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2

大風祭 第四章 不肯離去的風 (二)

頭上有咆嘯的風聲,偶有紊亂的風吹動髮稍。天空很藍,幾絲雲過卻又很快被風打散。

阿華拿著釘子和木槌站在屋頂邊緣仰望天空,藍坐在屋脊上將破碎的木條抽出來重新換上新木條。

望姬的屋子本來就有些年歲,又直接吸收兇琴的反噬導致老舊的木片紛紛碎裂成屑,他們這幾天便趁著白天日長的時候修補房屋。

這是間日本高山地區古時期的木造建築,屋頂以巴掌寬的薄木片細細堆疊數尺而成,讓屋子足以承受數米厚的雪,照顧得當可續存超過百年。

他們將破掉的木片抽出來換新、將鬆開的木板重新釘緊,但屋子的損傷實在太多,藍的手也不是木匠的手,屋子衰敗的速度遠比修復的速度快上許多,於是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工作要做。

空中的白雲聚了又散,大風在頭頂上徘徊不去,擾人的琴聲磨刮耳膜。

等到琴聲止息,風聲仍是推動樹梢發出海濤般的轟隆聲。望姬出現在廊下輕聲呼喚他們,要他們休息一下喝杯剛煮好的茶。

等他們爬下梯子回到長廊上,望姬已經備好茶几,茶几上有精緻的和果子以及冒著熱氣的茶碗。

「山伯睡著了嗎?」藍輕聲問,捻起一枚菊花狀的小點心。

「山伯桑睡得很熟,他太疲倦了。」望姬輕聲用不流利的中文回應。

望姬仍是絳色和服以及過腰長髮,但她的面容不再年輕了,她的姿態亦頹靡不少,原本不老的少女隨著屋子的衰敗很快的老去,望姬看著藍的眼神卻不曾改變過。

藍安靜地吃了幾個和果子後便起身往閣樓去,望姬忙跟了上去。

阿華繼續待在茶几旁喝茶,她不喜歡甜到恐怖的和果子,卻很喜歡望姬泡的茶,便靜靜地捧著茶碗獨對庭院,一個人享受這裡獨有的寧靜氛圍。

紫籐花架下出現一只原被雜草遮掩的石燈籠長了苔,庭院裡已被整理過顯露出簡潔的日式庭院。

想當然,這大概是藍趁著清晨無事將庭院整理過。他雖然不曾對望姬說過感謝的話,也默許望姬跟在他身旁服侍他,卻也默默地為這個庭院做了不少事情。

阿華印象中的藍是能睡就睡、能懶惰就懶惰的人,像是將所有的勤勞都給了山伯,他平常就連幫自己倒杯水都很懶,就連吃飯也多是山伯逼著他填飽胃腸。

藍不是個會將感謝掛在口邊的人,所以他就盡量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少有的勤勞也只是為了回報她的付出。望姬看著藍背影的目光更幽怨了,她知道自己留不下藍,等這事完結、等藍將房子修得差不多的時候,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離開這個庭院。

對於他們之間的情誼和這種不知該說深淺的羈絆,阿華是不太明白的。至今她對於兇琴仍是抱持著很大的戒心,她和兇琴在很深的地方有很類似的地方,於是她如果能夠選擇,她寧願毀掉如此的悲哀的存在。

最近幾天,山伯看起來像個重病患者,滿臉鬍渣、臉頰瘦到凹陷,但他的眼睛卻是出奇的亮,亮得內裡有靈魂燃燒似的。

明明就已經傷痕累累,不管外表或者內裡,但他的靈魂還是不可思議的強大、飽滿。

阿華知道,當靈魂乾涸的時後,對於再小的傷害都會恐懼、迴避,只有靈魂明亮飽滿的人才能無畏於強烈的惡意衝擊。

也只有像山伯這樣有著富足靈魂的人才能繼續無視肉體上的傷害、無懼於那兇琴衝擊心靈的惡意,但阿華擔心山伯的身體,畢竟人類的身體實在脆弱,儘管他的心靈足夠強健,但他的身體恐怕很難長期的承受這樣的消耗。

阿華暗暗嘆了口氣,她知道無論是山伯或者藍都不會聽勸的,他們都有藝術家特有的任性,一但決定的事情,便有牛群也拉不回頭的執拗。

她側耳聽外頭的風聲,明明天空藍到不見一絲雲朵,風卻在屋頂上徘徊不去。大風祭照理已到預定的盡頭,風勢卻不曾見緩。她回到宿舍時曾聽同苑的學姐憂慮的聊起大風祭似乎出現預期外的變化,現今學府上層正因此急的團團轉似乎還找不出原因。

於是四界門延長關閉時間、大風祭的假期也順延,對此發展阿華的同寢夏默倒是很樂,趁著學生會大亂的當下開分身到弗洛伊德的論壇上搧風點火、大搗其亂。

這幾天商鈴都不肯出門,鎮日待在宿舍陪伴那個謎樣的孩子,夏默或許是那這孩子抱有不信任感便也留下,於是阿華便將那孩子留給她們照顧。

那孩子有著雪白柔軟如茸羽的髮絲,相貌明顯非人,但不論什麼種族可愛的孩子總是吃香。商鈴見他瘦弱又受了傷便像隻母鳥護著小鳥將他帶在身邊,又煮了許多好食物來餵食他。

溫暖的食物下腹,這孩子終於露出笑顏,商鈴更是煮出興致,使出渾身解數將拿手好菜全數端出,小男孩更是吃得眉開眼笑讓商鈴感動的蹭著這孩子不放。

阿華本來就不懂得照顧孩子,既然商鈴和這孩子有緣,她便白日放著她們到望姬的屋子協助繕修工作。

這時茶已飽足休息也夠,她想起還有把槌子還落在屋頂上未取,便從架在屋側的梯子攀到屋頂上。

屋頂上頭很安靜,她才剛在木片搭成的屋頂上站定,一隻烏鴉輕巧地落在屋頂邊緣的壓木石上,側頭拋來奇特的一瞥。

阿華心頭一懍。對於巫女而言,烏鴉是能夠趨吉避凶的靈物,每回出現她周圍時總昭示會有出乎意料的變化。

烏鴉仰頭發出嘶啞的叫,張開黑翼從屋側落下,動作慌張宛如在躲避什麼似的。

阿華一愣,突來的強風將她推倒屋頂斜面,凌亂髮絲遮住視線,她狼狽的抓住薄木片邊緣穩住身形。風勢強的幾近霸道,這讓她想起前幾日那個被風壓得無法喘息的恐怖夢境。

驀地,風勢稍息,她的視野被一整片熟悉的絳色所佔據,長長的袖丈在風中飛舞如振動的蝶翼。

望姬端站她身前舉單手向前作出阻攔的手勢,長髮微盪,她昂首對著虛空語音冷冽。

「走開。妾身不歡迎你們。」

阿華趁機在屋頂上坐定,抽手拉出一條髮繩將被風吹亂的長髮豎起。她極目望去卻什麼都看不到,只有耳邊尖銳呼嘯的風聲令她警覺。

樹影晃動,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將對面樹林的樹頂壓出波紋,這次阿華感覺到了,那看不見的東西藉著樹頂的反彈力直衝過來,望姬眼神一凝又用手將強風擋下。

那無形的東西衝了幾回卻都衝不破望姬的防線,阿華跟著望姬的視線在虛空中巡繞,看來那物似乎正繞著屋子轉想要找出突破點。

「你,還好嗎?」

望姬側頭瞄了她一眼,阿華搖頭,就這麼一分心狂風便從兩人鬢邊刮過,木片紛飛,卻是屋頂被狂風掀開一小角,就像被某種巨大的野獸用爪子抓破屋頂一樣。

「你們走開!」望姬大怒,她雙手外推,衣袖宛如灌飽風的風帆般揚起。

周遭的樹林不安的晃動,風將樹頂壓出陣陣波紋,肅殺緊繃的氣氛一觸及發。

正當蓄勢待發的壓迫感飽和時,突來的琴聲如裂帛聲穿破屋簷,宏亮的琴音不預期的打破危險平衡,望姬一震,對面的風勢已經趁這機會狂撲而來。

挑、撚、撥、彈,琴音之勢如狂風暴雨夾帶閃電落雷,氣勢比大風更狂更驚人,那道大風被這琴勢逼在外頭無法貼近,最後在大屋旁盤旋幾圈後戾然遠去。



嗡嗡、嗡嗡。

當大風來的時候,山伯睡的正淺一下子便醒了。

琴的聲音、屋子的聲音、風的聲音,所有聲音都混在一起,斑斕色彩擾亂知覺,原本就睡眠不足的山伯因此感到一陣暈眩,不禁眼前一陣黑,深呼吸數息後才慢慢恢復視覺。

地上散落的眾多樂器連同角落的兇琴同時發出嗡鳴聲,如同盤踞巢穴的蛇對著欲攻擊的敵人擺出警示姿態,琴的憤怒如海濤捲襲而來。

琴之怒絞緊了弦。音在琴上振,氣積琴中腹,和琴朝夕相處的山伯幾乎可以感覺到六弦琴對外張牙舞爪的生氣,跟平常對著屋子以及屋裡的一切生悶氣不同,那是絞成一線的強烈怒意,山伯東張西望試著找出琴的發怒對象。

閉上眼睛,他用聲音來觀看。他看到琴的聲音是很深很深的紫,紫的魔魅、紫的豔麗,那是落魄王孫特有的高貴姿態,總是不甘、怨恨,無力改變現狀卻又是那樣不肯彎腰的驕傲。他將注意力拉離屋子放到外頭的風聲上,於是他便看見了,那羽翼紛飛、那晃晃的白……

「鳥?好大的鳥!」

「鳥?」藍在一旁皺起眉頭。

「嗯,是白色的鳥,比這屋子還要大,有三隻在攻擊屋子和望姬……」他愣了一會才續道:「我曾見過這種鳥,在天空很高的地方,怎麼會飛到離地面這麼近的地方?」

這種違和感就像是看到鯨魚遊進淺海捕魚一樣,很危險也很不正常。

六弦琴明顯是因為異物侵入領地而憤怒,但它發不了聲音,只能如此徒勞地將怒氣悶在腹中。

山伯聽了好一會兒,他和琴已經相處一段時間,這回他聽到琴想要發出的聲音,而不再是一團深紫的泥沼。

是的,他終於聽清楚了,琴想發出的聲音。

他望向同伴,藍對他頷首支持,兩人默契已經太好,他安心地報以一笑。

他將手放在琴上,兇琴尤自對外頭帶來狂風的巨鳥張牙舞爪沒有查覺到他的碰觸。他閉眼凝心靜氣,仔細聆聽琴的聲音也同時聽自己體內的聲音,一面調整呼吸,放空自己。

過了許久,他睜眼,眼神凌厲如刃,手一揮,聲如裂帛,震的整間屋子都微微晃動。

然這道強硬的琴音還未散去,山伯的十指放柔壓在弦上,指頭底下流瀉出奇妙的音聲。琴聲如水般流暢的湧出,毫無絲毫初萌的青澀生硬,琴音穿透屋牆散入大氣中。

像是抑鬱已久的將軍終於取到兵符,拿起他的刀、舉起他的劍,對著敵人一吐積鬱已久的戰意。

那是首大氣而恢弘的曲子,音色比鳥鳴更嘹亮、比風勢更銳利,底下透著泠洌殺氣。

曲音高亢時如箭與矛遠攻,急促時如刀劍近擊,刺、斬、崩、擊,曲音迴轉間靈巧之極,彷彿指揮著一整個軍隊對敵人發出攻擊,意氣風發。

琴音驀地拔高如狂風暴雨,凌厲攻勢將巨鳥震的形體微發散,紛紛發出慘叫旋翅遠去。

風止影息,山伯也緩下樂曲,幾個節拍後收音止樂。

一曲終了,他呼出一口長氣,睜眼時眼神空洞猶未能脫離這首樂曲的氛圍。

那琴也沉默下來,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也失去一開始那張牙舞爪的生氣。

藍知道,這琴從來都不曾發出過真正的樂音,於是它被自己的音聲給嚇到,這孩子大概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和琴相較,他比較擔心的是山伯。

山伯的面容蒼白、神情憔悴,頰邊冒出的鬍碴讓他看起來更是無精打采。他只顧著聽琴、發出琴的聲音,沒注意到原本就腫的像十根蘿蔔的手指已經發紫。若是尋常人早痛的說不出話來更遑論碰觸琴弦,他卻連自身痛楚都不覺,彈琴時不依靠手指的觸覺而是他那強大的聽覺來演奏,這種空手抓玻璃碎片的行為讓藍不禁暗暗搖頭。

他並沒有先幫山伯包紮手傷,先拿了碗放在旁邊已涼的藥茶,扶著他的臉頰強灌他入口。

山伯喝了兩口便嘔出幾大口鮮血,豔紅的血落在碗中與墨黑的藥茶相融。藍放下藥碗,嘔血過的山伯總算不再眼神呆滯,嗆咳了幾聲後便裂嘴傻笑。

他大剌剌的用手背將脣邊血絲一把擦掉,神色仍是疲倦,但眼睛卻像個孩子般發亮。

「藍,聽到了嗎?」

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聲音乾哑:「這孩子的聲音太棒了!」

藍抓起他的手開始上藥,他這才一疊勁地哀叫。

「痛痛痛痛痛痛痛--」

「總算還知道,我還以為你的手就要廢了。」

「不能廢。」山伯不再喊痛,咬著唇強忍:「我的手不能廢也絕對不會廢。」

藍撇了撇嘴角,山伯任由他將散發辣味的藥膏抹上,一聲不吭,一動也不敢動就怕會妨礙藍為他治傷。

兩人沉默許久,直到阿華從屋頂的裂口望裡探看。

「你們沒事吧?」她藉由從裂口落進的光線看清室內情況,這才鬆了口氣。

「剛剛那是藍在彈琴嗎?」

「不是。」藍直接否認。

「所以是山伯?可是之前……」明明一直都很糟的。

「什麼話!」山伯抗議:「我跟這孩子只是需要一點磨合期,我們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喔!」

「天造地設不是這麼用的。」阿華忍不住吐槽。

「不對……這樣不對……」

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閣樓角落的望姬,她的臉上顯出怒色:「剛剛一定是嵐君彈奏的……」

藍只是安靜的看著她,望姬卻更加激動。

「不可能!歸林原本是為了神明而打造的琴,人類是沒有資格彈奏的!」

「望姬,我現在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不管您變得如何,您都還是您……您是嵐君,這點是不會變的。」望姬恨恨地瞪了山伯一眼:「我們等了好久、好久,只要您回來了,這裡的一切都還是屬於您的。」

「我現在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你們是自由的。」

「我們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

掩著面,望姬的絳色身影從角落緩緩消失。

「不要,您既然回來了,這裡的一切還是屬於您的。就算歸林變了,我也不會改變。」

阿華愣愣地看著望姬消失的身影,總覺得她的身姿又蒼老許多,背也不再挺直,不知道是因屋子受到損傷所致還是藍的話語所造成的影響。她離開前,阿華看到她的大眼儲滿淚水,不禁有些心軟。

「這樣沒關係嗎?」

藍站起身:「趁天還沒黑,先幫我將屋頂修好吧。」

「還有你,手傷好之前不准給我碰琴。」藍冷冷的對著山伯下了命令。

「不可以啦!」山伯慘叫:「好不容易可以幫這孩子發聲,當然要繼續培養感情啊!」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手傷先給我養好,手若廢了我就不要你了。」

這句話似乎威嚇力十足,山伯馬上乖乖噤聲。

「反正沒事就上來幫忙壓板子吧。」藍終於露出淡淡的微笑:「等修好屋頂,我們就出去大吃一頓。」

「太好了!」山伯也笑了:「整天喝難喝的中藥,嘴巴都快麻到嚐不出味道。」

「走吧。」

「走。」

阿華也鬆了口氣,終於可以不用再忍受恐怖的音波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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