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7

文字姬--海之都

「墨兒,起來了。」女聲不間斷地喚他。

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自己穿著土織粗布躺在草蓆上,手臂猶自印著蓆子上的紋路。外頭陣陣蟬鳴,鼻端有飯菜的香味,他的肚子應景地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看你睡的,臉上都是草印。」一位如櫻花般溫潤的女人穿著粗布衣裙,將冒著熱氣的菜餚放在桌上。

「吃飯了。去洗把臉吧,順便叫你老爹過來。」

「我的女兒呢?」他困惑了地四處看。只見周圍是土牆、牆上還掛著斗笠簑衣,傍晚的光線從敞開的大門晒入。

「什麼女兒?墨兒你睡糊塗啦,你如果找個媳婦我也省心多了。」女人掩袖笑:「剛剛做了什麼夢呢?」

他按按額角跟著笑了:「很長的夢,好像……我只記得我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然後、好像掉進水裡快被淹死了……」

一旦醒來,夢境就像是沙上的圖案一樣被潮水沖的乾乾淨淨,他再也記不清楚曾有過的夢境。

「娘……」他有些遲疑地喚著女人,眼眶不知怎麼有點紅:「我、我先去洗臉。」

他到後方的水槽舀了水略做梳洗後便出了側門。一出門外,他看見幾間簡單的土牆房舍比鄰,一條尺寬的小徑從草叢裡延伸至遠山裡,門前一大片草地搖曳於黃昏的餘暉中,不時有牛羊從草中抬頭一望又復隱入長草中。

屋子後面則是一大片森林,這是個高大豐美的森林,站在林外便可聽得水流聲。

森林裡很幽暗,但在他眼裡燐光描繪出森林的輪廓。林中有樹根交錯盤結、根上有濕潤的苔,林木間有流水潺潺,林霧緩緩從林深處湧出。他踩在柔軟的苔上往林內而行,不久便看到一片豐澤的水池,池邊有人持竿釣魚。

「爹,要吃飯了。」

不知怎麼,鼻子有點酸。

不久,一家三口圍在圓桌邊吃飯,小小的屋子,燭光將三人的影子映在土牆上,外頭有螽斯鳴唱夜曲。一切都是如此平靜。

他的父親是玉石化生的妖怪,而母親是人類,這裡像這樣的人與妖組成的家庭雖然不常見,人們卻也不會大驚小怪。

雖然大部分的人類都住在森林外的小城裡,妖怪都住在森林裡,但這也只是人類喜歡寬闊平原、而妖怪喜歡森林的自主選擇。也有許多混合的家庭就住在森林與平原的交界,就如白墨一家。

隔天清晨,天才剛露出點光亮他便背著藥簍往城裡去。

白墨是位採藥師,他熟知森林裡所有藥草,他的工作便是將採好地藥草定期送進城裡進藥房。

他在中午前進入那個在開闊平原上住滿人類的小城。走在熱鬧地街道上,時不時便會和臉上猶有獸紋或是化人不完全的妖怪擦肩而過。雖然大部分妖怪都覺得住在森裡裡較自在,但也有少部份的妖怪喜歡住在城裡。

這是個人與妖怪可以和平共處的古城。

驀地他腦中閃過著句話,他困惑地搖搖頭,這地方本來就是如此,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送完藥草後,先到酒肆替父親打了一斤酒。酒肆的女老闆是位豐腴、有著厚唇的金髮女人。她一面打酒一面用眼波勾引著白墨,白墨紅著耳朵假裝看不見。

但看著她的時候,腦中卻有另一個影像和女人重疊。

椅子上女人的軀體只剩下半具微黑的骨架,骨架上方的頭顱卻是極美,女人睡美人似地垂著頭,金髮燦燦生輝。

他困惑地壓著額角,最近他的腦中時常出現奇怪的話或者畫面,真是奇怪。

打好酒後,他特意繞道進了巷子,巷中有一間學堂是他孩童時啟蒙的地方。他和學堂的先生相交甚深,每回來到城裡都會來學堂看一看。

學堂裡左右兩排長木桌後坐滿了學生,台前有一儲著小鬍子的男人在懸掛牆上的白紙上以毛筆鉤勒出一幅地圖。

白墨一看便知道這是這片大陸的地圖。

大陸約略是有著鋸齒邊緣的圓形,佔大陸約五分之一範圍的中央地帶是常年被迷霧籠罩的森林。周圍則是平原與人類的城鎮。然靠海二十里內都是荒蕪的惡地,圍繞著大陸的是危險的海,所有大陸上的人類或是妖怪都知道不能往海上去的規矩,就連臨海的二十里範圍也嚴禁踏入。

小鬍子男人將地圖畫好,稍微解釋一下大陸的地理後,卻有學生舉手發問:

「先生!為何不能到海邊去呢?」

男人微笑:「從古至今,只要想要離開大陸,到海上的人從來都沒有回來過。相傳海上有會吃人的惡獸,劇毒的海水長年涌沸,於是祖先定下嚴格的規定又劃下二十里的嚴禁範圍。」

「那麼先生,海的外面又是什麼呢?」

「是海。」

「海的外面地外面呢?」學童七嘴八舌地問著。

「還是海。」

白墨微笑,這些孩子跟他孩童時代一樣問題很多。

他悄悄地退出,臉上猶自掛著微笑,他又為母親買了兩塊臘肉才回家。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家庭、想要的生活嗎?

腦中又晃過這樣的念頭,他正覺得這念頭來的莫名,但胸口卻覺得空蕩蕩的,像是弄丟了很重要的東西或者是人,心裡總覺得很不安穩。

他出成前看到一對父女,女兒正吵著要吃葫蘆糖但父親不給,他忍不住從小販手中買了一根葫蘆糖遞給小女孩。

「你真是會寵孩子,」那位男人苦笑搖頭:「雙兒,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小女孩歡欣地接過葫蘆堂,對他露出燦爛的、缺了顆乳齒的笑。

他不禁晃神,他家的文姬似乎一直都沒有換齒呢……

文姬……他的孩子。他眼中有水色閃了閃,白墨目送那對父女遠去,又深深地凝望了這個城鎮一眼,果然是個很美好的古城。

有些羈絆,強烈的連死亡也無法切斷。

他提著酒和臘肉回到山裡的家已近傍晚時分。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拉了條長凳正坐在門口為他補衣。

他放下雜物後,到山溪邊折了朵小白花,回到屋子前為母親捻在鬢邊,坐在長凳上細細地貪看母親的面容。

「送藥材到城裡都還順利嗎?」

「嗯,很順利。」

「我在鍋上熬了魚湯,就快好了。」

「嗯,好香。」

「我替你將其他的長衣都補好了,你身上這件脫下給我補。」

他聽話地將外衣脫下交給母親。

明明是家常、普通的對話,白墨卻感到鼻酸,他飛快地拭去一滴快溢出的淚。

「爹呢?又在釣魚?」

他的母親將長衣補好遞回給他,又進了屋子拿出一個包袱交給他。

「你爹要我幫你收拾好包袱,裡面有兩套衣服和一雙布鞋,我恐怕你要走很多很多的路。我還放了點銀兩和乾糧,乾糧等到海濱時再吃,那裡二十里內沒有店舖。」

「娘?」

「你爹說,他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待不下去的,你是個個性耿直的孩子,而且你得回去,娘知道你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爹是最近才來的,我已經來了很久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們父子倆。」女人張手抱住他:「兒子,終於見到你了,但我卻一點高興也沒有,因為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你。」

「娘!」

「你爹個性有點彆扭,他說他最討厭送別了,所以大概跑到很遠的地方去釣魚了吧?」

白墨在母親的眼睛裡看到睿智的光,他知道他的父母都是無法自欺欺人之徒,他們早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一回事。

「媽、媽媽……我、等我處理完事情後,我會再回來的,等我。」他緊緊回抱他的母親。

「這個家永遠會在這裡等著你的,放心的去吧。」女人微笑,眼中有淚。

白墨母子吃完最後一碗魚湯後,他是在天色已暗下的時候離開的。

一旦踏上離途,他便是百目而非白墨,他暗暗發誓總有一天還會回來,但現在,他得回到他的另一個家,那個有文姬、有班比的家。

當他離開的時候,森林不安地幌動,四周都有移動的影子試圖阻止他的去路。但他的步伐是那樣的堅定,影子阻不了他的去路,森林發出細微的哀鳴聲。

百目便在白日休息,趁著晚上趕路,這樣才不會讓人懷疑他正往被嚴格禁止的海邊而去。

一路上他看到許多美好的小城鎮,看到妖怪與人類的相處融洽,還看到一些他曾經相識的人。

他還看見了猿老和他的孫子。他們一起開了家酒肆,猿老就算來到這個世界還是很有生意頭腦,將普通的酒肆建的像所精緻的旅館,又讓人研發各種不同的好酒吸引顧客。

百目說謊了。其實所謂「麒麟的詛咒」根本就不存在。

他曾說過的故事裡,落在陰陽師家族的詛咒、將軍身上的詛咒,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人類的貪婪所導致。麒麟不曾詛咒過任何人,包括當初害死牠的漢皇。

當人類的權利、力量越大的時候,人類便會越來越貪婪,想要的永遠都不夠。也就是這份貪讓他們親離子散,周圍的親友恐懼他們的狂氣。

原本便罪不在麒麟角,問題出在人的身上。

所以猿老的後代並沒有被詛咒,卻是因為猿老的孫子太心虛、太恐懼,他死後仍用自己的恐懼緊緊禁錮住後代的自由。

所以只需要將他們心中的陰影拔除便可以解除「詛咒」。也就是浦山一家需要的不是解咒而是心理治療。

如今看到猿老和後代過的安穩,百目也暗暗替他們高興。

他一直走、孤獨地走著,他看到了很多美好的城鎮,在這裡人和妖怪都能和平共處,就是人類的孩童也懂得尊重和自己不同的存在。

他走了三個月才走到近海的地域。越接近海天空就越陰沉,白日越短黑夜越長,直到他進入二十里內的警戒區時已是沒有白日的永夜。

這裡的土地乾涸的長不出草,四周荒蕪的連一絲生氣都沒有,他踏在乾燥的沙地上卻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安靜的像是聲音都被看不見的蟲子吃光。

他不停頓地走了二十里路,直到海邊這才停下休息。

那是片黑色的海,海面平靜無風不起一絲波瀾,但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偌大壓力,彷彿海中有怪魚等著擇人而食。

他在海的邊緣盤膝坐下,目光平靜地望著海面,像是有耐心的獵人等待著他的獵物出現。

■ ■

青色的輪廓從黑暗中緩緩顯現。

蒼藍的獸蹣跚而行,走一步喘一步,牠的皮毛鬆鬆地掛在骨架上,顯露出瘦骨崢嶸的模樣。

麒麟踏在水上而行,牠的身上背負了一個人類,百目凝目在黑暗中辛苦地辨認出那人的樣貌,卻驚訝地發現那竟是個熟人。

川添大輝,原來他也死了。

麒麟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有些吃驚,百目對牠招手如好友。

「我先安置好他再回來。」百目的腦中響起麒麟特殊的嗓音。

扛著一個大男人,麒麟踏上土地往內陸而去,漸遠的身形化為一抹黑暗中的青色火炬。

百目繼續坐在岸邊凝視著漆黑的海面。

彷彿過了很久的時間,青色的火炬才又回到視野中。

百目向牠招手,雙手相拱朗聲一笑。

「我等你好久了。」

「為什麼要等我?」

「文姬說過很多故事給我聽,現在讓我為你說個故事,可好?」

青色的麒麟楞了一下,隨即溫馴地伏首,俯身將膝蓋歇在岸邊,讓眸子能和身前的百目平視。

「不過,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喔,這可是花了我很多時間將那部經典快翻爛了,又問了很多大妖和神祉,最後加入自己的猜測得到的故事,絕對是第一手的故事喔,秋茗不在這裡真是可惜了。」

「但不論如何,這個故事我只想說給你聽。」

「你知道的吧,一開始是沒有業海的,世界上所有的業都像是水氣、雲朵以及雨一樣很自然的循環著,被業力牽引著的人類進步緩慢,畢竟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直到萬年前至五千年前這段期間,世界各地不斷有人類發現一個秘密,雖然我不清楚最初人們是怎麼發現這個秘密。」

「當時的世界還有很多獸,這些獸比人類強大、長壽、聖潔。」

「世界上第一個做那件事的人我不知道是那裡人,但是華夏大陸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類我知道,那是一個名為伏羲的氏族。這個氏族發現一隻獸,是隻靈龜,那是一隻原本扛著天柱的靈龜。」

「靈龜巨大而溫和,伏羲傾盡全族之力捕獲靈龜,又用密法將靈龜支解,再將靈龜的軀體埋在黃河流域四周。」

「這個密法造就了一個業海,這個區域裡的人類的業都流進業海中,脫離了業的拉扯,於是黃河流域的文明開始飛快的成長。」

「是的,業海從來都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人造出來的。人類殺害靈獸並將靈獸甜美的魂魄封印在地底,然後龐大的業會受到靈獸魂魄的吸引而傾落化為一片業海,這就是最初業海的由來。」

「但這種行為其實只是種目光短淺的行為。就和跟錢莊、或是我們時代所說得銀行借了很多很多錢,然後用這些錢來買大房子、吃好吃的食物一樣,等時間到了還是得還債。」

「在表面的世界,人類的文化和生活進展突飛猛進,但這個地方的人類一旦死亡便會被業海所吸引,借錢就要還債,死亡之後便是還債的時候了。他們的魂魄會落進業海裡頭,受盡痛苦仍是不得出離。」

「而且因為業海的關係,人類更貪婪也痛苦了,越來越不容易滿足,輪迴之苦反而像是滾雪球一樣,這是個惡性循環。」

「業海本來就是污穢的地方,滋生了許多啖人的惡獸。」

「落入業海的人在業海裡掙扎、必須受盡痛苦才會死亡,而沒有多久被囚禁在業海上的靈獸創造出一片業海上的陸地。受盡苦楚、仇恨人類的靈獸創造出的是一個地獄。」

「對靈獸而言,這些落入海中的人便是罪人,罪人必須要被處罰,所以牠創造出的地獄便是專門處罰罪人的地方。」

「最初的時候,我只是困惑那本經書上對於地獄的描寫,為什麼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天然物而是被造出來的。無間地獄的牆是鐵鑄,而守著牆頭的卻不是生物而是鐵作成的蛇和狗,那明明就是機械之器具。後來我便了解了,那是因為地獄在靈龜的背上,所有一切都是取自靈龜的甲殼,那是由銅鐵形成的龜甲,所以靈龜只能用銅與鐵來創造地獄和地獄裡的一切工具。」

「地獄可以說是眾多靈獸的痛苦與仇恨的實體化,所以地獄的種種苦楚也都可以說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如果不是人類目光短淺,人類也不會生生世世得受此苦楚,每次輪迴死亡都要這樣來上一回。」

「又人類在地面越進步,人類的貪婪越強烈,相對的業海就會越來越龐大。」

「最後業海會有潰提的一天,每次業海崩潰的時候,龐大的惡業會捲襲人間,造成恐怖的動亂與大量的死亡。」

「所以華夏動盪不安,每次改朝換代都得死上許多許多的人。」

「那之後有多少靈獸因此而死,又創造出多少地獄,我並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在某個叫做『漢』的朝代你來到了這個世界,你便不幸成為其中一個犧牲品。」

「我大概可以猜的到事情的真相,但我還是想你聽你說。」

麒麟苦笑:「那可是個很短卻很痛的故事。」

■ ■

麒麟並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牠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聖獸。

牠原本的世界有一大片常年有霧、豐美的森林,而麒麟是森林裡溝通生死、守護冥泉的仁獸。牠的世界裡也有人族,人族的四十九個國家間征戰不休,時常為了小事而紛起戰亂,弄的民不聊生。

當人族毀掉大半個世界後,哀傷的青麒麟離開了森林,想要理解人族為何會如此愚昧。

牠聽說在另一個世界有個國家的國王信奉「仁義」,於是牠在好奇之下便偷偷來到彼界,牠想要親口問那人稱「皇帝」的國王是如何施行仁義的?

這位皇帝的國家強盛、佔地廣大,他的人民愛戴這位復興儒家思想的皇帝,整個朝代在他手裡為最巔峰的時期。

「仁是什麼?」金帳前,麒麟對著皇帝問。

「仁,寬容、不殺也。」

「不殺便是仁嗎?」牠困惑了:「為護生而殺生,非仁乎?」

「仁也,大仁義也。」

麒麟更困惑了,牠想了很久卻仍是想不通這個國王和他的世界的人族之王有什麼差別。

趁著麒麟沉思的時候,皇帝悄悄地做了個手勢,侍衛用施過術的羅帳將麒麟網羅起來。

於是皇帝詔曰,因皇帝施行仁義,故天降麒麟,吉兆也。

皇帝封麒麟為「仁獸」,將之展示給大臣以及貴族欣賞,他喜孜孜地認為自己的豐功偉業已經驚動天地,故能得到仁獸。

「漢朝的氣勢已盡。」皇帝信任的司祭卻這麼告訴皇帝。

皇帝雖表面信奉儒家思想,他卻是個非常迷信的皇帝,他信任身邊的巫師多過重要大臣。

於是皇帝相信了,這個漫長的朝代到他的手上已經到了末路,但他是個愛好名聲的皇帝,於是他決定不論什麼代價,為了後世歷史對他的評價,漢代都不能亡在他的任期內。

「孤為護生而殺生,為成就大仁義也。」

皇帝為了要繼續延續這個朝代,他以仁義為藉口令麒麟犧牲。他讓巫師將牠活生生地折角分屍,再用密法將麒麟的身軀分別封印在國土的六個角落。

等牠醒來後,牠發現自己被囚禁在一個空無之荒地上,牠的身上有以銘文化為刻印進血肉中的鎖鏈,於是牠再也離不開這個地方。天下不斷落下黑色的雨,大雨填出一片污穢的海。

因牠的犧牲,漢朝又多延續了兩百餘年,期間業流反噬過一回導致朝代崩離解析,最後業海更長時間的又大暴走造成更長期的戰亂。

人類的慾望無窮無盡,聚成一個死亡業海。

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麒麟也是一樣,業海不淨,牠永遠都會被困在此處無法離開。

只不過地藏菩薩是自願如此,而麒麟卻是被囚禁在此,只為了一個人王的私心。

即便如此痛苦,但麒麟始終是仁獸,牠不忍看到死後的人類掉進業海中的痛苦掙扎,也不忍看到他們被業海中的各種惡獸啖食。

於是牠無意中在業海上創造出一片大地,那是牠依造自己的世界所化成的大陸。於是大陸上有豐美的森林,有小鎮也有大城。

「說是大地並不盡然,應該說,這裡是業海上的海市蜃樓。」麒麟嘆息。

「或者你可以叫這裡做地獄。」

麒麟續道:「一開始我只是任由摔落業海的人類自己找到這裡,我不會主動去幫助人類,也不會為人類改變這個海市蜃樓。直到最近,這裡才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百目凝視著牠如鹿般漂亮的眼瞳,輕聲問道:「是因為文姬的關係吧?」

「在那個世界裡,是你寄生在文姬的靈魂裡對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是銀告訴你的嗎?」

百目搖頭。

「銀和你訂了契約,所以訂下契約的那霎那她就知道真相了。人類的壽命很短,但你卻沒有生卻也不會死,她的契約便是無止盡的長。」

事實是除非業海乾枯,要不被鎖在此處的麒麟永遠都無法得到死亡的垂憐。

「她沒有告訴我真相,但是和你訂下契約後,我發現她在找一本古籍,她找到的卻是中文版的古籍。銀哪裡看得懂中文,她假裝剛好有興趣想讀,要我翻譯給她聽。」

「我逐字逐句翻給她聽,她卻花了很多時間跟我詢問關於業海以及地獄的事情,也是從那時候我上了心,將那本經書讀了一遍又一遍。」

「接著是猿老帶我和文姬去看觀音泉的時候,那時文姬哭到暈過去了,我從來也沒見過她有這麼強烈的情緒,就像是觀音像令她回想起很痛苦的事情。後來幾次我想帶她去取泉水的時候她卻跑掉了,明顯就是不敢再看到觀音像,所以我猜想她和觀音像必定有淵源。」

「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讓她喝觀音泉的泉水。直到大妖石影出現後,因為他的暗示我開始在文姬的飲水中少量添加觀音泉的泉水,一開始只敢加一丁點,畢竟泉水對普通人類是種毒。但文姬卻因此慢慢找回醒覺,她也因觀音泉的關係回憶起過去的事情。」

「我發現如果只喝觀音泉的泉水反而對她有益。文姬的身體和心靈照理來說是人類,卻有和妖怪一樣的體質,這實在很怪,所以我猜想,文姬有個非人的靈魂,而她的靈魂渴求觀音泉水的力量。」

「但我一直沒想到是你……青色的麒麟,直到很久以後。」

「直到我因為觀音像的侵蝕而開始夢到自己出現在這裡,直到我看到了你。」百目遠目:「觀音像是由你的角刻成,聚集了強大的力量,但就像是人類使用的輻射長久會傷身,大概是因為麒麟是溝通生死的生物,麒麟角接觸久了也會造成類似冥泉的侵蝕。」

「所以我開始會在夢中出現在此,也是那個時候我決定了,我會將你救出這個死亡之所,畢竟你的靈魂就是我的文姬。」

「不,」麒麟目光溫和地望進他的眼裡:「文姬的靈魂不是我的靈魂,我也不是文姬。」

「我只是做了個夢罷了。在夢中我是一個叫做文姬的小女孩。」

■ ■

周公會做夢、蝴蝶也會做夢。

不只是只有人會做夢,只要會睡覺的生靈都會做夢,甚至連大山也會做夢。

無盡的痛苦與折磨中,青色的麒麟做了一個夢、一個漫長的夢境,只要睡著的時候牠便會夢到自己成為一個殘破的小女孩,忘了自己是被囚禁在業海上、忘了自己是正在受永無止境的痛苦的麒麟。

牠透過人類的眼睛觀看著這個充滿人類的世界。有些遲疑有些困惑,父親川添的愛很殘酷,爸爸百目的愛很溫暖,她看到人們在艱難的生活裡掙扎,但就算再骯髒的角落也有光明存在。

小女孩有種能力,她的腦子裡可以裝下很多文字。於是她便將她看到的一切寫成故事。

「當我還做著我是文姬的夢的時候,文姬寫了很多故事。」牠懷念的望著漆黑無星的天空:「她的故事都不是她創造出的故事,不是她構思出來的也不是她想像出來的,而是真實的、取自妖怪和人類的故事。」

「她的故事反應了人類與妖怪的真實面,而這些故事都是很溫暖的,那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生靈具有很溫暖的善。」

「金髮的模特爾、廚師、織姬、小花妖、奈良的鹿精、疼愛學生的老師、你的母親市子……」牠又唸了許多故事人物的名字:「……她寫下的是這些人的故事,沒有人是真正邪惡的,每個人以及妖怪都有溫柔的一面,也都在艱難的生活中努力地在現實中掙扎。」

「而這些在生活中掙扎的人們,他們都是這個業海的主人,這片業海的業都是屬於他們的。於是他們生生世世都會在同樣的地方出生、長大直到死亡,他們會遇到一樣的人、重複一樣的錯誤。」

「我時常看著他們每個輪迴的生活。有時候會更好、有時候會更差,一切都只在一念之間。人類卻很少有改變。惡習總是慣有、善習容易失去,人向來都只看的到眼前的事物。」

「然而當我做著那麼夢境的時候,每當文姬寫下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創造出的那片海市蜃樓就會被無意識地改變了。」

「當文姬寫下一個妖怪和人類都可以和平共處的故事時,海市蜃樓上便會出現那樣一個城鎮。當文姬寫下一個不公平的部落村被改善的故事,海市蜃樓裡的城鎮就會變得更好。」

「這些人、妖,生靈、死靈的故事溫暖了這個世界,也溫暖了我,那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眾生的本質裡有這很美麗的善,而為了他們,我會在那裡透過文姬的眼睛繼續注視下去,等他們會到這裡的時候,我會將他們帶到島上休息。」

「每回在現世的輪迴結束後,我會在這個地方等著他們,等他們在這裡休息夠了,將心底的傷遺忘之後,再讓他們回到現世繼續他們新一輪的輪迴。我會看著他們一次次的悲歡離合,一回回的生離死別,然後在他們終於從慣常的錯誤裡作出一個正確的改變時,悄悄地為他們高興。」

百目深深地凝望著牠,牠眼睛裡的光黯淡、身體疲倦的像是馬上就會倒下去,但麒麟的自尊仍是讓牠高抬著驕傲的頭顱和他平視。

「真是隻愛逞強的麒麟,」他伸手輕撫牠的頰側:「身上的鎖鍊已經太緊了吧?每天巫師重下的毒都會發作,所以你才會大部份的時間都在作夢,對吧?」

「還有那本迷霧森林,那難道不是你過去世界的故事,是你在痛苦中無意對著外界求救的聲音吧?」

牠閃了閃眼睛:「我想,我只是想家了吧。」

「還有後續被文姬毀掉了真可惜。」

「我不需要將自己的痛苦再加到那個世界的生靈身上,那並不是個讓人舒服的故事。」

「那個故事我看到了,所以我才能夠將最後一片拼圖擺上。我家斑比一直都扼腕自己沒能讀到那個故事,但確實不要讀比較好。」

「累了,也不用老是要硬撐著,我有個家可以給你梢作歇息。」

百目捧著牠的頭顱,讓牠的頭歇在他的腿上。

「不論如何,我會救你的。」

麒麟震動了一下。

「總有一天,你會痛苦到迷失自我,你會痛到發狂、痛到想毀掉這個世界,那樣也沒關係嗎?」他輕聲道:「那是不行的,我絕對不允許那種事情。我一定會還你自由的,就算粉身碎骨。」

「不可能的……」

「可能,我利用管道將很多事情都打點好了,如果我的身體還能夠到了中國的話,我會去做,如果我撐不下去了,那我的女兒--文姬會去做,她會放你自由。」

「但是……」

「不要擔心了,」百目微笑地摸摸牠的頭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就交給我吧。」

他輕撫牠斷掉的角根,身體隨之漸漸透明、如奶油般融化。

「是時候了,我得回去。」

他最後一次輕輕抱了抱麒麟的頸子:「再下一次見面時,跟我一起來我父母的屋子吧,他們不會對你大驚小怪的,你也不用再躲在海上了。」

最後,黑海上只剩一隻形骨憔悴的獸,蹣跚的踏水遠去如一盞小小的青色火炬。



【海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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