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蒼綠的山,不遠處有個小徑可以爬到連綿的山丘上,而他也知道只要登到山上就可以看到海……
遠離繁鬧的東京市區,此處山明水秀、空氣清新,河田提著行李箱站在通道上伸了個懶腰,他頓時有滄海桑田之感。
鐮倉他只曾來過一次,那還是高校的畢業旅行。
鐮倉是古都,曾經是幕府的所在地以及日本的政治中心,現在仍保有眾多國寶級的古寺,雖然說荒廢的寺院更多,但仍是處處是風景,依山又傍海的鐮倉是東京人假期喜愛出遊的地方。
這個莊園明顯是由荒廢的寺廟改建,位置僻靜、人煙稀少,莊園佔地也頗大,他剛剛爬到後山還看到一小片墳場嚇得他馬上下山,這莊園果然還保有寺廟的規格。
莊園頗大,後院還有一大片翠綠、多產的農地。他巡視一回,農園裡頭幾乎什麼蔬菜都有,圍繞著農園則是各種不同的果樹。別說這大片農地能餵飽一個挑食的大小姐,就算是要養幾十個人都沒有問題。
昨天……或者說今天凌晨他回到處所先將行李收拾好。他只有一提箱衣服和一紙箱的菜譜,整理好之後他就開始閱讀執事給他的那本冊子。
越讀越是滿頭黑線。
啊哩!這一家的小姐也未免太挑食了吧。
任何有血腥味的食物都不能碰,蔬果必須有機,平常都只吃自家院子裡種的蔬果,米飯也是熟人的田會每兩個月送一次米,雞蛋一般也只吃自家放養的雞所生的蛋,而水一定要是從山上送下來的泉水,像是喝點一點不乾淨的自來水就會死人一樣。
真是糟糕無比的飲食習慣,河田暗暗搖頭。
他最好的朋友是小時候就全家搬到日本的台灣人,他說過台灣有句諺語是這麼說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他對這句話十分認同,可惜大多日本人都不懂這句話的深意。
上面還有個小小的附註說,小姐嗜甜但身體不好,所以不能給她太多甜食,就算她主動要求也不行。這句話用鋼筆加上,字跡秀氣且力透紙張,他猜想是管家自己偷偷加上的。
結果這日開著休旅車來載他的是位曬的頗黑的圓臉大叔,大叔看到他只是一直傻笑。
就這樣他被傻傻地載到這個莊園便被丟下了,而這位說可以幫他的司機大川卻只會傻笑,一到莊園便幫他將行李提到客房丟著,其他時候都在前院的院子裡亂拔草和偷看他。
在客房裡一面整理行李,一面透過窗戶看到這位奇怪的大叔將一株蒜蘭當成雜草拔起,河田暗暗替園丁嘆了口氣。
不久曾見過面的管家出現,河田在陌生的環境裡看見認識的人總算稍感安心。
「河田桑,住的還習慣嗎?」有著黑捲髮的青年在客房一角跪坐,他溫和地問,河田頓時感到放鬆許多。
「還、還不錯,可是這裡是客房吧?請問員工都住哪裡,我應該要搬過去……」
「如果河田桑不介意的話就住這裡吧,這裡清幽些。」
「不行!這種待遇太好了,我……」
「待遇好些才能將您留下來啊,」管家的目光懇切:「河田桑,我們真的很需要你,可以留下來為小姐們作飯嗎?」
「可、可以,當然可以,只要大小姐不嫌我只是學徒的技術……」
河田被他看的臉紅,頭腦發昏地點頭又答應,心底卻暗暗埋怨自己的意志力太弱。
年輕的管家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料理重要的不只是技術,對料理的『心意』可以補足一切。河田桑,你的料理裡頭是有心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很強大的料理師傅,但現在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在這裡留個幾年,就當作鍛鍊料理的技術也好,這樣可以嗎?」
河田突然感到自己被理解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只能猛點頭。
「河田桑,我聽您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我是青森人。」
「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真是辛苦了。」
「那執事先生,你的口音也不像關東人,請問你是從哪裡來的……啊對了,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呢?」
男人微笑,一面在榻榻米上以指寫字:「我叫作『旦』,這是中文字的寫法。叫我旦就可以了。」
「等一下便是用餐時間,吃飯前我先讓領班先帶你認識環境和其他服務員吧。杏子,進來吧。」他等了一會,又抬高音量喚了一回:「杏子?」
一雙素白的手攀住紙窗門邊緣,緩緩拉出半張素白的鵝蛋臉,另一半仍被紙窗門遮住。
「杏子,進來!」
這回旦的語音壓著不耐,杏子這才怯怯地膝行入室。「我、我、我進來了。」
那是位二十歲出頭的妙齡女子,她的身材婀娜、眼神怯怯如小鹿,過肩的長髮於腦後挽成俐落的髻子。她進門後先是跪坐榻榻米上雙手放在地上鞠躬,額頭重重的撞上榻榻米:「請多多指教。」
咚得一聲,聽起來撞的不清。河田嚇得也伏地回禮。「也請多、多多指教。」
「杏子,你帶河田桑四處走走,跟他介紹其他人員吧?」
「咦?我嗎?」杏子嚇了一跳,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肩膀,額上的紅印猶自醒目:「我、我,可是我……」
「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自己走一走看一看的。如果有問題的話再問杏子小姐可以嗎?」河田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小動物的壞人。
旦無奈地看了杏子一眼,杏子的神情更慌張了。
「也只能先這樣了,如果河田先生需要什麼協助可以找杏子或是我。我得在晚餐前確認其他人的工作完成度。用餐時我會讓人帶你到食堂,那之前請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帶你熟悉廚房,正式工作從明天開始,今日就先熟悉環境吧。」
旦禮貌地退出,杏子也跟在他後面慌張地離開了。
河田見黃昏色好便到院子裡走一走。他注意到莊園裡有很多穿著藍染浴衣的員工忙碌走動,而這些員工紛紛在對他露出好奇探索的神情,然而只要他想接近他們,這些人就會恐慌的往四處散。
進入新職場的第一天就被舊員工當成閉之不及的猛獸,河田不禁苦笑,看來他要融入新環境還有一段漫漫長路。
於是河田不再試著接近莊園員工,隨意在莊園的主屋周圍繞了一圈便回到客房。
他剛到的時候,客房的桌子上已經擺上招待客人的熱茶和茶點,而這時他回到客房,櫃子裡已經多出乾淨的毛巾和浴衣。他記得大屋的側院後方有個風呂,他便換上浴衣去洗去一身風塵。等他回到房間後桌上已經多出一個餐盤,上頭的食物擺盤精美到令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是說,如果這裡有這麼厲害的廚師,旦幹麼還要找他來啊?
他吃了幾口,呆了一下,然後越吃越快,最後將餐盤上所有食物都吃得精光還是覺得好餓。他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食物,但吃完後卻也說不上究竟那裡好吃。他只能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發愣,他感到自己的廚藝受到嚴重的打擊,但回神一想卻覺得對方是故意要給他一個下馬威……不過這種程度的下馬威未免太猛了,這種廚藝、這種廚師……他確確實實被打擊的不淺。
他垂頭又喪氣,就連是誰幫他準備好浴衣、送上晚餐都不想多問了,他乾脆拿著空餐盤找到廚房,花了許多時間將廚具全都翻看過,又研究了儲藏室裡可使用的乾糧和香料。晚上莊園裡的員工似乎都離開了,主屋空蕩蕩的很安靜,只有主人起居處透出燈光。
他一直到半夜才回到房間,這時候床舖不意外地已經鋪好,他也不願深究倒頭便睡。
■ ■
「這位是旦大人找來的新廚師嗎?」
「好可愛,身上的味道好香,難怪大小姐會同意。」
「你們這些傢伙不要再將人嚇走了,要不然每次大小姐發起脾氣,倒楣的還不是旦大人?」
「嗚嗚,旦大人說,這次如果我們再嚇走這位廚師,他就要將我們丟掉了,所以你們不要再……」
「什麼叫做你們我們,之前的廚師會被嚇跑你也有份!」
「好啦不要吵了,這幾天對新廚師好些,一定要將他留下來啊!這樣小小姐就會趕快好起來!」
河田半夜被門外的交談聲吵醒,裹著被子頭腦迷迷糊糊的,一時神智還沒清醒,只是以為室友又帶了一堆人回來聊天。
「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煮的晚餐?我好像太久沒煮鹽加多了一點……」
「你明天就加少一點吧,不過人類的廚師應該不會那麼龜毛才是……」
「我好希望能趕快吃到他做的菜……」
「我警告你喔!你不要嚇到他吃不下飯也做不了菜。」
他越聽越不對勁,這時候才想起他今天已經搬出和人合租的公寓了。
「誰!」他猛然坐起,周圍一片讓人心慌的靜。
驀然,幾個細小的影子從客房的紙拉門上晃過,他掀開棉被衝出去拉開紙拉門,外頭長廊上卻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上頭一盞素黃的燈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這個寺院改成的大院裡很安靜。過份安靜了,靜到他的頭腦都有轟轟的耳鳴聲。他站了好一會兒,突然感到很孤獨,像是這整個大宅子裡只有他一個活人,而他只有自己的影子陪著他渡過漫漫長夜。
等他關上紙門窩回被子裡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拉長了耳朵想再聽有沒有奇怪的對話聲,接下來一直到天亮都是無聲無響,彷彿之前的對話只是幻聽罷了。
天還未亮,河田卻再也睡不著覺,一大早起身換好衣服,又將被鋪收回櫃子裡放好。趁著員工還未出現前在大屋裡探險。
這個由寺廟改建的大屋有個主院和副院,主院最前方還保留著一間大殿,殿門上鎖,於是他只能從門上的玻璃看到居中的木雕佛像的臉。主院左側是幾間茶房和招待客人的廳房,右側有個獨立的院子則是主人起居室及書房,此時通往院子的門窗都緊鎖,透過玻璃可看到主院中央的口字庭圍著一株頗有年歲的櫻樹。
主院和側院交接的兩側分別是廚房和飯廳。
廚房很大,裡頭一切廚具俱全,而走道另一側的飯廳則是寬敞舒適,飯廳居中掛著一副書法「靜心」,字跡蒼勁力貫紙張,大屋裡到處都有類似的掛字,明顯出於同一人手中。
側院後方都是客房,客房都空下,卻沒有看到工作人員的起居室。
側院中央的口字庭院被打理的很整潔,鋪地白石以木耙拖出水紋,居中幾株日本楓翠葉精緻,簡單的院子有濃濃的禪意,即是是酷暑,觀之便能感到清涼。莊園主人住的前院也是口字型圍住一方庭院,他有些好奇前院口字庭的景緻。
大宅子裡有著長長的木廊環著整個院落,兩旁皆是素白色的紙糊拉門,無人的時候靜到令人感到不自在。
明明四周無人,他卻一直感到有目光在窺探他,他卻怎樣也找不到目光的源頭。
直到天色已經大亮,莊園彷彿是位被日光吻醒的睡美人,員工紛紛出現人聲晃晃,莊園裡的氣氛也回到昨日的忙碌熱絡。
可惜睡了一晚不改現實的殘酷,員工對他仍是疏離,河田只能摸摸鼻子繼續發散友誼氣場希望能夠傳播。
不久大小姐穿著制服提著背袋離開莊園,管家送她到校後,回到莊園後才有時間帶他到廚房。
廚房裡已經有幾位員工忙著收拾早餐餐盤,河田這才意會到他默默地錯過了早餐。
進廚房前,他聽到廚房裡有兩位大嬸聊得正開心,然而他和旦一踏進廚房瞬時寂靜無聲,兩位中年婦女縮著脖子窩在水槽邊默默洗碗。
「松子在嗎?」旦平靜地喚。
「啊!」
隨即是鋼盤落地的聲響,嬌小的少女從流理台後探頭一瞬馬上蹲回流理台後撿盤子,然而她緊張下手忙腳亂,莽撞地撞上不鏽鋼的流理臺後發出痛呼,不經意又撞翻更多菜籃子。
菜籃子滾了一地,河田連忙跑過去幫忙撿起,那個嬌小的少女始終頭低到看不清面容,平整的瀏海下小臉脹得通紅,河田總覺得她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模樣。
旦耐性地等他們將落地的餐具菜籃放好,這才對著始終垂頭不語的少女說話。
「松子,這位是河田桑,今後他是莊園的廚師,請協助他一切工作。」
「河田桑,松子今後是你的副廚,她在廚房工作已有一年之久,有問題都可以問她。而那兩位是崇子與惠子,她們是廚房的助手。」
河田忙禮貌鞠躬:「請多多指教。」
被叫到名字時,原本在水槽邊工作的兩位中年婦女同時精神地吆喝一聲作為招呼。然而助手卻仍是低著頭,嘴唇似乎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河田見她雙手緊揪著圍裙影子微微發抖,頓感有些不忍。
旦深深看了少女一眼,少女的頭壓得更低,管家給河田無奈的一瞥。
「早餐後就讓他們收拾,我先帶你去見小姐吧。」
「小姐?可是,剛剛大小姐不是出門上學了?」
「不是大小姐,是小小姐,莊園的另一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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