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4

聚水坪夜話 十三 小白花

秋末的天氣變化很快,學生們紛紛在長袖卡及制服外再添上深藍色的外套。

各科的考卷紛紛發下,幾家歡樂幾家愁,阿華的鄰居故意將考卷大剌剌地攤在桌上就怕其他同學們注意不到,鎮日對著沒有滿分的科目唉聲嘆息。

和阿華同桌的男同學說不定是全班最用功的學生。黃家瑋上課總是很認真,個性也頗好勝,時常拿著作業本去問老師為什麼會被扣分,他最喜歡跟在嚴肅的班導身後轉,偶爾還會打小報告。

從開學第一天他就對鄰座露出嫌惡表情,他才不要和女生一起坐呢!但座位是由老師排定的,他除了用圓規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動不動就將書包擺在中央當作小山般的間隔,就恐其他同學不知道他坐女生旁邊有多委屈。

但那個在班上安靜到沒有存在感的女生,根本就是將他所有的找麻煩和挑釁忽略,把他當成透明人一樣,真是討厭極了。即使他笨蛋笨蛋的叫著,那個女生很明顯不曾將他看在眼裡。

右邊的桌子也是男生和女生一起坐,他們平時吵得實在熱鬧,女生還是要像班長那樣驕蠻而且綁著辮子才可愛,看到蜘蛛不會尖叫的根本就不是女生!

他討厭女生。最討厭的就是鄰座那個總是髒兮兮、制服也是發黃、成績也不好的女生。沒有爸爸媽媽要的野小孩。而且她很怪,時常盯著沒有東西的地方看很久,看著不存在的東西還會露出奇怪的微笑。聽她住的孤兒院的小孩說過,她住在有鬼的房間,他試著跟她再拉開距離,這個女生身上一定也都沾滿了鬼的味道。

他也不會承認,班上唯一可愛的女生就只有班長而已。雖然班長兇巴巴的,可是兩條辮子晃來晃去好可愛,還有看到小蟲子會尖叫這點也比隔壁像女生多了。想到此他覺得鄰座更討厭了,他拿出原字筆將中間的楚河漢界畫的更寬。

這堂是國語課,教室裡很安靜、老師雙手抱胸在課堂裡巡視,考卷剛被發回攤在學生桌上,每個同學都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黑板上寫著「錯的題目抄五遍」的大字。

黃家瑋很無聊。

他只錯了一題,沒幾分鐘就抄完題目,等了一會兒班上都還沒有人停下筆讓他的心情很好。無聊中視線飄來飄去落在鄰座的筆記本上,她抄了兩頁滿滿都還沒抄完,他不禁撇了撇嘴角。

抄書的小手突然停下,他看到她對著窗外露出些微詫異的神情,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只看到小雨落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鄰座卻看的那麼專心,像是看到操場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朝著一旁的老松樹移動。

但他瞇著眼睛用力看,卻什麼都沒有看到,連一隻鳥都沒有。

鐘聲一響,剛下課她連傘都不拿就往松樹的方向跑去。

有病啊,他終於暗自啐了一聲。

■ ■

這天從早晨就下起毛毛雨,又濕又冷、還是發回考卷的的討厭日子。

阿華抄考題抄的好無聊,隔壁的男生趾高氣昂只差沒有用指戳她要她膜拜他的完美考卷,阿華盡力無視他,鬱悶中往窗外一看卻看的呆了。

綿密的細雨中,眉目憂鬱的少女持傘漫步操場上,白衣勝雪、裙襬飄然,少女一頭黑瀑似的長髮垂至腰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少女旁若無人彷彿獨自在月下漫遊,最後停在校園一角的老榕樹前仰頭看著樹頂。

大姐姐!

是去年冬天見到過的大姐姐!阿華還記得她替自己拿走病氣,實在是個很親切的人呢,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阿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在這個孤獨的地方遇見熟人讓她一下課便迫不及急待地跑了出去。

雨珠沾在睫毛上遮住視線,她只能勉強朝著白影奔去,但跑到樹底卻什麼都沒有。

她四顧無人,小小的身影站在雨中擦了擦眼睛。

灰色的天空,綿密的細雨從天空不斷落下來。早冬的雨,像是永遠都下不完。

什麼都沒有,在這個有很多人的地方,她還是一個人。

頭髮濕了大半,她慢吞吞地回到走廊,許多學生投來探測的目光,她側頭避過這些刺人的目光及私語。

驀地頭頂一重卻是有大掌壓上頭頂,她還來不及躲避就聽到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怎麼淋濕了?還這麼無精打采?」

卻是代課的自然老師揉了揉她的頭頂笑問。

她抬頭,自然老師一手抱著整疊的作業本,即使在這麼陰鬱的空氣裡仍是笑得很陽光。

阿華搖搖頭,原本陰暗的心情卻因為這麼一個笑容亮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睛,對著老師一個鞠躬便轉身快步離開,步伐不若先前的沉重。

自然老師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想說些什麼,一旁高年級的學生已經圍過來和他搭話。

阿華進教室前回頭一眼,只見自然老師已經掩沒在學生的包圍圈裡,他在學校裡的人望是其他老師不可企及的,除了外表更重要的是他認真的教學方式以及親切的溫和個性,讓他從小一到小六的學生都喜歡親近他。

阿華向來都習於和人保持距離,卻也不討厭他的碰觸,但或許是因為去年老師姐姐的影響,又或許是某種她也說不出的直覺,她仍是對這個老師懷有戒心。

但她卻也因為這個微笑而有一整日的好心情,就算雨像是永遠都不會停似的、天空像是永遠都不會放晴的灰,她仍在回家的路上將地上的小水窪都踩過一遍,經過土地公廟還用濕淋淋的手將虎爺的白毛摸濕,讓牠只能無奈地舔著皮毛一面催她趕快回家。

回到大屋時雨還不肯停,她一進屋就暗暗嘆了口氣。

只見日光燈抑鬱地陰暗著,每個角落都垂下灰色的蜘蛛絲切割視野,冬天下著小雨的季節裡又迎來了研姐姐最難熬的憂鬱季。

院長如往常般又離開了一整周,阿華不時會趁著大屋裡阿姨們沒有注意的時候溜上去和研姐姐說上兩句話,但情緒是會感染的,又阿華本來就對人的情緒很敏感,試著將研姐姐拉出那深淵般的情緒中卻時常連自己都快陷進深淵。

可是她又無法放著不管,阿華的朋友很少,每個都很珍貴,所以她只能一直嘗試去敲研姐姐的心門。她只能一直試一直試,直到自己放棄為止。

晚上吃飽後,阿華趁著阿姨們忙家務的時候又溜上三樓,站在研姐姐的門口將手掌貼在門上,收手時沾了一整手黏膩的蛛絲。

她發現門從裡面反鎖,又敲了幾下門見沒有反應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回到小房間裡,她做了一會兒作業,外頭刮起風將幾片樹葉打在窗上驚的她抬頭,阿華卻見窗外有一晃而過的白影,她忙貼到窗戶上卻見黑暗中只有樹影晃動。

這時她才發現小黑一直在外面叫個不停,她將臉都貼到冰冷的玻璃上勉力從黑暗中辨認出小黑的形體,最後終於看到牠將鍊子扯的死緊對著院裡的榕樹大叫。

順著小黑咆嘯的方向望去,她終於看到榕樹上有個輕盈的白影,柔順的黑長髮就像要融化在黑暗中,從三樓窗戶透出的光線亮出少女的面容。

阿華一愣,小腦袋在窗上敲了一下痛的她坐回床上摀著額頭發出細細哀鳴。

是大姐姐。

她一面揉著額頭一面往外跑,偷偷趁著大屋的阿姨們沒有注意的時候從側門溜了出去。

秋天的傍晚很涼,阿華小心地將門關上,桂花香伴隨著一陣涼風而來讓她裸露在短衫外的寒毛都豎起。她搓著手臂跑到小黑旁邊輕聲安撫牠。

「小黑,沒關係的。」

她抱住小黑的脖子,小黑不再拉緊鎖鍊爆跳,卻仍是從齒間對著榕樹擠出壓抑的咆嘯。

阿華放開小黑往榕樹的方向走去,小黑的叫聲更急迫了,阿華小跑到榕樹旁便爬了上去,少女睜著一雙漂亮的圓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小女孩像隻小猴子爬上樹椏,笑瞇瞇地伸手將阿華拉上讓她在身側坐下。

黑毛的狼狗叫的更兇了,少女對著樹下狂叫的犬吐了吐舌頭。

這株榕樹就在大屋的一側,一根粗枝正好延展至院長女兒的窗外,此時阿華就是坐在這根樹枝上正對窗子。

窗戶的厚簾子難得被扯開一角,從簾間流洩而出的光為少女蒼白的臉染上一抹陰森森的藍。

「大姐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少女踢著腳,側頭看她。

「我在等人。」

「大姐姐,你在等我嗎?」

「不是。」

「那你在等誰呢?」

少女整了整一頭豐澤色如黑漆的過腰長髮,俏皮地回眸一笑:「不告訴你。」

直到看到這個亮麗的笑容,阿華才感到那個俏皮活潑的熟悉大姐姐又回來了。在這之前,她總覺的大姐姐就算笑著,她的眼睛仍是很哀傷的樣子。

少女見她冷得發抖便伸手環抱她的肩頭替她擋風,瞅著她的小臉揚眉問:「你在學校都沒有朋友嗎?」

阿華側過小臉避開她探測的視線。

「是你學校的老松樹說的,他說你在學校是個孤獨的孩子。」

「松樹伯伯告訴你的?」

「他還說你在學校一點也不快樂,為什麼呢?」她將手掌放在阿華頭上,輕聲問:「小草兒,他是這麼叫你的吧。」

「我沒有不快樂,」阿華皺了皺小鼻子:「我喜歡去學校,學校有很多很多的書,我喜歡在學校讀書。」

少女循循善誘:「可是你沒有朋友,朋友是很重要的唷。」

「我有朋友。」小女孩倔強地看進她的眼睛裡。

「我知道老松樹是你的朋友,聚水坪上的非人也都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的人類朋友呢?」

「我討厭人類。」

「小草兒,要記得你是人類。」少女嘆了口氣:「為什麼討厭自己的種族呢?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

「人類很自私,很恐怖。」她賭氣般地抿緊櫻色的唇。

「欸,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私的,人類在此並不特別。」少女的笑容有些苦澀:「你有見過,為了讓自己吃飽而將自己的兄弟姊妹推出巢裡的雛鳥嗎?你有見過,剛出生便將還未孵化的母親產下的卵吃得精光的小昆蟲嗎?你知道嗎,母螳螂看到自己的小螳螂只會吃掉不會保護嗎?」

「這個世界很複雜、殘酷、所有的存在都很自私,而人類並不特別自私也不特別殘酷。你要接納自己的族人,這才會真正的接納自己。」

她頓了頓:「小草兒,妳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

阿華看著她秀麗的側臉,只見她說這話時目光卻是穿進了窗簾間的縫隙,大姐姐看得那樣的專注目光幾近疼痛,她的語音亦是幽幽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說話。

「能夠當個人類,真的是很幸運的……」

她又強調了一次,她說得這麼輕,阿華若不仔細聽就會被小黑的狂吠聲掩去。

「大姐姐……」

「叫我艾吧,我是香椿家的女兒。當然也可以叫我艾姐姐,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所以都沒有人叫我姐姐呢。」

「艾姐姐,妳不是人類嗎?」阿華困惑地皺起小眉頭。

這位大姐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人類一樣,就連觸碰她時的感覺以及她身上流露出的氣質都像位花樣年華的高中少女,只有靠著她的時候可以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除此以外她給阿華的感覺就是個人類無疑。

「妳說呢?」艾用手指彈她的額頭,阿華忙用小手摀住發紅的額頭抗議。

「好啦,小孩子不能夠太晚睡,趕快去睡覺吧。」

這孩子明明已經冷到在發抖了還硬撐著,艾連聲催著她進屋休息。

阿華臨要入門前回頭看了大姐姐一眼,只見她仍是坐在樹枝上盪著修長的小腿,對她可愛地揮著粉嫩的手掌、笑得像燦開的花朵一樣。

真像一穗白色帶著香氣的小花一樣,她進屋時腦海晃過這樣的想法。

■ ■

天氣漸漸轉涼,大屋裡的氣氛也隨著日照愈短而越陰沉,每天放學回到大屋,阿華的身上總會纏上越來越多的蜘蛛絲,蛛絲纏在身上那種黏呼呼的感覺讓她覺得身體好沉,濕冷的冬天又更難熬了。

受到蛛絲的影響,大屋裡的孩子不是無精打采便是脾氣暴躁,一周內幾個新來的孩子打了幾次架,大屋的阿姨也因此繃緊神經動不動便祭出藤條伺候。

每天晚上,艾都會坐在那株榕樹上,對著院長女兒房間的玻璃後的厚窗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阿華不喜歡待在氣氛陰沉的大屋裡,傍晚飯後總是偷偷從側門溜到院子裡爬到樹上,陪著艾姐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小草兒,妳在學校交到新朋友了嗎?」

艾每次看到她總要這麼問上一句。

阿華看著她笑吟吟的眉眼,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交朋友哪有那麼容易?

「為什麼妳在學校總是那麼沉默,看起來那麼寂寞?」艾用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想交朋友就直接跟她們說妳想一起玩,跟她們說妳想跟她們當朋友,交朋友就是這麼簡單。」

阿華搖頭,茶眸映入越來越深的黑暗。

「我在學校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像是到了外星球一樣,很多東西我怎麼也想不懂。」

「同學們懂的東西--遊戲、卡通、明星、食物,我通通都聽不懂,我懂的東西,他們也沒有興趣去懂。」

「整個學校裡,只有松樹伯伯聽的懂我的話,所有我常常會跟他講話。其他同學聽到我跟松樹伯伯說話……他們就會笑我。平常看到我也都會在後面叫我怪胎,說我腦子有毛病,所以沒有人會跟我當朋友。」

「他們的眼睛看不到我的世界,我也看不到她們的世界。他們懂的東西我都不懂,我懂的東西她們也不懂。」

「還有最重要的,她們不想理解我,我也不想理解她們,所以這樣很公平。」

艾深深望了她一眼,突然問道:「欸,我問妳喔,四大天王是哪四位?」

「咦?」

「xxx、xxx、xx、xxxx……」她流暢地唸了一堆明星的名字:「這幾個誰又是少男殺手?誰有原住民血統?」

「……」

「要不然給小孩子的問題,七龍珠的主角是誰?神奇寶貝裡的妳最喜歡哪一個口袋怪物?」

「……」

「海綿寶寶每天出門都要喊什麼口號?」

「……」

「好吧,基本送分題。柯南外表是小學生,但他真實的年紀是幾歲?他的女朋友是誰?」

「……」

「那多拉A夢呢?別告訴我妳也不知道他是誰。」

「……」

艾無奈地著瞅著她看,搖頭道:「小草兒,妳這樣是不行的唷!」

「要交朋友不難,只要能夠有相同的話題就能夠當朋友。如果大家都可以聊起來的梗妳都不懂的話,當然交不到人類朋友的啦。」

「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艾用手指彈她的額頭壓下抗議:「決定了,從明天起我來幫妳惡補人類的常識。」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阿華的抗議在艾大姐姐的堅持下顯得很無力。

那之後每個傍晚,艾都會坐在樹上踢著纖白的腳,笑吟吟地等著她爬上榕樹。她會帶漫畫逼著小朋友要看完、或者帶CD讓她聽,同時快樂的細數這些明星的八卦。

這天晚上,阿華戴著耳機聽著一位女星的歌,艾則是興奮地拿出一張海報攤開在路燈可照到的所在。

「這是今天逛街買到的,人家想要好久了,好開心!」

「這是最近串場偶像劇而有名的小正太喔!演男主角剛上國中的弟弟可是人氣比男主角還旺,喔喔星子小朋友,姐姐可以等你長大喔!」

阿華看著大姐姐捧著臉對海報上的少年冒小花,終於忍不住將耳機拿掉,這音樂實在太吵了。

「艾姐姐,妳跟九叔吵架了嗎?」

「小九?沒有啊,今天下午我們還一起去看電影的喔,小九還因為電影裡的演員太醜、演技太差而碎唸了整個下午呢。」

「可是……我還以為……」

「以為我們吵架了?」她輕聲笑:「呵,我們每天都有見到面喔,不過啊,我堅持白天約會晚上就不能再見面,反之亦然。」

「為什麼呢?」

「小草兒以後長大要記得,將來如果交了男朋友絕對不能逼得太緊,就算再喜歡也要保持距離,要讓對方對妳一直保有新鮮感,這樣你們的感情才能維持下去。」

「……」

「呵,妳才八歲呢,現在跟妳說這些確實太早了。」

「艾姐姐,妳真的很像個人類。」

「我不是嗎?」

「艾姐姐,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裡還穿這麼薄的衣服……」

「嘛,人家愛美不怕感冒,穿裙子輕飄飄的比較好看。」

「也不會有人類女生每天都穿著裙子爬到樹上,而且還是在晚上。」

她苦笑:「這個我倒是忘了,我從小在樹上長大的,所以一點也不會感到違和,妳倒是提醒我了。」

「艾姐姐是在樹上長大的?」阿華好奇了。

「那個、嗯。」

「那艾姐姐對人類很有興趣,為什麼呢?」

艾沉默許久,這才幽幽地嘆了口氣:「小草兒,能夠當個人類,真的是很幸運的……妳應該要好好珍惜。」

「為什麼?」

「該怎麼說呢?」艾壓著額角想了許久才道:「這麼說吧,阿華妳的小學是只有學區裡的小孩才能來讀的對吧?」

「好像是吧?」阿華蹙著細細的眉努力回想:「我們班的小孩都是住這裡附近的……可是住遠的話也不方便上課吧?」

「嗯,所以如果有兩間小學,都只能接受附近的學童,而這兩間小學附近的小孩一旦出生便不能搬家,必須在家裏附近的學校讀書。」

「其中一間學校很有錢,有很大很漂亮的PU操場,可以讓喜歡跑步的小朋友一直練習跑步腳也不會痛、有很多很多電腦可以讓小朋友使用,小朋友從小就可以從網路裡接觸大量的資訊,學校還有間很多書很舒服的大圖書館,小朋友可以看到很多很多好看的書。」

「好好喔!有大圖書吶……」阿華一聽到有大圖書館便感到嚮往。

「另外一間小學很窮,操場鋪著紅泥土地和小碎石子,所以那裡的小朋友都不喜歡運動,因為在操場上跌倒會很痛。那間小學沒有電腦,所以小朋友直到國小六年級要畢業了還是不會使用電腦,也得不到各種重要的資訊。圖書館也很寒摻,只有幾本簡單的圖書可以看,看完了就沒有書可以看了。」

阿華想到同學們也常提到台北的學校,大家都說台北的學校又大又漂亮,那裡的學生學的東西也他們多很多,所以台北的小學生都比較聰明也比較厲害云云。但她沒有看過大城市的學校也沒有和大城市的學生相處過,所以她對這種說法也是半信半疑,但不能說是不好奇的。

「所以如果可以選的話,妳想當哪個學校的學生?有錢學校的?還是窮學校的學生呢?」

阿華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回答。

「人類就像是有錢學校的學生,可以有很多很多的資源,一開始從起跑點就贏了其他眾生很多。窮學校的學生平常連吃都吃不飽,說不定連課本都沒有,這樣又怎麼能夠學的好呢?」

「其他窮學校的學生都很羨慕有錢學校的學生,非常非常地羨慕……可是,他們卻只能看著有錢學校的學生糟蹋好食物、好電腦、好書和自己的生命,對自己享有的一切不認同。」

艾頓了頓,嗓音有些緊:「妳們人類卻不知道,我們是非常非常羨慕的啊。」

阿華將視線偏開落在被黑暗包圍的草叢裡,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艾姐姐說的對她有些複雜,但她隱隱約約能夠懂得那種感受。

「小九他不會懂的。他出身於高貴的古老眷族,他屬於比人類更高級的學校,所以他不懂為什麼我想當個人類,人類對他來說很低賤。」

「但能像小九這樣出生高貴的妖怪能有多少?大部分的妖怪都活的很辛苦,先天不足、後天不良,光是活著就很辛苦了,所以我們會想要當個人類,我們羨慕人類能夠擁有的資源。」

「小草兒,我真的很羨慕妳,所以妳要珍惜自己身為人類的身份,好嗎?」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微光,阿華楞楞地看著她,心底卻感到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兩人便坐在樹枝上靜靜地看著黑暗搖晃的樹木輪廓,許久不曾有人開口說話。

窗戶透出高亢的歌聲如泣,艾側頭傾聽許久,背放鬆地靠在枝幹上閉起眼道:「真好聽、她的琵琶彈的真好……她的聲音就是人類的聲音呢。」

「能夠彈奏出這麼美的音色,這個人應該也有很美的靈魂吧。」

她說得很輕,阿華一不留神便沒有聽清楚,問了一聲艾卻沒有回答。

阿華見她似乎聽的癡了又感到有些睏,又心情感到很抑鬱便悄悄地溜下樹回到房裡休息。

她躺在小床上聽著外頭的風聲漸強,閉眼時頭腦裡迷迷糊糊地晃過艾姐姐那一瞥的神情。

她的小腦袋一直轉著艾的那個問題,究竟應該選擇有錢的學校或是窮人的學校?她其實覺得只要能夠住在離聚水坪很近的地方,就算學校窮到沒有圖書館她也不會想去都市的學校上學。

只要能在這裡她就能夠感到滿足,這樣看來,她真的是很幸運很幸運的……

對了,究竟艾姐姐在這裡等誰呢?

對於艾不曾出口的答案她莫名地感到恐懼,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為什麼呢?她在等誰呢?

阿華想著想著,很快便鼻息細細地睡了過去。

■ ■

風在哭泣。

夢裡一直有悲傷的風在耳邊徘徊不去,若想細聽又悄悄地溜遠,阿華意識模糊地聽到研姐姐痛苦地嘶吼著恐怖的歌、她彈奏的曲子是那麼的哀傷。

她揉著眼睛,跟著那道銳利疼痛的彷彿會割傷人的歌聲來到研姐姐的房間,卻困惑於眼前所見的一切。

院長女兒房裡原本有密密麻麻、多到令人難以呼吸的蛛絲,所以阿華每次上來都需要花很多時間鼓起勇氣才敢進門。但這時那些黏答答、雜亂無章的蛛絲卻被編成一條條的粗繩緊緊地綁在院長女兒身上以及四肢,最粗的那一條甚至勒在院長女兒的脖子上,讓她連呼吸都得用力喘氣。

這是什麼?阿華跑上去拉了拉研姐姐身上的粗繩,幾經拉扯後卻只扯下一團黏答答的蛛絲,這團蛛絲在她掌心裡很快便融化、消失,最後只剩下兩根又黑又長的髮躺在手心裡。

阿華楞楞地看著那幾根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髮,湊到鼻尖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是這些頭髮將蛛絲編起來綁住研姐姐的嗎?她楞楞地握緊拳頭。

「研姐姐……」阿華站在她面前輕聲喚她,但院長女兒的目光散煥地透過了她落到牆上。

驀地,院長女兒抓著小提琴的頸子、目光散喚地拉出一個尖銳的長音,這像指甲刮過某種金屬表面的恐怖聲音讓阿華心跳頓時亂了一拍。她看到的最後一幕卻是,院長女兒將小提琴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仰頭發出一聲恐怖的嚎哭。

阿華身體一沉便醒了過來。

房間裡很安靜,就像適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只是夢境一場。

窗戶外的路燈將天花板烙上柔和的光線,她睜眼盯著天花板許久,然後抬起小手張開緊握著的手,透過窗外流入的光線她看見掌心裡躺著兩根頭髮。

又黑又長,像是有生命一樣。

她閉上眼身吸了口冷空氣,艾曾說過的話在腦中迴盪。

能夠當個人類,真的是很幸運的……

再睜開眼時,她放手任由掌中的髮絲飄走,起身穿上外套,冷空氣將她的小鼻子凍得紅通通的。她靜悄悄的爬上樓梯,最後停在院長女兒的房間門口,困惑地發現她的房門不但沒鎖還開了個小縫,微光透出門隙。

阿華勉強聽出房裡有輕輕的啜泣聲,她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一地的樂器碎片,她小心地跨過會割傷人的銳片和鋼絲最後停在角落前。

「研姐姐?」她很輕很輕地喚。

角落一團又油又膩如海藻的頭髮動了動,露出一只紅腫的眼睛。她抖著手,手中緊緊握著一枚尖銳的木片。

「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就算死掉了,也沒有人會知道。」

她的聲音也是抖的。

「救我……我好累、好累……不能呼吸……為什麼我還活著?誰來救我?救救我。」

阿華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銳片拋到房間的另一角落,跑到窗邊將窗簾粗魯地扯開。

窗外白衣黑髮的少女在黑暗中發著微光,她穿著單薄的衣裙,在冬天的寒風裡搖曳如一朵脆弱的小花。

阿華墊著腳將窗戶拉開,寒風馬上灌入房裡。

「艾姐姐,妳在這裡等誰?」阿華固執地盯著她的眼睛不放。

「我在等她……死。」少女輕輕地笑了。

「妳要殺她嗎?」

「殺她的是她自己,我只是在這裡等著罷了。」

「那為什麼要用繩子綁著她?」

「這樣她死掉的時候魂魄還是完整的。」

「我不會讓妳弄死研姐姐的。」

「我說過了,能夠殺死她的只有她自己,是她自己不愛惜生命的,她不想活了,她有很強烈的死志。」少女嘆了口氣:「人類真是奇怪,明明當個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卻那麼輕易的丟棄自己寶貴的生命。」

「走開!研姐姐還活著、還會繼續唱很久的歌,我不會再讓妳碰她!」

阿華將窗子猛力關上,又拉起窗簾緊緊地遮住窗子。但最後那一瞥的影像卻在腦海徘徊不去,那是艾姐姐哀傷淒楚的眼神。

她不再想她,抱起牆邊的一把琵琶跑到角落蹲在院長女兒的面前,將琵琶塞到她懷裡。

「研姐姐,彈琴給我聽,我想聽。」她懇求:「拜託妳不要不出聲,一直彈下去好嗎?」

「我想要每天都聽到妳彈琴,只要活著就能一直彈琴了……」

「拜託妳,不要死掉,繼續活著唱歌彈琴好嗎?」

說到這裡,她的語音滲入些許哭聲。自小麻煩之後,她不要再看到更多死亡了,她想一直聽研姐姐唱歌聽到她長大。

院長女兒楞楞地看著她的小臉,緩緩地收手將琴抱在懷裡。

阿華對她鼓勵地點點頭,院長女兒終於鬆開原本糾著的面孔,將臉頰靠在琴頸上一面將指頭壓在弦上。

手指輪轉間,一疊玉落般的琴聲從指縫中流瀉而出,隨著樂音堆疊的越來越厚實,院長女兒的神情也越放鬆、嘴邊也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阿華抱著膝蓋對著她坐著,她試著想要保持清醒,但小孩子本來就需要睡眠,沒有多久小腦袋便慢慢垂了下來,眼皮也好沉重。

泠泠然,夢裡下了場小雨,珠圓玉潤的歌聲帶動她的夢境,樂音像條哀傷的河流在背景流動。

最後,小女孩側躺地毯上沉沉睡去,眼角噙著豆大的淚水睡得像隻懼冷的小貓。

■ ■

阿華兩眼無神地靠著牆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圖書館裡很陰冷,但是淡淡的書香能夠讓她很放鬆。

這幾天晚上她都守在研姐姐的房間裡,而艾姐姐再也沒有出現,但仍纏繞在研姐姐頸子上的粗繩卻讓她無法放下心防。

幾個缺少睡眠的夜晚,院長女兒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候會對著她又哭又叫又一面亂摔東西,一會兒卻又會哭著請求她的原諒,有時候會像是獻寶的孩子一樣讓她看她的論壇、聽她的歌,但有時候一個評論就會讓她哭上整個晚上。

阿華沒兩天就有了重重的眼圈,在學校時上課也總是在打瞌睡,還因此被國語老師罰站了一堂課。

下課時間,班上鬧哄哄的聲音脹得她頭痛,於是她中午一到便躲到安靜的圖書館補眠,反正這麼冷的天氣裡也不會有學生會想來圖書館看書。

她抱著膝蓋瞇了一會兒卻聽到室裡有重重的腳步聲,睜開眼看到實習的自然老師拿著外套站在一步之遙對她尷尬的笑了笑。

「這樣會著涼的喔。」

他還是手中的外套蓋到她身上。

「今天又是老師值日嗎?」阿華打了個哈欠。

「哪一天不是由我值日的?」他對著她的小臉皺起眉頭:「怎麼了?小孩子晚上要早點睡,為什麼會有黑眼圈呢?」

阿華揉了揉眼睛試著保持清醒。

「我有兩個朋友 ……」她頓住,揪著眉試著找出比較好的說法:「她們處得不好,最近……哎呀好麻煩啊!」

「所以妳被夾在中間嗎?那真是辛苦了。」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華苦惱地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對著地板發呆。

「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說出來老師給妳我的想法做參考吧。」

「……」阿華垂著小腦袋想了很久,卻仍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小臉像苦瓜一樣煩惱的皺起。

「不好解釋也沒關係啦,」自然老師輕笑:「要不然就說點我自己的事情給妳聽吧。」

「其實我會申請來這裡當老師,是因為我有個住在這裡的附近朋友生病了。」

「咦?」

「他是個任性的笨蛋,不會照顧自己,弄得身體越來越不好,但不管怎樣我都想待在他身邊。所以我還會在這裡一直待著,一直待到他身邊陪伴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朋友就是這樣,妳會為她們擔心在意,就是因為她們是妳的朋友。有時候對方做了什麼事情讓妳不高興,也是因為朋友才會不高興,不是嗎?」

他見阿華點頭才又續道:「所有如果有什麼誤會,就去弄清楚吧,這樣將來才不會後悔,畢竟……」他苦笑:「人的生命無常,今天活潑亂跳的朋友,說不定明天就見不到了,所以……」

「如果搞不清楚就先將真相都釐清吧。」

「但是,」他直直地看著阿華的眼睛:「如果妳決定去責問對方的話,那就要抱著會失去這位朋友的心情,很多時候當妳將傷口揭開,那就要抱著會留下疤會無法癒合的心理準備。知道嗎?」

實在是自然老師的神情太嚴肅,阿華被鎮攝的無法回話,即使不是很明白卻也只能愣愣地點頭。

「其實也不是太複雜的事情。」自然老師鬆開眉眼,溫和地看著她:「只要抱著會失去的心情,那麼妳就會懂得珍惜、懂得尊重的距離。就是這麼簡單。然而如果哪天無法再繼續,那就給彼此留點尊重、留點餘地,就是轉身離開也不要傷人,好嗎?」

阿華又點點頭,雖然不是很懂。

「那、那老師的朋友……會好起來嗎?」阿華實在很在意。

自然老師憂傷的搖頭。

阿華看著他的神情,胸口像是有東西梗在那裡很難受。

「不要露出這麼難過的表情啦。」自然老師溫聲道:「每個人總有一天都會死掉,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過得如何。所以我決定好好地陪我朋友渡過他最終的歲月,你也要好好珍惜和朋友相聚的時刻,好嗎?」

阿華卻下定決心,她不會讓朋友死掉的,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 ■

周六正逢月圓,原本陰霾的天氣終於露出一個缺口,從中午起便開始放晴。

整片大海像是藍色的絲綢般平滑,波光粼粼如在前夜喝飽了星光似的。

整個下午阿華都在聚水坪附近撿貝殼,陽光正好,阿華覺得如果再不曬太陽她就要發霉了。

聚水坪附近有片沙灘,整個沙灘覆滿貝殼,阿華在那裏就可以玩上大半個下午。對孩子而言,一片貝殼沙灘就可比所羅門的藏寶庫,總是可以找原比預期更多的驚喜。

她花了幾個小時找到滿滿一手掌的漂亮貝殼,這些貝殼都很完整,她又花了大半個小時選出幾顆最終想蒐藏的貝殼。

等她終於選好貝殼,剛抬頭便映入一眼簾的霞色,她困惑於時間的流逝,找貝殼的時間總過得太快。她將那幾顆小到必須瞇著眼才看的清楚的貝殼用手帕包起放在口袋裡,便跑到附近較高的礁岩上靜靜地等著太陽下山。

日落的霞色很美,但她卻沒有欣賞的心情,小手在口袋裡握緊成拳。

最後一絲陽光消失在海平線的那霎那,海上亮起新的亮光。聚水坪旁的空地上浮現成排的大紅燈籠,攤販的吆喝聲彼此彼落,食物的香氣隨著晚風撲來讓她也感到餓了。

儘管晚餐還沒吃,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響,她卻有比肚子餓更重要的事情要煩惱。

阿華趁著許多影子攀上岩石前在石上輕快的跳動,在重重晃動的影子中尋找那個熟悉的人影。

沒多久她便看到了站在高處對著圓月揚首的人影,少女的面容在月照下透著玉色瑩白,流露出阿華以往不曾見過的氣質。

微風撫動髮絲,月光也溫柔地圍繞著她,她高立巉岩上像是某種奇異的高嶺之花,周身有股不可侵的高傲風華。

像是隨時會隨風往月亮飛去,此時少女不若人間之物,少女在微風中像朵搖晃的花朵,輕飄飄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樣,阿華很怕她就這麼不見了。

「艾姐姐……」她大聲喚她:「終於找到妳了!」

少女垂眸看她,眨了眨眼睛,隨即綻開一抹微笑。那道微笑有些狡慧又有點孩子氣,就是這個笑容沖淡她先前那股令人難以親近的氣質。

「阿華,」她可愛地搖著手招她:「上來,陪我聊聊。」

阿華很快便攀上少女站立著的礁岩,少女笑吟吟地盯著她看。

離的近了,阿華有些困惑於少女似乎在月下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她眼中的憂鬱仍在,原有些稚氣的面容卻是令人無法逼視的豔麗,像是某種只在月下綻開的花朵一樣突然便綻放了,微妙的違和感令阿華感到不安。

「艾姐姐,妳……」她鼓起勇氣:「妳一定有什麼苦衷的吧?拜託,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少女的微笑暗了暗,她低聲咕噥:「嘛,我也想知道。」

「什麼?」阿華沒有聽清楚,對她蹙起纖細的小眉頭。

「我不懂妳想問什麼?」她側過臉避開阿華的目光,看在阿華眼底更像是心虛避開話題。

「艾姐姐,為什麼要等研姐姐……死掉,為什麼、為什麼要等在她的窗外?」

少女抿著嘴,眼睛卻在月下像是會發光一樣,若有所思地望進樹影深處。

阿華退了一步、又一步,實在是大姐姐的神情讓她感到很陌生,她這時才注意到從大姐姐身上隨風而來的氣味和以往不同。

那是股溫暖的香草香氣,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聞過這香味。

「你是誰?你不是艾姐姐!」她退到礁岩邊緣,一面緊張地回頭找逃跑的路線。

一回頭,卻見到礁岩底下一抹白衣如幽靈,少女仰著蒼白面孔看她,霧似的黑長髮遮住半張臉,張了張薄脣卻沒有發出聲音。

「艾姐姐!」

阿華困惑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面前的冒牌貨,兩人的面容一模一樣,但氣質卻是南轅北轍,一位有著強烈的存在感,另一位卻蒼白透明的像是隨時都會消失。

她面前的少女冷冷地看著她身後,眼神一凝提起裙襬便衝著她跑了過來,阿華驚得差點掉下礁岩,卻感到一陣香草香氣從身旁颳過。她還來不及反應便只能眼睜著少女跳下礁岩,步履輕巧如貓,她很快便追著那抹蒼白的影子遠去。

阿華咬牙追了上去,即使她對聚水坪上的每塊礁岩都很熟悉,她卻只能勉強跟著那兩道移動很快的白影,盡力讓她們保持在視野中不追丟。

之前石上那個冒牌貨在聚水坪邊緣追上另一道白影並擋在她身前,兩人便在那裏對峙著。

「小九,拜託……不要逼我。」

「那就說清楚,為什麼要躲我?」豔色的少女雙手抱在胸前,冷著臉抬高下巴:「只有我能對妳厭倦。我說過了,妳可以對我說謊,可是當我因此厭倦妳的時候,我會把妳吃掉。」

艾咬著嘴脣,終於垂下一行冰涼淚水:「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所以,再等幾天吧,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好,我給妳三天,三天後我要聽實話。」他很乾脆地轉身離開,話語隨風飄來:「追著妳要真相的不只我,妳就想想要怎麼打發妳後面那個煩人的小朋友吧。」

她緩緩轉身,小女孩就站在不遠處按著膝蓋喘氣,眼睛卻晶亮亮地緊盯著她不放。

「艾姐姐,為什麼?」阿華挺起腰大聲問道。

艾抹去臉上的淚水,嘆了口氣。

「陪我去逛攤位吧,我餓了。」

半小時後,兩人漫步在人聲晃晃的攤位間,手中俱拿滿食物。艾塞了很多食物給阿華,阿華卻一口都沒有吃,仰頭看著艾吃得津津有味。

「抱歉啊,剛剛那個是小九,他嚇到妳了吧?他有變成別人來整人的惡趣味喔。」少女嘴裡塞滿食物而口齒不清:「他對人類很好奇,所以喜歡探測人類的反應唷。」

「妳知道狐吧?人們總說狐是狡猾的,但是狐性其實是好奇多過狡猾,他們不懂人,所以總是很好奇,會刺探而且性疑,但他們對人沒有惡意。」

「所以如果遇到他在旁邊戳妳或者丟妳石頭的話,不要生氣唷,他只是想試探妳的反應。他只是慣於和人保持距離,所以才會用那麼笨拙的方式來試探人。就當成是班上幼稚的小男生吧。」

「喔。」

「欸,小草兒怎麼無精打采的,吃點東西心情就會變好喔。」她遞過一串串燒:「諾,這個好好吃,快點趁熱吃。」

阿華沒有接過,只是直直地盯著她看:「艾姐姐,為什麼要傷害研姐姐?她是我的朋友。」

「妳想聽實話嗎?」

「艾姐姐!」

「因為我是妖怪,小草兒,妖怪本來就會害人。」

「可是、可是妳這麼像人類……而且妳喜歡人類不是嗎?所以……能不能不要再害人了呢?」

「真是個天真的孩子呢。」她搖頭:「妳不知道,人與妖怪本來就不兩立,要妖怪不害人就跟要老虎不吃肉一樣?」

艾續道:「是啊,我喜歡人類,卻更想當個人類。所以我利用人魂來聚形,每當有人類自殺,我就拘了人魂來聚成人形,每個月得吃掉一個人魂才能保持現在的外表。我沒有殺人,但確實會找上有強烈死志的人等著他們自殺,自殺後的魂魄就歸我了。」

「可是、可是……」

少女冷笑:「反正那些人那麼不愛惜生命,那還不如就將魂魄給我了,這樣才不會浪費。」

「就像是獅虎得吃肉維生,我也需要人類的魂魄來維生,妳會覺得我很噁心嗎?」

「那可不可以不要吃掉我的朋友,」阿華懇求:「我可以給妳吃掉一點,拜託妳了。」

「小草兒,我很喜歡妳,妳的魂魄很乾淨、很芳香,但是……」艾搖頭:「不行喔,我已經選好了,我只吃自殺的人魂,因為那些自己放棄生命的人類不值得繼續保有魂魄。」

「如果妳吃了研姐姐的話,那我會恨妳的!」

艾垂眸道:「那就恨吧,順便教會妳重要的一課,不要那麼相信妖怪,不要跟妖怪走得太近。」

「我不會讓妳吃掉研姐姐的!」

「那妳就試試看。」少女停步,將手中的串燒塞在她手裡:「如果可以阻止我的話,就放馬過來吧。」

■ ■

天氣越來越冷、大屋裡的氣氛也越來越陰鬱。

這是月圓的最後一晚。一到傍晚剛吃完晚飯,阿華便先在房間裡乖乖地做功課,等到作完作業便悄悄地溜到三樓,敲了敲院長女兒的房間後推開半掩的門。

門一開,數量龐大的黑點從房裡衝出颳動她的長髮,她只得垂眼屏息任由這一波小精魅離開。

研姐姐的歌聲是誘人的餌,引得各種小精魅和牠們的天敵都聚在研姐姐的房裡,牠們時常因情緒的蛛絲而被困著無法離開。

等這波小精魅離開後,阿華才看清房裡的情況。到處都掛著蛛網,房裡的鹵素燈也因此光線慘淡,缺少流通的空氣有種怪味,地上卻倒著電腦被當成出氣筒摔壞。而房間的主人一頭油膩的長髮在被單上糾結,少女的頭埋在枕頭間發出嗚咽的哭聲。

阿華小心越過地上被摔壞的電腦螢幕以及玻璃碎片,拉開窗簾打開幾扇窗讓新鮮的空氣流進屋裡,這才半趴在床側輕聲喚她。

「研姐姐?」

少女動了動,哭聲頓止,她繼續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具屍體。

這麼近的距離,她可以看到由蛛絲編成的粗繩陷入肉裡,緊緊地纏著少女的四肢和脖子,讓她感到四肢痠軟無力,臉頰也現出淡淡的青色。

但至少,研姐姐還活者。

阿華將兩顆手掌心握暖的小圓石子排在窗台上,又在石子上灑了點從聚水坪取來的鹽,最後很緩慢地在窗台上畫了大大的井字。

等做好這些,她又拿出一小瓶水倒了點進桌上還剩半杯水的玻璃杯裡,搖了搖後驢著院長女兒將杯裡的水喝下。那是她趁著月圓聚水坪上生氣最旺盛的時候收集的海水,她只是下意識的認為這海水對研姐姐的情況會有幫助。

果然等她喝下水後,少女緊皺的眉鬆開,轉身面對牆壁沉沉睡去。

阿華趁著她睡著的時候將床上、地上的紙團和四處亂丟的零食包丟入垃圾桶,又將被推砸在地面的電腦扶正。她才將主機推到桌邊,原本沉默的擴音器卻突然傳出音樂。

沒有樂器伴奏,只有一道乾乾淨淨的女音緩緩流動。

「有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有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原是阿華耳熟的童謠,現今只是單調的哼吟,曲調忽高忽低帶著濃濃的焦躁與不安,聽著聽著,阿華感到心臟都快揪起來了,手臂上寒毛也紛紛豎起。

阿華知道,研姐姐的歌聲向來都有強烈的感染力,但只有這時候聽著這首歌的時候,阿華才能真正碰觸到研姐姐的痛苦,雖然只有一點點罷了。

歌聲單調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歌聲裡的痛楚讓她感到很不舒服,正當她試著將音響關掉的時候卻有人敲了敲玻璃。

阿華先是愣了一下,這才放下音箱跑到窗邊抬高頭顱,戒備地看著窗外高踞樹枝上的白衣少女。寒風中,穿著輕薄紗裙的少女搖曳如一朵脆弱的小白花。

「艾姐姐,妳不能進來。」阿華緊張地盯著她看。

少女的面容在黑夜裡瑩白得宛如會發光一樣,她閉上眼睛,側耳靜聽屋裡傳出的歌聲。許久,眼角滑下一行晶瑩的淚水,她睜開眼睛,對著阿華輕聲道:「小草兒,上來樹上陪我聊幾句,可好?」

阿華對著她的淚水發愣,晶亮亮的淚水掛在她的下巴映照著月影。

「就一個晚上。」少女扯出個慘淡的笑。

阿華無法拒絕這樣淒楚的語氣,雖然對少女仍有很重的戒心,她還是從窗台爬了出去,像隻小猴子輕巧地跳到樹枝上坐下。

少女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黑髮被風吹得如潑墨四散,襯得一張素臉更加慘白。

晚上的寒風像是針一樣侵入衣領以及袖口,阿華一面拉緊外套一面伸長了手將窗子的窗戶勉力拉上。艾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等她關好窗才將視線投向圓月燦燦的天際。

「月亮好美。」她嘆了口氣。

阿華只是安靜地望著月亮,不語。

「小草兒,你願不願意聽我的故事?就一個晚上,說完我就離開了,不會再回到這棵樹上。」

阿華睜著好奇的眸子看她,沒多想便點頭了。

「艾姐姐,妳不吃研姐姐了嗎?」

艾苦笑搖頭,又閉眼聽了一會從屋裡傳出的歌聲後,這才幽幽地開口。

「我是香椿家最小的女兒,剛出生時便得目睹我母親的死亡。」

■ ■

她是由一株有些年歲的香椿樹累積的落花中孵化出的花魂。

那株香椿長著又香又鮮嫩的香椿葉,每年春天初發嫩葉的時候,附近的鄰人總會一個接一個、一家接一家地過來摘取嫩葉,直到枝枒上只剩枯枝這才紛紛帶著半滿地簍子滿足地離開。

香椿葉在戰亂、貧窮的時代是很受歡迎的窮人食物,加在蛋裡炒成一盤香椿炒蛋就是一盤營養豐富的豪華菜餚了,香椿嫩葉又被稱為「貴芽菜」。也因此這株香椿樹總是空枝對月,辛苦的香椿樹仍是努力的在戰亂的時代裡存活下來。

因為嫩葉總被摘走,香椿樹每七年才累積夠足夠的力量開花。

每七年的花期,香椿樹像是將所有的美麗和香氣在一夜間綻放開,大穗大穗的米黃香花沉沉地壓著枝枒,鄰人總訝異香椿樹會開花而奔走相告。

他們說,香椿開花就像竹子開花,還有人說香椿開花就表示有大災難要降臨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圍著香椿樹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沒有人欣賞香椿的花、讚美香椿花的香氣。香椿樹的花不過多添了一樁鄉鄰傳說罷了。

每次開完花,人們見香椿樹還活著便無趣地摸摸鼻子走掉了,鄉野傳說也變得模糊。沒有人相信,香椿樹本來就會開花,而且會開出美麗芳香的花朵,開花結果本來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人類很健忘,又因為是不安的時代人們遷來遷去少有在同一個地方住久的時候,所以每七年的香椿開花仍是引起很大的騷動,每次都會多出一樁茶餘飯後的鄉野傳說。

就這樣,每七年香椿樹便用盡全力綻放花朵,它是那麼努力的開花,每次花期後落花在樹下積成一層厚厚的花毯,或許因為香椿樹對於開花的執念是那麼的強烈,每次花期後總會從花毯中孵出一位花魂。

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艾出生時已經少有人會在春天的時候摘取香椿嫩葉了,但香椿樹已經太老,艾剛從花毯中伸展腰肢張開慵懶的眸子時,最先入眼的卻是整樹枯黃樹葉飄落的景象,夕陽將落葉染上火燒的顏色,乍看下彷彿墜落的星火一樣將她的視野照的明亮非常。

卻也是不祥的亮、不祥的美麗。

黃昏的燦色下、米白色的花毯上,黑髮的少女有著比牛奶還潔白的膚色,她睜開初生嬰兒般的眼,眼底倒映著火燒似飄落的落葉,落葉裡還夾雜著落花如繞著星火的白蝶。她困惑地望著四周,卻見到不遠處有一人提著酒瓶對著落葉與落花自斟自飲,她不禁看的癡了。

她剛出生不懂得分辨美麗與醜陋,但她仍是覺得那個「人」好看的讓她無法移目。他穿著寬鬆的白袍還有一頭奇異的銀髮,周身透出無形風雅,微風也圍繞著他不肯離去。

他就這麼旁若無人的品酒賞花,不過確實也只有他一個人在賞花而非對著樹指指點點,其他人也彷彿看不見這麼一位耀眼的美人,只有她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直到他發現她的存在。

他看到她的時候眼中只是閃過一瞬詫異,但他很快又忘記她的存在,繼續對著花樹自得的對飲。

是個很高傲又很自我的人,她很羨慕那麼自在的姿態,或許是種雛鳥心態,儘管那人不久就離開了,他的影像卻烙在她心裡不曾離開過。

香椿樹就這麼枯死了,她成為香椿樹最小的孩子,還好鄰近的老槐樹善心地接納了她們,上頭六位姐妹帶著她搬到槐樹上居住。

十年過去,老槐樹被許多屋子圍了起來,人類為了要不要保留這棵樹吵來吵去總是達不成協議,最後老槐樹還是被保留下來,但花魂都已被擾的紛紛離去。

只剩下最小的花魂還繼續待在樹上,她從小就對人類很感興趣,她總是花很多時間偷看人類是怎麼生活的,而她的姐妹們也總受不了她對人類世界的嚮往。

她時常坐在槐樹的樹枝上透過窗子看一位人類少女的生活。那是個很可愛很單純的高中女生,喜歡追星和打扮,她的房間裡貼滿喜歡的明星海報,對於自己的腰圍和體重也像是年輕女孩那樣斤斤計較,對於討厭的男生可以跟好友就著電話罵上大半個時辰。

艾很羨慕,她很羨慕當個人類的孩子可以簡單的擁有父母的愛,可以有朋友一起追求喜歡的事物,可以不必單只是為了活著便用盡全力,不必怕被更強大的存在吃掉、也不會為了活過另一個夜晚而恐懼到天明。

好羨慕、真的好羨慕,能夠當個人類是那麼幸福的事情,人類擁有這麼多美好的事物--音樂、演唱會、學校、書、明星、電腦、化妝品和漂亮的衣服……還有好多好棒好便利的東西、有趣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她對人類的一切都好喜歡、好有興趣,卻因此總被其他妖族嘲笑。

怪胎。其他妖怪都是這麼叫她的,她想找人討論人類的一切,卻永遠只能得到白眼與嘲笑。於是她在妖怪裡格格不入,總是感到很孤單。

當天九大人被槐公邀請來參加酒宴時,他們就是這麼向他介紹她的。

「這是我們最小的孩子,這孩子從小就是個怪孩子呢,沒見過對人類這麼好奇的小花妖。」

「艾真是個怪胎。」

「她還蒐集了很多人類的東西藏在自己的神秘洞穴裡,我有次偷偷看到了喔!」

她還沒來的及抗議槐木姐妹們的話,一見到天九大人便睜大了眼,這是她剛出生那天看到的那個美人。

「哦?」這個被眾人擁簇的美人卻好奇了:「我可以看妳的珍藏嗎?我有個朋友也是對人類很感興趣,他花了好幾百年假扮人類又蒐藏了各種東西,我看過他的藏寶處,真的很有趣。」

她不曾讓其他妖怪進去她的地盤,但這個人只問了一句,她便無法克制地將自己所有一切都與他分享。

他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九尾狐妖,剛到人類世界的他對什麼都感到很新奇,艾的性格和興趣和他一拍即合。

儘管身分高貴,天九卻像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孩子似的,就是粗淺的人類小玩具也感到驚奇,他很快便受到艾的吸引,喜歡上這個活潑可愛的解語花,雖然這種喜歡比較像是想將鳥兒關在籠子裡賞玩的那種情感。

但她只是連實體都沒有的小花妖,而他是尊貴的青丘族裔,為了讓他一直對她保有新鮮感她已費盡全力。

「我喜歡妳,所以我可以允許妳對我說謊。」有一日,他板著她的臉凝目道:「可是如果我厭倦妳了,那我會將妳吃掉。妳是個聰明的小妖怪,現在我給妳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不想繼續下去妳可以離開。但如果妳選擇繼續下去,那將來我不會再給妳反悔的機會。」

她究竟沒有離開,因為她是真得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小九的。

這時她從槐木姐姐那裏聽說,像她這樣的小妖怪可以藉由人魂來聚形,然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而且每月必須要獵捕一人魂才能夠維持人形,如果超過一月沒有攝取人魂便會魂飛魄散。

她很遲疑,她無法像她的同類那樣輕易的誘拐人魂啖食,畢竟她也很喜歡人類。

正當她掙扎著無法做決定時,她時常觀察的那個人類少女卻自殺了。

艾很困惑,她不懂為什麼這個女孩擁有一切她渴望之物,卻仍因一件小事便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她哭著將女孩的魂魄吃掉了,她終於下定決心,她要藉由女孩的魂魄替她活著,她實在很想知道人類是怎麼生活的。

於是她有了人類的形體,可以和小九一起手牽手的約會、逛街、看電影,她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

每個月她也都必須要找到新死的人魂來支撐她的生命,每個夜晚她都在尋找有著強烈死志的人類,守在窗外等著他們丟棄自己寶貴的生命、嚥下最後一口氣。

她從來都不懂,為什麼當個人類這麼幸運,卻有這麼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貴重、多麼令人羨慕?

槐木家的大人是這麼說的,曾經有個很有智慧的人說過,要當人類很不容易,就像是一隻每五百年才冒出水面的龜在浮出水面時將頭剛好伸進海上的一個小木環中,能夠成為人類的機率就是這麼小。

但這些人類卻如此輕賤自己的生命,艾吃他們也吃的理直氣壯,她需要人類的形體才能夠繼續維持和小九的感情,所以就是吃掉再多人,她也會繼續吃下去……

她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這個月,她夜夜在窗外聽著那名少女的掙扎,聽著她痛苦的歌聲,她才恍然大悟,即使外表像個人類,她卻也不曾懂得人類的情感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少女就快要死掉了,但是她的掙扎卻是那麼美麗,她歌聲中的情感濃厚的令人心碎。

於是艾每天晚上都在窗外聽著她唱著因痛苦而美麗的歌,她一直聽一直在思考,為什麼這些人類會如此痛苦?他們擁有她所希冀的一切,卻活得這麼痛苦、如此掙扎、如此浪費?

終於她知道了,這個少女有個既脆弱又堅強的靈魂,她活在無法見到陽光的病痛中,她的精神比蝶翼更加纖細而脆弱,但她一直在和自己奮鬥,她並不是不知道生命有多珍貴,這個少女很清楚,所以她才會活得如此自我,如此揮霍自己不多的歲月、如此燃燒自己脆弱的靈魂。

比起活著,她只希望自己能被世界所聽到,就算死亡也帶不走她的精神和創作。

原來有比活著還要重要的東西、還要珍貴的事物,那是人類願意賠上一切也想要擁有的東西。艾很困惑,卻仍是動容了。死亡舖了張大網困住這位人類少女,少女卻仍是振著蝶翼,掙扎地對著世界發出嘹亮的聲音。

她聽著,就這麼一夜夜地聽到最後,渾忘了她原本的初衷。她原本應該要誘著這少女走向死亡然後擷取她芳香的靈魂,她卻像原本要殺死宰相女兒、卻被故事所蠱惑的薩桑國王一樣,她雖然沒有停留一千零一夜,她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只為了聽這三十夜的音樂。

「小草兒,這是最後一個夜晚了,我不知道明天之後還會有沒有人會記得我,但是我還是想說給妳聽……我、我很害怕。」

「像我這樣的小花妖,死了就死掉了,也不會有人記得我、為我難過,可是我還是會很害怕。」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月光下,纖美的手已經變得透明,芳香的淚水穿過手心落下如晶瑩的露珠。

「最後一個夜晚……這是什麼意思?」

小女孩一時反應不過來,她伸出小手去抓她的大手卻抓了個空。

「騙人……」她愣愣地瞪著半透明的少女,腦子裡仍是無法吸收適才聽到的一切。

「我不懂,艾姐姐,我不懂妳的意思。」她求救地往四周看去,卻只見月光下的樹影平靜的搖晃風裡。

「小草兒,就像是月有圓缺,花也總有一天會謝的,我只是開的比其他的花還要更久……也該是時候了,我應該要感謝這個世界,給了我這麼多時間……讓我能和小九相遇、讓我能跟他相愛一場……」

「對啊!還有九叔,他一定有辦法的!」

「不行的。對小九來說,人類的生命和妖族的生命都太輕賤,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快樂。如果讓他知道的話,這個屋子裡的女孩也活不了了,人類的性命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她苦笑:「小草兒,妳懂嗎?我不想這麼活著。」

「可是、可是……」阿華對這一切都感到很不實在,她慌了起來:「艾姐姐,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

「小草兒,就陪著我一個晚上吧,就一個晚上就好。我想聽她的歌,我想我有一點點懂了。」

阿華感到喉嚨很緊,頭腦還因為艾的故事而一片空白。她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樹枝上,直到身體因寒冷而麻木卻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艾在風裡搖曳如一朵脆弱的小白花,少女垂眼看著被月光染的明亮的庭院、聽著屋裡那首被一遍又一遍播放著的歌,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平靜,阿華感到很困惑又很恐懼,一定有什麼弄錯了。

時間怎麼過的,阿華也記不太清楚了,她坐著一動也不敢動,睜著眼睛不敢從艾身上移開。但或許是太冷的關係,夜最深的時候,她仍是忍不住打了瞌睡,等她再睜開眼時艾已經不在樹上了。

阿華驚走了沉重的瞌睡蟲,還差點從樹上摔落。

背景的風聲簌簌,月光將一切都染成無溫度的銀白,阿華用力揉了揉眼睛,她一定是睡糊塗了還沒有清醒,又或者剛才所聽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個惡夢罷了。

阿華摸了摸身旁的樹幹,樹幹上沒有人坐過的溫度。

唯有不知從何而來、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後記)


圖書館的地板很冰涼,小女孩就赤腳坐在地面,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還一面用小手壓著悶咳。

這幾天阿華受了風寒,平常靈活的大眼睛有些呆滯,反應也比平常慢上好幾拍。

她面前的地上攤著一本厚重的植物圖鑑,她一頁一頁地翻著,有些心不在焉,時常盯著某張植物的圖片發呆上幾分鐘之久。

實習的自然老師坐在桌邊改作業,不時停下來查看這個唯一會趁著午飯後到圖書館讀書的小朋友的情況。

自然老師喚了她幾聲她都沒聽到,只見她一直悶悶地咳嗽著,突然停在其中一頁上頓了很久很久。他乾脆離開座位走過去,想要催生病的小朋友回教室休息,要不然也不應該坐在冷地板上添重病情。

阿華卻抬起頭看他,語音因感冒而沙啞:「老師,你知道香椿樹嗎?」

他在她旁邊蹲下,那本植物圖鑑正好攤在香椿的那一頁,他撫著下巴回想:「吃過一次香椿葉拌豆腐,味道很香,可惜這附近都沒有注意到有香椿樹呢。」

「那老師,你知道香椿的花,長怎麼樣嗎?」

「香椿花倒是少見了。」

「很香,只要聞過一次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哦?妳聞過嗎?」自然老師好奇地揚眉。

「我不會忘記的。」她垂下小頭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自然老師看到她像是正在忍淚一樣,忙扯開話題:「下次我找棵香椿樹,摘些嫩葉炒蛋給妳試試看,那也很香喔。」

「不要摘!」小女孩啞著聲音叫道:「不要摘它的葉子!摘了香椿樹就不會開花了!」

「好!好!不摘!不摘!」

「老師不要吃掉香椿的葉子,讓它長大,它才會開出很香的小白花。」小女孩有明顯的鼻音。

「好!好!不吃它、讓樹長大。」

聽到他的承諾,小女孩像是扁掉的氣球一下,這時又兩眼無神地盯著圖鑑發呆。

自然老師看了看時間,午休鐘就快響起,他正準備趕她回教室時,這個古古怪怪的孩子又咳了兩聲,悶悶地開口問:

「老師……上次你說……你那個生病的朋友,不會好了嗎?」

自然老師愣了愣,苦笑:「已經好不了了。」

「那,如果老師的朋友,真的、真的死掉了的話,老師會怎麼辦呢?」

自然老師沉默了許久才回答:「……我會離開這裡吧,畢竟還是要繼續生活下去。帶著他的回憶繼續到處教書,我想。」

「喔。」

小女孩不再問問題,午休的鈴聲適時的響起,她昏昏沉沉地告別老師後回到教室裡。

阿華午休的夢裡有朵優雅而脆弱的小白花靜靜地在日光下搖曳著,鼻端隱隱有熟悉的芬芳繚繞不去,於是她相信,她的朋友始終都不曾離開過。

「有一朵美麗的小白花--有一朵美麗的小白花--」

她聽到這首曲子不斷地在腦海中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小白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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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這篇用以紀念所有曾經美好的、已經逝去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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