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9

文字姬番外 殘暑見舞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按摩院底下的廂房清涼,因為近地下泉水的關係,就是盛暑也不見燥熱,實是避暑的好地方。

京都的暑熱是難耐的,又悶又濕熱,像是整個京都的街道都被烤得熟透,白日除了觀光客,當地人通常都是大門不出地躲在屋子裡避暑。

百目有半個玉妖的體質,而文姬沒有溫熱感,這兩人都不懼暑熱卻苦了銀。

「熱、死、妖、了!」她攤在榻榻米上滾了幾滾,長長的銀髮捲住身子,遠看倒像一團銀絲卷。

「熱!!!!!」她不顧形象地大叫,在榻榻米上跳來跳去像隻快被煮熟的蝦子,只不過是白色的。

於是被銀煩了一整週後,百目只得帶著一家大小捲起包袱到按摩院避暑。他向來都不肯在按摩院裡過夜,如果不是被銀吵到受不了,他才不要在按摩院住下來,就是一天也不行。

試想,半夜會有一顆哭泣的女人頭顱在玄廊間飛來飛去,重重紙門後都是奇形怪狀的影子,睡到半夜還會有幾顆紅色的眼睛偷看你……百目就算是半個妖怪,他在情感層面還是完全的人類,每天都這麼刺激,他一定會忍不住放火將猿老交給他的按摩院燒掉。

而且住在按摩院底下的各種存在都和文姬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們有的已經將故事交託給文姬,有的失去了自己的故事想要找回記憶碎片,有的是百目一時心軟收下的麻煩。

平常他不會讓文姬單獨到按摩院的地下幾個樓層,只有最上方曬的到陽光的和室文姬才能夠待著。

但這次銀信誓旦旦說有她在誰都碰不到文姬,百目覺得她煩人的程度比暑熱更難熬,只好帶著一家大小到按摩院渡過夏天最熱的那些日子。

他在按摩院的樓層收拾了一間和室作為起居室,一開窗門便映入夏季蒼翠的綠,即便盛暑也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當初他將織姬的大屋裡的桂花精帶回來之後,便讓桂花精寄魂在這株強壯的桂木上。或許沒有人相信,自從被猿老託管這個地方後,他從來都不曾使用過觀音像的力量。

其實奇蹟很簡單,對於植物來說,水、日光和新鮮便能夠造成奇蹟,尤其當按摩院裡住了位溫柔的園丁,桂花精很快便恢復元氣。

自從來到按摩院後,桂花精平時會化形成年約雙十的妙齡女人,她默默維護按摩院的整潔,於是按摩院裡常有桂花香繚繞。

但平時她不和人有多少交流,就連百目也沒有見過她幾回。

桂花精習慣躲在枝枒間偷看人們的生活與喜怒哀樂,織姬在的時候她是如此,百目在的時候她也是如此。她只喜歡默默守護她喜愛的一切,百目知道桂花精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妖怪,他便也不曾干涉過小花精的習慣。

剛到按摩院銀便嫌上頭的房間還是太悶熱,她一下子就消失在幽涼的底樓裡。

百目一開始還會擔心銀會吃掉底樓的妖怪,總覺得將銀放進來就像是將狼放進羊群一樣危險。直到過了幾天底樓沒有暴動也沒有驚恐的妖怪衝上來,他這才放下心來。

日子就這樣靜悄悄地翻過日曆一頁又一頁。

傍晚的夏風敲醒廊下風鈴,小女孩抱著書在榻榻米上鼻息細細地睡著,百目剛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回到房裡就看到文姬睡到口水都流出來了。

他替女兒整了整鬆開的浴衣又替她墊了個枕頭,又將壓在她身上的厚書取走。

端視她的睡顏許久,百目頓時有滄海桑田之感。想兩年前剛撿到她的時候,這孩子像隻剛出生不久卻被人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小貓,現在已經跟真正的女孩兒沒有兩樣,百目頓時感到些許身為父親的驕傲。

但週遭過於安靜了,百目隱隱感到不安。

這是他第一次允許銀進來按摩院,實在是這妖怪令人捉摸不定,百目總有放虎進羊欄的感覺。但一整周下來院裡桂花香味常在,平靜得令他放鬆警戒,直到這時候才想到應該下樓看看情況如何。

百目走過長廊,才剛下樓梯便感陰涼,底下很陰暗,但他一踏下最後一格便有一盞燈籠飄了過來為他照路。

他往走道深處而去,兩旁不時有鬼火晃過,只能說按摩院的底下是極陰之地,又住了許多弱小的非人住客更添陰涼。但此時的氣氛又和平日不同,只見走道兩旁點上熱鬧的紅燈籠,他看著一個小妖扛著一桶酒從身側跑過,又看到幾個有著奇異形體的人拿著扇子跳著奇怪的舞,這裡彷彿回到猿老在時的居酒屋,百目按著額頭嘆氣。

這些妖怪一看到他就露出看到救星的神情,但礙於銀的積威不敢停下動作。

「銀,我很感謝你沒有將這裡的住客吃掉,可是……你現在這樣……」他壓下嘆息:「總得給我這個主人一點面子吧……」

紅燈籠映著白紙門,一扇一扇窗格子隨著步伐滑出視角外,室裡的榻榻米上烙下溫暖的橘色。他順著一間一間敞開的和室往裡望,卻只見到住民提著酒菜在周圍走動而不見他欲對話的罪魁禍首。

驀地燈火同一時間熄滅,黑暗中百目感到周圍有驚慌失措的人影推擠著他,腳邊不時有小精怪亂跑亂竄撞上他的小腿。

他站定不動,任由自己如潮水裡的礁石被沖擊,直到周圍都安靜下來人影都已遠離,他才感到天花板躍下一人從他後背抱住他,銳利的指甲貼在喉間。

「抓到你了。」女人在他頰邊吐出微帶腥氣的氣息。

「這是什麼?」

「試膽大會。」銀的指頭順著喉嚨劃下,裂開衣帛直至胸前。

「試膽大會為何要撕我的衣服?」百目苦笑。

「因為我餓了。」

抱住他的雙臂鬆開,冰涼髮絲從頸子邊滑過。

百目才剛鬆了口氣,一股大力卻將他撲倒地面,纖細的手肘靠在他胸上。

「呵,我想吃了你。」女人情色的舔咬他的鎖骨,空出一手探下他腹部。

「試膽大會,試的是色膽嗎?」

「百目,我不美嗎?」

「你不美的話就沒有美人了。」

「那你應該要欣喜的就範才是。請叫我女王殿下。」

「銀,我跟你有契約,死後自然會讓你吃掉的,但現在不行。」

「真是沒有情趣,這樣的大美人勉強看上你你還不感激涕零地求我上你?」她笑吟吟地伸出纖指在他胸上畫圈。

「銀,你什麼時候在乎情趣了?這個夏天不是吃的很飽嗎?來這裡以前每天晚上都聽到院子裡的慘叫聲……」

「什麼慘叫?沒禮貌。他們都是心甘情願被吃掉的,而且我很滿意,公蜘蛛可都是調情高手呢。」

「那可以不要理我這個沒有情趣的笨蛋嗎?」百目苦笑,一把抓住他伸入褲檔裡的手。

「我有種預感,說不定你會撕約,所以我打算現在先吃先贏。」

「銀,我有沒有說話不算話過?」百目嘆氣。

「現在沒有不代表未來沒有。要不然這樣好了,如果你的契約失效的話,那麼契約就會轉移到你女兒身上,由她代替你讓我吃掉。」

「不行。」百目斬釘截鐵道。

百目感到女人板著他的下巴給他細碎冰涼的吻,碎吻從嘴唇沿著臉頰往脖子蔓延而去,他正想推開女人的時候驀地頸側尖銳的疼痛令他眼神散煥。

等他視線重新聚焦的時候,長廊上的紅燈籠已被點上,許多黑影在視網膜上晃動,視角有幾縷燦亮的銀絲將畫面切割。

他全身都被麻痺而無法動彈,百目苦笑,大概是銀的毒素導致他暫時無法移動,他實在不懂這隻蜘蛛精在想些什麼。

女人很麻煩,蜘蛛的女人更是麻煩中的麻煩。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銀時,她正對著自己的卵發呆的模樣,美人煩惱地扯著一頭漂亮的銀髮對著幾顆蛋蹙眉。

這是個寂寞的妖怪,雖然老是故作兇狠,但她的眼神堆滿了被族人遺棄的孤寂。這種感覺,百目自然很熟悉,他們心中都有一樣的傷,這才會吸引到彼此,他們說穿了不過是聚在一起取暖的貓兒。

他和銀的羈絆,若說脆弱的如同撈金魚的紙網,還不如說是靠在角落躲避網子的金魚,一面靠在一起抵抗命運無情的大網,一面又會在危急的時刻將對方推出去讓自己得以逃命。

他們的關係就是如此殘酷,他替她養育孩子、她為他守護院子的寧靜,他的契約將銀留在文字居的院子裡直到他死去,銀在他死前也離不開院子。

但這位織夢蛛肯定是很不甘心的吧?

一開始百目接過銀的煩惱,又跟她立下那樣的契約,表面看來似乎銀佔盡便宜,但等她想清楚就明白了,他利用這方式禁錮了織夢蛛的自由,他為了文姬的安全而留下織夢蛛替他看家,好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他其實欠蜘蛛一個道歉。他張了張發麻的嘴唇,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適合的字眼。

女人卻率先開口了。

「我要回家了。」

百目只能眨眨眼睛表達他的困惑。

「今天晚上有花火大會,我和文姬都不想錯過。」

是了,文姬最喜歡煙花,每次看到漂亮的煙花,扭曲的小臉都會被喜悅亮起燦然的光彩。

「我要走了,你就繼續躺著吧,明天毒才會退喔。」

話才剛說完,銀色的髮便從視角消失,獨留百目躺在地上對著銀咬牙切齒。

這可是夏季最後一場花火大會!

可惡的銀!她清楚百目的弱點,他可不想錯過幫文姬打扮的漂漂亮亮、帶著文姬去看煙火、逛攤位的樂趣!

但想歸想,可憐的百目也只能勉強地在漸黑的地下室裡滾來滾去,一面在心理咒罵某蜘蛛,一面則後悔自己先前還想對她道歉,這蜘蛛真是太可惡了。

這是個涼爽的夜晚,彷彿絢爛的煙花趕走了夏天流連不去的尾巴,院子裡的楓樹悄悄的紅了枝頭的一片葉稍。

夏天最後一絲暑熱就在百目的憤怒中悄悄結束了。

當煙花亮起清水寺上方的夜空時,銀摟著小女孩難得的笑得很溫柔。

百目應該很清楚這個道理。人生,總是得有些遺憾的。

還有,夏天嘛,火氣大一點也是很正常的。


【殘暑見舞 完】

1 comments:

須磨 提到...

這篇是濯夢夏祭的應援文,時間是在百目剛撿到文姬過後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