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0

第五章 盂蘭盆節(一)

大小姐又做了那個夢。

那是個濱海的城市,沿著山丘蓋起一大片藍色的屋舍,而皇宮就座落在山丘頂,遠遠地從船上她便看見那座美麗的城市。

她穿著華貴的長裙,輕紗籠罩住她,儘管絕世美貌被輕紗遮掩大半,侍女們都稱讚她如此半遮半掩的好像天仙一樣飄然美麗。

她搭著的船入港時受到當地民眾夾道歡迎,就連王子也來迎接她﹍﹍不對,是迎接他們這個從鄰國來的使節團,他們準備簽下和平協定,所以這個國家的王子對他們很優待。

她曾在王子的旅途中見過他一面,從前她不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有些事情要自己經歷過才會相信。

她千里迢迢而來,以公主的身份作為使節首席,王子卻只是禮貌的將他們迎進使節館,之後大半個月都不見人影。

還好王后是位深明大義的女人,時常找她進宮用茶點聊天。

王子的母親是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她的女低音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尊嚴,她非常喜歡這位對她親切的長者,王后甚至暗示她打算讓王子娶她作為兩國交好的表示。

然而她也聽說了,王子愛上一尾人魚,並為她蓋了個濱海的水晶宮殿,只要有空就往水晶宮殿跑。

她有一次趁著王子不在的時候找到那裡,水晶牆砌成漂亮的宮殿,那是王子偷藏人魚的地方。

她看見那尾人魚,濕漉漉的髮披在肩上,肌膚遠比她想像的還蒼白,而且她原本應該是漂亮櫻紅的魚尾褪成壓抑的白,讓她看起來更加弱氣。她就這樣抑鬱地望著窗外的海,一動也不動的如具雕像。

原來王子喜歡這型的女孩子,她因此傷足腦筋,畢竟她的性格驕傲自尊心又強,看來和王子喜歡的類型天差地遠。然而她不是容易放棄的人,既然都千里迢迢追了過來,她什麼都願意嘗試。

就算要變成另一個人,只要能讓王子愛上她便足矣。她如今這麼想,畢竟還是太年輕了。

於是她每天都會找到空檔去觀察人魚少女,學習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她從來都不曾這麼努力的學習一樣事物,也聽不進貼身侍女的勸戒。

她那麼努力的讓自己變成王子會喜歡的女孩子,像個傻子一樣觀察他的喜好,只想要改變自己來討好他。

偶爾王子多看她兩眼、多和她說兩句話,她都會因此雀躍不已,晚上高興到睡不著覺,以為自己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

直到王子的婚禮當天她才恍然發現,原來一切都只是自己騙自己。她已經這麼努力了。愛究竟是什麼?為了這個她始終弄不明白的字眼,她哭了一天一夜險些哭瞎雙眼。

月光落進寢室裡亮起一角書架。

如今她從夢裡醒來,卻又像是仍陷在另一個夢裡醒不過來,於是她茫然四顧,最後將目光落在桌邊整齊的書架上,下意識地抽出一本筆記翻閱,注意力卻無法集中在文字上。

她隨意翻著筆記,翻過一本隨即又抽出一本無心地翻閱,這些筆記都是新買的筆記本,紙質純白乾淨,每張紙都被漿過似的平整。

旦哥哥那麼節儉的人,以往拿到紙張,就是教她數學也是將一張廣告紙寫得密密麻麻的還捨不得丟,廢紙折成紙盒作為小垃圾盒,自己平常自修時也是拿了不要的日曆紙做筆記,用鉛筆寫完換原子筆蓋過背單字用,最後還可以拿來練習毛筆字,旦哥哥時常省到她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然而為了她而寫的筆記本卻是嶄新的、紙張厚薄適中,雖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便宜的,可以讓他為她整理出扎實的筆記又不會因紙質讓她看的眼睛疲倦。至於她所使用的文具,旦哥哥也不會吝嗇,只要她需要總會為她買上最好的東西。又因為她上的是貴族學校,更不會在制服等必備物上委屈到她。

旦哥哥就是這樣一位兄長,總是疼愛她們多過對自己好,寧願將錢大方的花在他們身上,自己卻省得讓人鼻酸。

終於她不再是鄰國公主這麼遙遠的存在,而王子如今也將她當成自己的珍寶,但她不想當妹妹這樣的存在,她想要旦哥哥用除了妹妹以外的目光看她。

她將來也會改變這點的,一定。

可是她太驕傲,時常控制不住脾氣對旦發火。她受不了他的注意力在妹妹身上多過自己,總會忍不住對著他發怒,或許為了得到他的注意力,會討糖的孩子不只是妹妹,然而她就是嘶聲力竭也得不到旦哥哥全副心神的關注,這讓她更加生氣,更容易對管家發脾氣。

然而她現在該煩惱的另有其事。

她將筆記本翻過一本又一本,直到她抽出書架上最後一本筆記本時才簌然一驚,筆記本落在被單上翻至其中一頁,同時也是筆記本被寫上文字的最後一頁。

「我知道K. Miko是誰了。
D. Worm」

這本冊子不是旦哥哥的筆記本。這是她和時子的交換日記,當時買筆記本時她特意選擇和旦所買的筆記本同一款的本子,這樣就算她藏在書架上也不會被發覺。

她也不清楚原因,為何打了個盹,醒來時就發現筆記本掉在寢室的地板上。而且紀錄還多了一條。

是時子醬的魂魄留給她的訊息嗎?這是時子醬的譴責嗎?

原來時子知道了、原來時子為此而自殺。大小姐情感複雜地看著這行文字,拿起筆在那之後又寫下一篇新的記事,寫完後將筆記本又一本本放回書架上,最後將那本筆記插回書架上時,她白皙的手指遲疑地停留了很久才抽回。

不管如何,她希望時子趕快醒來。只要醒來了,她會試著放下自尊向她道歉,會學習著更坦率的向她吐露心聲。

她會很努力的,洋子向來都很努力,她不管做什麼都要只要打算做就會做到最好。

她見窗外原本漆黑的天空染上一絲藍,便起身換上運動服並用緞帶將長髮綁起,每天清晨她都會在天還未亮便起身,先到外頭跑步五公里,回來後到澡堂沖冷水淨身,淨身後到神社前方的神殿裡洒掃和早課,回到日本後這幾年從無間斷。

那是她身為巫女的自覺。

儘管莊園的神殿總是關著、儘管旦哥哥對她父親所信奉的神道毫無敬意,但就像她不知道旦哥哥被父親領養前的生活如何,旦哥哥也不清楚她和妹妹從小就被父母作為巫子教育著,於是她一直都以巫女自居。

她並不是奉神之身,只是喜歡這樣規律的生活方式,習慣成自然,她維持自律的巫女生活,只是沒有改變的必要。

旦哥哥任由她保留著神殿的鑰匙,也清楚她每天早上必定會打開那扇門,名義上她是莊園的主人,她也沒有必要解釋她的生活方式,就算是管家也不容置喙。

她自律、用功、比妹妹活的更像一位巫女,然而她除了擁有治癒的能力之外,洋子沒有其他巫女應有的能力,她看不見也聽不到異界之物,更沒有能力能取得式神更別說和神靈溝通。

她偶爾也會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她這麼努力,卻仍是和平常只要吃吃睡睡無須上學也不用學習的妹妹相差甚遠,她不像蘭子擁有無數式神可供驅策,就連她天生的治癒能力也逐年減弱,如今只能治癒皮肉小傷,對於蘭子的病痛更是無能為力,所以她連妹妹都不願見。

她寧願眾人認為她薄情不願治癒妹妹,也不願讓人知道她的能力根本就中看不中用。她甚至連時子的傷都治不好、無法讓她醒來,這樣的能力她又有何用?

如此這般,她已經很久都不會主動去蘭子的房間,兩人只會在莊園的某處偶見,上回在雨中的丟泥巴打水仗是兩人同處時最開心的一次,然而私底下兩人已經無法像親密如親姐妹。她討厭妹妹、妹妹恐懼她,妹妹會變成今日的癡愚狀態她也有責任。她都快想不起來了,妹妹小時候和現在全然不同。

早課完回到房間,外頭才傳來員工走動的聲響。時間還早,她從書櫃底下抽出珍藏的照片簿,一頁一頁翻著。

英國的故居裡有一整櫃的相簿,那是喜愛拍照的管家福伯替他們一家人所拍下的寫真,然而故居焚毀後,她只從殘瓦中尋得這本相簿,一直珍惜地保存著。

她一頁一頁緩緩翻動,裡頭的照片正是父親剛收養旦哥哥的那一年所拍攝的,上頭大多都是她的獨照。從小她便活潑可愛又高貴傲氣,不論走到哪裡都佔盡眾人目光,於是福伯的鏡頭也總是跟著她跑。偶爾幾張照片則是她強硬地拉著旦入鏡,那時候的旦看起來像隻小心翼翼的貓,照片裡的男孩就是一副不肯合作的彆扭模樣。

她一直翻過大半本,蘭子才出現在一張照片的角落。小時候的蘭子雖然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卻總是安靜的在一旁玩耍,不像她雲雀似的好動且喜歡纏著大人問東問西,於是大人很容易便忽略掉存在感薄弱的妹妹。

她凝目看著照片裡的蘭子。對了,小時候的她非常安靜,有著沈靜從容不像孩子似的目光,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院子一角看螞蟻搬食物就可以看上一天,十足的怪小孩。

小時候的蘭子不像現在這樣依賴著旦。她當時似乎不需要依賴任何人似的,就像在院子角落綻開的雛菊一樣,開了就開了,沒有人欣賞也無妨。相較下洋子就像是不分季節燦放的牡丹,她天生就是中心人物,不論走到哪裡都會吸引一堆怪叔叔怪阿姨對她流口水,她也習慣成自然地目中無人,她知道自己很可愛,她原本就該在眾人注目下燦放。

直到五歲,蘭子生起一場怪病,和她一樣漆黑的髮一夜落盡,之後再長出來已是銀髮。盡管怪病來的兇猛,她在病中仍是安安靜靜的絲毫不擾人,就算再痛也只是蜷曲著小小的身體,縮在被子裡將小手握成拳咬著就是不肯出聲。

那時候他們的繼母負責照顧蘭子,蘭子似乎和繼母培養出很好的感情。

母親時常在下午不那麼熱的時候帶她到院子裡曬太陽。印象中她曾聽過這對沒有血緣的母女一起在水池旁唱歌,
那時蘭子的歌聲就像天使的歌聲一樣令人驚豔,只可惜那樣的聲音已成絕響。

蘭子的嗓音猶自有著甜美的底蘊,然而如今她嗓音中的粗啞彷彿就像圓滑的寶石原石被摔出的碎痕,粗礪得讓人猝不忍聽。

這些年來積累的怪病毀了蘭子的嗓音、蘭子的健康還有容貌。然而就算在沉殆病中,蘭子還是她所熟悉的蘭子,那個不用人關心、過份安靜的孩子,那個不和人特別親近、也不會特別疏離的孩子,只有在繼母在場時,蘭子的小臉會亮起虛弱的笑容,蘭子的眼睛裡會多出她不曾看過的溫度。

那時候,她隱隱約約感覺到蘭子身上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那些醫生找不出源頭的怪病、父親的態度和一些奇怪的行為,繼母似乎是唯一可以保護蘭子的人,也為了蘭子受到父親的壓力與責難。

然而從小受寵的她只覺得繼母對妹妹偏心,於是有意無意疏離兩人,反正父親還是最疼她了。

直到那件無法挽回的事情發生,蘭子大病後精神崩潰,醒來後變成一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對那晚的事情毫無記憶,然而只要提到關鍵字便會像個瘋子一樣尖叫哭泣。

蘭子彷彿退化成某種動物幼崽,將旦當成第一眼看到的母親一樣依賴著,小時候不會撒嬌的她,如今會傻裡傻氣的粘著旦、說些顛三倒四的話。然而即使她忘卻她原有的記憶和常識,變成如今又笨又蠢又醜陋的模樣,蘭子仍是個天生會許多術的巫女,擁有數不清的式神,她認為蘭子便是鐮倉巫女。

有時候她也會懷疑妹妹是否只是在裝瘋賣傻?

為什麼討厭妹妹?說到底,她就是討厭軟弱、無能的人,討厭整天躺在床上等人餵食的傢伙、討厭旦哥哥在她身上花過多時間、討厭她奪走旦哥哥的全副注目,生病真是個很好用的藉口。

她那麼努力,蘭子卻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一定又是命運的捉弄。然而她絕不放棄,如果努力一倍不夠,她就努力十倍,努力十倍不夠,她就努力一百倍。

這一世,她決定要有所改變。

大小姐緩緩換上巫女服飾並在額上貼上金箔作成的裝飾,神情也漸轉冰冷專注。

盂蘭盆節,她已經準備好進入戰鬥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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