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5

聚水坪夜話 十四 古木森林

冷颼颼的寒假,感冒病毒最猖獗的時候了。

阿華本就是個任性的孩子,沒有家人管著,她一空閒便往海邊跑,吹風日曬讓感冒更劇。於是阿華的感冒一直到放寒假時都還未好轉,直到過年期間才漸有起色。

寒暑假的大屋總是熱鬧非凡,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們被關在同一間屋子裡,結果就是從不停息的大哭小鬧和大屋的阿姨們多出的白髮和皺紋。

原本大屋裡有很多規則,但每天都會有孩子打破種種規則讓阿姨們更頭痛,玩瘋的孩子如脫韁野馬群,最後阿姨們只得睜隻眼閉隻眼無視還不至於過分的災難,以免自己先被這些孩子氣死。

今年的過年又特別熱鬧。

往年總有一些青年義工來陪著孩子們過寒假甚至一起過年,今年除了有去年幾位和孩子們混熟的大哥哥大姐姐外,去年曾出現過的大孩子頭、院長的外甥、眾人尊稱大少爺的少年更是增加大屋阿姨白髮的主兇。

他的年紀比大屋裡的孩子們都大很多,玩起來卻像個國小年紀的小霸王,他的身份讓阿姨們對他不敢捏著耳朵大吼大叫,於是男孩子們喜歡跟在他後頭鬧。這個霸道的大孩子還臉皮很厚地打劫這一群跟班的彈珠和遊戲卡,就連過年前許多父母寄給孩子的紅包也要他們乖乖奉上。

對於父母給的紅包被打劫這事,許多小朋友數日皺著苦瓜臉,委屈全寫在臉上。

大少爺手插腰對著愁眉苦臉的小朋友挑眉:「你們的父母就給紅包都不出現,這樣的紅包收了又有什麼意思?」

「可是、可是……」那可是一年才能收到一次的紅包啊。

「不要那麼小心眼,」他循循善誘:「我問你們,你們想要錢還是你們的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眾孩子的答案很一致。

「這不就對了嗎!」大少爺洋洋得意地笑了:「我是在幫你們呢。下次聯絡上爸爸媽媽的時候,記得要跟你們的爸爸媽媽哭說沒有收到錢,這樣他們就會出現了喔。」

「真、真的嗎?」

「當然了,對大人來說,最重要的還是––錢啊!」

被打劫的孩子們對此雖是半信半疑,但大少爺的權威不容挑戰,又大家都知道大少爺對金錢有恐怖的執念,想要從大少爺手裡拿回一兩塊錢比從老虎嘴邊拔毛還困難。這些在大屋長大的孩子都擅長察言觀色、懂得見風轉舵的藝術,於是他們只能默默吞下不滿。

就當作攤販給警察的保護費吧,總算是歲歲平安,這些孩子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於是過年前後大屋裡很熱鬧,每天都有吵不玩的架、總會有孩子鬧情緒,但偶也會有一陣陣笑聲穿透陰鬱的冬雨,

從寒假開始,阿華一早便往外跑,直到天黑才溜回大屋。

不想動的時候,她就抱著從院長女兒處借來植物圖鑑到惠慈法師的精舍裡閱讀,背景淡淡的檀香味以及令人心安的寧靜氣氛常會讓她讀到睡著。冬陽暖活的時候,她便呆坐海邊陪著隴釣魚,只要靜靜地坐在他身邊,浮躁的心便能得到平靜。

感冒在緩慢的寧靜下痊癒,阿華才剛好沒多久就牽著狼犬小黑到海邊踩的一身溼,她原本就是好了傷便忘了痛的個性。寒假期間,阿華照常接下每週遛狗兩次的工作,儘管她長高了一點,小黑卻趁著冬季又添了重量,於是遛狗仍是狗拖著人而非人牽著狗。

至少一人一狗都有同樣的目標,這一大一小都愛藍天碧海和腥鹹的海風、喜歡追逐落在沙灘上的鷗鳥,所以遛狗的途徑很少會橫生別枝,總是鍊子一解開,便是大狗拖著小女孩往海邊跑,最後兩人都弄得溼淋淋的在冬陽底下發抖抱著取暖,大狗和小人兒都會蹭到隴的身邊靠著他撒嬌,將濕答答的皮毛和頭髮往他身上蹭。

小黑第一次見到隴的時候,牠並不像遇到陌生人那樣吠叫追逐,反而像見到熟識的老朋友。牠先用溼濡的鼻子蹭了蹭他又用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心,然後便在他身側趴坐如忠心耿耿的守衛,只要有飛鳥靠近便會衝出去將鳥兒趕走。

於是寒假期間時常出現的景象便是,夕陽西下,兩人一狗的影子被拉得長長,清隽晳長的青年坐在中間拿著釣竿,像是已經釣了很久很久的魚,又會一直釣下去似的。有著凌亂黑直髮的小女孩半倚在他的一側、另一側趴坐一頭目光炯炯如武士的大狗,小女孩和大狗偶爾還會為了能獨占青年的注意力而在一旁幼稚的追逐互鬥,有時候狗吠和女孩的笑聲會隨著海風傳到很遠的地方。

如果有人問阿華,她最喜歡冬天什麼,她一定會說是冬天的太陽。

冬天的太陽像顆被烤熟的柑橘一樣,陽光照在身上彷彿還會發出香味,光線柔和的不會晒傷孩子粉嫩的肌膚,溫度會緩慢的透到身體深處,曬完太陽後全身暖暖的真是舒服極了。

可惜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過年的那周來了一場寒流,這場寒流將她悶在室內出不了門。

窗外的天空像是被水泡得溼透的棉被,鎮日淌下水滴都不會乾,雨水又像是被冰過頭的冬粉落個不停,阿華便時常將鼻子貼在玻璃上不情願的皺著小臉,數著指頭等著再度放晴的日子。

她是在精舍過年的。過年的時候,大多數婆婆都回家和親人團聚,幾位因故未能回家過年的婆婆煮了好吃的火鍋將她餵的很撐,阿華吃的像隻小豬一樣倒在地上無法動彈時,婆婆們又笑瞇瞇地塞上紅包,阿華手忙腳亂的推辭了大半天,最後還是不敵老人家的固執,她回家時口袋被紅包和糖果鼓的滿滿。

為什麼要過年?為什麼大人要發紅包給小孩?孩子大多都會興高采烈的收下紅包,阿華第一次收到紅包卻感到很困惑。

往年大屋的阿姨也會給小朋友發包著銅板的紅包加點喜氣,但阿華總在外頭玩耍錯過紅包以及數歲。於是直到這一年,她才知道小孩子過年會從長輩處收到紅包,更學到一個新的習俗,那就是「守歲」。

回到大屋已經晚了,原本早睡的孩子們卻都還醒著,大屋的阿姨正在教導他們什麼是守歲。

「過年這天,越晚睡的話,爸爸媽媽就會更長壽喔。」

「就算沒有爸爸媽媽,也可以替長輩守歲,阿姨也是要替長輩守歲,所以今天晚上會陪大家一起晚睡唷。」

能夠晚睡、能被允許做平常不能做的事情,孩子們都很興奮,於是守歲的原因便不是重點。然而兩三個小時過去,孩子們的興奮感很快就被睡意取代,玩到疲乏的孩子東趴西躺,有氣無力地盯著牆上時鐘奇怪時間怎麼走得這麼慢。

「還沒十二點嗎?」
「還要多久才能去睡覺?」
「嗚……好無聊……」

大屋的阿姨便只得將較小的孩子連同快要睡倒一地的大孩子通通趕上床,最後一樓的遊戲間裡只剩寥寥幾個固執的孩子打算守歲到午夜。

阿華佔據一個角落,膝蓋上攤著最近成天抱著這陣子從不離身的植物圖鑑,她用手指頭一個字一個字地逐字閱讀,許多植物的特徵形容她早就通篇背得滾熟,就算要她默背出來一個字都不會漏掉。

她平常是個討厭背課文的孩子,這本圖鑑上的圖片和行文讓她翻看了一遍又一遍都不會煩膩,只要不考試,一切知識都很有趣。

但就是再有趣的書,過了睡覺時間也很快便不有趣了。阿華打了一個大哈欠,視線被打哈欠所擠出的淚水所模糊,她好想睡覺。

可是就是再睏她也要守歲,阿華想為所有和她有關係的長輩守住重要的時間,無論他們是人或者非人,對她而言都是最珍貴的親人。她像守著一個無形的蠟燭一樣,就怕一不小心睡著了,重要的蠟燭就會短了一截。

遊戲間裡只有寥寥的幾個小孩正各自和瞌睡蟲搏鬥,午夜實在離孩子們慣常的睡覺時間太遠,阿華差點撐不住沉重的眼皮而打瞌睡時,有人蹲坐她對面遮住光線讓她警覺的抬起眼睛。

對方有著白淨的圓臉,一笑便露出兩顆小虎牙,正是大屋裡的大少爺貴客。

「屋子裡就只有妳喜歡看書,整天都抱著書不放。上面寫些什麼?」

阿華見他伸手就要拿她的書來看,就只能不情願的背起書。

「銀杏,別名公孫樹及白果,落葉性喬木,葉為互生或叢生,扇形,葉端深凹,落葉前全株葉轉黃……」

「等等,妳該不會整本都背起來了吧?」

阿華抿著脣,將書又抱近一點。

「別那麼生疏嘛,妳還是嬰兒的時候我有抱過妳喔!」

「……」

「不相信嗎?妳的名字還是我取的,風華。妳被送到大屋來的時候,身邊有個玉佩上面刻著風華兩字,我就很順口的將這個名字給妳了。別嫌這名字不似人名,名字怎麼寫、怎麼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後的涵義。」

「……」

「嘛……偷偷告訴妳,我幫自己取了個號。」

「妳知道嗎,古代的人除了名字,還有個很重要的「號」,長輩或者自取,像是國父就有個號是逸仙,有個號是很重要的唷。」

他見小女孩被引起興趣,笑容更深,唇邊露出小小的笑窩。

「我的號呢,是我自己取的,叫錢鬼。」他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續道:「我的願望就是要存很多錢,所以就給自己去了個錢鬼的號,用來激勵自己勿忘初衷。和願望相連的號,是不是很棒呢?」

小女孩遲疑地點點頭。

「太好了,果然孩子可愛多了,大人只會嘲笑我的號取得土,卻忘了字號要本人自己喜歡比較重要。畢竟是要自己天天使用的東西,比衣服更貼近心,不慎重怎麼可以?」

他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小女孩,拍掌道:「所以了,我給妳這個特權,妳就叫我錢鬼哥哥吧。只有妳能這麼叫喔,大屋裡其他的孩子想叫我哥哥我都不肯呢,誰讓他們攀親帶故?還不都是大人教的。如果是妳的話我就樂意被叫哥哥。」

「來吧--」他鼓勵的點點頭:「叫我一聲錢鬼哥哥?」

阿華緊抿著唇不肯出聲,將圖鑑緊抱胸前。

「欸,我們都已經這麼熟了,不要一副這麼生疏的神情嘛。」他繼續逗她:「來,叫聲錢鬼哥哥給我聽?」

想當然小女孩左顧右盼尋找退路,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面子也不留給他。

錢鬼也不介意,笑意更濃,從身後拿出一個蛋捲鐵盒子問道:

「小姑娘,妳掉進湖裡的是金色的盒子、銀色的盒子,還是這個鐵盒子?」

那是她去年用來跟阿強交換小麻煩的藏寶盒,盒子裡頭藏了很多美好的回憶。阿華一愣,困惑地盯著他看。

「這是在上回那個渾小子的床底下找到的,其他孩子說原本是妳的蒐藏。」他將鐵盒子又往前遞一分:「沒有給妳準備紅包,這就算給妳的新年禮物吧。」

她訥訥的接過這個鐵盒子,這盒子的確對她有重大的意義,能夠失而復得讓她對這個少年的態度軟化。

「謝謝。」她小小聲地說道。

「哈!已經是這麼時間了!」少年看了看錶面後跳起,忙將電視打開提高聲量。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電視螢幕熱鬧的倒數後,隨之而來的是燦爛的煙花:「轟!」

室裡幾個大小孩圍著大少爺又笑又跳,和大屋的阿姨們互道「新年快樂」。

阿華在角落也露出小小的笑容,輕聲對著懷裡抱著的鐵盒子輕聲道。

「新年快樂。」

■ ■

儘管疲倦,阿華還是在房間裡將鐵盒子裡的貝殼都拿出來賞完一回,每一顆都能讓她想起撿到它們時的情景。她睡覺時還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藏盒,小臉上有著滿足的微笑,這確實是她所能得到最美好的新年禮物。

睡著後,她穿過冬天的雲霧來到萬里藍空的荒原上,深吸一口溫煦的空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天藍如洗,大地擴展到視野盡頭,荒原上的溫度像是永遠都不會改變。沒有阿華最討厭的冬天,每逢冬天她都會因荒原寬廣的藍天而雀躍。

暫時擺脫壓住四肢的冬冷,她的腳很快、身體很輕,沒有多久她便發現自己在荒原上跑了起來,如此自在的在廣大土地上奔跑,她感到自己像道風一樣自由。

她一直跑到一大片懸崖邊,遠遠地就看到她的領行員執杖背著她站在懸崖頂,一動不動像是守護這座山很久很久了。

她攀到懸崖頂,小跑到懸崖的另一頭站在鳴木的身邊,站在他身側俯瞰底下的人流。

人群在荒原上往荒遠盡頭邁進,人流移動的很慢,從移動速度裡可以感覺到裡頭人的疲憊與麻木。阿華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起她去台北的時候,滿街上的人都有著相似的神情。

她將視線轉向地平線的盡頭,一道小小的紅點揚起大片塵沙,她知道,那是阿秋和他的愛馬「紅蓮」。

阿華豔羨地看著那道紅點飛馳遠去,她也好想要一匹馬,那麼在荒原上就能夠走得更遠了。

那匹馬是阿秋不久前才喚出的馬,剛得到紅蓮的時候阿秋刻意跑到她的守護地炫耀了幾回。阿華假裝不在意,誰知道她心裡羨慕的不得了,眼睛總不由自主的往阿秋所騎的馬那裡飄去,那是匹多麼高大風流的紅馬呀!

看那雙強而有力的腿,長長的鬃毛在奔跑時像一把燃燒的火,當牠噴著鼻息時還可以看到冒出的水氣……

她好想要!

也難怪阿秋一騎著紅蓮出現時氣焰高的不得了,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阿華頓時矮了一大截。

可是她每次問鳴木:「阿秋的馬是人家送的嗎?誰送的?」 鳴木都笑而不答。

「還是他去哪裡抓的?」阿華或者這麼問。鳴木卻總是搖頭,做個稍安勿燥的手勢。

哼!有匹紅馬就很了不起嗎?

的確是很帥氣呀!阿華塌下小小的肩膀,改天她也來弄一匹白馬好了,還要給牠取個更帥氣的名字,她嘔氣的想著。

她曾經看過阿土伯教導阿秋,原本嘻嘻哈哈的粗神經領行員像變了人似的,難以想象的嚴厲,而阿秋也是相當認真努力的跟著他學習荒原的一切。

反觀這裡……這一整年下來,鳴木就只是帶著她在荒原裡漫步,遠遠地看著人群。也就是什麼都不做,看風景以及發呆罷了。

至於上回鳴木答應要教她如何安撫裂痕之後,便帶她到大石堆上坐著,要她閉眼去聽荒原的風聲。

「荒原沒有風。」她坐了很久,最後皺著小眉頭這麼說道。

「那就再繼續閉著眼睛聽,仔細的聽。妳要先能夠聽到荒原的八風,這才能夠去引導、調和八風。」

「我聽不到……」

「那就再仔細聽。」鳴木不溫不火的回道:「慢慢來,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練習。」

於是她每次來到荒原,鳴木都要她閉眼聆聽本來就沒有的聲音,荒原怎麼會有風呢?阿華很努力地嘗試著。她一直在嘗試、一直用心去聽,卻什麼都聽不見。

在這之前,邊緣世界裡鳴木教導的任何技巧她都一下子就會了,多試幾遍就能使用,最多缺少的也只是熟練度罷了。

這幾天她一直在思考究竟哪裡出錯了? 難道她真的做不到嗎? 她真的沒有天份嗎?

阿華對此感到很挫敗。

「調和八風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觀察者都需要很多年的練習才能聽得到細微的八風,還要更多年才能學會使用樂音來調合八風。」鳴木看她眉頭緊皺,溫聲安慰她:「不要著急,要有花上幾年的心理準備,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 音樂?」

鳴木解釋,他所說的樂音不是透過人類的樂器演奏,也不是用五音發出,而是用調合的八風彈奏出,那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真正樂音。

「我不懂。」阿華更挫敗了。

「不用著急,慢慢來,總有一天會懂的。」鳴木還是一貫的不疾不徐。

阿華只能繼續閉著眼,豎直了耳朵傾聽這個世界的聲音。

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忙睜開眼看著鳴木。

「那、阿秋會嗎?」

鳴木搖頭。

阿華總算感到好過些。

■ ■

新年的頭一天,大屋一大早便吵吵鬧鬧,阿華按照往例吃了個饅頭就往惠慈法師的精舍躲。

即便是新年,惠慈法師的精舍還是平靜一如往常,剛到的時候又被婆婆們餵食一頓飽餐。於是她一大碗輕粥下肚,即使在這寒流降臨的清晨裡身體也能熱呼呼的。

她幫著收拾廚房後,便抱著書躲到後方的茶房裡閱讀。

窗外下著細密的小雨,清淡的檀香味緩和了冬寒的溫度,她一頁一頁翻著矮木桌上的植物圖鑑,這一整個月來她已經將這本圖鑑裡頭的文字背的滾瓜爛熟,但她就是喜歡這樣重複翻看這本圖鑑,心裡就會感到踏實。

她喜歡植物、喜歡大樹和森林,現在終於能夠知道這些樹的名字--雖然是人類取的--多知道一點關於這些樹的事情,這讓她高興。

但她也知道,所有的植物、所有的樹林都有自己的名字,他們不承認人類給予的名字。每片樹林都有自己的名,那是比單一樹木的名更重要的名。

阿華時常整夜聽到他們在雨中互喚彼此的名,或著唱著她無法辨認的歌謠。

從前,她只能在內心很安靜的時候聽到樹林的交歌,很微弱,但很美麗。近來她確越來越容易聽見樹林的聲音,以前無法辨認的細微聲音她現在只要靜下心就能夠聽到。

她放下書本,望著窗外在風裡搖曳的綠,細雨將樹葉洗得很乾淨,風一吹便沙沙的響。

她仔細地聆聽。這片大地上有很多很多的聲音--車聲、人聲、鳥鳴、蟲鳴、狗吠、水流聲、雨聲、海浪拍案的聲音、風聲、雲動的聲音還有樹木交談的聲音,她的世界從來都不曾安靜過,就算最靜的夜還是有很多、很多的聲音。

阿華最喜歡的聲音是樹的歌聲。他們從來都不吵鬧,他們在很高的地方唱歌,阿華仰頭聽著他們寧靜的交歌,微微羨慕地。

如果她也能跟自己的族人有這樣的聯繫就好了,可惜人的話語總是太吵,人與人之間隔了很厚的牆,大部分時候連出口的話語都被包裹上謊言的糖衣。

所以阿華很羨慕,能夠有這麼單純的交流、發自靈魂深處的對語,那麼的自由、無懼。

但為什麼在荒原上她聽不見任何聲音?連最細微的風聲也沒有,但阿華的直覺卻告訴她荒原上應該有很多聲音才對。

那為什麼她什麼都聽不到,包括鳴木提到的八風?

她無精打采的垂著小腦袋,試著找出原因所在。

冬冷悄悄的從窗戶的玻璃縫裡滲入茶室,冷氣像是菌絲感染每一吋空氣,阿華很快便感覺到肌膚上的冷意。

她縮了縮瘦弱的肩膀,閉著眼去感受落在肌膚上的寒意。她粉嫩的手背上可以感覺到的冷是那麼銳利,她去碰觸金屬窗架,金屬的冷觸感是那麼清楚。

她用力深呼吸,冰涼的空氣彷彿會凍傷肺一樣,她忍不住嗆咳幾聲。

她想起來了。在荒原上,她時常都注意不到陽光的溫度,就連碰觸被曬暖的岩石時她也注意不到岩面的觸感,她的知覺比在這裡遲鈍太多,甚至她注意自己就算受傷了也沒有太多痛覺。

是因為那是個夢境的關係嗎?

那,要如何讓自己在荒原上不再遲鈍?要怎麼銳利自己麻木的感知?要怎麼才能聽得到應該要聽到的聲音、看得到應該能夠看到的事物?

阿華苦惱地趴在桌上,對著窗外搖曳的綠皺起纖細的小眉頭。

她連吃午飯時都無精打采,直到下午雨停放晴她才像脫籠的鳥兒一樣,很快便小臉紅通通的在聚水坪上蹦蹦跳跳,任由長髮被風吹亂成結。

她趴在一個礁岩間的水窪邊緣許久,耐心地埋伏著,最後心滿意足的看到原本藏起來的生物都慢慢現身。其中最有趣的是一隻拇指大小、身體透明會發出霓虹光的小烏賊,她看得目不轉睛,一直到小烏賊又藏到岩縫中才滿足地嘆了口氣。

真好,大海像個大藏寶箱,只要有點耐心等著盒子打開,就能看到各種驚喜。

她剛從水窪邊緣抬起頭就看到礁岩邊緣有熟悉的身影拿著釣竿,她一躍而起,小臉亮起微笑,腳步輕快地跑了過去。

「隴,新年快樂!」

她跑到釣魚的青年身邊坐下,從口袋裡掏出剛撿的貝殼向他獻寶。

等她展示過貝殼又按照往例將裡頭最漂亮的那個貝殼送給他,這才珍而重之的將貝殼收回口袋裡。

有著深邃眼眸的青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問:「過年期間發生什麼事情?小草又有什麼煩惱?」

阿華苦笑,就知道就算她盡力不表現出來還是瞞不過隴。

於是她將這段時期發生,不論相關、不相關、這裡發生的或者發生在荒原上的事,一股腦兒像是倒豆子一樣對著青年傾訴,像隻小麻雀般吱吱喳喳說了大半天,也不用擔心她說的顛三倒四、這裡說一點那裡又穿插一些,她就是知道對方會懂。

「……就是這樣,鳴木要我慢慢來就好了,可是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在荒原上會聽不到風聲?要怎樣才能聽到鳴木所說的聲音?」她困惑地皺了皺鼻子,續道:「雖然聽不見,但是心裡就是會覺得荒原上應該有很多聲音,但就是聽不見、感覺也很遲鈍,真希望能夠聽到一點聲音就好了。」

青年溫和的笑了笑,將釣竿收起往沙灘的方向走,阿華連忙跟在後頭。

時值傍晚,海上已低掛幾絲被染成橘紅的雲,海濱上方有許多歸來的海鷗飛旋鳴叫。一大一小走到海灘邊緣,地上有幾叢苦濱花已經收起花瓣休眠。


青年指著一塊空沙地對著小女孩示意:「聽聽看、感覺看看,這裡有什麼聲音?」

阿華正對著那個定點蹲在沙地上,閉著眼很仔細的聆聽,她專注到腦子都微微發痛卻仍是什麼都聽不見。許久,她睜眼抬頭,困惑地搖頭。

「那妳剛剛有聽到身後的鳥聲嗎?」眉目溫煦的青年問。

阿華忙轉身往後看,這才看到她正後方停著一隻有著紅喙的海鳥正朝著她鳴叫。

「那裡什麼都沒有。當妳專注在不該專注的事物上,妳就會忽略掉原本不該忽略的事物。」

阿華一愣,見到隴眼底的笑意時才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

「可是你叫我聽那裡的聲音……」

「那妳剛剛想要聽到的是怎樣的聲音呢?」

她扁嘴:「我不知道。」

「那現在換個方式吧。仔細聽聽看,小草就在這附近找顆正在發芽的植物給我。」

「可是……」

「可以的,妳可以聽的到。」

他鼓勵地微微一笑,晚霞襯的他的笑容更加炫目。

阿華定了定心,蹲在沙地上,閉上眼仔細的去傾聽。

她向來都知道,植物的萌發吵鬧活潑,她之前種紅豆的時候也聽慣了紅豆發芽的聲音。況且植物發出的聲音是她最喜歡的聲音,如今有了目標她可以專注在這道她熟知的微細音上。

海風漸強,小女孩蹲在沙地上,小臉紅如冬產的蘋果。她仍是閉著雙眼,小手在沙上摸索,不久便停下摸索的手並往下挖去。

找到了!才一個指頭的深度她就碰到一抹嫩芽,她睜眼,小臉亮起燦爛的笑。

「是肥豬豆豆發芽!」

隴見她在不知從何時又開始吹起的北風裡發抖,便趕她早點回到大屋洗個熱水澡好吃晚飯。

■ ■

當阿華來到荒原時,巨大的月剛從地平線上露出半張臉,廣闊大地被月光鍍上一層銀粉。

大地很大、她很渺小,遠方有人流緩緩移動。

她遲疑地向身側掛著的書袋摸去,當她碰到裡頭的那本古書後她總算感到平靜許多,女孩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茫然。

她深呼吸,果然只有當她專注在空氣的溫度上她才能感覺到氣溫,她又蹲下抓了一把沙,果然也得很專注才能感覺到沙的正常觸感。

她將手上的沙拍掉,目光堅定地落在被月光照亮的大地上,她決定從她最喜歡也最熟悉的聲音開始找起。

一定有的,她的直覺告訴她,這片大地一定有這樣的聲音。

於是荒原上,弦月懸空、黃沙染銀,黑髮的小女孩在荒原上漫遊。

她毫無目標地走著,越走越遠,鳴木默默地跟在她後頭。

有時看到路邊長著蝴蝶花,她便蹲了下來,默不出聲地盯著蝴蝶花。良久,她似乎得到某種訊息,又換了方向直直走去。

走得累了,她便隨地坐下休息,偶爾口中還喃喃念著:「可以扎根的地方……可以扎根的地方……」

她就這樣目中無人地遊蕩著,越走離人群越遠。而鳴木也不催促,安靜地跟在她後頭,只是分了點心神去看顧人群。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的,花了很久的時間,來到一片黃土懸崖前停下。

阿華在懸崖前踏過來踩過去,過了良久才大夢初醒般停了下來。

終於她看見身後的鳴木,抱著他又笑又跳的:「我聽到了!我找到了!」

「找到什麼?」

「樹林的聲音。」

話一說完,她便張手倒下,累得躲入更深沉、無夢的眠。

鳴木抬頭看看這片黃土懸崖。這個地方他知道,這片懸崖就正處於他的守護地的邊境。

■ ■

「隴,我找到了唷!」

海上難得放晴,雖然還是颳著冷冽北風,但阿華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在冬天裡相對適合遛狗的好天氣。

因為天氣因素,小黑已經好久沒被放出來跑一跑,這次出籠更是比出籠的小鳥還興奮,一到沙灘上就追在一大群海鳥後頭讓可憐的鳥兒疲於奔命。阿華則是一看到隴就開心地撲了過去,像隻小麻雀般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

「我真的聽到了,之前在荒原上聽不到的植物的聲音。不是像蝴蝶花那種小樹,而是更像我們這裡的植物的聲音,有點像、嗯,我上次那顆紅豆發出的聲音。」

那是一種強烈的脈動,活潑潑地,渾不像靜寂無生命似的荒原上該有的聲音。

「而且不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很多!一大片喔!」她張開手臂作了個誇張的手勢,發出清脆的笑聲。

小黑玩累了便蹭到隴的腳邊,對著阿華側著腦袋似乎不懂為什麼她會高興。

「可是聽著那聲音的時候,我有種很怪的感覺,我還聽到……聽到……」阿華苦惱的蹙起小眉頭,那種感覺太微妙,她實在無法形容。

好像、好像她的身體深處也有植物要發芽一樣,可是人會發芽的嗎?

可是她不討厭。

「總之,只要有大地、有土地就能夠紮根,對吧?」她拉著隴的手臂問。

「小草,除了土地,植物還需要什麼?」青年拿著釣竿,頭也不回地問。

阿華側頭想了想:「對了,老師說過,植物需要水、日光和空氣,日光和空氣都有了,那水呢?」

荒原上有水嗎?阿華愣了一下,她似乎在荒原上從來都沒有見過任何形式的水,該不會是這個原因,於是荒原上沒有樹林只能有很小的小灌木?更何況蝴蝶花是由人群的淚水灌溉成長,她沒有見過荒原上有能夠提供植物水份的小溪或者小水窪。

「沒有水的話……就不能發芽了嗎?」她有些無精打采地垂下小肩膀,不知怎麼,她感到很失望。

隴終於轉過身蹲下,親切地摸了摸她的頭,他的手很大很溫暖,他的眸光有種令人信任的力量。

「不要太過相信眼睛。聚水坪上的小草,妳的心是怎麼回答妳的?」

阿華愣了一下,抬起小臉,臉上有染著蘋果紅的微笑。

「會發芽的,我知道……一定會發芽的!」

■ ■

等阿華再度出現荒原上時,月亮已經升起。弦月如鉤懸在黃土懸崖上頭像只窺探的眼睛,一睜眼便灑了滿地銀光。

阿華在離懸崖前有段距離之處站定,面對著月亮吐息。

一定會發芽的,她緊閉著眼,彷彿聽見地底深處的水聲,如月光一樣在深處泊泊耀動。

鳴木看著她閉上眼,月光灑在她潔白的臉龐上,反射出淺淺明光。

我是一棵樹,她輕聲告訴自己。

於是--阿華抬著稚嫩的臉對著天空,呼出一口長氣,無數綠色的蜷曲藤蔓如倦眼微睜,從她的身上抽芽生長。

藤蔓越長越快、越抽越多,向著四面八方伸展著捲曲的蔓條,碧綠的幻葉幾乎遮住天空。

很快的,大量藤蔓如蛇般相纏糾結,崩壞的那霎那間從中長出了一株有著琉璃色葉片、銀色樹幹的大樹,對著天空搖曳著透明的枝葉。

他看著這棵從阿華身體裡長出的幻樹,搖擺著柔韌的樹枝,翠玉似的葉片發出清脆如水滴的音響。

她用這從身體裡長出的枝葉,開始如彈奏樂器般地撥動著大地的風。

風是大地的恩惠,荒原卻是沒有風的世界。

正確來說,荒原的每一寸空間的氣流都太過雜亂,缺少方向感,於是荒原上形成不了風。

她現在正在做的,就是緩慢地引導著每一吋空氣中的氣流,調伏其秩序,然後慢慢的帶動更多的氣流來帶動風的流動。

這是很苛細的活兒。

鳴木感覺到一股輕柔的風正撫在他的臉上。

雖然只是一點微細到難以察覺的風,卻令他感動閉目。

■ ■

阿華感到自己正生著根、發著芽,她的根深深地扎入土地裡,她聽到地下有水聲轟隆轟隆,地底深處似乎有著澎湃的伏流。

轟隆、轟隆。

然後,她有了無數的手向空伸展、波動著,向著天際瘋長。她用這些柔軟的手開始調和風,彈奏一首未知的曲目。

轟隆、轟隆。

洪流呼喚著生命。

撲通、撲通。

她聽見了發芽的聲音。

她聽見,許多植物在黑暗裡發芽、生長。

腳下土地裡的黑暗中發出點點綠色螢光,努力地朝著光亮處生長。

等阿華收起枝葉,將眼睛再度張開時,她愣愣地張嘴看著眼前的景象。

無數綠芽從貧瘠乾裂的土地中鑽出,搖晃著兩片小小的、碧玉般的葉片。

她就這樣被無數的小樹芽給包圍,這些樹芽在月光下搖擺著身軀,遠遠望去宛如一片綠色的波浪。這景象實在讓人很感動。

她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恐怕會踩到這些好不容易才發芽的孩子。

阿華看到靠著懸崖端坐著的領行員便往他的方向走,但她感到自己像是喝醉酒的大人一樣,步伐有些不平穩,她暈暈然地走著,腳步輕飄飄的,像是身處一場更奇怪的夢境裡頭。

阿華在鳴木身旁坐下,這一大一小便安靜地坐著,看著小樹芽群在月光下發出一大片翠綠柔光,兩人都不想開口說話。

月夜很靜,只有樹芽生長的聲音,沙沙沙沙。





【古木森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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