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聚水坪夜話 十五 藍色圖畫

對孩子而言,寒假跟冬天的白日一樣短。

開學前兩天,大屋裡陷入兵荒馬亂的狀態。一二年級的小朋友沒有寒假作業,但三年級以上的孩子都累積了一整個寒假的作業未做,於是臨到開學前才慌亂的東找幫手西抄書,大屋裡難得出現一堆小朋友趴在餐桌上寫功課的景象。

阿華則是趁著天氣好的時候鎮日帶著小黑待在海邊玩,天氣不好就待在室內翻閱那本植物圖鑑。

開學前夕她偷溜上三樓找研姐姐,和她一起翻看她的收藏。

院長女兒這個冬季格外平靜,她整天都懶懶的吃、懶懶的睡,電腦許久不開,醒著的時候就整理一大箱堆在角落的圖書。

她平時喜歡透過網路書店收集各種圖本、繪本以及圖鑑,對於無法離開家門的她,這些就是她的眼睛,透過圖鑑和圖本她可以看到外頭的世界,可以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廣大。

前一陣子的憂鬱季讓她耗費太多精神氣力,如今風煙沉靜,雖然神情疲憊,但至少精神層面穩定許多。先前心情不好時上網訂購了很多書籍一箱送來卻沒有心情開箱,趁著這個療傷的時期,她便花點時間整理這許多箱的圖本好歸類上書架。

放上書架之前,她每一本都先看過一遍。阿華也喜歡陪著她窩在房間一角翻閱這些圖本。她們一面翻看,研姐姐時常會問她是否有見過這樣的東西或者景象,阿華大多搖頭回應。這個世界太廣大了,她所看到的也只是很小的一個角落,於是她總是看的眼睛發亮,和院長女兒一起發出小小的驚呼。

這日她們一起翻著一本國家公園的相片集,風景裡有山有河、有雲有霧,有捕蟲的鳥也有抓魚的熊。

「好可惜,這麼美的地方,我的女兒大概看不到了。」院長女兒壓著書頁嘆了口氣。

「女兒?」

「我將來要有個女兒,可以為我看盡所有我看不到的風景。」她惆悵地道:「可惜她出生得太晚了,人類將這一切毀掉的速度太快了。很快,這些漂亮的森林會被砍掉蓋滿房子,海裡的魚會被抓光,空氣會染汙到看不到藍色的天空。」

「研姐姐,不會的。」阿華的眼晶亮亮的看著她:「樹被砍下了,我們還可以再種,大魚還會生出小魚,風會將不好的空氣吹散,所以研姐姐將來的女兒一定還能夠看見藍天和樹林,這個世界那麼大,一定還有很多很美的風景的!」

她搖頭:「呵,阿華真是樂觀。」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才剛接受一片初生的森林所帶來的感動,於是她相信只要這個世界活著,便還會有很多的希望和很多、很多的奇蹟。

就連荒原都能夠長出森林,她所在的世界有著調和的風和雨,於是阿華相信這個世界的風永遠都不會止息、這個世界的森林都不會停止生長。

她無法想像這裡的風會止、樹會枯,她永遠都無法想像這樣的情景。

院長女兒繼續將圖集往後翻,卻見一整章展現出公園周圍被濫砍開發的景象。電鋸鋸開大樹,大片土地上一地的殘枝斷屑怵目驚心,一小截樹幹露出地表像是無力伸出土地求救的手。

又有幾幅是附近小動物的圖片--一隻狐狸的腳卡在捕獸夾裡、一群鳥絞死在農人的網上、一隻原應愛潔的浣熊髒兮兮地在數人高的垃圾堆上覓食……

「看到這些,妳還能這麼樂觀嗎?」

研姐姐用力將圖集闔上丟到一旁,兩人又默默無語地翻看幾本圖集,院長女兒見時間不早便催她早點睡覺。

「明天就要上學了,可不要第一天便打瞌睡喔。」

院長女兒渴睡地瞇著眼睛,在被子上滾了兩圈將自己包成蠶寶寶,彎著嘴角目送小女孩離開。

■ ■

泠泠然,微風拂過,小樹叢間像是下了場清涼的小雨,翠綠的葉鮮嫩的好像青蔥色澤欲滴,小樹芽皆對天空歡快地展開枝葉。

阿華一有空便跑到黃土懸崖前,站在樹芽群的中央作練習。

樹芽群正中心有塊半個教室大小的空地,阿華先前便是在空地中心學會用她的方式來引導風的流動。每當她引風過後,彷彿在小樹林裡下了場滋潤大雨,所有的植物都受到澤惠而快速生長。

葉如翡翠,小樹苗的翠葉便是無風也搖曳,頂在綠梗上宛如兩片巴掌大的豆芽葉,搖晃時還會發出翠玉相擊的聲音份外可愛。

這些小樹芽長得很快,沒多久就抽長出複葉和更多的葉子。就這樣,漸漸地,小樹長成大樹,小樹林慢慢變成大樹林。

沒多久黃土懸崖前出現了一大片樹林,在荒漠中聳立如綠洲。原本很少出現在這個領地上的眾多領行員又紛紛出現,老朋友們跑來觀看這片新生樹林。

這天阿華和鳴木以及一位相熟的領行員高坐懸崖邊,俯瞰腳下一片綠意。

翡翠般的長條綠葉在陽光下篩落一地斑駁綠光,銀灰的樹枝在陽光照射下隱約露出檜紅斑紋。偶爾這些小樹會搖動一下,將落在葉片上的塵埃抖落。

這片樹林裡並不只是單一種小樹。

除了兩三種不同樹種外,樹林裡還有奇特的蛇藤昂首對著日光、開著小白花的花藤纏繞著小樹,吐出宛若茉莉花的香味。

還有許多更奇特的,她無法形容的植物正抽著芽,向著天空伸展開枝葉來。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奇怪的樹。」 阿華踢著腳。

「這些是很古老的樹種,你當然沒見過。大概在這土地裡沉眠已久,不經意被妳喚醒了。」那位領行員認真回答。

他頓了頓,復困惑自道:「不過,這裡離裂痕太近,應該沒有水氣才對,它們怎會發芽呢?」

阿華想了想,指著中央的空地道:「我站在那裡時,我聽到在底下有水聲,轟隆、轟隆的響。」

「轟隆轟隆?」

「嗯,轟隆、轟隆,很大聲的!」

兩位領行員憂慮地互望一眼,隨後各自安靜地看著底下的樹林,滿眼幽深的銀色水光。

鳴木輕聲問:「那麼,阿華還有聽到底下的水聲嗎?」

阿華閉眼傾聽許久,搖頭。

「沒有,不見了,只有第一天樹林剛長出來時才有轟隆隆的水聲。」

「所以……這以前曾經是森林嗎?」阿華又問。

「這裡以前曾經是片森林。」

「那這片森林有名字嗎?我的世界的森林都有自己的名字。」

「是的,這片森林有個很古老的名字,但我們不能告訴妳,妳得自己去發現。」

「喔。」她想了想,又問:「靠近沙漠的懸崖上面也有一片森林……不過死掉了。這片樹林的樹也會長成那樣的大樹嗎?」

「或許吧。每一片森林都有自己的個性,它們就像小孩一樣,你很難去猜測他們將來會長成的模樣。」

「真希望樹林能趕快長大,也真希望我也可以快快長大。」

「為什麼阿華會想要趕快長大?」

「因為啊,大人都好笨。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樹不能亂砍、垃圾不能亂丟。所以我希望趕快變成大人,變成大人後,我就能將他們砍掉的樹木種回,將他們亂丟的垃圾撿起來。所以,我想趕快長大。」

「我想幫忙,我想趕快長大……這樣就可以多做一點事情來幫忙了……」

另一位領行員的手心壓上她髮旋,親切地以額碰觸她的額頭,這是領行員之間打招呼的習慣。

「不用想太多。妳現在要做的就只是好好長大,好嗎?」

阿華不情願地應聲,領行員放開她的小頭顱,三人繼續望著底下無風也搖曳的小樹林。

真希望能快快長大,阿華仍是忍不住這麼想,那樣她就有更多氣力來幫忙領行員了。

■ ■

又是兵荒馬亂的開學日。

過了一個寒假,學生們頭幾天都收不回玩散的心,許久不見的同學們聚在一起便聊起整個寒假如何過,就連上課時間也吵吵鬧鬧、紙團紛飛。

二年級下學期不似一年級下學期那麼安靜。一年級小朋友們還在熟悉環境和小學的上課方式,二年級時班上各種小圈圈已然成形,同學們剛開學便能和已經熟碾的同伴打成一片,各科老師們按著額頭試圖將這些脫韁小野馬引回正途。

班導陳老師擺出兇臉又將玩到無法無天的幾位頑童叫到教室外罰站,學生們才微微收心。

讓她和其他老師懊惱的卻是,帯二年級生活課的實習自然老師輕輕鬆鬆便能讓孩子們專注的上完一堂課,他們卻怎麼也想不通這位還在實習階段的嫩老師怎麼收服這群令人頭痛的小朋友。

實習自然老師也不知道,但只要一上課,從班長到風紀股長各科小老師,班上的各個幹部都會主動幫忙維持秩序,他感謝地對這些乖巧的小朋友笑了笑,這些小男孩和小女孩都紅了臉,更賣力的挺著背脊裝作用心聽課。

經過半年的實習,實習自然老師已經不若初來時的青嫩,他的教學有了自信也有了威嚴,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的學生都上課都聚精會神,就怕會引的帥哥老師的一點不愉快。

有了自信的帥哥老師更教人移不開眼,眉如遠山、眼比井水更深養著一對黑曜石似的瞳,他的陽光笑容眩目到令人面紅耳赤。於是上課時間,小朋友們也不知道將注意力放在課堂上多還是老師的臉上以及身上多。

班長私下還說,她親眼見過一些大明星都沒有人比自然老師來的帥,其他女孩子也紅著臉附和。不知道自然老師究竟有沒有女朋友?這個問題小朋友們好奇,就連學校的女老師也都很好奇。

學校大部分的女老師至今仍單身,又大多都有濃厚的妖族血緣,她們的壽命較人類漫長,於是對於伴侶格外挑剔。如今這位帥哥老師才半年便挑動眾多女老師的春心,譬如阿華班級的導師陳老師,又譬如隔壁班的貓妖導師。

阿華的班導師原是位螳螂妖,有著昆蟲妖特有的纖細腰肢以及細長的腿,倒三角形的小臉平時兇起來頗能鎮攝不聽話的孩子,但兇巴巴的老師也有顆少女時期保留至今的春心。

陳老師雖然是妖怪,秉性卻和人類一樣,她只要盡忠職守的當好一位老師便足矣。但畢竟她有母螳螂的血統,於是她偶會飢腸轆轆、情慾高漲,對著這位生嫩的人類老師從一開始便流露出超乎口舌之興趣,畢竟很少人類能有如此完美的容貌。

隔壁的貓妖老師和她有同樣的念頭。貓妖老師和看似纖細瘦弱的陳老師是不同的類型,她的胸豐腿長,身材豐腴健美,她對自己的美貌極有自信。

但嘗試了半年,兩位競爭激烈的妖怪老師卻從未能成功的將實習老師私下約出,當然她們彼此拖住對方後腿是主因。總之危險的平衡就這麼維持大半年,兩人私底下一面對著實習老師流口水一面又對著情敵咬牙切齒。

才剛出師範學院不久的實習老師自然沒有查覺到這些微妙處,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學生和教學上,沒有什麼比將學生教好更重要。

圖書館也在他的整頓下逐漸有了圖書館該有的樣子--書籍不再雜亂地排在架子上,而是依著種類分門別類排在架上,書脊上貼了編條,書架上也有分區號碼,角落還有推薦特區。

可惜會主動到圖書館讀書的小朋友仍是寥寥,自然老師一開學便調了幾堂小朋友的生活課在圖書館上課,一面教導學生如何查詢書目,又要求小朋友們找本書閱讀後寫簡短的讀書心得,希望藉此讓他們愛用圖書館來增加閱讀量。

但過了幾周後,會經常到圖書館讀書的也只有二年級的阿華小朋友,自然老師也不急,只要有一位學生願意使用他花了心思整理過的圖書館他便能感到欣慰。

他也曾數次跟正職的自然教師鞏老師要求申請經費添增新讀物,但鞏老師只是困惑地擰起眉頭,說經費應當用來多買幾台新電腦並教會學生使用才是。這時代查資料用網路如是快捷,哪裡還需要到圖書館翻書?年輕的實習老師卻是老派作風,他認為圖書館的重要性大過電腦,並和鞏老師爭執不下數回。

兩位老師一老一少在這個問題上吵過幾回後便不了了之,畢竟鞏老師的手中還握著實習老師的積分大權,實習老師若想從鞏老師手中拿到好的結業成績便得忍氣吞聲。實習的自然老師希望在實習結束後還能夠繼續留在這間學校教書,於是他便只能暫時將這話題壓下。

年輕的老師有很多理想、很多想改善學校的想法,但礙於身份只能做好他實習老師的本分,渴望來年若能留任他必定要做些事情來改善小學校的學習空間。

這日他趁著中午的休息時間整理圖書,那個二年級的小朋友則是如往常般窩在角落讀書。

他記得這個孩子叫作阿華,她就住在海邊不遠處的孤兒院裡,這裡有不少孩子都是那間屋子裡的孩子。

這個孩子在他的班上成績不突出,也有些過於安靜了,和其他活潑的孩子相較下很難讓人注意到她。然半年在圖書館裡相處下來,他對這孩子卻遠比其他的孩子印象深刻,也知道在她安靜的外表下,她可是有顆古古怪怪的小腦袋,時不時會提出些讓人難以招架的問題。

剛開始並不覺得這孩子特殊,但這麼相處下來他卻感到和她頗投緣,或許主要是因為這孩子是圖書館的常客讓他油然升起一股親切感,話說他在孩提時代也是個愛書的小孩呢。

他發現最近這孩子總抱著植物相關的書籍不放,卻又有些心不在焉,就連看書的時候也時常視線停在同一頁上大半天,明顯就是出神狀態。

他忍不住蹲到小朋友身前,大手壓上書頁問:「阿華,妳在發呆嗎?」

她震了一下,實習的自然老師這才後悔孟浪,他似乎嚇到這個戒心很重的孩子。

「老師。」她縮了縮肩膀,黑亮的長髮垂上書頁搔著他的手背。

「在想什麼呢?」他放柔了聲音問。

「紅豆……之前種的紅豆都長大了。」

過了一個冬天,之前小朋友們種的紅豆都纏繞在細繩上往上攀爬,現在都已經比小朋友們高上許多,葉片卻已顯出老態。

「嗯,放假前其實開了花,假期中結了豆莢,可惜沒能讓你們看到,現在已經過老了。」

「會死掉嗎?」

「社友伯伯說是不行了,他準備這周將花圃重新整土過,也會將枯黃的豆株挖除。」

「喔。」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

自然老師到木桌邊找了一會兒,然後蹲在她面前攤開手。

「這是你們種的紅豆長出的紅豆,我剛好來得及將豆莢都收集起來喔。」

阿華發出小小的驚呼。自然老師手心一把乾燥的豆莢,她用詢問的目光看他,自然老師鼓勵地點點頭。

「打開看看。」

阿華取過一個乾豆莢,小心翼翼地將豆莢掰開,從中滾出渾圓的紅豆,她的眼睛亮了亮並笑開了顏,原來紅豆是這麼來的。

「老師,這、這幾顆紅豆……可、可以留下來嗎?」她的小臉泛紅,人也比適才有精神許多。

「可以啊,阿華就留著吧,看是要煮來吃或者留著或者種起來都可以喔。」他站起來,催著小朋友回去教室:「要打鐘了,午休前趕快回去吧,老師要找你的班導師就一起走吧。」

他鎖上圖書館的門時剛好鐘響,一大一小下了樓梯往二年級的教室行去。

然而到了阿華的教室,進教室前她卻緩下小小的步伐,目光落在教室外花圃上的那排豆藤上,小臉上形容沉靜、目光深遠得不似二年級的小朋友,她的眸色有一瞬失神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只是短短的一瞥,自然老師卻覺得她似乎窺見了另一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

才過了一個假期,他卻覺得這孩子似乎又有了微妙的改變,他目送阿華進教室的背影時不禁在心理頭暗嘆一句自己果然老了,這些孩子的心思真是難以理解。

■ ■

午修時,陳老師巡視班級時聞到一股甜香。 那股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清淨甜香,即使有神人禁制也掩蓋不住。
班上這個安靜的孩子是個上好的淨魂,對於妖怪來說是甜美無比的誘餌。但她也知道,這個甜美的食物有個強大的靠山,所以就算再餓也不能碰她。

小女孩身上有神人禁制阻隔住她魂魄的甜香,於是向來她都能和這個小朋友相安無事。但才過了一個寒假,自從開學後便發現這個孩子的氣味更可口了,發出如同異花燦放的植物香氣。

這對於昆蟲系的妖怪更是強烈的誘惑,這個淨魂就鎮日在她眼皮下發出誘惑香氣,她實在快受不了了!

今天她越發暴燥,總會找機會處罰同學們來發洩。阿華也因為上課時走神被她用藤條狠狠地打了幾下手心。

在這麼近的距離打她,她實在快要忍不住,只想張口咬下她的頭顱。但她也只能這麼想著罷了。

畢竟,在這個區域所有的妖怪都知道她背後的靠山有多大。

她知道、隔壁的貓妖老師知道、全校的妖怪老師都知道這個討厭的事實。

但這香味實在太迷人了。她有些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吞了口口水。

午休時間很安靜。冬寒已過,外頭綿密的春雨窸窸歷歷,教室裡小朋友們安靜地趴在桌上睡著。

她終於忍不住了。

她輕聲走到阿華的身後隨手加了結界。小女孩趴在桌上看似睡得很沉,烏黑的直長髮柔順地滑落背脊,髮隙間露出一小塊牛奶般白皙粉嫩的脖子,或許是感到寒冷的關係,粉嫩的肌膚上寒毛立起。

陳老師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她將小指化為鐮刀。

一口就好了,就只吃一口。她用狩獵時才有的專注眼神盯著小女孩的背,慢慢地伸出指甲……

叩叩!

正當陳老師的手就要撫上阿華的背時,很輕的敲門聲將她一驚回神。

她猛地轉頭,怒視敢打擾她覓食的人。看到來人,陳老師很自然地收手,轉身時臉上已帶著溫柔的淺笑。

「陳老師。」實習的自然老師站在後門對著她招手,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淺笑。

她款款走出,自然老師壓低聲量問她:「陳老師,不知道這個星期五下午的自習課可以借我嗎?我想向上學期那樣,借用放映室放影片給孩子們看。」

她笑著點點頭:「借用放映室的事情,我幫你登記吧。」

「太好了,陳老師,非常感謝妳的協助。」

自然老師年輕的俊臉上亮起健康陽光的笑。

她看的如癡如醉,目光貪婪地描繪他那雙漂亮的眼和挺直的鼻梁,臉上飄起兩朵紅雲,故做羞澀地問:「林老師,你這個星期六有沒有空,我剛學會烤小羊排想找人試試味道,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大概沒辦法,我這個週末得回台北辦些事。」

「那下個週末?」

他微帶歉意地摸了摸頭:「陳老師,真的很抱歉,其實……我吃素不方便,要不,我幫你問問張老師?」

可惡,之前沒先調查清楚!陳老師垂下眼來遮住眼中的兇光,語氣卻是輕柔:「啊,我可以自己問他的。」

「那好,我先走了。」修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角落處。

剛從師範學院畢業的熱血老師,長的帥人又是如此的乾淨。陳老師捧著臉頰目送他離去,輕聲嘆息,這年輕人連背影看起來都這麼好吃。

她得加把勁了,她不信她會輸給那隻貓妖!

她就這樣在原地胡思亂想著直到鐘響,渾忘了原本被勾起的食欲。

■ ■

今年的春天來的早。

才開學不久,冬天的尾巴已經消失在細細綿綿的春雨裡,小雨整天下個不停,卻又不會帶來會鑽進皮膚裡的那種寒冷。所以阿華回家時也不穿雨衣,任由細小輕盈的雨滴飄落衣上、髮上,深吸一口沁涼的空氣,她將目光放到周圍的樹林上。

周圍靠著馬路的是兩排相思木,相思木後有許多高大的松樹和柏樹,樹林底下覆蓋著大片蕨類,綠葉被雨一洗更是翠綠得好像顏色會融化一樣。

走在回大屋的路上,小女孩穿著有些過大的雨鞋,她漠不專心地看著樹林,偶爾望望灰色的天空,小臉上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靜。

自從在邊緣世界喚出那片森林後,阿華便感到精神有些過分醒覺了。

以前她曾經有過很類似的經驗。

心湖很寧靜,於是她就是不仔細看也能看到很多東西,不仔細聽便可以聽到很多以往注意不到的聲音。她聽到風低鳴、草木互吟,她可以感受到世上所有事物都互相牽動如掛在大網上的露珠。

大地灌滿了無處不在的風和水,從地面堆到遙遠的天空,水氣連接起所有有形或者無形的存在。她感到自己離樹木更接近了,她和它們一起吞吐浮於地面的大氣,被水氣包裹、被微風環繞,一切都如是美好。

但和上回失去情緒不同,她並沒有失去情感,相反的,她的情緒活潑而充沛,胸口有種很溫暖的感覺。

每回在荒原上喚出幻樹的時候,她的心底便有種很微妙的悸動,在那短暫的時刻裡,她是一棵樹、一棵根深入地表,枝葉伸展入虛空的樹。那是種很奇妙、無法形容的感覺,於是她知道,人們以為草木無知覺是多麼無知啊!

春暖、大地復甦,所有的植物都搶著日光與雨水,樹木不再像冬天時那麼安靜。於是她整天都將注意力都放在樹木的交歌上,原本喜歡的書籍再也吸引不了她,上課更是從第一堂課恍神到最後一堂。

微風吹過,樹葉沙沙的甚是好聽,樹木的交歌更是好聽到讓人捨不得移開注意力。

當她專注的聽著樹木的聲音時,她會不自覺地用手指壓下胸口的細細疼痛。

風啊、水啊、樹木的細細私語,這一切都太過美好,她小小的心臟似乎承受不住這麼多的感動,偶爾會像隻飛得太高的鳥兒振翅得很辛苦,恐怕她一個不小心便會失速墜落。

但她不管。

她將覺知往樹頂飄去,卻在樹頂處她的知覺如懼火的蛇般猛地縮起,阿華感到一股尖銳的疼痛從心臟處蔓開,她忙扶住一旁的樹幹站直。

額上冒著冷汗,她靠著樹幹微微喘息,用指尖壓下突然在胸口振動如鼓的心跳。雖然只是很短的一霎那,她接觸到一股熟悉的感覺。

身體深處有奇異的搔動,像沉睡土裡的植物就要萌發的感覺、又像是野獸就要從深眠裡醒來,她用盡力氣將那股不舒服的搔動壓下。阿華知道,她的內心深處住著可怕的獸,擁有無情的眼和恐怖的力量。

阿華還記得牠覺醒時的感覺,那樣的冰冷、那般的無情,儘管朧已經將那股力量封印起來,剛剛那微妙的觸發感仍讓她嚇出一身冷汗。

但究竟是什麼觸發了那股力量?

阿華困惑地望向樹頂,這一次,她不再莽撞,小心翼翼地將知覺抬高往樹頂飄去。或許是接觸了荒原裡的新生森林的緣故,近來她的知覺比以往更敏銳,她屏息,在接近樹頂的高度停下,然後困惑地望著這一大片流金。

她看見了,樹頂上有一龐大金色網流,於樹林頂端奔流如水,形成錯綜複雜之路徑。

好熟悉的感覺,但阿華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這樣的網流?

為什麼樹上會有這樣的金色網流?這金色網流又究竟什麼呢?阿華將意識拉回,望著樹頂的目光有些畏懼。

阿華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大屋,將借來的百科全書翻遍了卻找不到答案,最後捧著小臉對著窗外的月色發呆。

■ ■

佼佼圓月從海上升起,天空中的幾片雲朵也被月光鑲上銀邊。

身體很輕盈。

阿華睡著後,披著月光踏著清爽的晚風,穿過海風的屏障來到聚水坪。

月光將一切都鍍上冰涼的銀色,她一踏上聚水坪,岸邊的礁岩便成片擴展開來直到視野盡頭,海中升起壯觀的石門,參差開闊的海坪上有黑影幢幢圍著居中高起的岩座。

後方的沙岸上的開闊地則掛起晃晃的紅燈籠,每月三夜的月下市集早已熱鬧地展開。小女孩的腳步輕巧如貓,很快便將市集攤販的吆喝聲和人來人往的聲音拋在後頭。

很快的,她在月光的引導下來到了王座處,許多形容奇怪的大人圍著渥萊君一圈又一圈坐在礁岩化成的客座上,被浪打濕的礁岩上俯臥許多人魚曬著月光,朝著這裡慵懶地拍著魚尾。

她靜悄悄地繞過這些大人,忽略他們拋來嫌惡的目光。阿華原本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她知道幾乎聚水坪上所有的生靈都討厭她,若不是有渥萊君做為靠山,說不定她早就變成市集烤肉攤裡的食物。

「是人類的氣味。」

「怎麼會有人類?」

「真讓人厭惡的味道。」

她耳尖地聽到幾位客人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她繞到前方便看到中央的空地有一位穿著華麗彩衣、長著一尾亮麗孔雀尾巴的男人拿著一柄扇子正手舞足蹈、半說半唱,他的聲音千折婉轉好聽極了,渥萊君支頷聽的正入神,但阿華聽了許久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的話語。

她見石影坐在一旁,便扯了扯他的袖腳問他。

「石影叔叔,這個人是什麼人?」

「哦?是阿華,好久不見。」

他舉手想摸她的頭卻被避開,便模糊地笑了一下:「這個人是從很遙遠的國度來的吟遊詩人。他會很多語言,現在用的是這個世界的古老眷族所使用的語言,吟唱的是他國度裡最珍貴的故事。」

「喔。」

「想知道他唱的是什麼故事嗎?我可以說給妳聽,可是妳要乖乖坐在我腿上不能亂跑。」他丟出誘餌:「這個故事很有趣,不聽可惜喔。」

「那就算了。」

阿華連想都沒想便蹭到渥萊君腿邊,抓著他的袍腳讓自己能夠舒服地窩著,聽了一會那個花俏的人又跳又唱卻一點也聽不懂,便將注意力轉到海上。

當她這樣倚著渥萊君、抓著他的袍腳時,阿華可以將覺知擴展開來,能夠感受到海底下的不平靜。尤其近來或許能力有所成長,她能夠感知到的範圍也越廣闊。

現在的她可以已經透過渥萊君的衣角感覺到礁岩上的騷動、海中十多米內水波的流動、魚群的動向,這個範圍內各種獸的游動軌跡。

就如此刻,大批水族受到月亮的吸引來到了海面,狩獵者也開始巡迴海面。

暗夜中的獵宴已然開始。

許多水族選擇月夜離開深海,在月光的照拂下和同類交舞著,做著生命的傳承。狩獵者也擺動著流線的身軀,張著利齒閃電地在無我般舞動的水族間穿梭著。

生命的傳承與死亡的威脅在同一個舞台上共演,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且自然,毫無虛偽的成分。

生命的尊嚴死亡的殘酷,都在月夜下被擺上同樣的天平上。她敬畏地感受著那越來越熱烈的慶典及獵宴,真心喜愛著這片大海和它的一切。

狩獵者飽足後便懶懶地游過來親吻渥萊君垂落海面的衣角,尤染著血絲的吻在衣料上綻開成紅花朵朵。

她不喜血腥味便將神識又收了回來,對著那位仍是口沫橫飛的吟遊詩人發愣。他似乎說到正重要的地方,周圍的客人都微挺著背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就連渥萊君也專注地聽他又說又唱。

阿華聽了一會兒感到很無趣,便拉著渥萊君的衣角,將覺知往聚水坪周圍的樹林飄去。

這一次,她輕易便看見漂浮樹頂上的金色網流,發著微光照亮整片樹林,她失神地望入那道網流中,渾忘了先前碰觸古書上的金色文字還是不太久之前的事。

無數道光在樹頂奔流如水,聚在一起形成撲天蓋地的網絡,這和無月時的滿天星斗如出一轍的壯觀、美麗。

或許是在渥萊君身旁她感到很安全,忘了什麼叫做危險,她的意識漂浮在金色網流的邊緣,想都沒想就用知覺去碰觸那道令人炫目的光。

一碰到網流,她便聽見了遠方樹林的歌聲震耳。恍神間,她的意識輕飄飄地被扯入網流中,她下意識地靠著聚水坪的根柢在網流中艱難的立定。

四周是大片流光,從四方以及上下方向有無數訊息撲撞上她,太多的訊息讓她無法反應、意識裡一片空白。

她一下子便明白了。金色網流連接了樹林中所有樹木,能將任何森林的歌聲傳送千里,能夠儲存該森林之所有記憶。

金色網流的路徑複雜,力流遄急,她光是維持在原位不被沖走就已經耗費掉所有的精神。

或許她待在金色網流裡只是一瞬的時間,對她來說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抓著渥萊君的袍子像隻小無尾熊一樣窩在他胸口,輕輕啜泣著。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悲傷,似乎在金色網流裡看到了什麼,但她什麼都記不得,實在是太多訊息讓她頭腦一片空白。

就像是剛做了惡夢的孩子剛醒來便無助的哭泣,儘管記不得適才的惡夢,她還是將臉埋在渥萊君溫暖的袍子裡,哭了好一回兒才回過神來。

等她哭夠了,開始困惑自己為什麼哭泣的時候,小手揉著眼睛不安地往四周一望卻又愣住。

原來渥萊君已經抱著她從王座上站起,中央的吟遊詩人停下說書,所有的賓客也都起身往這裡望。有些人的臉上如戴著一層面具般看不出情緒,有些人看著她的眼神則是顯露出困惑混合厭惡的情緒,有些則是高深莫測的深思著。

渥萊君一面拍著她的背,抱著小無尾熊似的她下階,放下這群賓客往礁岩邊緣而去。

在渥萊君轉身的時候,阿華看到大妖石影的那霎那她注意到了,那雙金燦燦的眼睛裡有著阿華分辨不出的、很奇特的情感。

沒有多久,他們便在礁原邊緣靜立,市集、賓客以及礁岩上的漫遊者都在很遠的地方,阿華因此感到平靜許多,不再如隻受驚的小雀般不安。

月輝在海上閃閃發亮,波浪輕輕拍擊黑礁的岩砥,寧靜的月夜,阿華很快便將適才的驚嚇拋在腦後,腦子裡仍是一片情緒被抽乾的虛無。

她知道,她並不是什麼都記不得,而是腦子裡塞了太多東西,於是情緒被壓在心湖底很深的地方。

「金色路徑……」她突然開口,卻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稱呼那片樹頂的金色浮光:「我進去了……」

「小草,可以碰觸路徑,但不要太深入金色路徑,那不是人類可涉的深淵。 」他溫和地說道。

她疲倦地閉了閉眼睛,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她只能溫馴地點點頭。

實在太疲倦了,她緩緩融化如太陽下的雪糕,很快便進入更深層的夢境當中。

■ ■

圓月如只圓潤金黃的蛋黃掛在天際。

阿華直到隔天晚上才出現荒原上。這期間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夢,雖然一醒來便忘光了,但傷心的感覺仍是在夢醒後殘留很久才退。

荒原上,月圓的時候有許多人停下腳步,對著月光怔怔地淌淚。阿華協助鳴木將這些人拉出隊伍外,等他們流完眼淚神情又變得麻木時便引導他們重入人群裡,任由人群蜿蜒地流向地平線的另一端。

直到中夜他們才能夠閒下,坐在離人群不遠的大石上看顧著緩慢移動的人流。

阿華將古書取出攤在月光下曬。書頁吸入月光,薄如蟬翼的紙張如吸飽露水的花瓣般顫動,長著菱角的金色文字浮出書頁。

她小心的避開書頁上的文字,緩慢地翻著書,文字在眼前拖出金色軌跡。

看著這些文字,阿華終於記起來了,她曾經做過這樣的一個夢:海中有樹,樹木成林,林木上方有金色網流撲展開來並和這網流一模一樣的光流,那光和古書上的文字給她很相似的感覺。

而前夜看到的樹林上方的光流,當時只覺得很熟悉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原來是那個被大霧拜訪的日子裡所做過的奇怪夢境。

她停下翻書的手,將古書平放石上任由它在月光下吸飽月光。

阿華跑到鳴木身邊坐下,鳴木的鹿亮大眼望進荒原身處,裡頭漾著銀色的光。

「鳴木、鳴木。」她輕聲喚回他飄遠的意識。

「你知道金色路徑是什麼呢?」

「金色路徑?阿華從哪裡聽來的?」鳴木轉過身面對她。

「我看到的。」她側著小頭顱想了想:「在樹頂上方,有金色的光,很大的一片一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鳴木沉默了許久,阿華只是亮著期待的茶色眸子向著他,知道他似乎在找適當的表達方式。

「阿華,記得我告訴過妳,人有兩種不同的溝通方式?」

「語言和非語。」

「是的,最初之初,使用語言的人類從獸類、鳥類身上習得語言。而使用非語的人族則是從樹木處習得非語。」

阿華困惑地眨了眨眼,卻什麼都沒有問。

「妳這孩子果然是記得的。妳還記得,當妳還沒從同族處習得語言之前、當妳還只是個嬰兒的時候,妳就先聽見了樹木的非語,於是非語比語言還要親切,因為妳一直都記得,妳所學得的第一句話並不是語言而是非語。」

「所以非語對妳來說,一直都比語言更自然,而妳早就從樹木處習得非語。只不過等妳大了就記不起來,很多孩子都在還不會說話前便能聽見樹木的交談,然一旦學會發出第一個音便會很快便忘掉非語,因為接下來要學要記得的辭彙太多了。」

「我想、我還是記得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罷了。」

阿華有些模糊的記憶,卻又不確定那是不是曾有過的夢。她還記得當她還不會說話的小時候,她總是困惑於風聲、草聲、雨的聲音、樹木的歌聲。

「樹木和人族不同,非語連結了整個族群,一則是全、全則是一,一棵樹和一整片森林是沒有區別的。」

「我聽到了,整片森林都唱同一首歌,就像是我從書上看到的,整片大海裡的鯨魚會在一樣的季節裡唱一樣的歌。」

「要去看看森林嗎?」鳴木站起。

「好!」
阿華高興地跳起,跟著他走了一陣子後又在鳴木的提醒下急急忙忙地跑回大石取遺忘在石上的書。

兩人朝著月光的方向行走,擴展至遠方的大地一片寧靜,走了許久,遠方浮現月光下發著微光的森林輪廓。

阿華對著森林凝目,月光下整片森林像是會自己發光一樣,如同反射日光的月。樹林上方有淡淡的浮光,卻是還未成的光流。

「鳴木,為什麼這個森林的金色路徑不太一樣?」

「因為它還只是個孩子,它的金色路徑還未發展成熟。」

「要多久呢?」

「阿華還記得我跟妳提過,使用非語的族群發展的比使用語言的族群緩慢。所以就算妳長大了,這孩子也還是個孩子,阿華要有耐心等森林長大。」

阿華點點頭,接著問:「所以樹木透過金色路徑來進行非語嗎?」

「可以這麼說。」

「可是鳴木……」阿華的語音有些遲疑:「前幾天,我碰到了金色路徑,我、我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森林發展成熟的金色路徑可以儲存森林的記憶,勉強要比較的話,大概就像人的大腦吧。」

「可是、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攢緊拳頭。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是稀薄的記憶裡彷彿還存有恐怖和絕望,在她記不得的夢境裡重複播放。

沒多久,兩人來到初生的森林處。阿華先到森林中央引了一場風,之後便和鳴木一起坐在黃土懸崖上俯瞰這一大片在月下發著微光的森林。

不論白天夜晚,這片森林沒有蟲聲也沒有鳥鳴,她卻能聽到很多微妙的聲音。

森林裡的樹很奇特,生長時亦是不安靜的。

即使沒有風,葉子仍沙沙地響,夜裡有暗香浮動。

她凝視樹林上的浮光,很快便將那股說不上來的擔憂拋在腦後。

■ ■

粉筆答答答答地在黑板上劃出整齊的白色字跡。

「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同學們先將題目抄在作業本裡,抄好了就可以開始寫了。」

班級導師是位身材纖長、總穿著套裝、裝扮俐落的年輕女性,也是學校的專任國語老師。她總是不苟言笑,拿起藤條時氣勢十足,所有學生都畏懼這位嚴肅的老師。

教室裡很安靜,只有學生們埋頭苦寫的筆劃聲沙沙作響,不時有小朋友苦惱地咬著鉛筆對著紙面思考生字的寫法,要不就是猛翻字典查單字,畢竟班導師兼國文老師很嚴厲,小朋友都不敢像平常那樣上課笑鬧。

靠窗的小女孩手掌壓著的作業本上一片空白。她對著窗外恍神,學校、上課、同學什麼的,她總覺得興致缺缺提不起精神。

不論學校、大屋的一切,她都感到很遙遠,她融不入同學的圈子也在大屋裡沒有朋友,對此她也不在意,現實裡的一切都像隔了層膜般模糊,腦中總有樹語繚繞。

當她的目光穿透樹葉間隙落在樹頂上方的光網上,沉靜地觀看著精緻如蛛絲的脈絡時,曾有過的夢境又從意識底部浮出。

恍惚中有比深淵的顏色更深的藍從底部堆積到天空,居中搖曳著普魯士藍,在天空深處彷彿開滿了藍紫色的勿忘我。海中有樹朝著天空伸展開琥珀材質的枝幹,巴掌大的葉如青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森林上方有眩目的光流。

她對著那片樹林微笑,桌面卻被拍的嘣嘣作響,她困惑地回過神,抬起頭來便看到國文老師的怒容。

導師的目光銳利的像是會釘透人,阿華看著她的紅唇開闔,直到班導師一掌重重地拍在作業簿上又指著黑板上的題目咆嘯,她才慢吞吞地撿起滾落地上的鉛筆在作業本上寫上作文題目。

等老師走後,她困惑地看了看四周,鄰桌忍著笑,四周的同學悄悄地拋來幸災樂禍的眼神。

被拉回現實的班級中,她這才覺得有些孤獨,總覺得自己和這裡的一切都好遙遠,如果可以一個人住在海邊和森林裡頭該有多好。

這個世界好廣大,擁有許多她看不透的秘密,這樣真是太好了。

可惜,她無法跟自己的同類交流,也無法跟他們分享她所見到的世界。

於是她趴在紙上疾書振筆,她的願望就是想要多看一點、知道一點這個世界的秘密。她想要知道,就算知道了這些也不會被她的同族所理解,她還是想要繼續挖掘下去。

作文寫完、時間敲響鐘聲,下課一到班級從死氣沉沉的國語課裡解放出來。同學或是在班上追打跑鬧、或是互丟紙團、或是圍成小圈圈分享八卦,阿華冷眼看著這每日都會看到的熱鬧景象,情緒卻是脫離。

好吵,她聽不到他們的話,他們也接觸不到她的思想,她對同族的世界缺少認同感,也不想要融入他們的世界。她和他們眼中的世界從來都沒有交集,就像她永遠都不會懂得同學們的悲傷與快樂,同學們也看不見她眼中的風景。

只要在很近的地方有樹林、只要有聚水坪,她就滿足了。

■ ■

這堂是美術課,老師要他們畫出他們心目中的家。

王家瑋將紙平攤桌面,小手仔細地將邊角都壓平,桌上的色筆整齊地排列在筆盒裡。王家瑋喜歡所有的東西都整整齊齊的,他討厭任何會讓老師討厭他的事情,他向來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這點是不會改變的。

於是他拿出色彩鮮豔的畫筆排在桌面,眼睛卻往前方的班長處飄去,有些艷羨地看著班長桌上的色筆。

當同學們都還在用十二色的蠟筆,她一拿出來便是嶄新的四十八色的色筆,整整一盒宛如從彩虹裡撈出的顏色,連老師都稱讚班長的準備周全。

就如此時,老師也站在班長的桌邊看著她畫畫,一面還笑吟吟地稱讚她的草稿很棒。

哪像他的臨座,十二色蠟筆缺了大半,剩下的一半又是半殘或是破碎成塊,慘淡的讓他感到羞恥。

班上的位置是由班導師規定的,去年都是以每一次月考來排定,成績好的好學生坐前面、成績不好的壞學生坐後面,而他一直都是坐在前三排的好學生。今年被調到後面的壞學生座位讓他傷心好久,直到班導師告訴他,讓他坐在最後一排是希望他的用功能夠感染後排的學生,這才讓他好過許多。

原來老師對他這麼看重,所以他格外用功,就怕周圍的同學看不到他有多優秀。

他和他們這些不用功的壞學生是不同的,而他也要很清楚讓他們弄清楚這一點。

尤其是他的鄰座,更是怎麼看怎麼不爽。

她的成績不好,既然不聰明上課就該專心聽課,可是他注意到她上課總是在發呆,有時候連課本都會拿錯,偶爾還會偷帶課外書來讀。

真讓人生氣!

每次看到她在讀課外書他就會好生氣,成績不好裝什麼用功?甚至還帶來沒有注音符號的書來假裝自己看得懂,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

王家瑋最生氣的是,他最喜歡的自然老師--當然是年輕的那位--好幾次被他看到和她一起走過長廊還有說有笑。

他知道老師是那樣溫柔的一位老師,可是他希望自然老師只對他們這些用功的好學生好,對不用功的壞學生就是一個微笑也很浪費。

他喜歡自然老師,那麼用心的老師跟他們應該是同一國的,他想要獨佔自然老師的溫柔。

越想越不高興,他側眼瞟了鄰座一眼,她一點也不知悔地在紙上塗鴉。

可就這一眼,他便移不開目。其實除去總是毛躁的長髮、泛黃的制服和皺皺的百褶裙,她的五官很秀麗,從側面看去鼻子也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扁扁的,皮膚也像豆腐一樣白嫩。

其實她長的比班長還可愛……王家瑋不禁為這個念頭紅了臉,鄰座的笨蛋才一點也不可愛呢!

她的神情專注,脣角繃著倔強的弧度,專注的像是再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王家瑋因此看的有些出神,渾忘了自己也有幅作品必須完成。

她拿著一柄短短的深藍色蠟筆在紙上畫出樹木的輪廓,她那麼用心的描繪出樹木的形體,王家瑋也覺得她必定很仔細地觀察過樹木很久。很快地,紙上出現一整片的森林,王家瑋也不得不承認,除了樹木從頭到尾都是藍色的以外,這片森林確實頗像一回事。

但更重要的是,她畫圖時那股專注很吸引人,儘管他不喜歡這個笨蛋,但這樣看她用單調的顏色畫畫卻無法移目,他好奇最後這張畫會變成什麼模樣。

鄰座畫好森林後,撿起淺藍色的蠟筆,就沙沙地在紙上將空白處皆塗起。

他皺著眉,看著紙上的空白越來越少、蠟筆也越來越短,最後畫面只剩下一整片的藍。

只有看著這幅畫如何被畫出來的他知道這片藍色裡有什麼,裡面藏著一片漂亮的森林,現在卻只剩一點淡淡的輪廓。

鄰座畫好畫,她將蠟筆放下輕輕搓著因用力握筆而發紅的指頭肌膚,望著畫面的眼睛卻是那樣的亮,她的嘴角彎起滿足的弧線,像是從這幅畫裡看到了其他人無法理解的世界。

他困惑於她那個快樂的神情,望進那幅藍色的畫時不由自主地晃神了一下子,恍惚間他似乎看到海中有森林搖晃著枝葉,天光透過葉隙照亮一大片銀色的遊魚。

他搖頭將腦中的幻想搖去,再回過神來卻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大半。

糟糕!他要趕快畫好自己的畫。

但畫畫的時候,他卻完全無法專心,腦海中仍是鄰座那幅藍色的畫。他不禁想,老師等一下會不會稱讚鄰座呢?畢竟她畫出了這樣的一幅畫,就連討厭鄰座的他也覺得這幅畫很美麗。

他機械地拿起顏色亮麗的筆在紙上塗著,不多久便塗出青山、紅色的屋子和門前的小河流,這是他曾經畫給父母的畫,現在無法專心的時候只能重新將曾畫過的畫拷貝一遍。

他在門前畫上一家五口便完成了。

但看看鄰座的畫再看看自己的畫,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的畫很普通,他實在快樂不起來。

每堂美術課,老師都會一面繞著教室一面指導學生畫圖,還會從其中選出幾幅畫貼在講解板上。

老師繞了一圈,取走班長和他的畫,除此之外還有幾位同學的畫,當他看到鄰座的畫也在講解的畫裡,他的心更沉了,他不希望老師稱讚笨蛋的畫。

老師首先攤開班長的畫。班長的畫裡有間城堡和穿的像公主的她,全班因此發出低低的驚呼。老師盛讚班長的畫面豐富具想像力,班長的臉紅的像蘋果一樣,可是看著班長的畫,他卻覺得城堡好虛假、顏色用的好空洞。

接著,老師將他的畫展開在鐵板上用磁鐵固定住,然後稱讚他的畫多麼鮮明、活潑,全班也跟著鼓掌。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自己的畫沒有多少心在裡頭。

老師又稱讚了幾位同學的畫,也檢討了幾位同學畫裡的缺點。

當美術老師將鄰座的畫攤開在講解板上時,他覺得胃都痛了起來。

「大家看的出這是什麼嗎?」老師瞥了瞥嘴角問。

同學們困惑地皺起小眉頭,老師續道:「以前有這麼一個故事,有兩個人比賽畫畫,說看誰畫的畫比較逼真。其中一個人就用墨汁將紙塗黑,告訴大家,他畫的是晚上的牛,天太黑了所以看不到牛,所以他的畫最逼真!」

同學們轟堂大笑,連老師也笑不可抑,他突然便覺得胃不痛了,眉心也攤展開來。

老師重新講解一下顏色的用法,要同學們不可以偷懶將畫面隨便塗黑,這樣她會直接打零分。

王家瑋的心裡有個結便鬆開了。對啊!圖畫當然要色彩鮮豔還要能夠看的出風景才是好的圖畫,他怎麼會覺得這麼無聊的畫會被老師稱讚,丟到路旁也沒有人會想要。

他偷看鄰座的神情,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看著桌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但她的心情卻好多了,既然大人都這麼說了,他果然沒有錯。

■ ■

阿華將畫紙攤在桌上,對著畫面發呆。

她是今天的值日生,下課後她和另一位值日生得留下來擦黑板和倒垃圾。正好另一位值日生是班長,班長一下課便拿了幾本遲交的作業本到教師室,所以這些雜務就順理成章的她得自己做。

廁所後方有個垃圾場,各班級將垃圾放在垃圾場的角落,校工就會使用學校的焚化爐來處理這些垃圾。

她丟垃圾的時候看到一疊被丟棄的紙,那是他們上美勞課的作品。

通常只有被老師釘在公佈欄上的作品會回到原主,其他美術老師看不入眼的作品,拿回辦公室紀錄成績後便直接進了垃圾桶。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阿華看到那疊廢紙仍是有些難過,蹲在垃圾堆旁找了大半天才找到自己的畫,灰溜溜地抽出那張藍色的畫回到教室。

什麼顏色、構圖,她是不懂的。老師要他們畫心目中的家,她便這麼畫了,而且畫的很開心。

當別人都不相信自己的時候,她更要相信自己,那是她很小就學到的教訓。

就算老師說這張畫零分,她還是喜歡自己的畫,但同學們大笑的時候她的心裡彷彿有東西碎掉的聲音。

她小心保護著的珍寶被當成可笑的東西,阿華突然感到有些孤單。

「還沒有要回家嗎?阿華今天是值日生吧?」

突來的男聲很耳熟,她慢慢的抬頭,自然老師正趴在窗台上低頭看她的畫。

「這是阿華畫的嗎?」他凝目看了許久,微笑:「是片森林呢,畫得真好。」

她訝異地睜大了眼睛,自然老師的笑容更深:「我沒說錯吧?很容易看出來啊,跟小王子裡的蟒蛇帽子相比,這怎麼看都是森林吧,畫的很美。」

「可是……」阿華垂下小頭顱:「美術老師說,不可以只用單一顏色,要多用點顏色才會好看。所以這只是個失敗的作品。」

自然老師盯著畫面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阿華感到點不自在,這才又開口。

「可是我很喜歡呢。」他的目光很柔和:「今天是老師的生日唷,阿華可以將這幅畫送給我嗎?當做生日禮物,這樣我會很高興的。」

阿華困惑地看著紙張邊緣的皺摺,問:「可是這是美術老師丟掉的,我才從垃圾場撿回來的……而且貼在後面公布欄的畫都比較好,班長的最高分,老師要不要跟班長要她的畫?」

「我就是喜歡這幅畫,會讓我想到家鄉的樹林。」他的手輕輕將紙張邊緣壓平:「拜託了,老師一定會好好珍藏這幅畫的。」

「……那、生日快樂。」阿華小小聲地說,將畫紙遞給他。

「這是我今年得到最好的生日禮物了!謝謝妳。」

自然老師笑的很燦爛,阿華感覺到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單薄的禮物,不知怎麼心裡沉重的東西都不見了。

他將畫紙仔細地捲起,笑得像是剛得到聖誕禮物的小孩一樣開懷,最後又細細地對著阿華囑咐。

「不要讓別人告訴妳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不要相信老師打的成績。」

「老師你打的成績也不要相信嗎?」

「對,我打的成績也不要相信。」

「那我要相信什麼?」

「相信妳的心,阿華的畫是有心的,老師也不懂美術,但就是比後面貼的這些還更喜歡阿華的畫。」

「謝、謝……」

他見小女孩垂著頭,小臉紅通通的很可愛,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卻被避過。他也不生氣,若無其事地收手提起放在牆邊的手提包。

「小朋友要回家了嗎?老師也要回去了,順路送妳一程吧。」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摩托車一下子就到了,走吧。」

「老師,真的不用。」

「這邊,老師的車子在這個方向唷。」

「……」

離開前,阿華往教室的方向看,不經意間對上一雙泛紅的眼。走廊下隱在陰影中,小女孩的目光讓她感到些許寒意。

她轉身跟上大人的腳步,很快便忘了那雙憤怒的眼睛。



【藍色圖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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