈,落地窗收進大片東京的地景,不遠處還可看到東京鐵塔,甚至連上頭掛著的鯉魚旗都清清楚楚。

居中的男人卻是完全的科學家本色。

他帶著黑框眼鏡,一頭亂髮未梳、一身襯衫已經穿的黃了,川添頰邊更是滿臉未刮的鬍渣,眼下的青影顯示出最近的睡眠狀態。

當百目抱著小女孩走進辦公室時,他這才從辦公桌上的文件中抬頭。

「喔?這次沒有帶雪莓娘當見面禮?」他笑。

百目只是冷冷地盯著他看,不語。

「你有時間,我也有時間耗,但是零可是沒有時間了喔。」川添看表:「從昨夜九點啟動電腦病毒,它最多能夠抵抗二十四個鐘頭,二十個鐘頭後病毒便會在防禦系統上鑿破一個洞長驅而入,主系統的記憶體是主要攻擊的區塊,病毒不只會將資料刪除,還會藉由令晶片溫度過載來毀壞記憶區塊。」

「零的系統能夠過濾掉大多數的病毒,一般駭客的病毒都只是小孩子的玩具。但這是我花了一個月寫的程式,也只有我能夠攻破零的防禦系統,畢竟……」他沒有溫度地笑了:「我可以算是零的父親,我熟知她所有的缺陷。」

玲子躲在百目身後看著父親陌生的表情,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想要什麼?」百目終於問道。

「一個用什麼麒麟角……就是非洲長脖子的動物的角吧……所刻成的觀音像。」

「那個角無法讓你的女兒復生。」

「我願孤注一擲。」

「即使你的女兒已經投胎轉世、有了健康的身體和快樂的家庭,你還是要破壞她的幸福嗎?」百目續道:「為什麼不放她一馬,將心比心,我的女兒也可以得到幸福。」

「我沒有投胎!我才沒有成佛!」玲子大叫,氣的撲上去搥打百目。

百目冷冷地笑了:「玲子這輩子過得夠苦的了,我是可以將觀音像給你讓你許願,讓你將你的女兒從幸福的來世拖回到這一世的痛苦中,如果這就是你的父愛的話。」

「你這個滿口謊言的人!玲子還沒有轉世!」男人皺起眉頭。

「你怎麼能確定?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讓你看看玲子現世的情況。」

「怎麼看?」

「我那裏有古鏡一面,可以讓你見到任何你想看的人。」

「呵,又在騙人了。」這次卻是另一道輕脆的嗓音介入。

辦公桌邊緣不知何時坐著一位氣質如冰雪的纖細少年,過長的瀏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底像是堆了萬年不化的冰。

百目暗暗嘆了口氣,原來這兩位湊在一起,這也難怪他這次會栽在他們手裡。

「你要什麼?」百目乾脆轉而跟少年談判。

「我要小不點,就算永遠將她封印在冰山底下陪我我也高興。」他無聊地踢著腳:「我就是討厭玩具被人搶走。」

「我還要懲罰你對我不敬。你偽裝得真不錯,連我母親都騙過去了,原來是半妖……來我的神社工作還債吧,我或許可以讓你一年見小不點一兩回。」

「他要會詛咒人的麒麟角來實現不可能的願望,而你根本就連談判的空間都不給,我竟然會跑到這裡想要理性談判。」百目苦笑:「我要走了,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解不了我的電腦病毒的!就是再給你三個月也解不了!」

川添明知道他是以退為進,卻也忍不住叫住他:「你沒有時間了,除了答應我們的要求你沒有其他路了!」

「咦?這位大神沒有告訴你嗎,我有一個能實現任何願望的麒麟角?」百目挑眉。

「那你為什麼不用卻跑到東京找我?」

「因為原本以為跟你談判所付出的代價比使用麒麟角的力量的代價要簡單,又可以讓玲子成佛,一舉兩得。玲子可是很思念父親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來就有打算將玲子還給你,讓你們父女重逢,其實你的願望不需要觀音像就可以辦的到,根本就是小事一樁。但如果你只是想要觀音像的話那我也沒辦法。」

「這就像是拿了水想給沙漠中的旅者解渴,旅者卻獅子大開口的要求金條而不要水喝。」

「等一下……我……」川添遲疑地看著他,百目不退縮地和他對上視線。

「就算不用他我也能幫你!」

鳥羽大神很不高興。他輕輕一彈指,拉著百目衣角的玲子緩緩地現出形來。

「玲子……」川添大輝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爸爸。」玲子一愣,爸爸終於看的到她了!

她飛快地撲上抱住他的腰,川添激動下撞翻原本擺在辦公桌邊緣的童話繪本。

繪本翻落地面展開露出內頁,卻是一整頁彷彿被人用紅顏料塗滿的頁面,仔細看可以看到小手的輪廓,原來那些都是用帶血的手掌印出的印痕。

轟的一聲,玲子的腦中出現了許多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片斷,她終於想起自己是怎麼死去的。

■ ■

「快、快點!你不是很厲害的駭客嗎?」

「不要這麼慢吞吞的,需要幾台電腦,我現在就去買!」

鹿野隼斗實在無奈,這個算是表親的女人昨晚半夜跑來他家,因為怕會吵醒他的父母,這個女人竟然翻牆爬到二樓敲他的窗戶。

還好他向來都是夜貓子,他當時只得開窗讓這個女人進來,就怕她會將他的玻璃敲到破。

女人背著一個水壺,水壺裡的水在她化為鹿身奔跑時濺出大半,卻是這個迷糊的女人心急下找不到壺蓋便跑了出來。

「幹嘛?」他不耐地將她推到門邊要她保持距離。

「隼斗君,有沒有玻璃杯……」她撲上搶過他桌上的星巴克熱水杯,將水壺裡的水連同內容物倒進杯中。

他看到杯底的東西時停下了原本要踢人出去的動作。

「這是……妳怎麼弄到的?」

「我就知道你會知道!」秋茗鬆了口氣:「這是隻寄生在電腦網路裡的小妖物……」

「我知道!但是為什麼離開電腦還活著?」青年困惑地揪著髮尾。

「那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幫我!」秋茗都快哭了:「這隻化妖裡被寫入一種特殊的電腦病毒,你能不能解毒?」

「哦?」他終於有了興趣:「先讓我看看再說。」

他在電腦裡先寫了個程式當作監獄,這才將銀蛇放進電腦中關起。

「要多久呢?」秋茗在他後面焦躁地走來走去:「能不能快一點!需要多幾台電腦嗎?你說個數字我現在就去買!」

「吵死了!閉嘴!」青年終於受不了將她推出門外:「待在這裡等我,讓我安安靜靜的工作,不要拖我的後腿!」

隼斗將門摔上,秋茗楞了許久,這才背對著門慢慢滑下坐在地面,手臂環繞著膝將臉埋在膝蓋間。

除了等待,她什麼都做不到。

她只能等了,並向母神祈求表弟隼斗有足以破解病毒的實力。

她一直等到天剛露出肚白,這才忍不住又回到院子裡爬牆從二樓敞開的窗戶裡躍入房裡。

「隼斗君,如何呢?找出解讀了嗎?」

「妳好吵啊!」隼斗將頭髮抓亂:「如果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或許可以解的開……不過也可能半年都解不開。我剛剛將病毒的代碼寄給朋友,他們也都很興奮怎麼會有攻擊性這麼強大的病毒,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等不了這麼久!」

「沒辦法,寫出這個病毒的傢伙簡直就是神……」

「那將蛇還給我!」

「不行,我取不出來!」

「還我!我去找別人幫忙!」

「我做不到的事情,在京都妳絕對找不到更厲害的人。」

秋茗實在是個衝動的人,她一急之下乾脆將表弟的主機直接拆下來抱著,不管表弟哇哇大叫便從二樓躍下,邁開長腿往京都駅奔去。

百目說過他只等到天亮就會直接去東京找人,她必須在他離開前將人攔截下來。

絕對不能讓他和文姬去東京!

她有很強烈的預感,如此一別,或許便是永別。

■ ■

看到那本繪本上的血手印時,玲子睜大了眼睛。

玲子終於想起來了,她是怎麼死掉的。

她是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沒有自由,但至少她的爸爸是愛她的。

但是最近她也不是那麼確定了,每次出現,爸爸總是心不在焉,爸爸在東京的時候是不是看到比她可愛的小女生、或者有壞阿姨想要搶走她的爸爸?

她很害怕,害怕爸爸不再愛她了,那她就會一個人在這裡孤獨到死。

然而當爸爸送她禮物的時候,她就會感到好快樂,她覺得自己還是被愛的。

所以她總是像爸爸要求更多的物質--娃娃、更多的娃娃、剪紙、小玩偶--她必須向爸爸討要這些東西來確認爸爸的愛。

還有爸爸總是好久才來一次,每次來一次待的時間都好短,所以她會在這短暫的時間裡盡量索求父親的情感,要他說很多很多故事給她聽,希望這樣能將他多留一分鐘。

但是爸爸卻越來越不專心,送她的東西都不是她想要的、說給她聽的故事顛三倒四,她越來越恐懼、越來越心慌、也越來越生氣。

她每次都會跟爸爸發很大一頓脾氣,每次爸爸離開後她卻又怕爸爸再也不會出現,恨自己為什麼要對爸爸生氣。

所以她對自己好生氣。

所有的故事裡,她最喜歡的就是最後得到自由的輝月姬。可是,爸爸不再唸輝月姬給她聽了,她要這本書又有什麼用呢?

每天來打掃的阿姨偷偷給了她一本素描本和彩色鉛筆,所以她偷偷地在無人的時候打開拿出彩色鉛筆,將尖銳的筆心用力插進手心,她憤恨地將紅色的鮮血塗滿整個頁面,一遍又一遍。

她痛的小臉都扭曲,卻低低地笑了,這是她的懲罰,因為她不是爸爸的乖女兒。

但下次爸爸來的時候,她又會對爸爸發更大的脾氣。爸爸離開後,她又會懊悔不已,悄悄對不乖的自己進行懲罰。

或許因為她是個壞孩子,爸爸每次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玲子知道都是自己的錯。

終於,整本繪本都被染成血紅,原本熟悉的故事都變得不熟悉了,圖畫中的輝月姬被染得通紅,她再也回不到月亮上了。於是在某個糾結的傍晚她跳進了院子裡的小池塘裡將自己弄髒。

池塘不深,心愛的鯉魚卻被嚇的遠去,她濕漉漉地爬起來,又哭又笑,連她最後的小同伴,和她一樣被囚禁在這個院子裡的鯉魚也不要她了。

隔天每日來打掃的阿姨發現整個屋子裡到處都有潮濕的泥印,女人在臥房裡找到一身被池塘的臭泥覆蓋的女孩,女孩身上猶是濕的,被冷風一吹便發起高燒。

她發起高燒的時候,爸爸卻一直都沒有出現。

她燒的昏昏沉沉,彷彿化身為輕飄飄的蒲公英籽在虛空裡飄零。

爸爸生氣了、爸爸再也不會出現,這一切都是玲子的錯。

然後,她就死掉了。

臨死前她真的好後悔,她好希望爸爸能再唸一次輝月姬的故事給她聽,她最終還是希望輝月姬能夠回到月亮上。

「爸爸,你能夠唸給我聽嗎?輝月姬的故事?」她終於這麼問。

「什麼?」

川添大輝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明明抱著思思念念的女孩兒,她卻是不現實的輕,他宛如抱著一團冰冷的空氣。

但他再也不想放開手了。

玲子抱住父親如隻小無尾熊,眼睛卻一直沒有從地上的童書上挪開。

「爸爸,對不起。」她平靜的道歉:「玲子不是好孩子,你可以原諒玲子嗎?」

「說什麼呢?是爸爸不好!一切都是爸爸的錯!」

「那麼,爸爸可以原諒我最後一個任性嗎?」玲子看著他的眼問:「將那本書裡的故事唸給我聽。我想聽輝月姬的故事。」

男人的手顫抖,從地上拿起童書宛如那有千斤重。他盯著頁面,目光想要穿透那刺眼的紅和濃濃鐵鏽味,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底下的文字。

「果然不行嗎?」玲子絕望地閉上眼睛。輝月姬無法回到月亮上,而她也得不到父親的原諒。

突然間,原本在百目懷裡昏迷著的小女孩辛苦地睜眼,掙了掙想要下地。

百目訝異地將熱度未退的女兒放下,一面扶著搖搖擺擺的她讓她能夠站穩。

面目醜陋的小女孩滿額大汗,辛苦地從父親手中接過染血的童書,落在紙上的目光散煥卻仍是艱難地開口說話:

「很久、很久以前,竹林邊住了一對老公公和、和、老婆婆……老公公靠砍竹為生,而老、老婆婆則在家編竹籃。有、有一天,老公公在竹、竹林裡發現一根會發光的竹子……」

■ ■

「救我、救救我﹍﹍」

「我想活著,我好寂寞,誰來陪我說說話?」

「爸爸,拜託你,再說個故事、再多陪伶子多一會好嗎?」

「好痛、我好痛,可是爸爸都不來了。」

「誰來看看我,嗚,拜託,誰來看一下我﹍﹍」

一直、一直,她一直聽到小女孩的哭聲,細細地像是貓的哀泣。

自從她還在東京時她便時常聽到她的哭聲。那是她的半身,文姬可以感覺到她的寂寞。

好寂寞、寂寞到就要發瘋。籠子裡的鳥兒至少還會被觀賞、被逼著唱歌,但她的存在卻只是父親的累贅。

沒有人聽得到她在哭,沒有人、一個都沒有。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辛苦,活著好痛。可是文姬卻聽見了,一直、一直都聽得見她的哭聲。

這道哭聲一直引導著她,讓她從東京一路走到遙遠的京都,只是為了要為她說故事。

她要為她說個故事,一個故事,自由的故事。

「不﹍﹍不要再哭了,我、我聽得到妳在哭﹍﹍一直都聽得到。」

她拿起被血染紅的童書,儘管上面已經看不出字跡,她還是能夠唸出曾有過的故事。

人類老夫婦在發光的竹子裡找到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很快便長大成一個美麗非常的少女。但儘管求親的人想將她留下,這個世界就算是天皇也無法將她留下,唯一維繫著這個異界之人的卻是人類父母的愛。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總有一天還是得離開。

這個世界留不下輝月姬,不僅是男女之間的愛,就算是人類父母的愛也是不足將美麗的少女留在地面。

於是當輝月姬乘著車駕回到天上時,玲子也是時候該離開了,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文姬的故事唸得斷斷續續地不好聽,但玲子的眼眶已蓄滿淚水。故事一結束,文姬便像是被抽走靈魂的人偶般軟到在百目的懷裡,小小的身軀痛苦地蜷曲如蝦米。

玲子終於留下兩行清淚,小手捧著父親的臉,將冰涼的額頭抵上那個寬廣的額頭。

「爸爸,可以放玲子自由嗎?」

離開那個小院子之後,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這時回想起過去的蠻橫和小心眼,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很可笑。

她的世界太小,當她發現自己的世界不只一個院子大時,她就不想再回到過去了。

像是一下子便長大許多,她突然便發現過去的無理取鬧只是她的不安全感所導致。

「爸爸,有個阿姨告訴過我,日本有好多好多祭典,每個祭典都有很多特別的食物,玲子好想嘗試鏡餅、年糕、千歲飴的味道。」

「阿姨還說,很遠的地方有很多山,山多的好像會全部都疊在一起,山裡的空氣是甜的。很遠的地方有很多水叫做海,海的味道是鹹的。」

「阿姨告訴我,冬天的時候泡溫泉最好了,爸爸有泡過溫泉嗎?玲子沒有。」

「我還看到水溝裡有好多好多鯉魚,原來鯉魚是不需要孤單的被養在池塘裡的。」

「我可以帶妳去看海、去山上,帶妳去吃各種好吃的東西。」川添哽咽道。

「爸爸,我已經死了,我吃不出味道也聞不到味道。讓我走吧,讓我自由吧。」

她捧著父親的臉看著他:「爸爸不要傷心,玲子很愛爸爸。但是爸爸,我不想繼續長不大,我想要能夠長大,我想要看到世界更多的東西。」

男人驚恐的發現玲子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他向羽島大神投去求懇的一瞥。大神還沒開口說話,女兒便將小手環過他的脖子傾身附在他耳邊說話。

「爸爸,也放那對父女自由吧,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了。」

蘋果般的小臉上有一抹久違的微笑,川添不禁看的出神,他有多久沒看到玲子的微笑呢?

玲子去世的那一年,玲子總是在哭罵他,而他也已經疲倦到無法讓女兒露出微笑。

「好,我答應妳。」

於是他亦回以女兒微笑,他也已經好久沒有笑了,笑裡有淚,心裡卻再也沒有想要硬留下來的懊悔了。

他維持著環抱著女孩的姿勢跪地,一動也不動的已經很久了,懷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久到大神看到不耐煩了。

「喂!你夠了嗎?只要你求我,我可以幫你將你女兒帶回來……」

「夠了……真的是夠了……」川添抬頭,他看著大神似乎感到很可笑:「我真的受夠了。」

他站起身,一把拉住百目的手肘往外一推。

「跟我來!快!」他當先跑了出去。

■ ■

他們放棄電梯只走樓梯,川添博士帶著百目奔至下一樓層後將門鎖死,他們在迷宮般的長廊裡奔跑、穿越奇怪的實驗室,最後來到一間簡陋的、灰樸樸的電腦房。

「將她放在桌上,我來解毒。」川添急道,奔至角落拉出幾條線路。

百目看到桌上的灰塵厚到可以埋進一隻蟑螂,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將文姬放平桌面上。

川添將晶片貼在文姬的太陽穴上,奔到角落的電腦前十指如飛。

「將門擋著,我需要五分鐘的時間。」男人盯著電腦螢幕:「這裡所有的生化人警衛都被羽島控制住了,大概馬上就會殺過來……」

門上有重物敲擊的聲響,他苦笑:「總之你要擋住,它們都有配備武器。」

百目拖過桌子椅子擋在桌前,又將文姬放在不易被波及的角落。

「五分鐘?等等、那些警衛配備有那些武器?」

「警衛手電筒、電擊器、M1911型號手槍、MP5九毫米衝鋒槍、不知道哪個型號的霰彈槍、M58CS型號防暴手榴弹……喔!對了每個小隊還配備了AT4,喔!那是我的最愛!」

「AT4反坦克火箭筒?!」

「對啊,這是我堅持的,我同事都說要配備雷射武器被我駁回,我畢竟還是老派人比較喜歡會爆炸的舊型武器。」

「等一下!」百目越聽越不對勁:「你這裡不是商業大樓嗎?而且用這些武器不會威脅到實驗室的安全性?為什麼要有反坦克火箭筒?這太不合理了吧?」

「不會不合理啦,那是必須要我們三個頭頭下令才能使用的武器,火箭筒本來就是在必要的時候用來炸掉實驗室的。」

「你們真是瘋子。」

「你也好不到那裡去吧,百目桑。」

一整排子彈將門板擊至變形,鋼門邊緣被強大的火力拉開一縫。

「你說五分鐘嗎?怎麼可能,你能不能用你的身份叫他們不要動?」百目在轟亂的背景聲中抬高了音量。

「沒辦法,對生化人的控制權被那個小子奪走了。」

轟隆!手榴彈在門後爆開,鋼門被轟出凹痕,門邊的鉚釘也被炸鬆其一。

「你不是專家中的專家嗎?為什麼會被一個不懂電腦的神明奪走控制權?」

「哼!那傢伙對電腦可懂了,他一定是成天宅在神社裡玩電腦的宅神,他才花了一天就破解我的密碼,實在太過分了!」

「一天很快嗎?」

「你這是在侮辱我嗎?廢話,一天就破解我精心設計的密碼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可是那個宅神就做到了。」百目聽到外頭突然安靜下來,擔憂地問:「他也有火箭筒的同意權嗎?這個門可不經炸……」

「還沒有,我剛剛順手又上了兩道鎖。五分鐘內除非我聲控解除才有可能使用。」

「那就好。」百目走到窗邊尋找逃生路線。

轟!驀地火舌從門縫鑽進,熱風刮起整室的灰塵,百目在文姬身前擋下竄進的火焰。突然間,他的眼神一陣潰散,喉頭一甜,腥臭的血剛湧到喉嚨卻被他硬生生地壓下。

他白皙的臉龐更加雪白,脣卻紅得就像是隨時都會滴出血來。

他苦笑,他那被冥泉侵蝕的身體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崩潰?

「還有多久!」

百目飛快拭去從脣角溢出的血沫,染在袖子上卻是不祥的紫紅。電腦的角落卻沒有聲音,他抬頭卻看到川添博士對著螢幕發呆。

「怎麼了?好了嗎?」

「你……你將零的防禦程式升級了?」

「什麼意思?」

「她、這是不可能的……」他兩眼發直:「她靠自己的防禦程式將病毒消滅了。」

百目看到文姬果然已經不再冒冷汗,她這時只是鼻息細細地睡了過去。

他把文姬身上的晶片拔掉丟在一旁並將女童一把抱起,雙手微抖,心跳已經開始紊亂。他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撐不到年中嗎?

「不行!你們不能走。」博士變了臉色:「讓我檢查,我得好好研究她的自我更新系統,我必須要將她留下來!」

「你要出爾反爾嗎?」

百目瞪著他看,那男人眼中的瘋狂讓他心底一涼。他知道,這男人其實向來都是將工作放在所有重要的事物前,就連他的女兒、就連誠信都不比他的實驗還重要。

川添大輝的眼神閃爍,他驀地抬高音量:「Code kkpg1289, AT4 unlock!Permission to fire!」

「Permission granted!」

話才剛結束,鋼門連同門後的雜物就被火箭炮猛力轟開狠狠地撞在牆上,川輝抱著頭躲在牆邊。

「將他們欄下,不要讓他們逃了!還有要活捉零!」

門外湧進一群穿著警衛服的人,當先扛著火箭炮的人將砲筒對準百目,另一人上前補上砲彈。

「不行!用那個會傷到零!」

那人不理會他逕自發射火箭炮,百目避過飛射來的武器,火箭打破他身後的玻璃最後在窗外爆炸。

高空的強風隨著高熱灌進房裡,百目的衣服被強風刮的發響,遠遠望去像是會乘風飛去一般。

百目站在空窗邊,目光越過男人和門口的神祇相望,神祉的嘴角一勾,那些警衛便同時舉起武器對著他。

「你們無路可走了。將小不點給我,我或許可以原諒你對我的無禮,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大神您沒有看到嗎?我身後的路比您賜與的還寬。」

他至少要撐到回家,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帶著文姬回家。

川添博士有很不好的直覺:「你、你不能……」

百目背著窗展眉露出蒼白的微笑,腳尖一點便往後倒去,將女童抱緊胸前背朝下的墜落。

川添博士衝到窗邊抓著窗沿探出半個身體往外看,只見那人的寬袖被風鼓動宛如大鳥的翅,即便墜落他的姿態仍保持著慣有的從容。

四十樓……
三十樓……
二十樓……
十樓……

碰!

地面的人亦仰視落下的人體,驚叫聲彼此彼落。

來不及了!他將所有一切通通都摔壞了!

川添大輝往後一站卻站不穩,他頹然坐地將臉埋在手心裡。

「玲子……我究竟做了什麼?」他的聲音顫抖:「我究竟做了什麼啊!」

摔落了、摔壞了,那是他和玲子最後的約定。

於是落在羽島大神眼底的最後一幕是,步伐蹣跚的男人走向空窗的景象,他毫不停頓地踩空任由自己從高處摔落。

「無聊。」

最後只剩神祇寂寞的身影背對著窗,慢慢融化在漸強的風裡。


【墜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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