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9

大風祭 第四章 不肯離去的風 (一)

風是什麼?

就如火焰一般,風無本體,僅是大氣中的分子流動所造成的現象,書上是這麼說的。

漫漫長夜,他有時會因無聊而冒出許多問題想問,像是大風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學府需要引導大風?為什麼大風出現時學府要停學一週?

可惜沒有可以問的人,也沒有可以回答的人。幾絲風流吹動髮梢,連丹懶懶地靠在柱子上,對著呼嘯於頭頂上方的大風無聊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驀然啪的一聲,一片巴掌大的樹葉撞在欞星門內側,他不禁眼神一凝。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風的軌跡變了。

雖然大風祭期間必須要禁止任何術法的使用,但道術本就不只於開壇、寫符等諸事,而是如偵查地脈走向、縱觀天文星晨運行都屬道術的一環。雖然連丹差點就當掉觀星課,卻因此也培養出些許原本就缺少的觀察力。

風向不該在這時候改變的,連丹用他淺薄的觀星學計算了一下後作出這樣的結論。

似乎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連丹有種很不好的直覺。

「菜鳥,緊張嗎?」和他一起守夜的少年突然便丟了這一句無頭無尾的話語。

連丹沒有回答,看著這位在學府裡名氣不小的學長一面猜測他的語意。

這晚和他一起守夜的是少年他也曾見過幾回。他看起來和連丹差不多大,個子不高身材頗壯碩,理得極短的小平頭讓他看起來格外精明幹練。他是四人幫裡的郾硅,專長是生存遊戲--生存遊戲裡的敵方則是被挑上的倒楣學長姐們。他爭強好鬥、追求刺激、喜愛挑戰權威的個性讓他在學府裡成為許多師長以及資深學長的頭痛對象。

連丹不討厭他,但自從他和四人幫裡的騫遠志在開學初便結下樑子後,連帶著對四人幫另三位都沒有多少好感,此時便也不願意和這人有多少交流。

郾硅也不在意,戴了耳機倚著柱子打著掌上電動,像是適才不曾對他說過話。

連丹仍是盯著他不放,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點端倪。但沒多久身後緊閉的門內便隱現雜音,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門板裡甚至出現了不只一人的驚叫聲。

郾硅冷笑一聲:「呵,真沒用,才剛開始就慌了。」

他抬眼見菜鳥學弟仍是盯著自己不放,大剌剌地啐了一聲國罵,挑眉狠聲問:「看三小?看什麼看?」

連丹將目光轉向天際,只見星光閃爍得極不自然,似乎又要變天了。

呀得一聲,身後那扇大風祭至今不曾開過的門卻開了。



累了一整日,阿華回到寢室,盥洗後一沾枕很快便睡著了。

她一直聽到不應存在的哭聲,細細地,斷斷續續地擾亂夢境,哭聲卻一直被窗外的風聲吹散。

她擁有一片潔白的夢境,夢境裡地面卻散落了細細的羽毛和一攤一攤的血。

她困惑地跟著血跡往夢境深處而去,直到視野被重重舒開的羽毛所佔據,她仰著頭,那是一頭有著雪白羽翼的雛鳥,白色的羽毛邊緣細細捲起,身體足有一層樓高,但羽毛卻被鮮血沾染,宛如大地的新雪被灑上一整桶刺鼻的紅油漆一般突兀。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裡滲出、滑落地面,鳥兒發出細細的哀鳴聲。

她仰首看了雛鳥許久,鳥兒才發現她的存在。

驀地,大風擾亂了視線,她撥開遮眼的黑髮,羽翼舒展如雪花般劃過視野,等大風稍息,那隻雪白的鳥已經不見了。

她從地上撿起一根兒臂長的羽毛,羽毛上還沾著血,她困惑地看著羽毛緩緩融化,最後化成一股微帶血腥味的微風繞著她轉。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了,那道細細的哭聲仍是不曾退去,在背景如根牙籤般挑著她的神經。

在哪裡?那個哭泣的孩子在哪裡?

她一直在這個空曠的夢境裡走動,找尋哭聲的主人,但無論到了哪個角落,四顧皆是無人,只有那道哭聲如細細的貓鳴在背景挑緊聽者的神經。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她一直到走累了才停下對著天空發呆。這個夢境的天空也是無邊無際的白,她一停下便出現呼嘯的風在上頭轉,風勢越來越強,像是有許多鳥停在她上方不斷撲翅。

「交出來!」

「把那個孩子交出來!」

「還給我們!」

「一個都不能落下!」

焦躁的語音隨著風撲面而來,語音有男有女,阿華困惑於這突來的話語,她也能感受到這幾句話中夾雜的焦慮與壓迫感。

她搖頭,她不懂他們說的孩子在哪裡。

「將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

大風猛然撲來,她被強風推的跌撞了幾步,風勢霸道地推著她順勢跌至地面,隨即強風重重壓上她的背,她一口氣吐出便如溺水的人無法吐息。

會死掉的!她馬上就意識到這點,儘管知道自己正在作夢,她卻無法脫離這危險的境地醒來。

好冷……她最後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漆黑的長髮被吹的四散,她從髮隙中看出只得一片無色的白。

風如厚牆壓上,她吐出肺裡最後一點空氣,腦中空盪盪地亦是一片空白。但她仍是試著掙扎,在空無的腦海中尋找任何能夠讓她抓著的浮木。

突然一個名字從記憶深處浮出,她緊緊抓緊這兩個字,在腦中大聲唸出。

渾沌!

呼應著她的呼喚,無數細小的綠藤圍繞著她竄出地表,翠綠的小樹芽打破潔白地面飛快地往天空速長。

她感到風壓一鬆,但同時地面也被周圍往天空直直長去的樹木打碎。她頓時往地面裂開後出現的深淵裡墜落,身體自由落下如失速的鳥,但她卻沒有尖叫的閒餘,她只能任由自己墜落一面張口喘息補充失去的空氣。

她墜落的時候,身體卻感到很輕鬆,四周景象越來越蒼綠,巨木向著天空伸展枝葉、蒼翠的籐在微風中搖著嫩葉,空氣潔淨的像是飽滿了植物的吐息。

腳底出現一窪碧綠的湖宛如最好的翡翠,她的墜勢緩下,最後輕輕地落在湖面上,腳尖盪起淺淺漣漪。

「渾沌?」

她困惑地喚著這個森林的名字,這麼名字是那麼熟悉,但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這片森林,又為什麼會知道這片森林的名字。

但只要喚著這個名字,彷彿被遺忘的情感便會透過這如臍帶的名字和她相連,她摸臉摸到一把潮濕,胸口有很複雜的情緒在醞釀。

究竟怎麼一回事?

視野被淚水洗得模糊,淚眼中四周景象緩緩淡化、消失,她再睜開眼時已經回到熟悉的寢室裡,微微天光將天花板染上淺藍。

她的身體很沉重,她好不容易才能藉由移動指頭來找回身體的感覺。

張著嘴喘息,她猶自心臟因恐懼而抽緊地亂跳。阿華還記得夢中的感覺,那些存在真的打算殺了她,對他們而言,她只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弱小存在,是隨手就能夠捏死的阻礙。

醒來之後,現實平靜的仿若隔世。

窗外有被風刮動的鐘聲,室內有一道幾不可聞的細微泣聲。寢室裡風不斷在房裡打轉,紊亂的風流翻動桌上的書頁以及窗簾,這道風遇到她卻繞過身邊,捲起薄被並將床單掀起一角。

聽到了,她終於找到哭聲的源頭。阿華掙扎著從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最後拉開房裡其中一個衣櫃。

門一開,大風猛然從衣櫃裡灌出,她在風中穩住站勢,瞇著眼可見一小小的人兒縮著身子躲在角落揉著眼睛,大滴大滴的淚水將雪白的衣襟都打濕。

終於找到了、她找到那個孩子了。

阿華閉了閉眼睛,睜開眼時已經將夢境中的緊張都收拾乾淨,她對著哭泣的小男孩溫和地伸手。

「出來吧。」

她的話語驚的小男孩在角落縮得更緊,但她也不催促,只是維持著這個姿勢等待。過了許久之後,小男孩確認她身上的氣質不具壓迫感,這才將小手怯怯地往她伸去。

雙手交握的同時,寢室中的風也隨即平息。

「躲了幾天,應該餓了吧。」

她將小男孩拉出衣櫃,有些傷腦筋地皺起了眉,不知道這孩子吃不吃泡麵呢?

夏默和商鈴於天亮時回到寢室,當她們看到大風再次吹亂寢室時,夏默只能按著額頭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還好她早將寢室裡的紙本書籍全都收好在風吹不到的地方。

然而她們還來不及跳腳便看到那個安靜的小男孩,一見到她們便縮起瘦弱的肩膀,緊緊地拉著阿華的衣角半躲她身後。

「好、好可愛!」商鈴向來對可愛的東西沒有抵抗力。

那是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皮膚衣服乃至頭髮都雪白而柔軟。他有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睛,眼中積蓄水光格外惹人憐愛。

夏默是三位友人間最理智的,她狐疑地打量男孩明顯非人的樣貌,雙手抱胸問:「房間會被吹亂和這個小朋友有關係吧?」

「咦!這孩子受傷了?」商鈴眼尖看到小男孩腰側有血滲出衣料,她急忙打斷好友的臆測:「夏默快點!先幫忙止血包紮。」

夏默翻翻白眼。商鈴個性直率容易衝動,平常受傷的機率很高讓她練出不錯的醫護技巧,現在倒指揮著她幫來歷不明的傢伙治療,就算外表是小孩她也不會被這樣可愛的外表騙倒。

商鈴撲上想要替小男孩止血,卻驚嚇到滿眼驚懼的孩子,她忙攤手表示不會碰他。

「拜託啦!夏默快點,他流了好多血!」

夏默和好友大眼瞪小眼,最後敗退在好友的眼神攻勢。

「好吧,幫我將醫護箱拿出來。」她終於這麼說了。



才剛過午,連丹便被窗外的喧雜聲吵醒。

大門的守爐童子裡,他值的是從子時至寅時的守夜早班,其他時間可以在學苑後方休息。事實上,領頭學長要他們其它時間都打坐用功,但連丹是能偷懶就不摸魚的人,管它水渾濁還是清澈,沒有工作的時間便大多都會偷偷找得地方睡個天昏地暗。

連丹向來都睡得沉,但一被吵醒就再也睡不著了,便揉了揉眼睛靠著柱子打了個大哈欠。

今日清晨,祭壇上的法師起壇失敗,祭典被大風擾亂,原本在法壇上的法師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大風吹下法壇,造成一陣恐慌。

原本和他一起守門的郾硅趁亂跑進殿裡看熱鬧,連丹只能說這位學長果然就是傳聞中的投機份子,哪裡有熱鬧便往哪裡鑽。

連丹沒有湊熱鬧的興趣,後來換班後他便在學苑後院找了個地方躲起來補眠,直到人聲漸雜他才打著哈欠醒來。也是餓了,他起身到外面找食物卻看到外頭亂哄哄的,原本應該在大殿裡值班的學長姐都在外頭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討論什麼。

他一出現便感受到他們警戒的目光,連丹聳聳肩遠遠走開,他只是一年級生沒有知道機密的權限,況且他原本就缺少同年級生應有的好奇心。

他繞往後殿,後方的偏堂有糧食讓他們取用。

但還沒到偏堂他便停下腳步,攢著眉頭望向天空。天寬地廣,藍空中一絲雲也無,風勢更強了,大風壓得很低拍在屋脊上發出響聲,他這才發現周圍古木上的護花鈴碎了大半。

大風祭就快結束了,後期的風勢應該減弱才是,臨到後兩日卻如此增強讓他感到些許違和。

轉角後面有一男一女在說話,他就是不想聽,風也會將話語帶到耳邊。

「前幾年負責主持的老師不在,現在這幾位老師的能力沒有那位來的厲害,究竟撐的住還是撐不住啊?」

「不行也得撐著,要不然就要拜託校長出馬了……」

「現在就請校長不行嗎?」

「上頭請過了,可是聽說校長在發小孩子脾氣……」

兩人跟著嘆氣,眾人對於校長的脾氣都感到很無奈。

連丹沒有聽壁角的習慣,儘管很餓他還是轉身離開,最後坐在樓梯對著天空大打哈欠。

他好想下去參與大風祭,他只想在底下吃吃喝喝,跟著大家仰頭看看天空就好。高處不勝寒這句話說得真好,上頭除了比較清冷外還很無聊,他數手指頭已經數到膩了,早知道就帶一台電玩上來打發時間,要不然就算是帶包薯片解饞也好。

也是他坐在大殿前方的樓梯上,正好在兩排古老銀杏中間,於是他目睹了那驚恐的一幕。

一株老樹終於受不住過強的大風,發出吱吱聲後突然便在也抓不住地面,樹根突出地面、樹幹傾斜延著斜坡轟然倒下,聲勢浩大地壓撞一地殘枝碎葉。

他離的近了,被這不期然的一幕驚的跳起,他從來都沒想到這麼龐大、已經存在千年的古木也有倒下的一日。老樹倒下揚起的塵土被大風吹的四散,他頓時有種兔死狐悲的感受。

近年來氣候變化極大,人類對於這樣的轉變不可說是沒有責任的,他不知道近幾日大風的轉變和氣候變遷是否有關聯,但親眼又是如此近距離看到古木倒下,他這才驚覺自己將大風能造成的威脅看得太輕鬆。

其他學長姐都被古木倒下的巨響引到大殿前,每人皆是神情穆肅地望著倒下的古木,彷彿正為著古木默哀。

下午領頭的學長召集手上沒有工作的學生,分成小隊巡邏學苑周圍,一面加強周遭的防風結界。連丹這次工作時總算上了心,同時暗暗祈求大風在離開前能夠安份,他有股很不好的直覺,就怕今日古木倒下只是個徵兆。

實在不是個好徵兆,他將目光落入無雲的藍天裡,對著似乎越壓越低的大風皺起濃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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