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6

第三章 鐮倉巫女(三)

赤郎其實是種受到詛咒的妖怪,油赤子。

傳說,油赤子的祖先是個人類,因為偷取神前長明燈的油而遭到詛咒。他的後代受到詛咒,生生世世都會因偷油的慾望而變成妖怪。

他出生時是個普通的人類嬰兒,然而到一歲開始學步時就開始出現異狀。先是母親注意到家裏煮菜用的蔬菜油總會莫名短缺,有一次半夜起來看到嬰兒床空,最後在車庫裡發現站都站不穩的他卻趴在汽車旁舔著打不開的油箱蓋,於是便崩潰了。

「怪物!跟你父親一樣的怪物!」她指著他尖叫,於是他第一個學會的屬於他自己的名字便是「怪物」。

那之後幾天,母親平時都一如往常,只不過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會對他露出嫌惡的眼神。

母親開始在廚房裡堆積食用油,一桶一桶的堆了滿地。

然後有天夜晚,當他又溜出嬰兒車偷喝油時,母親站在門口看著他,披頭散髮,手中有根剛點燃的火柴。

當時他還不曾看過火焰,只覺得那東西好美,他抱著郵筒對著母親呵呵的笑著,那是每個嬰兒都有的純真笑靨。

母親的臉色蒼白,火柴在空中畫了個弧度落到他身上,他的身體因喝油而被油沾濕,烈焰猛然著起將他包圍。

痛。

他其實現在已經記不清楚當初有多痛,現在甚至懷疑他當時是不是會感到疼痛?但他記得他在火中嚎哭,母親卻只是站在火圈外看著他,她的目光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他被遺棄了。

他在火中滾動,四周的油桶讓火越燒越大,母親的臉消失在火牆後。他不曾再看到那個女人。

藍色的火焰燒穿他的肚子、燒壞他的腸胃和內臟,他當時應該很痛吧,但他現在已經不記得了。那個過去太遙遠,而當時他又太小、小到還沒懂得記恨記仇,他只記得母親遺棄他時的眼神,就算遙遠的將來他一想起那個眼神,就會覺得痛,卻不是被燒傷的那種痛。

由於神明的詛咒,他被燒死後並沒有變成幽魂,他化為一團小小的藍色火焰,白天躲在被燒焦的屋舍裡,晚上飄出來卻嚇到不少人。

周圍害怕的居民湊了錢在原址蓋了一間神社來鎮壓他,後來神社越蓋越大,不知怎麼成了香火鼎盛的神社,神社裡甚至有神官進駐。

他的存在只是一個詛咒、神明的惡趣味,他的火焰在神社的鎮壓下越來越微小,他也忘了自己曾經是個人類,曾經是個人類女人的孩子。

直到神社的神官離去、無人的神社蔓草叢生,他才得以從鎮壓他的社石中脫身而出。

他剛離開困守他十幾年的神龕外便看到那個女孩。

女孩倚著柱子坐在長廊上,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坐著不動時像是被玩壞的破布玩偶,大眼總是呆滯無神的盯著虛空。

她的頭髮卻很美,像是將所有日光都擰成一條條的髮,一頭銀髮鋪展開來比身體還長。

他躲在陰暗的角落偷窺那個女孩,不久又出現另一個漂亮的少年以及一位驕傲的女孩。

當時的莊園裡只有這三個人。少年總是很忙碌,而且少年離開莊園時,那張漂亮的臉總是緊繃且殺氣騰騰,另一位嬌豔的少女則是每天都乖乖去上學。

孤單的銀髮女孩則是時常一個人坐在廊下對著虛空露出那麼空洞的神情,只有當少年回到莊園時才會收拾好表情,逼著自己微笑,笑著告訴少年今天院子裡有什麼鳥兒經過,或者看到什麼有趣的花草。

這裡不是他該久待的地方,看著這些人類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應該要離開。

等他終於下定決心飄出神龕離開神社時,一離開本屋卻遇到大雨,雨中他的火焰越來越小幾近滅絕,透過雨幕長廊下女孩的形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他就快要消失了。

他是天地間一抹可有可無的火焰,滅了就滅了,也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但即便他是如此可悲的存在,他卻也不想這麼容易就消失,對死亡的恐懼讓他簌簌發抖。於是他在雨中顫抖,一面感到很矛盾,究竟他該躲到避雨處還是就此消失?如果他就此消失了,那麼他是否不曾存在過,畢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這道小小的、悲哀的火焰。

生耶?死耶?他茫然而恐懼,直到一雙小手覆上他,將冰冷雨水擋在外頭。

當時他的火焰已經只弱如灰燼,又像是螢火蟲的光那麼弱小。他感到護著他的小手也因冷而顫抖,但那雙手就這麼在雨中護著他,一動也不動地,緊緊地護著他幾個小時動也不動。

他困惑、不解,不懂為什麼會有人這樣保護他?

然而他就是再弱小、再可悲,還是有人相信他的存在,會在雨中用手將他如珍寶般小心護住。困惑、感動、哀傷、好奇,種種情緒捲襲而來,他突然便不想消失了,他想知道那雙小手的主人是怎樣的一個人。

幾個小時過後,當在外奔波的少年剛回到百廢待興的莊園時卻看到女孩倒在雨水中,滿身泥濘,身體冷的如塊冰忙將她抱回屋裡。

「我、我不小心掉下去的。」她的牙齒顫抖相擊,卻不忘向繃緊臉孔的少年解釋,就怕他會氣自己將她一個人丟在莊園裡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後來他問過小姐,為什麼會在雨中護著他那麼久,小姐也只是笑說她不小心從長廊掉出去,腳坐到麻掉所以回不了長廊,便捧住這道溫暖的火焰來替自己驅寒。

「謝謝你,你的火焰好溫暖,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就凍死了。」小姐當時這麼向他道謝,而他那時也信以為真,對於自己火焰的溫度很自豪。

原來他的火焰、他的溫度也可以幫助到人!只要有人需要他,他從此便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於是他被小姐藏在油燈裡,偽裝成普通的火焰待在莊園裡陪伴蘭子小姐。

那時候,他每天晚上最喜歡的時刻,就是當這三位莊園的小主人在客廳裡聊天時,旦會泡上一壺好茶,他們會天南地北的閒聊著,尤其小小姐天馬行空的故事時常讓少年發笑。那時候,旦緊繃的面容就會鬆下,氣質成熟的少年此時看來意外的孩子氣。

其實都還只是孩子啊!他守在一旁,讓自己的火焰照亮這些孩子,也為寒摻的莊園裡增添一點溫度。

後來有一天當旦不在時,他對小小姐說了自己的故事。

小姐聽的眼眶發紅,低聲道:「你也被爸爸媽媽拋棄了嗎?沒關係喔,有我在,我絕對不會離棄你的。」

接著她便唱起一首歌,而且她唱的那首歌啊,好聽極了,她的髮也因此發出光芒,美好的彷彿整條銀河都落入人間,他看的目不轉睛。

等他回過神來,他身上的詛咒已經被破除,他心底那道很深的傷也被奇妙的力量所撫平,他變成少年的模樣仆俯在她腳邊。

當旦傍晚回到莊園時看到一個裸身的少年,他似乎也不怎麼吃驚。

「旦哥哥,我可以養著他嗎?」蘭子小姐笑得很燦爛,小手圈住他的脖子撒嬌。

這時候已經養出凌厲氣勢的少年也只能嘆氣:「你想養,就養吧。」

結果這句話就開啟了大小姐的撿小動物計畫,不久莊園裡的員工越來越多,而旦要煩惱的伙食費也越來越龐大,這讓他的工作更重,時常鎮日都不見人影。

赤郎露出懷念神情:「那個時候咩,和現在不一樣﹍﹍人類小孩長大後,改變得很快,三人中只有小小姐拒絕長大,唉。」

「你應該也看得出來,小姐不是普通人咩,她擁有能夠接納所有受傷妖怪的能力,我們之中許多人都是被小姐所拯救的。然而她卻沒有人能夠拯救,這就是身為鐮倉巫女的責任吧。」

「鐮、鐮倉巫女?」河田繞了一圈終於回歸正題:「蘭子小姐是鐮倉巫女嗎?」

眾妖面面相覷,赤郎率先皺起眉頭問:「怎麼?該不會你也和鐮倉巫女有仇吧?」

「難道﹍﹍鐮倉巫女的仇家不少嗎?」

「有些煩人的術師和陰陽師說小姐搶了他們的式神材料咩﹍﹍」赤郎皺出怒紋:「河田桑,如果你也是其中一個來找麻煩的傢伙,別怪我不客氣咩!」

「不是,不過我想﹍﹍有沒有可能小姐因某種原因拘了個人魂?」他感到自己就快接觸到真相,語音有點抖:「我的表妹,現在在醫院裡昏迷不醒,有可能是被鐮倉巫女拘了魂!」

■ ■

「貓咪醬!」

蘭子小姐吃飽飯,原本昏昏沉沉的少女一看到他便笑成一朵花。

旦曾經要求過河田不能隨意進入主屋,但這件事對他太重要,他便偷偷趁著其他人忙碌的時候拖著赤郎溜進蘭子的房間。於是他剛剛和赤郎躲在窗外等管家離開才偷偷溜進來。

這幾天蘭子受了點風寒,白日發燒昏睡了一整天,傍晚吃了點粥精神不錯,便蹭著旦唸書給她聽。

窗戶開著,晚風輕輕晃動窗簾,空氣中已有早桂香氣。眉目沈靜的青年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拿起白天一面看顧病人時隨手帶著閱讀的書籍,聲音朗朗如會回甘的烏龍茶,就連躲在外頭的河田都聽到忘了時間。

旦讀了半個小時的書,見蘭子的小臉上顯出困倦神情,這才摸了摸她的頭要她早點休息。

好不容易等到管家離開,他藉著赤郎的幫助溜進小小姐的寢室裡,蘭子一看見他睡意全無,伸手就想玩他的耳朵。

「小姐﹍﹍」他想了想,改了稱謂:「蘭子醬,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現在不是玩的時候,可以嗎?」

「很重要的事情嗎?」蘭子歪著頭問。

「對,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很嚴肅。」

「蘭子知道了。」

少女閉了閉眼睛,河田感到一股波動穿透他往外擴張,整個房間似乎明亮許多。他一轉頭便發現原本陪在一旁的赤郎也已經不在房裡。

「貓咪醬可以說了唷。」

「結界嗎?」看到小小姐這麼輕易的架起結界,河田真正意識到蘭子果然是位巫女的事實,而且貌似位頗厲害的巫女,甚至連那麼厲害的赤郎都在一瞬間被排除出去了。就連他師傅恐怕都做不到這點,他不禁對少女另眼相看。

不過,現在可不是感嘆的時候,他問:「你是鐮倉巫女嗎?」

「﹍﹍妖怪們都這麼叫我,應該是吧。」她倒是答應的很爽快。

果然。

河田馬上將表妹的筆記本抽出來遞給她。「你有見過這本書嗎?」

蘭子接過筆記本,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拿反了,翻開筆記本後翻開第一頁,蹙起眉頭對著書頁逐字讀過去,小臉嚴肅的不得了。

河田不得不提醒她:「那個﹍﹍拿反囉。」

「啊!」蘭子手忙腳亂的將書本放正,一打開卻是空白頁。

「這本書採用直式右翻的書寫法,所以是從另一面翻過來的唷。」河田再次提醒她。如果蘭子不是在演戲,那麼以她對這本筆記本的陌生程度,她明顯不是時子交換筆記的對象。他不打算停止,他想看蘭子讀完的反應。

蘭子尷尬地笑了笑,從善如流地翻開另一面從頭開始閱讀,纖細的眉頭蹙著,讀了許久仍是停留在同一面上,直到額角滲出冷汗。

「有什麼想法嗎?」他緊張地看著少女,怕她會做出傷害筆記的事情,畢竟少女似乎精神不似常人。

蘭子更加尷尬,訥訥的將筆記本闔起來,小心翼翼地遞還給他彷彿那是無比珍貴的東西。

「對、對不起﹍﹍蘭子﹍﹍我﹍﹍笨蛋﹍﹍」她低著頭漲紅了小臉,小小聲的說道:「是笨蛋,笨蛋看不懂。」她一說完臉色便轉成蒼白,放在被子上的小手失去血色幾乎和被子同色。

河田接過筆記本,不知道她是真的看不懂還是在假裝。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蘭子從小受到英式教育,原本就對日文不熟悉,所以她才會不懂直式書寫應該右翻。然而回到日本前她似乎受到什麼刺激,從那之後她便失去閱讀能力,不論英文或者日文文字落在眼中都變成無法辨認的團塊,似乎是種由精神傷害所造成的文字辨識障礙。

因此她無法上學也無法自讀學習,旦便每天為她唸書報甚至花了很多時間尋找適合她的學習教材每天唸給她聽。大小姐不喜旦花費過多時間在妹妹身上,認為蘭子只是缺少正當的訓練,曾經有半年的時間禁止旦替蘭子唸書,找了位家教每天來為蘭子上課。

這位據說很有經驗的家庭教師確實頗有一套,幾個月後她已經能夠拿著書有模有樣朗朗閱讀,而且原本孩子氣的性格也變得沉穩,大小姐認為家庭教師的教學很有成效甚至加重每日的學習時程,期望有一日蘭子能夠正常的跟著她上學上課。

直到旦發現事情不對已經過了半年,他一次偶然發現家教的打罵教育讓蘭子變得畏縮甚至開始會胡言亂語,像是家教不准她用「蘭子」自稱,又常常用「笨蛋」來罵她,於是蘭子混亂的時候便會將笨蛋當成第一人稱的主詞使用。

至於蘭子能夠閱讀其實是件騙局。蘭子儘管有閱讀障礙,她卻有極佳的記憶力,就算再難的課文只要聽過一次便能馬上一字不漏的記起。她害怕家庭教師的打罵,便一字不漏的將家教上課時唸的課文背起,等家教抽問時拿著課本故做理解的背誦出記憶裡的課文。家教老師對於她的進步很滿意,認為她果然是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以往才假裝讀不懂不肯學習,更加嚴厲地教導她,直到將她逼出一場大病。

也是那場大病讓旦注意到她的不對勁,調查下才發現平時看似溫和好脾氣的家庭教師竟然用壓迫法逼著蘭子學習,導致她對學習產生恐懼。他第一時間將家教老師辭掉,從此接過蘭子的教育,不再讓大小姐插手。

旦花了很久才將一切都復原,讓蘭子不再畏縮一看到書本就當機。

然而傷害已經造成,每當有人拿書給蘭子閱讀,她便會恐懼自己無法將書裡的內容讀出來,就像做不出作業的小學生被老師盯著而腦袋空白。

於是她低著頭小臉上沒有表情,單薄的肩膀因緊張微縮著,似乎準備承受接下來會落下的狂風暴雨。她很害怕,她以為貓咪廚師其實是姐姐找來的另一位家教,原來是隻邪惡的壞貓咪。

然而這些河田都不清楚,他只是盯著少女仔細看著她的神情問:「你認識田中時子嗎?」

蘭子仍是低著頭,搖頭。

「她是我表妹,現在在醫院裡昏迷著,我找不到她的魂魄。」河田的聲音越來越低:「如果你知道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他沒有注意到蘭子看著他,眼中的痛苦和混亂緩緩退去。

「我的表妹一個月前出了場車禍,昏迷前這麼說了:「殺死我的人是鐮倉巫女」,她是個好孩子,不應該被這麼處罰。如果是你做了什麼讓她昏迷不醒,拜託﹍﹍拜託﹍﹍」他梗了梗,正想擠出一個笑容讓自己能將氣勢扳回,卻有隻柔軟的小手摸上他的頭。

「貓咪不是壞喵咪,只是受傷了。」蘭子摸著他的頭順毛。

「我不是貓!」他揮開少女的手,然而被打掉的小手很快又摸上他的頭。

「蘭子知道了。貓咪醬的妹妹不見了,所以心情不好。」她的手再次被拍掉,不屈不撓地又摸了上去:「蘭子幫忙貓咪醬找妹妹吧!」

原本打算將少女的手拍掉的動作凍住,河田楞了數秒才意會過來:「你要幫我嗎?」

「對啊,蘭子其實是很能幹的喔!」她抬頭小小的稱讚一下自己,說完後又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你要怎麼幫忙?」

「貓咪醬有沒有妹妹的東西?」

「﹍﹍有。」手上這本筆記的主人就是表妹。

「那就有辦法了。」少女對著他笑咪咪的點了點頭:「相信我吧,因為我是鐮倉巫女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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