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10

零能始動 (五) 唱歌的人最大

入冬前的季節是個好季節,冰原上少風,天上的星斗被水洗過般的璀璨,極光如綢帶般在天際展開。

然而在這裡十年,銀河和極光都看膩了,如今吸引我們的則是溫暖的人群和食物。

我們一路被大人們塞過許多食物--我左手抓著一串臘肉、右手抱著半瓶蘋果汁,嘴裡還嚼著一位婦女塞給我的半片蘋果派--鎮上居民的熱情感染了我,我不禁雀耀,步伐也輕巧的像隻小鳥兒。

另三名同伴則是一路捧著大杯啤酒和路人鬥酒。斑還有些紳士的矜持,賽門則是瘋了一樣的和人勾肩搭背地灌著酒,凱特幾杯啤酒下肚就開始邊走邊跳舞。

當凱特跑到旁邊對著柱子大跳鋼管舞,賽門拿著啤酒來騷擾我的時候,我便後悔和他們走在一起,原來喝醉酒的人這麼討人厭。

斑很快過來幫我將逼著我喝酒的賽門拉走,我趁機快步往酒館走。

在酒館門口便遇到先前走散的同伴兩名。

吳曉凌站在那裏,一臉茫然地看著門口的大叔,而艾蜜莉則是躲在她身後拉著她的衣服發抖。

平常室友都不可一世,難得看到她這麼手足無措的模樣。她實在太少來到外界,於是當她站在人群中,就如被貓吃掉舌頭一樣,呆站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喂!你們成年了嗎?未成年不能來酒館!」站在門口的高壯大叔兇狠地對著她吼:「你家大人呢?怎麼把你們兩個小朋友丟在這裡?」

「我、我們……」

斑排眾而出:「山姆,好久不見,這兩位是我帶來的朋友。」

「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高壯大叔換上笑臉:「早說嘛,如果是你帶來的朋友我就不擋了。」

就這麼守門的大叔輕易放行,我捫進去後酒館內的人紛紛和澳洲組三人打招呼,看起來他們和當地居民混到很熟了。

「斑,怎麼上周沒來?欸酒保,他的帳記在我帳上!」

「賽門,我們還沒拼酒前就醉了啊,你這個混蛋。」

「斑,這次帶這麼多位可愛的妹子,哪個是你的女朋友啊?」

「斑有女朋友了嗎?嘖,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酒館裡因為我們這群人的亂入而吵鬧,許多人走過來跟斑搭肩拍背聊得很愉快。斑就是有種讓人喜愛的氣質,我不知道那是他利用能力讓大家喜歡他還是那是他本身的特質?

酒館的客人們讓出一張桌子,等我們在桌子邊坐定,酒保也已經送上一排啤酒外加一盤炸洋蔥圈,這些是來自其他客人的善意。

斑還在另一桌和熟人聊得不可開交,我們便先吃起炸洋蔥圈。

「啤酒!果然還是海默鎮的啤酒最好了!」賽門一口氣乾掉半杯,便又跑到別桌去拼酒。

凱特像是品嘗美酒般慢慢喝著酒,不久便不悅地皺起眉頭。「台上唱的好難聽!」

台上唱歌的是一位啤酒肚大叔。也許是因為酒館的氣氛太輕鬆,如今台上只有一位青年拿著吉他伴奏,沒有主唱,任何想要唱歌的人都可以上台獻唱,唱得好不好並不重要,反正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沒有人在聽。

啤酒肚大叔後是一位喝醉而唱的荒腔走掉的年輕人,酒館裡聊天的聲音漸蓋過歌聲,就連我們想聊兩句都得大聲對著彼此吼。年輕人下台後許久都沒有人再上台,吉他青年便只是無聊地撥著弦。

我和室友無奈地對望,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大人都喜歡待在這種又吵又充滿酒臭的地方?

吳曉凌大概受夠了,她拋給我一個厭煩的眼神,準備撤離了。

我側眼看到艾蜜莉巴巴地看著角落的那個小舞台,上頭的麥克風空置著。

「等一下!」我拉住就要站起來的室友。

「什麼?」

我搭住艾蜜莉的肩膀,在她耳邊問:「你要不要上台唱歌?機會難得喔!」

「可、可是……」

「不用擔心,反正這麼吵,也沒有人聽的到你在唱什麼,所以你可以大聲唱,就像是在浴室洗澡一樣,可以大大聲的唱歌。」

「可是……這麼多人……」

「大家都在聊天,不會注意到你的。你要唱多久都可以喔!就大聲的唱!將想唱的歌都唱出來吧!」

她的目光閃了閃,又掙扎了一會兒,這才縮著身體像隻小動物一樣走到舞台上,跟吉他青年說了幾句話,青年想了想便點頭答應。

她將安全帽脫下丟到台邊,將頭髮重綁,又確定衣服整齊才怯怯地用雙手拿起麥克風,又在人群裡找到我們。

我給她一個鼓勵的笑,而吳曉凌則是雙指搭在唇邊吹了個口哨,只是響亮的口哨聲仍是很快消失在喧鬧聲中。

艾蜜莉用力拍了拍麥克風想要確定麥克風有聲音,雖然我什麼都聽不到,仍是安撫地對著她點頭。

她那麼羞怯地笑了,雙手拿起麥克風到唇邊,一面側頭聽著吉他的弦音。

然後她便開始唱歌了。

一開始她的身體很緊繃,聲音也是小到根本就傳不出來,我和吳曉淩仍是看著她對她點頭微笑,拍手為她打氣。

她唱了一首又一首。

雖然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知道她唱得好還是不好,但看著她鬆開緊繃的肩膀,身體舒展開來並在台上邊唱邊踩著簡單的舞步,她的面容也越來越柔和,彷彿有光從她身上併發一樣。

然後她的聲音漸漸從人群的聲音中傳了出來。

一開始並不響亮,但仔細聽便可聽見她那道如水銀曳地的柔潤嗓音,不似平常那樣壓抑的歌聲,放開嗓子後她的聲音更有種奇妙的特質,讓她的聲音像是遊曳於黑夜裡的極光,美麗且捉摸不定。

她閉起眼睛,聲音漸漸穿透人群的噪音晃亮開來,她的聲音直接在腦子裡如點墨宣染開來,醉酒的人們安靜下來,直到整個酒吧只剩下她的歌聲。

「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
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near--
Sometimes it seemed if I just dreamed--
Somehow you would be here--」

我記得這首歌叫做「Wishing you are somehow here again」(註1),是歌劇魅影裡頭,女主角克莉絲汀思念父親的歌曲。

或許是心情相近,艾蜜莉唱的緩慢而動人,吉他無法伴奏,整首歌輕唱更顯得哀傷至極。

我想到將我拋棄的父親、想到十年不曾回去的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視野一片模糊,我伸手往臉上一摸便摸到一臉的淚水。

我的腦子裡只剩下那一道纏綿且勾人的歌聲,我的胸口好痛,忍不住掩面跪地痛哭。我彷彿身處在黑暗中,痛苦的情感是無處不在的荊棘纏繞著我,我沒有脫離的力氣。

似乎有人拖著我往外,我卻沒有掙扎的力氣,任由對方將我拖出酒館,將我推到雪地裡。

「惠子!給我清醒點!」有一雙手拍著我的臉。

「吳曉凌?」

「不要哭了,給我回來!」她又是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我這才清醒過來。

「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看到她帶著那個安全帽,眼圈紅紅的讓她看起來像隻剛哭過的小白兔。

「精神感染。酒館裡一堆人哭的醜死了,你也一樣。」

「精神……感染?」

「我也中招了,如果不是、不是那個傢伙的話……」她彆扭地偏過頭。

「是你哥哥吧?」

她不回答,但臉上的羞怒就足以回應這個答案。

我展開能力罩住我和室友,我們兩個手牽手走進酒吧,只見一群人目光呆滯地看著台上的少女,不時有人呆呆地裂嘴笑,就算口水從嘴角流出也不管。

這時她已經唱起另一首曲子,是那首我曾聽過的「Think of me」(註二)。

當我的力場試著中合她的力場時,我感到很大的阻力。

「斑?」我看到他正抱著頭露出痛苦的模樣,這才想起斑似乎也是性質相似的能力者,所以艾蜜莉對他的影響恐怕比其他人更大。

「只能等她停下來了。」我嘆氣,我的能力只能讓我們兩人不受到精神感染,卻無法幫助其他人。

「不是她的錯,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唱歌的時候情緒太飽滿,所以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混在歌聲裡直接影響到聽眾的大腦。」室友看著唱歌的同伴說:「不過要一次感染這麼多人,也就是在這麼多人的腦袋裡說話,需要的力場很大,這不像是5.10做的到的事情。我原本以為她唱一首就會脫力,沒想到又唱了這麼多首。不過我猜下一首就不行了。」

台上唱歌的德國少女那麼開心,我不曾見過艾蜜莉在冬宅裡流露出如此喜悅的模樣,所以我們兩個便默契地在一旁等著,我們不願將她從歌唱的快樂中拉回現實。

結果她一直唱到快清晨才脫力,而且最後兩個小時更是火力全開,甚至整個小鎮都在她的精神感染下變得很安靜。

最後收尾的是兩位老師。

當精神感染擴展到兩位老師所在的地方時,他們兩位馬上展開力場中和精神感染力讓自己不受影響,直到布魯蘭老師氣沖沖地將艾蜜莉從酒館裡拖出來,艾蜜莉才停下歌聲。

「對、對不起……」她又回到那個瘦小蒼白的模樣。

「你知道你做錯什麼嗎?」陳老師按著她的肩膀柔聲問。

「不應該進酒館?」

「不是……」兩位老師互看一眼,似乎不想提到她能力爆走的事情:「我先帶你們回冬宅吧。」

「還有零,你竟然也跑出來了。大媽會很生氣的。」陳老師按著額角說。

然而我們要離去前,酒館的經理卻衝出來,將一張名片塞到艾蜜莉的手中。

「我第一次聽到這麼好聽的歌,好聽到讓我哭了。拜託你,當我們的駐唱歌手!」

我彷彿看到艾蜜莉身上出現了新的改變,她的眼睛裡出現了希望和渴望,當她拿起名片的那霎那,她彷彿比接下女王的祝福還要開心。

德國少女蒼白的臉上透出紅暈,她的眼睛很亮,小心地將名片收入口袋裡。

只是兩位老師的表情都讓我很擔心,他們彷彿正昭示著「你們死定了」。

秋天就這麼結束了,冬天提早降臨。

□ □

大媽在房間裡踱步,看得出她很生氣。

請千萬別小看五十五歲婦女的憤怒,更何況她是5.15的能力者,這讓她的憤怒有著實質龍之怒的程度。

大媽花了半天從美洲趕回,比我們預測的還要快,所以我們才補眠到一半就被兩位老師拎到院長室,親身面對憤怒的大媽。

「你們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大媽雙手插腰一吼,我們全都醒了。

「喔,太太早安--」室友揉了揉眼睛,試圖將黏住眼睛的眼屎擦掉。

「已經是下午了,還早安?」

「喔,抱歉,這幾天都沒有什麼睡……」

「還敢說,我才兩天不在就給我造反!」

室友終於清醒一點了,她眨了眨眼睛,隨即撲上抱住大媽的腰:「辛苦你了!一定是出國都吃不好睡不好,你都瘦了一圈我好心疼。一定很累吧!」

「還不是被你氣的!」大媽雖然嗓音仍是很大,語氣已經柔軟下來。

「對不起嘛--」她繼續撒嬌:「太太你不在我好無聊,所以才會想出去走一走的。」

「小零,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時不要出去,這外面很危險--」

「對啦,有狼群還有會吃人的大熊。」室友語音裡壓著不耐。

「小零,你這次偷跑出去真得很不應該,聽陳老師說,你們還鬧出很大的騷動。」

「那個也不算騷動,就只是開了個演唱會讓大家同樂……」

「還狡辯!等下再來跟你好--好--討--論--哼!」

先前的對話用的是中文,艾蜜莉聽不懂在旁放空,手裡還緊張地捏著那張名片。

直到此時,大媽才轉向她,用的是口音很重的英文。

「我說過不准你們在冬宅外使用能力。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麼蠢事嗎?」

大媽的怒氣讓艾蜜莉退了一步,她神經質地將自己縮成一團,目光空洞地看著大媽,似乎不懂自己犯了什麼錯。

「我沒有……我只是……想、想唱歌……對、對不起……」

大媽不再理她,掃了我們三人一眼,我不禁在那道權威的目光下握住艾蜜莉的手一起退縮。

「你們三個犯了兩條院規--沒有允許下便離開冬宅、在冬宅以外使用第五力場。所以你們兩個周末都得勞動處罰。」

「好!太太我會乖乖聽話的!」

室友見處罰比預想的輕,便開心地抱著大媽圓滾滾的腰猛蹭。

「你這個孩子,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大媽輕輕摸她的頭,搖頭又嘆氣。

我感到握著的手緊張地滲出汗,然而側眼望向艾蜜莉時,卻見她堅定地抬起頭來,她下定決心似地深呼吸,隨即放開我的手朝著大媽走去。

「院、院長……」我看到她的腳在顫抖:「您、您要怎麼處罰,我都可以……可、可是我可以請求您一件事嗎?」

「怎麼?」

「我、我、我能不能每個月一次、一次就好了,可以去鎮上表演嗎?」她抖著手將手中的名片遞出。

大媽狐疑地接過名片,低頭審視。室友則是站到我們身邊,對著艾蜜莉鼓勵地點頭。

「這個人、他、他是酒吧的經理,邀請我、我去他的酒吧演唱……」

這肯定是這輩子艾蜜莉最努力、最勇敢的時刻了。我和室友分別在她兩側各握住她的一隻手。她的手也在顫抖,一碰到我們的手就那麼緊地握住我們的手,彷彿抓著浮木一樣。

「No。」

大媽手上的名片起火燃燒,幾秒鐘便化成灰燼落到地上。

我看到艾蜜莉眼睛中的微小光芒隨之消失,她的手也不再顫抖,像是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去,軟趴趴地被我握緊。

「這太過分了!」

我挺身站到艾蜜莉身前,卻被室友拉回。

「太太,我們接受處罰,那我們就先回去囉!」

回到寢室後,艾蜜莉失神落魄地坐在我的床上,我也感到很難過。

她的希望、她的願望就這麼被無視了,大媽怎麼可以這樣?

我抱住艾蜜莉的肩膀,她卻像個沒有反應的娃娃一樣,只是呆滯地望著天花板。

吳曉凌憤怒地在寢室裡踱步。

「我決定了。」

她停步,走過來兩手分別牽住我們的手,鄭重地望進艾蜜莉的眼中。

艾蜜莉遲疑地將目光轉過來,她那雙大眼中印出吳曉凌嚴肅的眼神。

「這次只要能贏得核桃盃,我們就跟大媽要求讓你能到海默鎮上駐唱吧,每周至少一回。」

「可是、可是你的願望怎麼辦?」我訝問。

「下次再找機會吧。」她苦笑:「總有一天能夠離開冬宅的。而且這一次能溜到海默鎮上玩,我就已經滿足了。好奇怪啊,明明一直想要出去,可是一但出去到了人群裡,我就感到好害怕。我想我還是繼續待在這裡好了,說真的,我不想回台灣了。」

「可是、可是台灣是你的故鄉啊。」

「我知道。可是現在最需要這個願望的是艾蜜莉。而且我就是看不下去,大媽無視了我的願望,又這樣踐踏艾蜜莉的願望,我無法認同。」

她握緊艾蜜莉的手,對著她說:「就讓我們這次拿下核桃盃,然後你可以大聲跟大媽要求,你要去唱歌!」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艾蜜莉愣愣地看著她。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德國少女被感動得不輕,看著室友都快哭了。

所以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我們絕對、肯定、必定要贏得核桃盃,實現我們的朋友的願望。

室友一拍手。「所以我們來結盟吧!」

「結盟?那是什麼?」艾蜜莉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問。

我解釋:「在中國,一群人如果決定要一起做一件事情就要結盟,好像是要一起喝血什麼的……」

「喝血?」艾蜜莉緊張地扭著手指頭。

「不過在零之寢室不同喔,我們有另一個傳統。」

室友已經拿了一把Lindt巧克力球放在桌上,我拿起一個塞到她手中。

吳曉凌笑著說:「我們不用歃血為盟,我們一起吃巧克力為盟!」

「這個巧克力是去年核桃盃的獎品喔。後來吳曉凌和她的哥哥打了個賭,整批就變成我們的。」

「那傢伙啊,唸做哥哥,寫做敵人。」室友補充。「從敵人處得到的獎品最讓人心情愉快了,所以我們每次有了新的目標,就會一起吃巧克力球!用以展現我們的決心!」

「你只是想找藉口吃巧克力吧!」我指著她說。

「那麼……我也可以一起加入嗎?真的可以嗎?」

「當然啦!艾蜜莉,我們是朋友啊!」

「唉啊!艾蜜莉你別哭啊--吳曉凌都是你不好!弄哭她了!」

「沒有……我、我只是太高興……而已……嗯,從今天起,零的敵人也是我的敵人!」

我搖頭:「不對喔,是唸做哥哥寫做敵人。所以你應該說,從今天起,吳曉凌的哥哥也是我的哥哥--這樣才對。」

於是我們將巧克力球的包裝紙放到桌上,三個女孩兒鄭重地用巧克力球相碰,然後丟到嘴裡,相對愉快地笑了。




註1: 譯文名為「但願你如往昔在此處」。
這幾句的譯詞為:但願你如往昔就在此處--
但願你如往常就在我身邊--
彷彿只要我繼續夢想著--
你就會出現在此地--

點此可聽Sarah Brightman版的Wishing you are somehow here again

註二: 歌劇魅影的歌曲--想著我。

點此可聽 Think of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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