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9

聚水坪夜話 十二 紅豆

秋天的季節宛如剛睡醒的孩子,說變就變,才剛將人熱出一身汗,轉眼卻又嚎啕大哭。

灰濛濛的天空,窗外下著大雨,風向一變便潑進半邊雨,學生們趕緊關窗卻已濕了半面桌子。坐窗邊的孩子們哭笑不得地拎起被雨打濕的課本,實在是他們聽課太專心,才沒注意到毫無徵兆想變就變的頑皮秋風。

「就先上到這裡吧,今天就提早下課。」

講台上的老師也只能暫停下課程,讓窗邊的小朋友們收拾一桌子的狼狽。

阿華也坐在窗邊,雖然窗戶關得快,身上卻也不免沾染些雨氣。這樣濕呼呼黏答答的天氣真是討厭,她捧著臉對著窗外鐵灰色的天空嘆氣。

雖說提早下課,但向來都責任感十足的實習自然老師卻沒有離去,講台邊已經氣氛熱烈的圍了一群同學,如往常般吵得像幼稚園的孩子。

「老師,陳心儀的紅豆比較大顆,不公平。」

「哪有,我的才沒有比較大顆,因為我都有換水才長的比較快。」

「我的紅豆應該是最大顆的,為什麼妳的已經發芽了我的還沒有?」

「老師,為什麼發芽時會皺皺的,好醜喔。」

「老師老師,李仁傑偷換我的紅豆,那個才是我的啦!」

「大家不要吵,紅豆老師這裡很多……重點不是紅豆的大小,只要專心照顧就會長大……記得要每天量紅豆芽的長度,如果有圖老師會更高興的……」

「老師,嗚,我的死掉了,怎麼會這樣。」卻是綁著兩根小辮子的班長揉著眼睛哭泣。

每個小朋友的桌上都有一個用布丁盒做成的培養皿,裝了點棉花和水,小小的紅豆在棉花上露出小小的芽。自然老師上周發給同學每人一顆紅豆要大家觀察紅豆的生長並做紀錄,卻因此引起了小朋友的好勝心,每個人都將紅豆當成寶貝捧著,時不時比較誰的紅豆長得比較快。

班長尤其熱衷換水。紅豆發芽時會將水染上繡紅,她幾乎每兩堂課就換一次棉花和水,她總覺得只要別讓水染上繡紅,紅豆便會長得又快又健康。但這樣一遮騰,原本剛露出一角的小芽就在換水時被折斷,班長捧著紅豆哭得很傷心。

自然老師又給她一顆新的紅豆,試著告訴她任其自然生長的重要性,但拔秧助長的典故才說了一半班長的圓圓眼睛裡又盈滿淚水,自然老師只能停下說教摸頭打哈哈,笨拙的讓小女孩破啼為笑。

講台前圍了一堆人卻多半是座位前半段的同學,越靠後方的則是都懶懶的躲在座位在抽屜裡翻漫畫打電玩。上了二年級,阿華仍是占著教室左後方垃圾桶前的位置,這次她的同桌是位成績總在前三的男生。

「笨蛋的紅豆沒有帶來。」

阿華的鄰座突然叫出聲。從開學第一天他就對鄰座露出嫌惡表情,他才不要和女生一起坐呢!但座位是由老師排定的,他除了用圓規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動不動就將書包擺在中央當作小山般的間隔,就恐其他同學不知道他坐女生旁邊有多委屈。

但那個在班上安靜到沒有存在感的女生,根本就是將他所有的找麻煩和挑釁忽略,把他當成透明人一樣,真是討厭極了。即使他笨蛋笨蛋的叫著,那個女生很明顯不曾將他看在眼裡。

右邊的桌子也是男生和女生一起坐,他們平時吵得實在熱鬧,女生還是要像班長那樣驕蠻而且綁著辮子才可愛,看到蜘蛛不會尖叫的根本就不是女生!

最討厭的是,她的紅豆長的比任何同學的都還快,他的紅豆才剛冒出小芽,她的紅豆就已經有了指甲長的芽和細細的根,在微帶鏽紅的棉花上很是刺眼。

屌什麼屌?成績普通,在班上也沒有人緣,明明就是他看不起的同學,卻擁有全班長的最快的紅豆。他恨恨的將自己的培養皿藏在書桌,上課時眼睛都忍不住偷瞄那株有著小小根系的紅豆,總覺得那株紅豆長得更快了,如果是他的該有多好。

昨天趁著她去洗手間時,他終於忍不住聽取小惡魔的話,將她的紅豆藏起來。一開始只是想看她慌張的樣子,如果能將她逗哭也不錯,但她回來只是對著空空的器皿發呆一會兒,注意力便又飄到窗外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將空空的培養皿帶回家後,今天乾脆連培養皿都不帶,個性凡是認真的他受不了鄰桌那無所謂的樣子,終於指著空蕩蕩的桌子大聲嚷嚷。

阿華只是望了他一眼,他便心虛地將頭轉開。

那是什麼眼神嘛!好像知道是他偷藏她的紅豆芽似的,那種感覺實在太討厭了。不過他的指責也沒引起太多注意,後頭的同學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前頭的同學則仍是圍著老師轉。

受不了了,他偏頭露出吸到毒氣的表情,推椅而起。他本來就屬於前三排好學生的圈子,為什麼要坐到後面跟這些笨蛋一起?別讓他被笨蛋傳染,他才不要拿到前三名以外的名次!

他乾脆跑到講台前混入他所認定的同學中,仰頭聽老師說話。



「虎爺,我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我隔壁的男生將我的紅豆芽拿走了……」

「我本來想跟他要回來,因為我沒有紅豆了也不想向老師要,可是他看著我的樣子像是我是壞人一樣,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他這樣討厭?」

「人類真的好奇怪,不過我還是喜歡上學。可是,自然老師出了作業要我們每天紅豆紅豆紅豆ㄊ紀錄紅豆長大的高度,我本來還畫了圖,現在要重做好麻煩……」

阿華撐著傘,蹲在土地廟前和大老虎一起看著從廊前落下的雨珠。

「吼,哪個混蛋小孩欺負妳,我幫妳去托夢叫他要乖,叫他還妳紅豆。」
白色大虎睜大銅鈴般的眼,有些小孩子不管不行,祂實在見多了被寵壞的小孩一進土地廟便撒潑搗亂,還是他家的阿華從小時候就很可愛。

「不用啦,他喜歡就讓他拿去,每次上課都在偷看我的豆芽,明明就很喜歡,如果說一聲我直接給他也沒關係。」
阿華轉動雨傘讓雨滴亂飛,看著大老虎狼狽地躲著水珠的模樣露出微笑。

「不過,哪裡有紅豆呢?」
她還是得去找顆紅豆來種,阿華無精打采的垂下肩膀。大屋的廚房可能有紅豆吧,但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向屋裡的阿姨們要,畢竟大家都是那樣的忙,沒有人會想理她。

跑到教職員室向老師要?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好幾年都會怕草繩,去年老師姐姐的事情還沒能忘記,她對於老師的戒備心一直都很重,尤其是太好的老師她會本能的遠離,就怕又重踩進同樣的事件。

「吼,如果是赤豆廟裡很多,只不過都是煮過的……妳看那裡供了一堆八寶粥,裡面放了很多赤豆呢!」

「煮過的不能種吧?赤豆是紅豆嗎?」

「赤豆就是紅豆,赤豆能驅鬼,阿華沒有注意到那些小精魅都會避開紅豆嗎?」

「嗯,牠們沒有吃掉,根本就假裝沒有看到我桌上的紅豆呢!」

阿華這才想起這個不尋常的事,平常放在房間裡的食物牠們都臉皮很厚的當成自己的供品,大啖食物的生氣,害她連放杯水隔天都會變質。它們卻任由紅豆生芽長大,平常喜歡盤在她桌上的傢伙也都不見了,難怪這幾日她都難得能不受干擾的讀書。

「我聽爺說過,從前有個大神的部族,神子死後卻變成厲鬼擾民,人們發現這些厲鬼畏懼紅豆,所以便將紅豆在家的四周灑上以驅鬼。」

「咦?為什麼鬼會怕紅豆呢?」

「不只是紅豆,只要是豆子它們都畏懼。吼,為什麼呢?阿華妳再種一顆紅豆觀察看看就會知道。」

「好啦,雨停了,趕快回去吧,再晚就要著涼了。」

虎爺溫和地將忘了帶外套的小女孩趕回,迷糊的孩子,總是一到入秋就忘了要加件外套,時常感冒了才想起天氣已經轉涼。



終於等到周六,雖然一大早天空便像生鏽般壓著陰沉的灰雲,但阿華仍是牽著小黑到海邊走走,這是每周末的例行公事。

平時是負責的守門者,但一出大門便露出貪玩的ㄧ面,武士般的狼狗追著飛過的蜻蜓往前狂奔,阿華狼狽地被拖在後頭,只能不斷呼喝讓大狗緩步。

然而秋天的天氣總變得快,才剛到海邊便飄起雨絲,眼見細雨有越下越大的跡象,阿華拉著小黑來到惠慈法師的尼庵躲雨,她原本就打算周末找時間過來討顆紅豆。好不容易將躁動的小黑系在門口廊下,阿華敲了門又等了許久才有人來應門。

門一開,昏暗玄關浮出蒼白的臉,一只透青眼珠在黑暗中摺摺發光,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則是銳利地盯著阿華,用力的程度像是咬住青蛙的蛇。

糟糕!阿華退了一步,所有的婆婆中她最怕就是這位金婆。

「師父在嗎?」她小心地問了。

「不在,大家都不在,進來吧。」操著濃重鄉音,金婆也不給阿華拒絕的餘地,逕自轉身進屋,撐著拐杖往客廳走去。

阿華只得硬著頭皮入門,臨關門前向小黑投去求救的眼神,只可惜黑毛的武士正伸爪和躲雨的小粉蝶耍玩,她終於不情願地將門關起。

「坐下。」金婆坐在茶几前撿菜葉,對著剛進客廳的她發號施令。

「金婆,師父不在,我晚點再過來……」她站在門口不肯動。

「坐下。」金婆用透青如玻璃的眼盯著她,伸出乾瘪的手拍響桌子:「怎麼,老太婆討人厭嗎?我女兒也這樣,我孫子也這樣,妳也這樣,大家都這樣……都不要老太婆了,反正就是嫌我老嘛,老了就沒有用了……妳別看我這個樣子,法師說我可是個很好很好的金婆,我也不用妳們養,我可以自己買菜,還可以煮飯給法師吃……」

阿華忙皺著小臉乖乖坐下,金婆這才一面叨念著又一面撿起菜葉。

「我又不是沒有孫子,我好多個孫子呢,最小的跟妳一樣大……所以看到妳就會想到我孫子,他從小就多可愛,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會對我說,金婆,妳孫子怎麼這麼古錐……」金婆操著很重的北方口音,最後一句卻是用台語說出。

「我孫子健仔呀,才這麼高,那麼小就可愛美哩,頭髮一次被他媽媽剪壞了,哭了好幾天也不肯吃飯,後來還是金婆將他媽媽罵了一頓,他才讓金婆餵著吃飯,每次都說有空就來看金婆,媽媽就阻著不讓他來,可是健仔最喜歡的還是金婆……他呀……」

阿華苦著臉幫忙撿菜葉,她知道所有關於建仔的故事,甚至連健仔屁股上有顆黑痣也知道。她也知道金婆有個不孝的媳婦和軟耳根的兒子,還有一個兇巴巴的女兒動不動就對她大吼大叫,她還知道金婆是怎麼從大陸過來的,連她幾次回鄉探親的細節都一清二楚,因為金婆已經說了無數遍了。原本她也聽不懂金婆的鄉音,但聽久了現在她還能幫她翻譯,想想也是可悲。

老人家一抓到她,每次聊起往事就是數個鐘頭,一直到老人家乏了才會暫停。但金婆喜歡聊這些往事,每次都會越聊越精神,又她在敘事時總用執拗銳利的眼神緊緊地盯著她看,阿華連晃神的機會都無。金婆雖然年紀很大,嗓門卻不小,時常越罵越激動幾乎對著阿華如對著仇敵般大聲抱怨,她的情緒像灌頂一樣,阿華回去大屋後都會累得直接攤在床上。

「妳一定覺得老太婆很囉嗦是吧?我只是都沒有人可以說話,妳看起來就跟我孫子一樣,是很好很好的,老太婆才會話多一點……」

雖是很想嘆氣,阿華忙挺起背脊做專心狀,金婆每次都來這一招,她只好乖乖繼續聽下去,反正一時幾刻都逃不開。

她就這樣乖乖坐了三個鐘頭,其間金婆稱讚完她的可愛孫子後又將媳婦的缺點數落了三次……金婆老是忘了她曾講過哪些往事,一個小時內同一個段子被重複個兩三遍很正常,彷彿唯恐阿華記不起來這些複雜的親屬關係。

金婆終於累了,這才讓阿華去廚房幫她倒水。時近中午,阿華在廚房裡慢吞吞的磨蹭半天,這才將水杯端出給金婆潤喉。

趁著金婆喝水的時候,阿華一面收拾桌上的菜梗,輕聲問:「金婆,這裡有沒有紅豆可以給我?我只要一顆就行了。」

「紅豆?」金婆將杯子放下,戒備地用那只透明的眼珠看她:「妳要紅豆幹嘛?是其他的老太婆叫妳來偷我的紅豆?」

阿華被她的怒氣弄得滿頭霧水。
「不是,我們上課要種一顆紅豆,可是我的弄丟了。」

「如果沒有就算了,我再找找看。」

金婆又盯著她看了半晌,這才從袖袋中取出一絳紅小袋子,絲質的料子被摸舊了,袋子一取出便發出細碎的撞擊聲。

「這些都是我的紅豆,是法師給我用功的。」她打開袋子抓出一把紅豆又放手讓紅豆落入袋中,有些得意地取過一個小碗。

「這樣子,」她取過一個個紅豆丟進碗裡:「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這裡有一百零八顆紅豆,法師說那是人的ㄧ百零八個煩惱,我只要有煩惱就拿出來念一念,念完一百零八次就是積了功德。我每天都從早一直念到晚,法師誇我很用功,有時後睡不著也會拿出紅豆念一念,可是那些老太婆嫌我吵老說要將我的紅豆丟掉,其實是既妒我比她們用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我是在做好事,她們哪裡懂,就只是群喜歡說三道四的老太婆,每次煮個菜都在聊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不像我總是在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她一面抱怨一同住著的婆婆們,時不時又夾雜上兩三句佛號,紅豆落在碗裡的聲音清脆,阿華晃神地看著碗中紅豆越積越多,最後袋裡空無一豆。

門口傳來愉快的語聲,卻是其他婆婆們買菜回來,阿華忙起身準備到玄關幫她們提菜。

「等一下,妳不是要紅豆嗎?」金婆叫住她,手裡抓了一把紅豆:「別說老太婆小氣,這些給妳,反正我還很多。」

「我只要一顆就夠了。」
阿華遲疑了一下才從那把紅豆中挑出一顆,用手帕仔細包起。

「金婆,謝謝。」

她忙跑到前頭幫忙提菜,其他阿婆看到她便笑得爽朗,熱絡的笑語將秋季陰冷氣氛驅得乾淨。阿華喜歡這些總笑得堆起滿臉皺紋的婆婆,即使少了牙齒也不減笑容的好看。

她提著大袋小袋進了廚房,一回頭便看到金婆又隱在客廳的陰影中念佛,將紅豆一顆顆重重地丟進小碗裡。金婆的身影是那樣的瘦小,細細的手腳沒有幾兩肉,青色血管從乾皺的皮膚上凸出,側影流露出淒涼的單薄。

她似乎從沒有看過金婆露出微笑,如果金婆能笑一笑該有多好,阿華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




從金婆那裡得來的紅豆一直都沒有發芽。

培養皿中,紅豆已經泡水三天,卻像顆固執的石頭般一點變化也無。上回從自然老師那裡拿到的紅豆可是泡了一晚就長芽,又或許晚上阿華總會對著紅豆芽唱歌所以長得特別快。

窗外的黑夜宛如凝固的咖啡凍,所有樹影都紊暗不明,偶有風聲嗚嗚如泣。她將窗戶關上,房裡只點了書桌上的檯燈,阿華趴在桌上看著紅豆已經很久了。 

為什麼都不發芽呢?難道紅豆也會壞掉?

她環顧不大的房間,空氣異常潔淨,原本一到夜間便滿房間飄的小塵魅都不見了,還有總愛鬧她的頑皮精魅也躲到門外長廊。自從她將那片樹葉從牆上取下後,房間沒有如此乾淨過。

應該是這顆紅豆的關係吧?但之前那顆紅豆也沒有這麼好用,那些小精魅仍是在房裡四處亂竄,只是盡量不占著她的書桌耍玩罷了。況且,光只是一顆紅豆就有這樣的效果,似乎有些誇張,阿華揉揉眼睛又仔細看了房間一圈,這樣的寧靜真好。

阿華相信它還是能發芽的。

她將手在培養皿上和紅豆隔了幾吋的距離,手心卻有種搔癢的溫熱,於是她知道紅豆仍活著。半趴在桌上,她輕聲對著不肯發芽的小小紅豆唱起童歌,軟軟的童音融化夜的寧靜。

「一閃一閃小紅豆,滿天都是小紅豆…… 啊,唱錯了……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紅豆,趕快長大小紅豆,你就是我的紅豆,一閃一閃亮晶晶,長出好多小紅豆……」

手底壓著生活課的作業本,做為記錄的那頁已經空白了那麼多天,再不發芽她會很煩惱的。一遍又一遍,她對著皿中紅豆唱起歡樂的兒歌,可惜她不會豆豆龍的舞蹈,要不然讓她圍著小紅豆跳舞說不定會有用呢?

然而阿華的殷殷期盼卻仍是落空。紅豆隔了一夜還是只是個紅豆,紅豆皮連皺一點都不肯,阿華只能一面嘆氣一面打包上學。今天有生活課,老師說過要驗收大家的作業的。

笑咪咪的自然老師從第一排一個個看過去,時不時和同學們聊上幾句。

「觀察圖畫的很棒喔,每天都有畫記錄,好乖。」

「喔,明蕙每天早晚都有做紀錄,好棒。」

「家銘的紅豆長得真快,我看看……最近的記錄是三公分,是目前班上的記錄喔。」

老師一面誇獎同學,學生們七嘴八舌的報告進度,紙上的記錄實在不如口述,一時教室裡鬧哄哄得宛如菜市場,自然老師得不斷拍手揚聲讓大家安靜下來。

這樣巡到最後一排時間已過了大半,阿華的鄰座喜孜孜的將寫得滿滿的作業本攤在面前,他可是早上中午晚上都有量豆芽長度,不但畫了圖還將所有變化都仔細寫在本子上。

「家瑋的紀錄寫得很細心呢,不過紅豆芽怎麼了?看起來像是生病了?」

他這時才發現原本挺直的紅豆芽竟然從中癱軟,兩片小小的葉無精打采地躺在紗布上,乍看像是被人折斷似的。

他對著鄰桌大怒:「笨蛋,妳幹什麼掐斷我的紅豆?自己的紅豆長不出來,就這樣弄死人家的,太過分了!」

教室裡騷動起來,同學們紛紛好奇地引頸相望,自然老師拍拍手掌將吵鬧聲壓下。

「老師,我……我的紅豆……」家瑋的眼裡噙了淚,又委屈又氣憤:「本……本來好好的……」

「好好,不要難過……讓我看看……」自然老師忙蹲下與他平高安慰他,轉頭望向阿華:「妳……」

「我沒有。」阿華倔強地和他相望,一點也不退讓地。

「好吧,那同學妳的紅豆和紀錄呢。」

阿華指了指培養皿裡的紅豆,記錄本裡的ㄧ排「零公分」整齊得很無奈。

「一定是她!」家瑋很快將就要潰堤的淚水拭去:「就是她將我的紅豆掐死,她要賠我!」

「為什麼呢?我為什麼要弄死你的紅豆?」阿華平靜的回問。

「因為妳氣我偷了妳的紅豆……」怒氣被無形的刀刃剪斷,家瑋的氣燄和他的紅豆苗一樣,一下子便癱萎下來。

「好啦,不要因為小事而吵架,同學要相親相愛喔。」自然老師神經很大條的給了兩人各一顆紅豆:「回去再種過一次就好了,不可以再生氣,來,握握手給老師看。」

家瑋扁著嘴將頭偏去,阿華也只是低頭玩著手中的紅豆,自然老師只能尷尬地笑了兩聲便回到講台。

「好了,大家看看自己的紀錄,現在我們來統計一下,紅豆芽零到零點五公分長的請舉手……五個……」

家瑋恨恨地瞄了鄰座一眼,她剛才一定是故意的!老師一定誤會了,把他和那個笨蛋當作同等級的笨蛋,都是她害的!看到她就討厭!

他雖然偷了她的紅豆芽,她卻弄死他的紅豆芽又害他被老師討厭,明明就是她錯的比較多!

他一把將書包放在中間還故意推過了中線,他才不要跟那個笨蛋呼吸一樣的空氣呢!



淺藍天際飄著幾朵白雲,土地廟的院子裡老婦人正在掃地,一看到小女孩便將頭低下,閃到一旁繼續掃地。

「婆婆,辛苦了。」阿華對著她的背影頓了一步,卻只得到一串語音不明的滴咕。

白色吊睛老虎看來頗是愉快,趴在簷下玩弄著一只被樣似老鼠的妖怪,一看到阿華便大掌一拍,獨留一只尾巴在外頭無力地拍打地面。

頭很重,腦袋昏昏沉沉的,阿華無精打采地在祂身邊蹲下,虎爺擰著眉頭虎紋,向她湊過鼻子嗅了兩下便打了個響鼻。

「吼,阿華從哪裡染上的「執著」?好臭!」

「執著?那是什麼?」阿華退開幾步和虎爺保持距離,拍拍發熱的臉頰輕聲問。

「很不好的東西,人類很喜歡收集「執著」,以為有「執著」才有活著的目標.……」祂乾脆放開爪下的小妖怪,有著四隻眼睛的老鼠很快地竄開逃走,祂的尾巴懶懶地拍地兩下:「過來一點,於吾無妨。」

阿華乖巧地靠了過去,毛茸茸的虎掌拍上她的肩頭,阿華終於覺得舒服多了。

「吼,護身符有隨身帶著嗎?」祂看到阿華點頭才續道:「最近不要接近奇怪的人,不要隨便去不熟的地方,要乖。」

「我沒有去不熟的地方……」她無力地抗議兩聲。

然風一吹,阿華又覺得一陣冷一陣熱,身體很重,精神卻過分輕盈,彷彿四周景象都在旋轉。

「小呆瓜,」虎爺又伸掌壓了壓她的肩膀她才覺得好些:「趕快回去了,回去就不要在外面晃,不要隨便離魂到處玩。」

「喔。」阿華低低嘆了口氣,聽話地回到大屋。

然而才剛吃過晚餐,阿華卻感到很睏很睏。

她趴在桌上瞇眼看著紅豆,應該不是錯覺,她看到紅豆周圍泛著淡淡的粉光,宛如被稀釋的血色般透著不祥。

房裡的小精魅又回來了,擠得滿間都是,卻都只是躲在她身後,密密麻麻的讓她感到空氣很沉,一眼望去視線模糊不清,燈光與陰影的交界晦暗不明。

她明明精神就很醒覺,但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掉,她實在很想拿牙籤撐起眼皮的睏法。努力撐了一會兒再也撐不住,她有種溺水卻又被看不見的手往水底拖去的恐慌感。

彷彿有雙無形的手將她往陌生的夢境,粗暴地一把扯下。



昏暗的客廳裡只點了根蠟燭,所有的光影俱是黑白。

背景很吵,灰白牆上投著只有聲音和人影的皮影戲,兩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形吵的正厲害,其中一蒼老尖銳的嗓音很耳熟,阿華直接便聯想到金婆抱怨時的神情。另一把女音雖較年輕,卻也有相同銳利的氣燄,兩人相互指罵的氣勢可抵一整隊人。

蠟燭照亮木桌,客廳裡的三人木椅上,老人家獨自安坐著,從不離身的小袋裡取出豆子丟進碗裡。

「一顆紅豆,兩顆紅豆,三顆紅豆……一百零五顆紅豆,一百零六顆紅豆,一百零七顆紅豆……還有一顆去哪了?我找不到,找不到……」

「我的紅豆,哪裡去了?」金婆焦躁地數過一遍又一遍,眼底凝著恐怖。

「還少了顆紅豆,我的功德都沒了,用功都白費了呀!」

「找不到,找不到呀,我的紅豆不見了……」老人抖著乾枯的手,無血色的薄唇緊抿。

「是誰偷了我的紅豆?」

老奶奶突然抬頭,過分蒼白的皮膚宛如被揉皺的白紙,眼下青影是臉上唯一的顏色。老婦人睜著一只透青的眼睛盯著她看,單眼裡凝著恐怖與怨憤。

「是妳,是妳偷了我的紅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金婆突然發出尖銳如夜梟的笑,乾枯十指如雞爪向她猛力抓來。

低呼一聲,阿華便醒了。

月光從窗外曬進,窗台被映得霜白一片,明亮卻寒冷的銀色落入溢著水光的茶瞳內,她困惑地伸指往窗上探去,觸手是那樣真實的冰冷。

沁涼的秋夜,阿華裹著棉被靠在床架上發抖。夢境中金婆的神情是那樣的猙濘,她抖著手開了燈,左腕上一圈烏青在白嫩的皮膚上很是顯眼。

不行,她得將紅豆還給金婆!

然而,她往培養皿一望心就涼了,那顆紅豆突然便冒出小小的芽,如一顆小小的獠牙。
為什麼挑這個時候發芽?對著發芽的紅豆發呆許久,她要怎麼將紅豆還給金婆?

腦袋仍像灌了水泥般沉重,她摸模額頭覺得很燙,額中央積累著緊繃壓力很不舒服,想要起身喝水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檯燈的燈光照亮了半間房,視線濕漉漉地模糊著,她虛弱地靠在床頭望進暗處,即使是最頑皮的小精魅也游弋於陰影中不肯過來。

身體很冷,衣襟處卻有一股暖意溫熱胸口,意識在空蕩蕩的腦海中隨意飄浮。她下意識地抬起冰冷小手隔著衣服握緊護身符,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睡夢中,身體如炭火般發著滾燙的溫度,又燙又沉,她的意識卻輕盈地宛如蒲公英的種子,飄浮於霜凍月光中,意識卻醒覺地睡著。

她覺察到更多冰織般的月光落進房裡,她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任一根手指也無法板動半分。那抹月光清柔地飄入如一陣清風,卻帶著溫煦的溫度,她聞到一股陌生中又帶點熟悉的香味,那是宛如被日光曬得通透的、濱海黑岩的味道,溫煦而令人感到安心。暖暖的大手貼上額頭,額上緊繃的壓力驟減,阿華舒服地嘆口氣,又復落入無夢的眠裡。

難得一覺好眠,阿華醒來便精神奕奕,昨晚的高燒宛如夢一場。但她記得另一場夢,爭吵的人與數著紅豆的金婆,手腕上一整圈烏青就是睡了一覺也沒褪去多少。

窗外晨光隱隱,看來又將是灰雲低垂的ㄧ日。她盥洗後換上制服便背上書包,手中拿著紅豆的培養皿到食堂吃早飯。

昏暗的早晨,大屋裡的小精魅密密麻麻佔住每一寸空間,遠遠望去宛如另視線不清的大片灰霧。但阿華一踏出房門身前的灰霧便刷地分道兩旁,隨著她的步調讓出一條乾淨的空道。

她聽過這樣的故事,很久以前,神的使者持著木杖來到海濱,受過神祝福的仗能夠分開海水,讓道於神使。此時此景,她忍不住想起這個故事。然她既不是神使也不持木杖,眼前的變化卻是奇妙,紅豆芽真是好東西,她想。

坐在餐桌前慢吞吞地喝著粥,裝著紅豆芽的培養皿放在身前,小精魅皆躲得老遠,她的四周難得如此清淨。平時那些傢伙總趁她吃飯時在一旁偷吃,那種景象實在讓人難有食欲,她早該隨身帶著紅豆才是……不過,似乎一般的紅豆沒有這麼好用,坐對面的女孩是鄰班同學,她手邊也有個紅豆芽卻仍是被密密麻麻的小精魅纏住,女孩正無精打采地垂著沉重的肩。

但下意識地,阿華卻也對這個露出小芽的紅豆感到恐懼。

當她將培養皿握在手心時,像是握著ㄧ顆剛萌發的獸牙,透白的芽上還染著紅暈,宛若血絲一抹。當她看著新生的豆芽,她也不懂為何心中會有陌生的恐懼。雖然紅豆芽周圍是那樣的乾淨,但它是那樣的安靜,幾乎是過份安靜了,阿華對它說話它也毫無回應。

不會唱出能震動心湖歌聲的植物,真是奇怪,太過安靜反而令人感到不祥,又紅豆芽那過份乾淨的氣息讓人感到不安,有種身處廁所卻什麼都聞不到的不合理感。

心神不寧的一天,一下課阿華沒先回大屋卻直接去隱於竹林裡的尼庵,敲開了少有客人的門扉。

「阿華,來來來,進來進來。」開門是位總滿臉笑容的阿婆,熱情地將她迎入:「剛剛才在唸妳,妳就來了。」

阿華乖巧地先到佛堂禮佛後才跟著阿婆進到廚房,廚房裡,熟悉的婆婆們正在挑菜準備晚餐。

看看窗外還未垂的太陽,現在準備晚餐似乎早了?她往客廳探看卻無人,她便坐到桌邊幫忙挑菜葉,趁著眾人聊天到一段落時發出疑問。

「阿婆,金婆呢?」

「金婆喔……」領她進來的阿婆本正在洗菜葉,頓了一下:「她前日暗昔摔一跤,被送到醫院,隆還沒清醒說,我們輪流去醫院照顧,現在有法師和陳婆在,我們現在煮晚餐等會要送去……」

「金婆……人還好嗎?」

一位婆婆苦笑:「我們這把年紀了,說不定一個小感冒就走了,摔個跤隔天就去了……」

阿婆喝住她:「賣亂講,人都好好欸,睡睡就起來了。」

「不要不服老呀,」另一位婆婆將菜丟入籃子:「家裡人覺得沒用都不要了,死神要收就算好了……」

「咱家也是,那些孩子還是不是覺得老婆子沒用了,如果我雜埔還在就好了……」

婆婆們說得哀怨,阿華聽著眾人越來越大聲的言論,雖然內心並不是很懂,但那沉悶的氣氛就已壓的她很是難受。幾位原本朗爽的婆婆都冷著臉抱怨起年老與死亡,嘴裡雖說著「死了也不錯」這樣的話語,但每個婆婆的語氣中都積了沉沉的不甘與怨滿,不吐不快。

正在煮菜的阿婆一直都很安靜,這時才突然出聲:「不要老念著死,有這個心念不如去唸佛!」

沉著臉,所有婆婆都靜了下來,廚房裡的氣氛僵硬如冰箱裡的凍豆腐。

時近傍晚,嚼著檳榔的漁夫出現在門口,阿華認得他,他是時常到魚仔坪上釣魚的阿忠叔叔。阿忠叔叔是阿婆的兒子,對於阿婆常在佛堂幫忙很是支持,其他婆婆總羨慕她有個孝順的兒子。

他開著載貨用的大車,準備載母親和幾位阿婆到醫院送晚餐,順便換下原本在那裡看護金婆的法師等人。他ㄧ看到阿華便露出被染紅的牙齒笑得爽朗。

「怎麼一陣子沒看到妳阿兄?又去哪裡旅行嗎?」

阿華安靜地搖搖頭,隴本來就不是他的哥哥。

「妳也不知道喔,那天看到妳在坪上跑來跑去,想叫妳一下子就不見了,真會躲!」

阿華只是用安靜的眼睛看他,阿忠突然便覺得有些毛。不自在地抓抓頭,他總覺得這個小女孩怪怪的,時常在魚仔坪看到她在礁岩上跑來跑去,可一眨眼人又不見了,怪哉。

阿華最後目送去眾人離去,暗暗嘆了口氣。

大人的事情,果然很複雜呢。



剛回到大屋,屋外便下起了瀟瀟瀝瀝的秋雨,窗戶將雨聲關在外面,屋裡裡卻關著鬱悶氣氛。

陰綿不斷的秋雨擾人,小精魅便都躲在屋內避雨,適逢研姐姐的憂鬱季,雖然院長在家情況比去年好多了,空氣中那股抑鬱黏稠的氣氛仍讓人提不起精神。

灰濛濛的是屋裡空氣的顏色,日光燈的光線暗沉,空中佈滿黑點點般的小精魅,振著幾不可見的薄翅成群掠過,密密麻麻地附在人們身上啖取生氣。阿華一面吃飯,還得不斷拍掉落在肩上的黏稠絲線,只不過在如此昏沉的燈光下她看不到憂鬱那黏稠的絲罷了。

空氣被壓得昏暗沉悶,所有院童臉上的神情都木然,阿華強忍著身上不舒服的沾黏感,慢吞吞地將晚飯吃完。

院童與阿姨們神情麻木,被灰霧遮掩的瞳眼裡是填不滿的空洞,整間飯廳卻是鬧哄哄的吵雜,阿姨們也不出聲停下喧鬧,或許她們還默許任這些聲音打破陰鬱的氣氛。

一吃完飯,她快步穿過長廊準備躲回房間,大片玻璃反射日光燈火,沉沉夜色被拒在窗外。長廊被種真空式的寧靜填滿,之前飯廳裡陰鬱雜亂的氛圍到了很遠的地方。

窗外卻有狗吠夾帶喉間低吼,她納悶了一下,怎麼這麼晚小黑還在叫?然臨到房間門口,阿華眼角卻捕捉到一抹橘紅,她一轉頭那道映在玻璃上的人影卻很快地閃開,似乎正躲避著她的視線。

她抬高頭,警覺地望著長廊的玻璃,她的身高還不足以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若是有影子飄過必定比她還高,那就不會是童鬼了。但或許是她的錯覺,她又仔細掃長廊的玻璃一圈,這才回到房間裡,心裡那股異樣感卻是不退。

關上門,將小黑的吠聲也關在外面,房間裡便被安靜擠得滿滿,容不下任何聲音。

她趴在桌上碰碰皿中的棉花確認還夠潮濕,小小的紅豆芽是那樣的安靜,就像是……吃掉了周圍的聲音。真是奇怪,剛發芽的植物向來都不安靜,像是人類的小孩一樣,好奇地對四周發出探測的聲音等著回音。

而且自從它冒出一點小芽,過了將近兩日卻都毫無動靜,就是多長一寸也吝嗇,但阿華又能感受到小豆芽的勃勃生命力。

甚至當她將手隔空放在豆芽上能感到滿手心的暖意,手心有微刺的騷觸感,那卻是一般植物快速生長時給她的感受。

實在想不透,她搖頭暗笑自己想的太多。提起精神從書包裡拿出從圖書館借出的書,她對於紅豆能驅走小精魅這點實在感到好奇,便趁著午休前的空檔跑到圖書館快速翻了幾本有紅豆描述的書,借回來看看是否有線索。

她翻了幾本,食譜先丟到一旁,直接拿起怪談集閱讀。

其中一本關於日本妖怪的故事書引起她的注意,她低低地念了起來。

「豆子磨來磨去,磨成粉吃下去,把人抓來磨來磨去,磨成粉吃下去……」
一開頭是句用斜體字寫成的大字,讀起來像是兒歌一樣,內容卻透著陰森感。

或許是房裡太安靜,剛剛那句話又讓她背感寒意,她便大聲地將內容念出,朗朗童音在靜室裡卻是有些清冷孤獨。

「傳說中在日本的鄉下有位怪婆婆,大家都叫她『洗紅豆婆婆』。洗豆婆婆總是蹲在河邊,刷拉刷拉地清洗一篩子的紅豆。可是沒有人看的到她的長相,只聽得見她的聲音,從背影看上去長得像老婆婆。」

「婆婆總是背著人洗紅豆,叫她也不回頭。聽說呢,有大人過去想看她的臉,洗紅豆婆婆一下子便不見了。有小孩子想過去看她的臉,卻噗通掉到河裡不見了。」

「有人說,掉到河裡的小孩被洗紅豆婆婆偷偷用篩子抓起來吃掉,也有人說她篩子裡的其實是被她吃掉的小孩子的骨頭呢。」

這篇故事很短,字詞也是簡單的平敘,但阿華卻起了滿手臂的寒慄,尤其是故事背景的繪圖陰森森的,她忙將本子闔上,搓搓手臂上立起的寒毛。

房間裡也陰森森的,檯燈的燈光將影子拉長覆蓋大半間房,周圍安靜地宛如聲音都被夜晚吃掉,她卻覺得身體沉重,腦中也因為周圍過份安靜而出現電視雜訊般的嗡嗡聲。

小手隔著衣服碰觸戴著的護身符,她這才覺得不那麼恐怖了。

真是奇怪?虎爺說過鬼懼豆子,若紅豆婆婆不是鬼魂,那她又是什麼?又為什麼要背著人洗紅豆呢?

她的困惑重重。鬼懼紅豆、紅豆婆婆卻能洗紅豆,她總覺得邏輯亂成一團,隱隱中卻又有種基本的問題她似乎沒弄清楚。又不知怎麼,洗紅豆婆婆讓她聯想到「虎姑婆」,那是小孩子最恐怖的夢饜。

記得幼稚園的時候,老師曾經說過關於虎姑婆的故事,那晚她躲在被窩裡怎麼也睡不著覺,就怕虎姑婆會突然出現,偷偷吃掉她的小指頭。

傳說中的虎姑婆似乎比任何她見過的妖怪或人魂都還要可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妖怪,最恐怖的是會咬掉小孩子小耳朵和小指頭的虎姑婆,用想的就覺得好痛。

對了,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呢?她偏著頭想了想,趴在桌上對著紅豆芽輕輕哼了起來:

「好久好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在好深好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

「愛哭的孩子不要哭,他會咬你的小耳朵,不睡的孩子趕快睡,他會咬你的小指頭--」

「還記得還記得,瞇著眼睛說,虎姑婆別咬我--」

然後呢?

歌謠在此處斷掉,她卻是想不起後續,最後一句究竟是什麼呢?小孩子被吃掉了嗎?還是逃掉了呢?

她垂著眼伸出指頭撥了撥紅豆四周的棉花,就是不敢碰紅豆本身。她對人的碰觸很敏感且反感,肢體上的接觸容易碰觸到不欲接觸的情感,尤其同類的情感實在太混雜。

但植物一般都不會,她喜歡碰觸植物,所謂的碰觸是精神上的碰觸。但她總覺得這株初萌的紅豆怪怪的,哪裡怪她卻說不上來,她只是直覺地不敢太靠近。

又隨意翻了幾本書,她感到身體更沉了,腦中那股嗡嗡的雜音被看不見的手調大,她似乎聽見了兩個女人在吵架叫罵聲、奇怪嗡鳴和清脆的答答聲。

答--答--

那是某樣東西掉落反彈的聲音,她一定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聲音,但她卻又不是那麼確定。

漸漸地,那答答、答答的聲音越來越響,和著那道蜜蜂振翅般的嗡鳴聲蓋過了其他雜音,規律宛如催眠曲,阿華趴在桌上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於是,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夢境中,嗡嗡的低鳴聲越來越大,她漂浮在雜音構成的海上,一波波的音浪不規律地搖晃海面。

「媽,妳最偏心了!妳只疼弟弟,他不會做生意賠那麼多錢,妳還一直貼錢給他!我呢?什麼都沒有!」

「媽媽,拜託再給我一些錢,老王說投資大陸準沒錯,他說……」

「奶奶,妳和姑姑吵架的時候好恐怖,我很怕……」

「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奶奶,可不可以不要再罵媽媽,要不然我就要討厭奶奶!」

「媽,我恨死妳了,妳根本都不關心我!妳到底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

眼中所見只有黑白兩色,深淺不一的黑將波動不定的海面染出汙濁色調,那些聲音化為浪潮相撞又復吞噬。波浪混亂地糾結成團,雜音構成的海面動盪不安,處處都有浪波碰撞出的漩渦,以欲將一切襲捲而入的氣勢攪動灰黑的海。

混亂與糾結,海面上爭鬥的黑灰色調混雜而汙暗,阿華看了一會兒便感暈眩。對於這片動盪海面,她覺得很不舒服。

「奶奶,我最討厭妳和姑姑吵架了,可不可不要再吵了?」

「媽--我恨妳!妳最偏心了!」

「奶奶妳看,我的畫是不是很漂亮?」

「老媽,為什麼妳都不相信我!我是妳唯一的兒子呀!」

恍神間,攪動的波浪驀然升高向她捲襲而來,她的心跳因此漏了一拍,緊急中只能用盡全力往上跳去。但她的腳卻煞地踩空,無可控制的墜落感讓她胸口猛然抽痛,然只一瞬間她便踩到實地。

她醒了。

她仍是因剛才的惡夢而渾渾沌沌,腦中尚未能抽出夢中所見的怪異景象,奇怪的聲音在小腦袋裡轟亂亂地迴響著,所以她一時沒有注意到房間的不同處。

等她終於回過神來,她才倒吸一口涼氣。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水嫩與蒼翠的綠交織纏繞,濕濡的綠將離開的春天帶回視野中。

不,這種青綠沒有春天的溫和,卻透著陰蘊霜寒,透著如爬蟲鱗甲表面那冰冷濕濡的質感。

翠綠的藤交錯,還未睡醒的嫩葉蜷曲,細藤無聲地爬滿了大半間房。阿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莫不是她還未睡醒,迷迷糊糊的仍在夢中?總之這實在不像她的房間,反而更像間樹藤占領的溫室。

潮濕而溫暖,房裡充滿藤蔓攀長時細瑣的聲響,那是很細緻的沙沙聲,植物的生長向來都是不安靜的。

藤蔓嫩芽緩慢地眼前展開成新葉,細根密密麻麻地攀上泛黃的牆如蛛網,她這時才看到越靠近窗戶的樹藤便越粗,原本的桌子半被粗大的根系遮掩,然隱於葉片中卻是具人體。

隱於繁密新葉間,趴在桌上睡覺的不就是她嗎?

她窣然一驚,難道她又離魂了。

但,從前當她離魂的時候,只要看到自己的身體的那剎那,她便會在胸口處感到股拉扯般的抽動,眨眼間便回到身體裡醒來。但這次她看到了趴在桌上的身體卻沒有醒來,奇怪的違和感在心底泛開。

驀然,幾根細藤向她昂首探來,綠色的藤蔓卻有著蛇般姿態,她感到自己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下意識地退了幾步。但她一動,周邊攀在牆上的豆藤紛紛轉向她,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直逼而來。

她突然感到很恐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直到穿門出了房間。然臨出房的那一眼,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急速生長的藤與葉所遮掩,就像是被整片初生的綠所吞蝕一般。

剛出房門,房裡無處不在的雜音一下子便不見了,走廊很安靜。

不知何時,外頭雨雲已散,月光將長廊映得一片霜白。

寂寂靜極,寒意浸染安靜的走道,阿華一出來便感到走道另一端有窺探的目光,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勉力將視線投入長廊底的黑暗裡,然她還沒來的及多想,一把溫厚嗓音突然便出現身後。

「唉!真是會惹麻煩的小朋友。」

森然月光下莫名地多出一抹影子,阿華戒備地轉身抬頭,只見一人意態閒然,宛如月之影般悠然橫坐窗稜上,輕盈得宛如落在窗沿上的月光。他身後有冷冽霜月,一襲潔白狩衣迤地卻不染塵,背著光的臉朦朧不清,一對金色眸子燦然更勝無影之月。

「石影叔叔?」阿華遲疑地喚了一聲。

「怎麼,看到我像是看到鬼一樣?真正的鬼不是我喔,妳這種眼神讓我好傷心。」

「那個……我的房間裡……」阿華指了指房門,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確實很麻煩。」嘴裡雖如此說著,臉上卻看不出煩惱,石影頗感有趣地摸摸下巴:「這事或許我得付點責任呢,之前種在妳身上的禁制發芽了,沒想到卻觸發深埋在那顆赤豆裡的執著,小朋友妳的體質還真是麻煩。」

「那是什麼?」

「勉強來說應該是種繭吧,可惜宿主不在,真是浪費了。」

石影的話謎之又謎,阿華聽不懂也無法對他放下戒心,畢竟他或許是引起這些怪事的黑手。

「別將我當外人看嘛,我們都這麼熟了,怎麼還這麼份外?」石影舉起廣袖涼涼地搧了兩下,雖然兩人才見過幾次面,他已經一副自來熟的模樣。

定住袖子半遮臉,金燦的眸子對著走道盡頭一凝:「況且,比起我來,妳應該有更需要戒備的傢伙吧?」

答答--答答--

他的語聲乍停,走道盡頭突然出現規律的答答聲,阿華慌得退了一步。

「那是什麼?」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滲了些懼意。

「喔?阿華不知道嗎?」他壓低了聲音:「就是那個嘛。」

「什麼?」

那聲音越來越近,像是有什麼正要從黑暗中浮出,阿華努力地運轉著小腦袋,究竟該留還是該跑?說實在,她不相信石影叔叔。

「她就是……」看到她有些慌張的模樣,石影更愉快了,趁機拖長了音在她耳邊說出那三個字:

「虎--姑--婆--!」

果然,小女孩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般跳著退了三大步,忿忿地瞪了他一眼,石影再也忍不住笑到跌下窗台。

「真有趣,小朋友不怕鬼也不怕妖怪,卻怕傳說中的老太婆?」他終於停住大笑,眼中的笑意仍是濃得化不開。

早先時候聽到她唱那首童謠,就知道她怕虎姑婆怕得不輕,果然一說出關鍵字就能看到她這副驚嚇狀,虎姑婆被冤枉得也算值得了。

「如果妳知道那個故事的真相,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可是那對孩子又太複雜了,大概要等妳長大才會有體會吧,最好還要體驗過婆媳問題,那妳就會懂得大人是怎樣騙小孩子的。」

她更糊塗了,石影叔叔似乎喜歡打謎語,但被他這樣一嚇,她原本恐懼的情緒也被嚇跑,她突然對於隱於黑暗中的壓力來源感到好奇了。

剛剛那奇怪的聲音又遠去,重新消失在如墨般化不開的黑暗裡。

「我在這裡,她不敢過來呢。」

阿華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卻覺得他的微笑優雅極了,帶種古老眷族特有的悠遠與看盡世情的無所謂。

「去吧,整個屋子的人都睡去了,想知道真相還是得用自己的眼睛。」

他雙手一合,打開時掌中飛出一只泛著燐光的蝶,約有巴掌大小,這蝶宛如由月光織成卻是沒有形體,和聚水坪的夜蝶很不相同。

那蝶振著翅膀往走道盡頭緩緩飛去,所到處照亮一小塊空間,阿華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大屋裡很安靜,像是被黑夜催眠了,所有生靈的沉沉睡去,就連大屋也睡著了。

原本夜晚走道總會點著的夜燈都熄了,會在夜裡歡舞的精魅也都躲在角落的黑暗裡,就連屋裡的抑鬱氣息也睡著了,屋裡只剩下窗外曬進的薄光,和夜蝶身上如反射月光而來的明光。

但就是深夜,大屋也鮮少靜默如此,尤其又遇到研姐姐的憂鬱季,阿華猜想石影叔叔必定動了什麼手腳。

鬼會害怕的紅豆、發芽的豆子、房間裏的繭、紅豆婆婆、奇怪的夢、虎姑婆……這些關鍵字串成一個巨大的謎團,阿華實在很困惑。

泛著如月光般柔和燐火的夜蝶在她身前慢慢地拍著翅膀,她踱著小小的步伐,輕巧的像隻喜歡獨行的貓。

走過長廊,過了玄關便是客廳及遊戲間,這時她才聽見那答答聲又出現在客廳裡,卻是較之前的還要沉悶暗啞。

夜蝶不遲疑地進了客廳,阿華卻站在門口不確定地往內望去,實在是虎姑婆的故事太恐怖,她偷偷數了數手指頭確定十根都還在,這才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進門探探。

答答--答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這次她終於聽清楚了,除了這個聲音外還有嗡嗡的聲音。

實在很耳熟,她將手藏在口袋裡,顛著腳盡力將耳朵往客廳裡探去,卻只見到一片漆黑,那夜蝶的光卻從這角度看不見了,她頓時感到有些慌。

會不會被虎姑婆吃掉了?

她突然便擔心起來,一股同仇敵愾的心情讓她忘卻恐懼,在她還沒回過神來便已經踏入黑漆漆的客廳裡了。

第一步總是最難,然一旦踏出那一步,接下來的便容易多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進門,一直到小手碰到沙發邊緣才鬆了一口氣。

那個聲音更清楚了,這是她才聽清楚那嗡嗡聲究竟是什麼,原來是念佛聲,難怪那麼耳熟。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帶著外省腔的語調是那麼熟悉,這時阿華也認出了,原來那答答聲便是豆子落在盆裡的聲音。

她不再遲疑,快步轉到沙發的另一邊,一下子便看到穿著橘色棉襖的背影,那只夜碟在她周圍翩韆紛飛。

她轉到老人的面前蹲下,看著她一句句念著佛號,眉間那樣用力地擰著而形成川字,抓著紅豆的手宛如抓著最重要的東西,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老婦人將紅豆一顆顆丟到身前的小碗中,那麼專心地念著,紅豆落到碗中微微彈了兩下,阿華伸手往碗裡的紅豆探去卻感到股深深的恐懼。

將手拉回交握胸口,她困惑地看著金婆握著紅豆專心念誦佛號,她不知道為什麼金婆會出現在大屋,但是她知道,現在她看到的金婆已經不是活人了。

金婆將最後一顆紅豆丟到碗裡,這時卻突然面露驚恐。

「少了一顆,少了一顆紅豆呀,一百零八遍的功德就不圓滿了!」

她便乾脆趴到地上,像是瞎子般摸著地板一吋吋地找著。

金婆在阿華的印象中,是位即使背有些彎但脖子仍總是挺得直直的老婦人,她向來都有種硬質的高傲,雖然有些囉嗦但很疼愛小孩,有時候抓著她說半天話過後還是會硬塞給她一堆糖果,說話偶爾刻薄些但也只是性子太直的關係。

但這樣驕傲的金婆竟然趴在地上,緊張地找著一顆紅豆,阿華頓時感到很不習慣,鼻子頓覺得有點酸酸的。

橘色棉襖已經被穿得舊了,鬆鬆地搭在金婆身上,阿華從來都沒注意到,金婆竟然那麼瘦,像是只剩幾根骨頭似的,頭髮都白了,原本綰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有點鬆脫,幾絲蒼白的髮落下遮住她的那雙透著青白的眼珠。

她蹲在金婆身邊,輕聲問她:「金婆,讓我幫妳找好嗎?」

她說了幾遍,又用手在金婆眼前揮了幾下,這才發覺金婆根本看不到她,也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只有紅豆才是最重要的。

金婆跪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嘴裡一直緊張地叨念著:

「少了一個,怎麼辦,不能少呀!」

「這功德要迴向給阿惠、偉仔和建仔的,一定要夠用才行呀!」

「阿惠不要再跟別人吵架,偉仔工作要順利,建仔讀書第一……老太婆只能幫他們念經了,可是少了一顆,少了一顆怎麼辦?」

「要保佑他們呀,一定要找到那顆紅豆,這樣才能保佑他們呀!」

「明明那顆紅豆就在這裡,為什麼都找不到,找不到呀!」

金婆突然站起,緊張地在客廳裡踱步如被火燒到的螞蟻,最後踱著沉重的步出了客廳往阿華房間的方向行去。然臨到長廊入口她卻遲疑了,最後仍是又回到客廳,客廳裡又傳出答答及嗡嗡的聲音。

站在長廊口望著金婆離去的背影,阿華實在感到很困惑,她對著幽黑的廳口發呆了許久,這才一轉身,邁著小小的步伐沿著長廊跑了起來。

斜坐窗台上的是宛如個月影化成的精靈。當阿華回到長廊時,石影正攤掌捧住一掌的月光,瀲灩月波將他的面容照得更模糊了,但那樣飄忽的人確有著一雙看盡世情的眼。

阿華突然感到很傷心,伸手抓住了石影的手腕,用力地緊握著。

「石影叔叔,跟我說虎姑婆的真相。」

「小傢伙真的要聽嗎?」

石影看進她的眼睛,阿華不退縮地回望,杏仁大眼中映出他的金眸如月魄,他笑了。

「很久很久以前……給孩子說的故事都應該這麼開頭吧?但是對我來說並不是很久的時間。」

「有個女人的丈夫死於戰爭,這的女人獨自扶養兩個孩子。這個女人就住在村尾織布維生,而她和兩個孩子的感情很親,對她來說這兩的孩子是她的唯一。」

「她的孩子其實是一對兄妹,感情很好的兄妹,個性也很單純,那位妹妹就和妳很像喔,頭腦簡單好騙。」

「其實那女人的夫家還有很多親戚,但那女人不願意和夫家有任何往來,便獨自帶著兒女離開小城到另一個村落生活。而且在她丈夫生前和婆婆一起同住時,她和婆婆就相處得很差,離開後更不願有任何來往。而離開小城的時候兩兄妹都還很小,所以那對兄妹也不知道,原來他們還有個奶奶。」

「過了很多年,在哥哥十歲、妹妹八歲的那一年,想念孫子的奶奶終於打聽到他們居住到地方,便跑到那村落找到了正在工作的女人,說她想要見兩個孫子,更提出將孫子接回家的意思。」

「女人不同意,和婆婆吵了一架後離去。但她晚上必須要出遠門到附近小鎮送大戶人家訂做的織布,她又怕婆婆會找上門來,而兩個孩子會相信婆婆的話,更害怕他們會被帶走。所以一回到家裡她便抱緊了兩個孩子,想了想,告訴他們虎姑婆的故事。」

他頓了頓,故意整了整袖角吊她胃口,這才慢吞吞地重複那個阿華熟悉的故事開頭。

「旁邊那座山裡頭有隻老虎精,而這隻老虎精喜歡扮成人的樣子,她時常會趁著家裡大人不在家的時候,敲門騙小孩子她是小孩的親戚而進門,然後再趁著小孩睡著的時候將小孩子的耳朵和手指頭吃掉……是的,她是這麼告訴她的孩子的。」

「那天晚上,那位奶奶終於問到女人的家,興匆匆地拿了一小包紅豆和一袋自己磨的米粉,想要做紅豆年糕給許久未見的孫子吃,那也是哥哥小時候最喜歡的,奶奶會做的食物。」

「她想,小時候他的孫子最喜歡在她蒸年糕時總是快樂地在旁邊跑來跑去,熟悉的情景及熟悉的味道,或許會讓孫子相信她是奶奶。」

「到了女人家,她在門外央求了許久,心軟的妹妹便開門讓這位老婦人進門,實在是因為這老婦人看起來很和善不像母親口中的老虎精。哥哥比妹妹戒心深,私底下將妹妹罵了一頓,趁著老婦人到廚房洗紅豆準備蒸爐時,他便帶著妹妹跑出家裡,他們逃了。」

「這位奶奶正好看到兩位孫子跑出去,一著急便跟在後面追了出去。但那是個黑漆漆的夜晚,老人家的眼睛又不好,追著那對兄妹過了田埂便滑了一跤,摔到水溝裡泡了一夜,死了。」

阿華低吸口氣,不由自主地放開箝握。

「早上村民發現她的屍體,她手中還抓著蒸籠的蓋子。那女人沒有認她,對於兄妹逃出去的行為私下稱讚一頓,又帶著他們搬到另一個村子。」

「於是虎姑婆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下來了。故事裡那對兄妹如何逃跑,虎姑婆如何被打敗每傳到新的村莊就會被加油添醋一番,最後就成了妳聽到的版本了。那對兄妹成了故事裡的英雄,該死的虎姑婆其實原本也只是他們的奶奶罷了。」

「小朋友,妳知道了嗎?虎姑婆的故事,是媽媽跟孩子說的床邊故事,虎姑婆其實是媽媽們相處不好的婆婆,母親們偷偷給孩子洗腦,奶奶是虎姑婆般的存在,要孩子不要打開心門讓她進入。」

「這是老人的悲哀,有多少孫子孫女無意識地害怕自己的奶奶?即使他們沒有注意到,虎姑婆的故事讓他們害怕老人,害怕媽媽的敵人,也就是他們的奶奶們。」

「所以,說穿了,最早的虎姑婆也不過是個想作年糕給孫兒吃的奶奶罷了,小朋友對這個故事還滿意嗎?」石影懶懶地倚在窗上,臉上盪著朦朧卻透著嘲諷的笑。

阿華想到金婆趴在地上的背影,想到那個過於寬大的橘色棉襖包裹的小小身軀,像是女人的一生都被勞碌給吃掉了。雖然阿華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執著,但對她來說金婆已經是熟人,阿華希望能夠為她做點什麼。

像是……幫她找到最後一顆紅豆。

「那,我房間裡的……」她緊緊地盯著他看:「那是什麼?」

「繭,妖化的繭。」

「小朋友,鬼懼赤豆,但人類的執念真可怕,即使化鬼,仍能不懼赤豆之力。」

「不,應該這麼說,那個老婦人的執著是那麼的強,她的執著甚至讓她成妖,或是日本人所說的『惡鬼』。她的執念便是死後仍能庇護在生的家人呢。」

「這種執念是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說是種咒,而紅豆就變成了咒器,讓她能夠化妖。但她只相信一百零八顆紅豆,少了一顆就不行,所以她的咒器不完整,妖化也便不完整了。」

「妖化不完整,會怎麼樣嗎?」

「該說異常為妖,還是妖為異常呢?這種不完全的妖六根不全,沒有保護自己能力,時間到了就會消逝,畢竟是違反自然的存在,她不是被路過的妖怪吃掉,就是會自行風化掉喔。」

「那,我要將那豆子還給她。」阿華退了一步,望向緊閉著的房門。

「小朋友,來不及了。」石影笑吟吟地搖搖手:「那顆紅豆因為妳的關係已經變質了,現在只會吞食鬼怪了。妳前天不是夜半發燒嗎?那是因為我在妳身上種下一種特殊的禁制種子,那種禁制種子會依據妳的氣流方式而發芽長成和妳體質相容的禁制,但剛發芽的時候會有點不舒服就是了……」

阿華有些困惑地瞇起了眼,石影頗感有趣地板著下巴看她:「禁制就是種能保護妳的手鐐……或是讓妳看起來不會那麼好吃的東西……」

見她還是不懂,他笑著搖搖手要她毋須介意:「反正,那個禁制的發芽觸動了紅豆的異變……」

「該如何解釋呢?有一首詩是這麼說的,」石影微微側頭任由月光照在他臉上,他似乎很喜歡這樣曬著月光,慢吞吞地吟著詩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阿華聽不懂,只覺得他的語調高高低低的像唱歌一樣,雖然很好聽哪,但她還是眼露困惑地望著他。

「阿華不知道呢,」石影頗有深意地看著她:「紅豆,是能夠寄與相思之物呀。」

「相思也是種執著,那紅豆上便載滿了老婦人對於家人的執著。這樣的紅豆不該發芽的,但很巧的是正好又遇到妳身上的禁制的發芽期,便被觸動產生變異……總之,現在它被我封鎖在妳房裡,讓我想想該怎麼處理才好……還有,不用擔心妳的身體,那妖繭是傷它不到的,只是如果妳進去了,說不定會被吃掉的喔。」

阿華不懂什麼是相思,聽起來好像很恐怖,但最重要的還是少了一顆紅豆的金婆。

「可是……」阿華擰起纖細的眉頭:「那金婆怎麼辦?」

「哦?小朋友,妳想管嗎?」石影撫著手掌笑了:「執著是種很嚴重的病喔,她聽不到妳也看不到妳,因為妳不是她想聽想看的存在。即使這樣,妳還想管嗎?妳又有什麼資格管呢?」

「而且,也來不及了……」他低嘆,凝眼望向長廊另一頭:「這裡離聚水坪很近,饕餮果然一下子就找來了……」

阿華一驚,邁開小腿就要往客廳跑去,背後一緊卻是她的領子被石影很不尊重地拉住。

「不能去喔,要不然如果連妳也被吃掉我多沒面子呀。」

阿華奮力掙開他的拉持,但等她跑到客廳時已經空盪盪的一片,金婆和夜蝶已經不見了。

她又跑回長廊,月亮已被雲隱去,長廊只餘一片黑暗。她不遲疑地穿門而入,果然房間裡也已經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她悵然地靠在門上。

不見了……

宛如夢境一場。

都不見了。



黑白的照片,素幡垂在兩側。

佛堂裡正在進行一場告別式,這場告別式卻是不安靜的。

蒲團整齊底成左右四排,家屬卻都聚在外邊吵吵鬧鬧,阿華跪在左後方蒲團上往外探去。佛堂裡空蕩蕩的只有她和正在默默誦經的師父,堂外的小客廳卻被擠得滿滿的,然轟亂的聲浪中,一抹恐怖的女音幾乎像怕人聽不見得又高又銳利,阿華感到不舒服地攢起細細的眉。

那嗓音充滿壓迫感,又嗆又大聲,聲音一出口便宛如勒著其他人脖子的手,高亢的嗓音鬧得耳朵轟轟作響。阿華剛才就見到她了,那是位身材高大健壯的女人,穿著一襲連身長裙,雙手插在水桶粗的腰上罵人,眉眼糾結成團。

現在,和她相對的是另一位阿婆,在那位女人對面一站更顯瘦小,她和那女人互相對罵,臉都脹得通紅,看似氣得不清。

「我媽進來這裡前人好好的,怎的好好的人會跌倒就睡起不來?又捐了一堆錢給妳們,現在妳們要怎麼賠?說個公道,妳們要怎麼出?」

「保險是保險,賠償是賠償,妳們這些宗教人士只會嘴巴說好聽來騙錢,一點公道也不懂,我媽在妳們那裡摔倒妳們本來就應該要負責!」

「我就是要份公道,我不怕告上法院,妳敢亂說我就告,那什麼話!妳再說一遍?我會記下來告!」

幾位阿婆和她互吵,幾人對上一人卻落了下風。她們吵得兇,但阿華完全聽不懂幾人話語,過分爆躁的情緒充滿毛躁的雜音,她起身躲在門後看那女人,是金婆的女兒吧?她的氣燄和金婆宛如同一模子印出,完全弄不懂她為何狂怒。真像煮沸的水,噗通噗通的將空氣煮得過熱,卻沒有能聽進他人的耳朵。又像是豎起雞冠的鬥雞般,不顧青紅地亂鬥亂啄。

那女人的聲音是那麼大聲,轟鬧鬧地和阿婆們的怒語糾纏成一坨麻花,小客廳裡充滿一觸即發的張力,角落一名律師汗津津地擦著汗插不進話。

阿華回頭望向黑白照片,照片中金婆一臉和女兒相似的戾氣,眼睛是那麼用力地、直直地盯著沒人的前方。

小客廳裡還有另一名陌生女人,她畏畏縮縮地拉著一位裝扮怪異、滿臉不悅的少年,那女人恍恍不安地盯著律師看,有意無意地避開其他人的視線。

那少年個子不高,被染得亂七八糟的短髮用髮膠拉成刺蝟頭,低腰牛仔褲又寬又大還綴著銀鍊,整個人在視覺上既怪異又搶眼,擺明是被強拉來的,平板五官皺成一團,臉上打滿不願意。

那少年看了一會兒,臉上堆著的不耐越來越重,最後他一把甩開女人的牽握衝出客廳來到佛堂門口,像是再也受不了客廳的空氣,靠在門邊大口的吸氣。

女人低著頭離開吵鬧的小客廳,站在少年旁邊,看著黑白照片的神情卻是畏懼,抓著他的手便要往靈堂內走去。

「建仔,快叫阿嬤。」

她囁嚅,聲音宛如蚊子在耳邊的鳴聲,儘管靠得這麼近,阿華也不確定是不是聽錯了。

而且……建仔?不就是金婆總掛在嘴邊,那個和她差不多大、頑皮聰慧又愛撒嬌的男孩子?

就是那個,只比她高一丁點,過分調皮,喜歡塗鴉的孩子,一玩起來無天無地,興致一到,拿起蠟筆還會在牆上亂塗狂抹,被父親追打時再淌著鼻涕躲到奶奶身後的男孩?

阿華一愣,難道……金婆已經太多年沒見到孫兒?所以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小的時候?

「健仔,你不記得了嗎?小時候你阿嬤最疼你了,如果她看到你來看她一定很歡喜。」

那女人似乎又這麼說了,卻只得到少年啐的一聲,煩悶地從喉間擠出一句低吼。

「煩死了,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要回去了,不要浪費我時間。」

他想要睜開母親的牽制,扯了兩下扯不開,一抬眼對上阿華的視線,一腔怒氣化為語言:「看三小,看什麼看!」

阿華凝眼上下打量這個少年,心裡暗暗搖頭,真不肖像金婆口中的乖孫,人果然喜歡用回憶來自欺,說實話她仍希望金婆不要看見這幕,在記憶裡保留著孫兒最好的片段。

拉不動牛脾氣的兒子,女人只得放開他進了靈堂,小心翼翼地點了根香,閉眼默念禱語,手中的香卻抖得很厲害,阿華不知道究竟她害怕這位個性強硬的婆婆,還是心中另有掛懷之物。

這些金婆的家人,從前也從未出現過。而剛剛聽了一會兒,這些所謂的家人也都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真正關心金婆的卻是沒有。

她沒有實質上的家人,她實在不懂家庭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懂,為什麼,明明已經被家人遺棄,金婆卻還是要執著地以某種形式護佑家人,即使變成妖也無所謂嗎?而她執意要庇佑的家人,又真的值得她如此嗎?

為什麼呢?

家庭,難道就是這樣一群有血緣關係的人聚在一起吵吵鬧鬧,只是為了自己而活?但金婆又為什麼要如此執著於這樣的家庭,阿華望著金婆的照片看得出神。

實在好複雜,她的小腦袋被這慌亂的一幕幕擾的好難受,金婆這最後一程竟然也不能夠安靜的結束,大人實在太奇怪了。

客廳裡越來越吵,阿華有些受不了吵便躲到後方的茶房。

茶房的門很沉重,一關便將外頭的囂亂關在門外。突來的安靜讓阿華有點不習慣,她靠著門對著空蕩蕩的茶室閃神。

秋風搖動青青竹葉,微光將樹影晒落榻榻米上,室內的氣息過於寧靜,她忍不住懷念起金婆。

那夜,等她回到長廊石影叔叔已經離開,房裡的繭也不見了。所以她無從得知,金婆究竟去了哪裡?還是真的被路過的妖怪吃掉了?又如果她逃掉了,少了那顆紅豆,作為一位不全的妖還能夠庇護她的家人嗎?如果她看到今天家人的醜態,她還會繼續執著於庇護家人嗎?

好多好多的問題,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阿華悶悶地嘆了口氣,背靠著木門緩緩坐下。

茶室裡如此靜謐,她將手貼在有些溫度的草蓆上,垂著眼對著榻榻米上搖曳的樹影發愣。

答答--

細細的聲音讓她抬起眼睛,一顆小紅豆滾到她身前。阿華愣愣地將紅豆撿起,她看了周遭卻什麼都沒有。

將紅豆珍而重之地收好,阿華怔怔地望向窗外那一片由夏季催發的燦綠。

紅豆,可是能寄予相思之物呢。

(後記)

「大家不要擠,五個五個來,先照號碼排隊喔。」

教室外走廊旁的小花圃被整出一整條的位置,自然老師站在一旁指揮著小朋友們依序將自己的紅豆芽種下。

小朋友們手中的豆芽多已長了有七八公分高,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捧著紅豆芽,班上幾個比較粗心的小朋友已經將豆芽弄斷了,嚇得其它孩子更小心了。

小朋友們小心地挖了個小坑,將豆子種到土裡,一排長著兩片葉子的小豆芽在風中搖晃著翠綠。

輪到阿華的時候,她手中卻沒有培養皿。

「同學,妳的豆芽呢?」

自然老師蹲下和她同高,親切地看著她。

「老師,沒有紅豆,她只能拿零分喔!」阿華的同桌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加了一句。

「紅豆芽又怎麼了呢?上次老師給妳的紅豆沒有發芽嗎?」

阿華搖搖頭,那天的紅豆已經不見了,她也沒有種下來。

但是她還是到了花圃邊,在一排紅豆芽最後的空位用手指頭挖了個小洞,將手心中緊揣著的紅豆放了進去,又珍而重之地將土蓋上。

「笨蛋就是笨蛋!」阿華的同桌冷哼一聲,覺得實在無聊就跑開了。

阿華愣愣地看著剛埋起紅豆之處,微凸起的土堆如個小小的土墳,和一整排翠綠小芽成強烈對比。

「不用擔心。」自然老師卻已經蹲在她旁邊,和她一起看著這小小的埋豆處。

「諾。」他將養樂多瓶改成的灑水器交給她,微笑道:「一定會發芽的。」

是的,生命就是如此,死亡之後便是新的生命。

一定會發芽的。

【紅豆 完】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