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06

第五章 盂蘭盆節 (二)

河田溫之不禁埋怨起自己的遲鈍。

自從來到莊園後,他一直感到有不對勁的地方,然而直到盂蘭盆節這天才清楚明白問題在哪裡。

這是間神社,卻是間沒有鳥居的神社。

直到昨日看到員工們在莊園前方搭起有著紅色柱子的鳥居,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這個違和處,一問土伯才知道莊園前身的神社鳥居倒了幾次,旦這個無神論者自然不認為鳥居對神社而言有多重要,於是平常莊園並無鳥居,只有在一年幾日的開放日會豎起鳥居做做樣子,平時幾根赤色柱子則是都收在儲藏室裡積灰塵。

「鳥居(とりい )」在古時唸作「神明通過之地(通り入る)」,也可以說是將人與神的世界區分開的大門。鳥居外為人類的世界,鳥居內為神明的居所,傳說有神社守護神棲居之上,會將妖魔鬼怪擋在神社外頭。

然而莊園的情況不同。莊園的員工都是妖怪,自然不會任由鳥居將他們擋在外頭,早先鳥居的傾倒或許是他們所為。

既使沒有鳥居將無主鬼怪擋在外頭,莊園的自有番神秘且緊閉的氛圍,彷彿有無形的結界包圍整個莊園,有害的大妖進不來只有弱小的妖怪才能尋隙而入。平時的莊園儘管有淡淡妖氣卻仍是有著平和安全的氣氛。

盂蘭盆節這一天當門口立起橘紅色的鳥居,卻將莊園原本一體成形的氛圍打出個缺口,就像在結界上開了個大門一樣,反而讓精魅魍魎有機可趁,所以一立起鳥居後整個莊園的妖怪員工都顯得心浮氣躁,夜晚自主守在主屋外的員工多了一倍。

所以這天一早便看到一群無精打采的熊貓眼員工,被旦用紙扇一路巴頭才顯得清醒些。

回復成神社的莊園一大早便湧入許多來參拜的信徒,隨著時間人潮更加洶湧,果然人是喜歡湊熱鬧的生物,就算只有開放一天的神社也能一大群攜老帶幼巴巴趕來。

相對於一大群兩眼無神的員工,扮作巫女的大小姐氣勢很盛。她顯出自信的巫女模樣,舉手投足都很完美,彷彿她已經當了一輩子的巫女,這讓河田看到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這少女真的非常、非常的有氣勢,甚至比被稱為「鐮倉巫女」的蘭子更像巫女。甚至他看到當大小姐將手放在客人頭上祈福時還發出淡淡白光,這讓圍在神社外觀看的信徒更是對她更是崇拜。

「大小姐還是有模有樣啊!」他往神社裡偷看,不自覺地喃喃道。

「大小姐從小就被當成巫女培養了,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卻是他的搭檔在一旁斜睨他。

對了,搭檔。河田將注意力拉回,卻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放。

這天他負責在神社旁的攤位販賣神前酒以及酒饅頭,而他的搭檔則是惠子阿姨說了幾百遍要幫他介紹的姪女。

身為一位烏鴉精,這位搭檔實在是位美人。及腰的墨染波浪長髮直鋪展開來,襯得原本就白皙的肌膚更白,她上了恰到好處的濃妝,一席大紅連身裙包裹著波濤洶湧的胸、雙手可環繞的細腰以及豐滿的臀。

美則美矣,就是太熟了,而這位熟女姐姐一看到他便露出看毛頭小子的目光對他顯得很不屑,河田不多的自尊心就這麼被打擊到了,和她站在一起硬是矮了一截。

而且這位熟女姐姐雙手抱在胸前露出極度不耐煩的模樣,顯然被母親抓回來幫忙她並不情願。甚至河田感到她的目光有些神經兮兮的,像是在恐懼什麼一樣。

她儘管美麗也吸引眾多目光,偶爾有參拜者跑來搭訕卻被她一個冰冷的眼神凍結,而河田無精打采的模樣也吸引不到客人,於是攤位的生意始終好不起來。

「喂,小男孩,你是陰陽師對吧?」

「我不是小男孩﹍﹍」他無力地抗議著,想了想問:「我聽惠子阿姨,你跑到東京讀研究所很少回來?」

「怎麼?妖怪不能讀研究所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為什麼是數學呢?」

「怎麼?妖怪不能讀數學嗎?還是你看不起讀數理的女性?」

「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我數學不好只會煮菜,所以很好奇為什麼你會讀數學?」

「邏輯和公式,我喜歡解開問題,以及一切井然有序的知識。」

「呵,那我想你和旦應該很談的來。」

豔麗的女人煩躁地撥了撥長髮:「不要跟我提起他!」

「旦?」

「我討厭那種不理性的感覺。所以我才從這裡離開,我不想繼續待在這裡受到那個人的影響。」

「什麼意思?」河田聽不太懂。

她抱著手臂的手緊了緊:「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為什麼大家都聽旦大人的話?他明明就只是個人類。」

「旦是管家啊,大家當然都聽他的話,那有什麼不對的?」

「你真是笨蛋,遲鈍的傢伙,難怪你說你數理不好!你這傢伙有帶腦子來嗎?」她忍不住一連串罵出來,河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女人果然如傳聞般牙尖嘴利讓人難以對抗。

她的聲音高了引起附近參拜者的目光,於是抿嘴將情緒整好壓低聲音續道:「你難道不覺得旦大人有種引人迷惑的氣質?會讓妖怪缺少理性和自主?」

她見他無法反駁,得意地盯著他道:「而且,不只有妖怪被他迷得七熏八素,人類也是。」

河田忍住偏開頭的衝動,耳朵卻已經整片通紅,回想他進莊園的情況,她或許沒有說錯。

「所以我不想回來的。我討厭那種不理性的感覺,太討厭了,可是我自己卻沒辦法控制。」她緊張地顧盼著,彷彿隨時會冒出的管家就像妖魔鬼怪。

和這個神經兮兮的女人一起搭檔真的很麻煩,尤其一說到理性和邏輯河田就開始頭痛,他高中的數理真的就只能用惡夢兩字形容。

「你想太多了啦。」河田試著安撫她:「長得太好看的人總會讓人感到壓迫,這是很正常的。」

「不是那樣﹍﹍你才想的太少!招子放亮些!這麼笨都不動大腦遲早會笨死你這傢伙的!」

「翡翠,什麼想的太少?」兩個人壓低聲音鬥嘴間,旦已經在攤位前站定,對著慘淡的生意皺眉。

「旦、旦、旦大人﹍﹍」名為翡翠的女人頓時失去原本灼灼逼人的氣勢,像是被水潑熄的火焰般還冒著煙。

「嗯,基於不能夠浪費食物的原則,如果到晚上收攤時這一整桌的酒饅頭和那幾桶的神前酒都賣不出去,到時候就麻煩兩位解決這些食物喔。」

青年語音和煦,然而河田和翡翠聽出底下的威脅之意都冷汗直流,要他們將這一堆食物都塞到肚子裡會死人的。

「好的!我們會全部吃完﹍﹍啊、不對。」翡翠紅了紅臉,連忙補救道:「旦大人對不起,我們會好好賣東西的,絕對會很快都賣完的。」

「翡翠難得回來一趟,還要麻煩你顧攤真是辛苦了。」

管家的微笑讓翡翠的耳朵跟著泛紅,她連忙低下頭避開這物理攻擊性為零、情感攻擊性百分百的笑顏。

「不辛苦!不辛苦!旦大人一聲令下,再遠翡翠都會趕回來的!」

「河田桑也辛苦了。」

河田跟著臉紅,搖頭如扇:「不辛苦!這沒什麼啦。」

「那就麻煩兩位辛苦一日了,累了就讓杏子替你們找其他員工代替。」旦臨走前貼心囑咐,兩人自然是感謝地點頭又點頭說是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然而旦一離開視線,翡翠便垂下肩膀咬牙切齒,似乎在發自己的脾氣。

「雪特!早知道不該回來的,我恨死自己這種不理性的反應。」她拍拍猶自發熱的臉頰,一臉懊惱,自顧自地舀了杯神前酒喝。

理性能吃嗎?河田看著她喝了口酒便臉起霞紅,忙搶過紙杯道:「欸!這酒是要賣的,不能偷喝。」

一位青年參拜者在旁掙扎許久,終於股足勇氣上前買酒順便攀談這位高嶺美人。「你好,我想買杯……」

「給我酒!」喝了點酒便開始發酒瘋的女人搶回紙杯,對著同伴大聲吆喝:「你這個沒用的傢伙!就那麼怕旦那傢伙?給我像個男人啊你這個混蛋!」

青年被美人的大嗓門嚇到又縮回人群裡,河田只能壓著額頭嘆氣,沒想到這傢伙酒量這麼差。他皺著臉偷偷算了算儲蓄,大概夠用來補貼攤位的損失吧。他也只能任由熟女大姐抱著神前酒的容器灌酒,附近的參拜者都小心繞開就怕招惹到發酒瘋的女人。

不久情況卻又有了新的轉變。女人喝醉了扯開衣襟露出大好春色,圍觀的人群回流,許多男性笑咪咪地湊進攤位買酒饅頭順便大飽眼福,於是河田負責的酒饅頭很快賣空。

河田見同伴醉容可掬,老媽子性格發作還是拿了件外套替她搭上又幫她將拉鍊一路拉到脖子處,一旁的男性紛紛投來憤恨的目光。

他一面哄著翡翠回後院的客房休息,回到攤位時只剩他一人顧攤,攤位的生意變得越發清淡。

百般無聊間他隨意瀏覽。人潮越來越擁擠,尤其神社前除了參拜者大排長龍外,一旁的社務所前更是滿滿的人,大多都是前來購買御守的參拜者,然而其中許多參拜者還在一旁排起另一條長隊伍,等著進入神社進行拔禊。

主要進行拔禊的是巫女扮像的大小姐,穿著巫女服的她更是清新脫俗,別說一堆青年看到兩眼發直,不少人捏著乾扁的錢包咬著牙還是一定要去排隊,不管如何經由美人之手的拔禊準能讓他們有一整年的好運道。

管家大多時間都穿著副輔的衣服站在巫女身後幫手,只是他不愛出頭,便隱在陰影中低眉斂手,卻也仍是吸引不少女性參拜者灑錢進去一睹副輔的真面目。

河田見人潮去了一批又新來一批,似乎這間一年只開幾天的神社在口耳相傳下在地頗有名氣。他見生意不錯便放心了,畢竟如果莊園太窮他也會很苦惱的。

百般無聊間他對著人潮放空,卻不經意看到一角繡有墨竹的和服一閃而過。

他不知為何一懍,挺起背脊目光在人群裡巡弋,不久在一株阿勃勒樹下看到適才視線追丟的客人。

越是光亮的地方、影子便越黑暗。樹下的陰影中半藏著和服客人高挑的身姿,乍看頗不明顯,然而河田一旦注意到他便再也移不開眼。

和服客人頤長如少年的身形搭著過於寬大的竹染浴衣、踩著吋高的下馱,他臉上帶著猙獰的大紅色惡鬼面具,顯得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注意到河田的目光並將面具往他的方向轉來,河田忙將視線錯開看向一旁。過一會兒,他又往那個戴著惡鬼面具的男人方向看去,卻見樹下杳無人跡,那個惡鬼面具的男人不知去了哪裡。

河田不禁有些擔心,實在那人身上的氣質不似常人,怕是有什麼東西趁著莊園門戶大開的這一日混了進來。

他想了想,將適才所見告知正在社務所忙碌的赤郎。

赤郎見大小姐暫時退回主屋中場休息,旦也換下衣服低調巡視莊園,便壓低聲音道:「我去看一下小姐的情況,河田桑就幫我接手一下咩。」

「等等!我還要顧攤位……」

河田的抗議自然被赤郎無視,紅髮少年很快消失在人群裡,河田便只能接下販賣御守的重責大任。一想到自己的攤位上還一堆賣不出去的酒饅頭恐怕得負責吃掉,他的臉色就不太好看。

■ ■

少女的寢室裡,管家遞過檸乾的熱毛巾給穿著巫女服的少女。

大小姐擦過手後將毛巾往旁一丟,靠在椅背上閉眼休養。

「大小姐,累了嗎?」

她睜眼瞪著他看,紅脣不悅地噘起。「你以為我是誰啊?」

旦微笑,洋子小姐向來好強,雖然偶爾會耍些小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便會做到最好,

「累了就不要逞強。」

「再給我五分鐘就好。」她伸個懶腰,拉下髮繩任由一頭絲綢般的秀髮滑落肩頭。

「大小姐這麼努力,想要什麼獎勵呢?想買的裙子或是想要的保養品,只要說一聲在下明天就去幫你買來當作今日辛勞工作的獎品喔。」

「我想要什麼都可以嗎?」

「……金額還是有上限的。」

「那我要……我要……」她的臉紅得彷彿蒸煮過,臉上的紅霞讓她更是麗色驚人:「我想要那個、那個……」

「大小姐想要什麼獎勵呢?」管家猶自在腦中計算可提供的獎勵金額。

「我要、要……」結結巴巴地,少女的嗓音微帶沙啞的低了下去:「旦哥哥,我想要那個,嗯,啾一下。」

「洋子醬想要什麼?」管家沒聽清楚。

「我要親、親一下……」終於說出口,她垂著頭,漂亮的眼濕漉漉的,耳朵也泛紅如精緻的小貝殼。

「好。」總之是免錢的就簡單,管家想也不想就捧住她的臉。

「咦?」現在嗎?沒想到旦這麼容易便答應了,她又羞又喜,儘管這和她想要的獻出初吻的浪漫場合不同,但她還是抬起臉頰嘟起櫻紅色的粉脣,心跳快到彷彿就要跳出胸口。

管家的臉越湊越近,她害羞地閉起眼睛。

輕柔如羽毛的吻落在額頭上,管家一穩便抽手退開,她愕然抬眸,旦這時候又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笑吟吟地道:「洋子醬接下來也要乖喔。」

太過份了!

她的柳眉豎起,脹紅了臉隨手抓過桌上的木梳就往他身上砸。

「欸!明明是你自己想要的獎勵,怎麼又發起脾氣?」旦順手接過梳子放在桌上,隨即又被紙鎮和書本丟中。

「出去!給我出去!」大小姐的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她就是討厭被當成小孩子。

旦摸不著頭緒地離開大小姐的寢室。她獨自一人待在房裡喘氣,一地被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的筆記本凌亂地攤在地上。

什麼時候旦哥哥才會發現,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被他摸頭和親吻額頭就會滿足的小女孩了。

她不解氣地將書架上的筆記本都抽出摔到地上,房間裡安靜的只剩她猶自因憤怒而壓不下得喘氣聲。

突然間,一聲很輕的聲音「答」的一聲,在安靜的房裡格外明顯。

她落在地上的視線抖了一下。只見一雙木屐踩在書架的木板上,她順著那雙腳往上看,首先出現的是繡著墨竹的和服衣襬,然後是隱在陰影中修長的身形以及遮住臉的大紅惡鬼面具。

大小姐竟沒有發現這個人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裏,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和陰影彷若一體成形。而他出現後,少女感到自己就像是被蛇盯著的青蛙一樣,身上有沉重壓力讓她無法動彈。

只見那個人輕如羽毛般跳了下來,從地上撿起一本筆記,卻是那本她和時子的交換日記。

「不准碰!」大小姐突然能動了,她抓起架在一旁的長弓和箭對準他。

帶著惡鬼面具的男人無動於衷,坐到桌上隨手翻著筆記。「呵,很有趣呢,小鳥兒的字實在不太漂亮。」

「出去!這是我的房間。」大小姐的喉嚨很乾,持弓的手卻很穩。

他從衣袖中拉出一頂藍色假髮隨手丟在地上。

「你、你……怎麼會有這個?」她一眼就看清楚了,這是她陪著時子手作出的道具假髮。

「我找到一隻可愛能解憂的小鳥兒,再過一陣子打算帶回花園裡讓她只為我唱歌。」他揚頭露出纖細美好的頸部線條。

「是你拘住時子的魂魄!」大小姐恍然:「把她還給我!」

「你弄錯了,我沒有拘禁住她的魂魄,是我心愛的小鳥兒自己不想離開的。」

大小姐繃緊弓弦,厲聲問:「時子在哪裡?」

「呵,無須著急。我打算給你一個機會,」惡鬼面具的男人似乎感到無聊,將筆記本隨手拋下:「明天下午五點到代代木公園,你便會看見我給你的要求。」

面具男人朝著她看來,當她看到對方隱在面具後的眼睛時,身體無可抑止地顫抖。那雙眼比最深的黑暗還要更黑更暗,彷彿黑洞一樣會將人的魂吸走,又冰冷得彷彿會將溫度都抽走。明明是雙陌生的眼,她卻似乎已經看過許多次了。

原本大小姐就神經緊繃到極限,這時指頭因恐懼而乏力,於是她手一鬆放開弓弦,驅邪的木箭射入薄薄的惡鬼面具將其釘在牆上。

惡鬼面具的男人就這麼憑空消失,只餘一張被釘在牆上的猙獰大紅面具彷彿在嘲笑她似地張大嘴笑。

大小姐的弓落地,她雙腳一軟無法站穩。

旦一入門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

「大小姐還好嗎?」旦忙大步趕上擋在她面前,正好抱住虛脫滑落地面的少女。

大小姐愣了一愣,這才抖著手抱住管家的腰,將臉埋在他衣襟裡悶悶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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