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26

第三章 鐮倉巫女 (一)

暗葉窸窣、樹影搖晃,夜晚的代代木公園有鬼魅似的哀泣聲低迴。

蒼白的少女在月光下低泣,嗚嗚地如道被困住的風。少女的哭聲細碎,風帶不遠這破碎的哭泣聲,然而還是有人聽見了。

腳步聲在寧靜的空氣中顯得很清晰,來人身著寬大的和服外衣,木屐喀搭、喀搭的聲音在夜裡顯得很清晰,他踱步來到櫻樹底下,仰頭望向坐在樹枝上的垂泣少女。此時遮住月亮的雲朵散開,月輝撒下照亮樹下訪客臉上的惡鬼面具,大紅色的面具顯得很猙獰。

「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人嗎?」帶著惡鬼面具的男人問。

透明的少女轉動透青的眼向她,遲鈍的精神龜裂出一絲縫隙。

「你、你是不是……你也死掉了嗎?」

「我還活著,你也沒有死掉。」來人毫無歡愉地笑了笑。

「我、我沒有死掉嗎?」她愣住。

「你會在此流連自然有你的理由。你還記得你自身的願望嗎?」

「我、我……我……」她空洞的眼中有了些許光澤:「我很傷心。」

「你為什麼會傷心呢?」男人誘導她。

她纖細的手指按著胸口,話語漸漸流暢:「這裡很難過,空蕩蕩的,我的心臟不會跳動了,怎麼辦呢?沒有心是無法將我的心情傳遞給那個人的。」

「那個人?」

「是的,我想起來了,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我很想再見到他。」

「見到他又如何呢?」

「我有個很重要的人,我想讓他看到我最美麗的模樣,然後我要對他說一句話。」少女復續落下眼淚:「可是,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嗯,我聽見了你的願望。」男人按上面具,朗聲道:「我可以幫你。」

「真的。」

「我從不騙人。」男人冷冷地將一物拋向少女,少女愕然接住那物,白光隨即籠罩住透明的少女。

白光、落葉、風起、風止,公園又恢復原有的寧靜,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 □

廚房裡的氣氛一派和氣融融,真是可喜可賀。

河田終於和副手打好關係,然而兩位廚房的助手大嬸一注意到廚房的氣氛改變,不用半天的時間便從天真單純的小鼠妖口中套出事情發展。這兩位大嬸不愧是莊園的廣播站,不到傍晚,全莊園的妖怪員工都已經知道他發現廚房助手是隻鼠妖。

從這日起,整個莊園的人看著他的眼神都變了,河田在廚房忙碌時,時常有人在門口窺探,河田覺得自己像是莊園裡的觀賞動物,只要他一轉身想找人搭訕,那些偷窺的員工便一窩蜂地鳥獸散,他實在很無言。

以不動應萬變,陰陽師的本色也,他決定壓著自己的好牌等對方先出牌。

然而他還是高估這些彆腳妖怪讓人抓狂的程度。

他時常半夜醒來發現有人在門外說話,就像他剛來的那一天。

「怎麼辦,都是你這個笨蛋露出馬腳﹍﹍」

「對、對不起。」

「如果他被嚇跑怎麼辦?」

「你說他知不知道其他人都是妖怪?」

「知道就慘了,他一定會被嚇跑的啊!」

「你們說,他究竟知不知道?」

「誰去探探他的口風?」

「﹍﹍」

他翻了個身,眼下有著夜夜被打擾美夢所造成的青影,河田實在很想睡個好覺。

這日趁著週休時跑到醫院探望表妹順便擺脫那一群煩人的妖怪員工順便整理腦中思緒。他坐在病床邊看著表妹沉睡的寧靜臉孔,她這陣子又更瘦了,臉頰也缺少活人該有的血色。

「你到底在那裡?怎樣做才能找到你呢?」他伸手順了順表妹的瀏海,嘆了口氣,可惜他不是金田一也不是柯南,推理向來是他的弱項。

現在知道莊園的員工都是妖怪,而表妹的日記裡提到的人就是莊園的主人之一,這些在他看來絕對不是巧合。他深知命運裡沒有所謂的巧合,所以結果都有曾經的因如齒輪一格推動一格,這世界沒有憑空出現的意外。

究竟他的老闆—莊園的大小姐在這事件裡充當什麼角色?又對表妹的昏迷有何關係?他壓著額頭又嘆了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就決定要觀察大小姐,他卻不由自主地將注意力都放在管家身上,過去這一週反而對旦的關注遠比大小姐多。

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啊?他將額頭頂在床側發出一聲無奈的呻吟。

他必須要做些什麼打破僵局。河田將表妹的那本交換日記拿出來翻閱,注意力卻不在文字上頭。

一定有什麼可以做的。然而現在他的頭腦一片空白,每次閱讀表妹的交換日記,他的困惑便越深,他彷彿在窺探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女孩兒的心思實在難以捉摸。

他掏出紙筆,一面凝視表妹無辜的睡顏,一面靜下心來著手整理這本交換日記裡頭所陳述出的事實。

事實一,表妹和大小姐是摯友,然而她們間的關係又比好朋友還要複雜,表妹痛恨這位看似完美的朋友。
事實二,和表妹交換日記的筆友暱稱為鐮倉巫女,同時也是造成表妹受傷昏迷的主因。
事實三,鐮倉巫女喜歡一個親近的男人、痛恨一位熟悉的女人。

猜測一,鐮倉巫女是表妹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友人。
猜測二,表妹發現鐮倉巫女的身份後出車禍,於是對方很有可能是造成表妹昏迷不醒的主因,河田猜測她拘留住表妹的魂魄所致。

河田咬著筆端思考。

一定有什麼可以讓他找出鐮倉巫女的。

他看著紙上顯眼的三個字,看來他只能從時子最好的朋友處打聽,看看是否能找出時子在學校是否有仇人或者想加害她的同學。

然而之後回到莊園整整兩天,他卻一直都沒有機會接觸到大小姐,畢竟莊園的主僕身份有別,而他在廚房也總是從早忙到晚才有片刻休息時間。

而那些傻呼呼的妖怪員工仍是會分批出現將他當成觀賞動物,要視而不見實在有點難度。當河田發現泡澡的時候也有一堆人攀著籬笆指指點點的時候,他差點就神經斷裂從澡堂裡裸身衝出來揭穿這群笨蛋妖怪。

等他遮遮掩掩的從浴池中起身著衣時,偷窺的妖怪已經走掉大半,然而他也因冷掉的浴池水而打了幾個不愉快的噴嚏。

晚風微涼,他穿著浴衣正要回房間時經過仍亮著燈的房間時,腳步不禁習慣性的緩下。

旦的和室就在主屋和副屋的交界,是間簡樸的小房間,居中只有一張木桌,他時常深夜經過時仍亮著燈,眉目清俊的青年坐在簡陋的木桌旁卻像個國王一樣,就算對著帳目煩惱也仍保有一種凜不可侵的氣質。偶爾不忙帳目的夜晚,他還會溫上一壺清酒,一面讀書一面品酒看起來頗愜意。

河田每次經過旦的房間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然而這時已近深夜,旦從書中抬頭時和河田目光相接,偷窺被正主抓到,河田頓時感到很尷尬。

正當他打算快步離開時,旦已經拉開紗門用手勢示意他進門,河田不知該如何拒絕他的邀請,尤其青年那抹溫和的微笑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於是他只能慢吞吞的踱步過去,跨過緣廊矮身進入和室。

旦將書籤插入原本在閱讀的書放到一旁,河田注意到那是本關於戰國時期的歷史書籍。

即使夜已深,而卸下管家職務的青年也面露些許疲色,旦看著他的眸光仍是溫煦親切,蘊著能讓人放下心房的誠懇與擔憂。

「河田桑,一切都還好嗎?這幾天看你似乎有些煩惱。」

他苦笑,原來自己的煩躁這麼明顯。

「如果有煩惱不要獨自悶在心裡,莊園裡的大夥兒都像是我的家人一樣,若有什麼我能幫忙的麻煩事,我會盡力協助的。」

青年替他斟了一杯清酒,河田一口飲盡,身體暖活許多,酒精醺得他滿臉通紅。

他試探地問:「旦,你相信有妖怪嗎?或是妖鬼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

青年微露訝色,沉思半晌才回答:「你懷疑莊園某些是妖怪嗎?」

「嗯。」河田心虛地掃了窗外一眼,他不是懷疑,而是確信那些人都是妖怪。

「以前也有員工做出類似的指控後辭工,但我可以保證,莊園裡沒有妖怪。雖然有些員工帶有某種病症甚至以為自己是妖怪,然而我請醫生診斷過了,那些都只是某種罕見的疾病影響外觀,並不會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

河田訝異回問:「你帶他們去看醫生。」

「是的。這世界沒有鬼怪,一切都只是人的想像罷了。」

「那﹍﹍寬叔臉上的獸紋?」

「那只是比較密集的老人斑罷了。」

「油子的頭髮時常著火?」

「他的身體會散發出某種易燃的氣體,醫學上有過幾例類似的病例,似乎到一定年紀就會穩定下來。我會讓醫生關注他的狀況。」

「那結城額上的角?」

「那是種特殊的骨硬化症,目前骨質狀態已經穩定下來不會再增生變質,無須擔心。」

河田見他的目光真誠不似說謊,更是訝的出賣多位員工。他又說了幾位莊園員工時常露出的妖化特徵,旦卻都有合適的醫學解釋,說到最後河田幾乎就要被說服了,這個世上沒有妖怪,只有因病症以為自己是妖怪的人類。

「所以旦認為沒有妖怪,那麼鬼魂呢?」

「眼見為憑,沒有見到鬼魂之前我是不會相信這世界有鬼魂。」他替河田又斟清酒,微笑道:「只要能用事實說服我,我也會接受鬼怪的存在。然而至今我所觀察到的一切都有科學上的合理解釋,所以請恕我無法認同這些迷信。」

他對著河田搖了搖杯子,問:「河田桑呢?相信鬼怪之談嗎?這幾天是因為莊園裡有妖怪的傳言而憂心?如果我的解釋無法讓你釋懷,我可以拿出醫生證明來讓你安心些嗎?」

「那倒是不需要。」河田尷尬地笑了笑,他的潛規則便是不要和不信鬼怪的科學派論者爭執鬼怪的真偽。

「那河田桑為什麼仍是一臉煩惱,有什麼煩心的事情不要獨自悶在肚子裡,說出來也能梳理思緒喔。」

幾杯清酒下肚,河田覺得旦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就算意見不同他也不會和人爭執,更何況他的嗓音很能讓人感到放鬆,他不知不覺便將近來的煩惱傾訴出口。

「我、有個關心的妹妹,現在在醫院昏迷,我、我想找出她昏迷的原因﹍﹍她留下一本日記,我讀了之後反而更不懂我的妹妹,女孩子好難懂,她們的世界不像我原本想的那麼單純。」

「明明是好朋友,為什麼會不肯和彼此說實話?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為什麼要討厭一個人卻表現的很喜歡,喜歡一個人卻又表現的很討厭?為什麼被欺負了也不告訴我,我一定會幫忙出頭的啊!為什麼討厭這個學校還要強忍著讀下去,為什麼要活的這麼有壓力?」

「我不知道她究竟去了那裡?要怎麼將她找回來?另一個女孩子應該也是某個人珍愛的妹妹吧,她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喜歡一個人喜歡到就像是欠了對方十倍子的債﹍﹍旦,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哈,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如果能將妹妹找回來,生命很寶貴,我要打她屁股,然後不管她父母怎麼想都要幫她轉學,她繼續待在這裡不會快樂,我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再重複同樣的錯誤。」

「可是我像是手上有一團凌亂的毛球,全部都亂糟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真是沒用!」

旦專注傾聽,就算他因湧起的醉意而語意不明,旦也不曾打斷他的話。此時等他說到一段落,收起酒杯放到一旁。

「河田桑,目前有什麼線索嗎?」

「我想,或許是一位叫做鐮倉巫女的傢伙拘了她的魂……」

河田微醺地瞇上眼睛,於是他沒有注意到旦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然而旦很快便將訝色收拾乾淨。

「河田桑,你現在是莊園的一員,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所以請讓我幫忙吧。我會盡力幫忙尋回令妹。」

「真的?」

「當然,不過其他就明天再聊吧,夜已深,河田桑明天還要早起呢。」

「對喔!」他忙站起,搖搖晃晃地離開旦的房間,然而才剛踏出房門就癱倒在不遠的緣廊上睡著了。

河田不知道,這段談話讓他卸下這陣子壓在心上的煩惱,儘管木廊硬梆梆的很不舒服,他難得幾日來睡得如此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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