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慈眉垂目,被注視著的男人維持懷抱著女童的姿態,周身的肌膚有石裂的痕跡,裂痕佈滿整個身軀,宛如將一個石像用槌子狠狠砸過一樣,原本漂亮的臉也碎落大半張臉變成可怖的模樣。
他彷彿像具被人弄壞的石像被隨手丟在泉裡,躺在他身上的小女孩卻是血肉之軀,細看還有緩慢的呼吸。
驀地,男人張嘴用力吸進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的同時,身上又落下更多石屑。
他睜開眼,神情麻木地望著石洞頂,眼神迷濛彷彿忘了很多東西。他掙扎著找回自己死前的記憶,過了很久才呼出一口平穩的長氣。
是了,當日他從高樓墜下後妖化,護著文姬自己卻壓扁底下的車子,他硬是撐著最後一口氣帶文姬回到這個洞穴,但他才剛到便再也撐不下去,就這麼倒在泉裡便死去了。
他艱難地坐起身審視自己的情況。
左手肘下的部分是空的、右手少了兩根指頭、背後有一個大窟窿……但至少他還活著,還有足夠的時間去交代重要的事情。
他抱著文姬緩慢地起身,這樣一動便又落下更多石屑。
可惡,恐怕撐不到天亮了,百目暗暗苦笑。
■ ■
這半年來秋茗一直都睡不好。
這一夜,她半夜又被惡夢驚醒,一醒來便掩面痛哭。她又夢到百目和文姬,夢到自己挽不住他們的背影。
半年前的那個早晨,她抱著電腦跑到車站卻沒有見到百目父女,後來打電話回百目家,正要離開的單慈說他們早一個小時前就出發了。
她馬上搭了新幹線直衝東京,出了車站卻看到消防車、警車停在ECR的公司大廈前,現場一片混亂。
她聽到周圍的人竊竊私語,他們說先是一個人抱著一個女孩子跳了下來,摔到車上還活著,卻跌跌撞撞地混進人群裡跑走了。然後又掉下來另一個人,他被宣佈當場死亡。
死亡的是川添大輝,而百目和文姬卻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他們不曾再出現過。
秋茗每天都會在下班時特意繞路到按摩院前,但按摩院的門始終緊閉。她每幾天就會到文字居去略做打掃,希望他們回來時,他們的家仍能像往常一樣乾乾淨淨的。
秋茗只要有空便會抱著那台主機到處找人幫忙解毒,但始終都沒有人做的到,兩個月前電腦裡的銀蛇死掉了,她抱著電腦主機哭了一整個晚上。
對她而言,銀蛇是連結著他們的最後一個線索了,秋茗像是一下子便失去兩位至親,她時常夢到他們醒來後發現是一場空夢,像個找不到親人的孩子般哭了起來。
夜深露濃,她卻再也睡不著覺。秋茗便擦乾眼淚,起身打算將她從文字居裡找到的文姬殘稿整理過,便坐到窗邊地桌前埋頭苦幹。
窗戶敞開著,夜風吹動手底壓著的稿紙,她正想將窗戶關起時卻再也無法動彈,維持著伸手推窗的姿勢吃驚地瞪著窗外。
手一鬆,外頭刮進的風將稿紙吹的滿室都是,她只是楞楞地望著出現在窗外的人,一瞬不瞬地。
「百目?」
那個人半個身體隱在陰影中,另外被檯燈照亮的半個身體上滿是石頭裂開的碎痕,男人的臉有灰色的死氣。
她撲到窗前,發現他懷中抱著文姬,看他模樣辛苦便趕緊將文姬抱進窗裡。
「你可以自己進來嗎?要不等我一下!我先將文姬放到我床上……」
「等等,先聽我說話。」百目的嗓音平靜如昔,卻多了份硬撐著的疲倦。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文姬……文姬的病毒……」
「已經解了,她再過幾天就會醒來。」百目截斷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託付給妳。」
「文字居的書架上,在那本迷霧森林後面有個書匣,裡頭的經書裡我將一切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了。我用特別的筆在經書空白的地方用日文做紀錄,妳要搭配裡頭的紙條一起閱讀。」
「用火稍微烤一下字就會出現了,千萬不要將整本書燒掉,小迷糊。」
他停下來稍稍喘息,秋茗擔憂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我沒事。」他續道:「裡頭有一張地圖,上面是麒麟軀體被埋藏的六個地方。我都已經打點好了,每個地方都有熟識的人可以幫忙,地圖上藏著那些人的聯絡方式。等文姬大一點的時候,她會到大陸去找這些地方,去將麒麟的封印打開。妳、妳……」
「我會陪她去的。」秋茗的眼中有淚。
「銀會帶路,妳們、妳們千萬要當心。」
「好。」
「找到六份遺體後,回來這裡,按摩院的地底有個觀音泉,泉水中有根麒麟角雕成的佛像,妳帶文姬回來取麒麟角……然後、然後文姬會知道該怎麼做……」
「一定要放麒麟自由,拜託了。」百目低頭懇求。
「那你呢?」
「斑比,我累了、走不動了,我想睡上一會兒……」
「等我一下,我開門讓妳進來!」
「斑比妳聽我說,」他阻住她的腳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會在觀音泉的所在處長眠,就算只剩下一副枯骨,我也會守護麒麟角的安全。」
「你不可以……」
「噓。」他招手要她更靠近窗台:「這個項鍊可以通往觀音泉,我就託付給妳了。」
他從口袋中勾出項鍊,將手從陰影中伸手向她時秋茗倒吸了口涼氣。只見他的右手只剩拇指中指與半根小指頭,手掌破碎大半,他只能用食指勾著項鍊向她遞去。
「抱歉,嚇到妳了。」
「我抱著文姬不方便,幫我戴上吧。」她咬牙將頭往前傾,固執地盯著他看:「你的另隻手呢?戴項鍊要用兩隻手。」
百目神情平靜地看著她不語,秋茗卻無法自抑地落淚了。
「我幫你,你要幫我戴上。」
她將文姬調整位置空出右手,伸指勾住項鍊,就著百目的手一起拉出個弧形,然後再伸頭將項鍊戴上。
「文姬就和妳一起生活吧,妳要代我給她家庭的溫暖,這孩子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你別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啊!」她哽咽:「你是文姬的父親,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斑比,很抱歉我這回得不負責任了。」
「文姬不能沒有父親!」
「那妳就找個會疼愛她的男人吧,給她一個家。」百目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睛:「我、我真有些累了,我先……」
「等等!我還有些話沒有告訴你!」秋茗忙抓住他的肩膀,百目詫異地抬了抬眉。
「對不起,你要的答案我一直都沒給你……我早就將你當成珍貴的家人了,可是、可是……」
她就是沒辦法對百目有男女之間的感情,她一直都很困擾,但是她就是沒辦法去愛上百目,而他的感情她亦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接受。
「我只是、我……」她淌淚搖頭。
「不用說了,我懂的。」
「以後不要再哭了,」他伸出殘缺的手將她淌下的淚水拭去。
「我其實很後悔跟妳求婚,讓妳煩惱了這麼久。」
原本他以為就這樣和文姬以及秋茗這樣過著三人的生活,也不想去改變她,但玲子出現後,他看著她對別人的小孩也那麼溫柔,心裡卻隱生擔憂。
如果有天她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兒女,她和文姬以及他便是陌路人。也是那時候他突然衝動地想用婚姻將她綁在這個家,卻沒想到會讓她如此困擾。
「受到冥泉侵蝕的關係,若不是有妖族的血統撐著,我早就是個死人了。現在我已經撐到頭了,但是我還是會在觀音泉裡等著妳們。」
「別一個人苦撐,替文姬找個父親吧,文姬不能沒有父親……還有妳自己也要幸福,這就是我僅有的願望了。」
「好。」秋茗吸了吸鼻子。
「對了,等我一下!」秋茗很快地抱著文姬跑進內室將她安置床上。
她的動作很快,但當她跑回窗邊時人已經不見了,她跳出窗外跑到外頭的馬路上,深夜裡卻只見到空蕩蕩的街道,一盞孤燈在角落閃閃爍爍。
「我答應過你的,我不哭……」
「所以我不哭……」
■ ■
銀坐在窗台上,二子和三郎四郎縮著身子倚著她睡覺,窗外的景色被水洗得模糊不清。
他們正在回京都的新幹線上,外頭下著大雷雨,雨水重重地洗刷窗戶。這時間車廂裡很空,不過就算滿車她也不怕會被人騷擾……她可是噩夢的化身啊,哼!只有人類怕她她才沒有在怕人類的!
但為什麼心情會這麼差?她果然討厭下雨,沒有蜘蛛喜歡下雨的吧?到處都濕答答的很不舒服。
這半年她帶著三隻小蜘蛛到東京實習……這只是家庭外出旅遊外加給小蜘蛛一點實習的機會,她才不會為了要報復人類跑來東京,會找上川添大輝只不過是剛好而已。
光為了一個男人就追來東京就降低她的格調了,向來都只有男人找她她才不會主動找男人!
她和小蜘蛛先是在他的公寓裏住了一個半月,夜夜擾亂男人脆弱的夢境。一開始銀確實是抱著不將這男人弄瘋到跳樓絕不罷休的精神,但自從看了他的夢境後,她卻沒有那麼憤怒了。
雖然這對父女一個過度保護、一個過度嬌縱,這個組合讓人感到可笑,但或許是因為百目的關係,她實在很難討厭寵溺兒女的父母,尤其是男人,畢竟公蜘蛛如果沒有被吃掉就是交配完便跑,要這些沒擔待的雄性照顧後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所以她並沒有如原本打算那樣將男人逼緊。很多時候她只是看著,也不扭曲男人的記憶,就著小蜘蛛們引出那些藏的很深的夢境,觀看這對父女間的情感衝突。
她發現自己實在無法討厭這個男人。
這男人跟百目一樣,都有很固執的個性,個性中還有種稀有的特質,叫作「忠誠」,她會說這樣的男人像狗,這可不是罵人的話,她喜歡忠誠的狗遠勝於善變的貓。銀就是討厭貓這種生物。
總之銀向來都喜歡忠誠的男人,當然重要的是會對她忠誠、會乖乖讓她吃掉的男人。其次才是會主動養育、愛護下一代的男性生物。
所以當川添幾天未歸,她料想那個工作狂大概又待在實驗室幾天不回。難得來東京一趟,她向來都喜歡擾亂東京人的夢境,這些人的壓力大到隨便挑撥一下就能得到很多樂趣。
於是,她帶著小蜘蛛將整棟大樓弄得雞飛狗跳,差點就忘了她是為了什麼原因而來到東京。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她才想到那個男人,回到他的公寓卻是已經被清空大半,他的同事進到公寓裏收拾東西時透露出他已經跳樓身亡的消息時,銀頓時百感交集,連聽到人類半夜驚醒的哭聲都不會感到愉快。
家庭旅遊兼實習也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回到京都後,她發現文字居似乎已經好幾天都沒有人在家,傍晚的時候秋茗才帶著文姬回來取東西。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銀姐姐,妳終於回來了。」她不像以前那樣直接撲上來,銀不禁對她語音中的疲倦皺眉。
「文姬怎麼了?」她爬到文姬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睛,女孩的眼睛空洞的像是才剛重新開機。
「發生了很多事情。」她淡淡地笑了,笑容卻是苦的。
銀聽她講訴這幾天發生的事,銀越聽眉頭越是深鎖,最後重重的一拍桌。
「什麼!那個男人明明答應過要讓我吃掉的!他怎麼可以出爾反爾?怎麼可以?!」
秋茗不語,只是細細地幫文姬將亂掉的頭髮解開又重新綁整齊,就像百目平時的習慣一樣,即便文姬看著她的時候眼底沒有她的影像,女孩空洞的眼中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
「沒關係,只要活著,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不管幾次我都會陪妳走下去,不管幾次都會讓妳記得我……我會跟百目一起陪著妳,儘管百目現在不在這裡。」她輕輕捧著女童的臉,拿著帕子細細將她的臉擦乾淨。
「接下來妳打算如何呢?」銀問。
「我會帶文姬回到我的公寓一起生活,畢竟那裡離我工作的地方比較近,照顧起來也不會顧此失彼。不過比較麻煩的是我的公寓不像文字居有層層結界,銀姐姐妳們可以一起過來嗎?幫忙我補足防禦不足的地方。」
「唉,都弄成這樣了,我能說不嗎?」她雙手插腰:「而且我一定要跟到最後,就算那傢伙爛到只剩一副骸骨也是我的,我要將他的骨頭剉成灰吃掉!」
說話間,七子悄悄地爬上文姬肩頭,她決定要讓自己變得更強,不論天涯海角都會陪著文姬。
就這樣,文姬和銀一家搬進秋茗的公寓裡。秋茗一面向法院申請文姬監護權的轉移,一面又回到平時的工作崗位。她平時工作便將文姬帶在身邊,剛開始辦公室裡的人總投過來好奇的眼光,聽說是她的養女時便紛紛說她的心地善良收養這樣一位可憐的孩子,秋銘連辯解都懶,在工作上更是沉默且專注。
她偶爾會在傍晚帶著文姬從錦市場附近的住所散步到按摩院的巷子裡。
巷子裡那條暗巷已經不見了,百目的按摩院像是從人間消失,地圖上再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但秋茗知道,百目正在那消失之地守護一泓地下的泉水,總有一天他們會再相見。
秋茗亦在忙碌的生活中排進中文這堂外語課。
文姬的中文是沒問題的,平時只有兩個人的時候,百目和她都是用中文交流的。但秋茗除了日文也只會一點不流順的英文,中文對她更是天書一樣。
但她咬著牙硬是要學會中文,一邊將百目留下的經書上的筆記看到會背,一面又將夾著的紙條以及經書裡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字典弄到懂。
這段期間,因為秋茗的公寓畢竟不比文字居,找上文姬的人魂和妖怪更頻繁了。但是沒有觀音泉的吸引力,這些非人都不具攻擊性,反讓文姬又寫出幾個好故事。
幾年後,曾經說過想為文字姬的故事畫插畫的青年星野寬又出現了,這一次他帶著幾個插畫大賞得主的光芒,又用了很多心思最後成為文字姬的專屬畫家。
終於出現熟知文字姬故事的插畫家,秋茗總算鬆了口氣,她受不了老是得和插畫家爭得面紅耳赤只差沒有將書摔到對方桌上,又害她在插畫界裡有著龜毛編輯的壞名聲,明明她就只是在做份內的事情而非故意找碴。
星野寬比以前成熟許多。他第一次看到文姬便毫不介意她扭曲的臉孔,只要有空就會帶著她玩,渾然一個孩子頭模樣。文姬也難得的不恐懼這人,當他用白板畫漫畫講故事時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似乎也感到有趣。
他成為秋茗母女最親近的人類,就連銀都常笑說星野寬都快變成文姬的新爸爸了,秋茗的同事們也都笑嘻嘻地等著好事玉成。
終於,有天傍晚,星野寬拿著戒指跪在秋茗面前向她求婚,所有的同事都在牆後屏息等著。
「文姬是不能沒有父親的。」他如此說道。
那霎那,秋茗彷彿看到熟悉的面孔和眼前的男人重疊,那個人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語。
坐著的女人眼中湧出淚水。
跪著的男人欣喜於她的喜極而泣。
所有旁觀的人舉起雙手就要灑花鼓掌。
「對不起,我辦不到。」她透過淚眼望著他,目光卻是直率的讓他心涼。
「文醬,對不起。」她轉身抱起旁邊看著這一切的女童:「我答應過他要幫你找個爸爸,可是……文醬,請原諒我的任性……」
她做不到,她就是做不到,她一定得食言了。
最後一次,請再讓她任性最後一次……
「我的心中有個人。我、我還在等著一個人,就算他只剩一副骸骨,我也要等到他,親口告訴他……是的,我願意。」
她很認真、很認真地這麼告訴跪在地上的男人,星野寬一下子便黑了臉跑了出去。
秋茗下定決心,就算只有她一個人也要給文姬幸福。她會是文姬的媽媽,而文姬的爸爸就活在她的心中,因此文姬仍能擁有兩人的愛。
銀看著秋茗一路的變化,她知道秋茗的心中有個大洞,自從百目離開後便不曾痊癒過。雖然她從來都不曾查覺到,百目早就在她心目中有著無法被取代的重量,只能說這個遲鈍的女孩開竅的太慢了。
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百目的願望。雖然秋茗不清楚前因後果,但是百目的願望是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之物,就算粉身碎骨她也會放麒麟自由。
終於到了要離開的那一天。
秋茗早將工作辭掉,總編撕掉辭職信不肯讓她離開,直說著她隨時回來都可以復工。但秋茗的直覺告訴她,她說不定回不來了,而她的直覺向來都很準。
臨要上飛機的前幾天,她們整天都待在文字居裡。
下午陽光好的時候,秋茗會抱著文姬在後院的長廊上曬太陽,任由廊下的風鈴催促睡意。傍晚的時候,她會陪著文姬翻過一本又一本的藏書。她們又將百目封在櫃子裡的手稿都攤在陽光下曬過一回,將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就像是百目在時文字居該有的模樣。
直到文字居的回憶都回到身體裡頭,她們帶著和百目一起擁有過的記憶踏出文字居。
離開前文姬一瞬不瞬地回望文字居,秋茗也不催促她,同樣瞇著眼看著被夕照染上暖橘色的屋頂露出淡淡的微笑:
「文醬,我也同樣會很懷念這個地方。」
【文字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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