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4

Wind whisperer 【八】

暑假前,我們班將有個觀摩演奏會,觀眾將會是我們的親友,藉此讓這些關心我們的人能夠親耳聽到我們的進展。

於是最近為了準備觀摩演奏會的曲目,我們傷足了腦筋。我們三班的導師說好聽是無為而治,說白了便是個放牛吃草型的老師,平常就很缺存在感,也是有個好的班長確實能增加導師打混的意願。於是選曲這個重任就落在班長身上。

但凡人哪,都有些私心,班長也不例外。在同學們聽到選曲前,班長就先讓我知道了,我聽到名單裡有三分之一都是印度樂曲不禁眉頭一挑,問:「這些曲子是?」

「我姐姐喜歡的,不錯吧。」

「我想……錯的很大。」我按著額頭,想提醒她:「同學們會抗議的。」

畢竟班上的同學都是從不同的國家而來,如今能在重要的親人面前演奏,大家都希望能夠演奏自己國家的音樂。班長這種私心過大的選曲法必定會造成班上同學群情憤慨。

果然,隔天班長一宣布,同學們先是安靜了近十分鐘宛如賭氣,班長問了幾聲都沒人肯應,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西歐小國的學生喊出「種族歧視」這麼重的字眼。

班上一下子就炸開,每個人都想安插自己國家的曲子,但這麼一來整個觀摩演奏會的氛圍便不倫不類了,相較下班長那個有著濃濃印度風味的曲單還更適合演奏會。

大家吵了半天也沒有結論。又大家都可以說是天才,天才型的人物也特別固執,我們這一班十來頭牛固執的方向都不同,頓時鬧的雞飛狗跳。

觀摩演奏會的曲子只有六首,再怎樣都不可能安插進每個國家的風格曲目,班長頭痛許久仍是找不到解決的方法,而當Abad建議放棄民族曲風並使用像是「四季」那樣交響樂團標準樂曲,班長卻又很快否定。

「我想在家長們面前展現更有三班風格的音樂會,能讓他們以我們為榮的……」

我突然插話:「我們自己來組曲如何?」

「組曲?」班長拍手:「對喔!全班一起同心協力,一定能組出讓人耳目一新的曲子!」

我又問:「但是,演奏會還剩不到兩個月,若組曲花的時間多了,練習的時間便不夠了,這樣可以嗎?」

Abad隨即吹了一段即興的小曲子當作回答,我想他說的是,我們是三班的學生當然能夠辦的到。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熱熱烈烈地討論著組曲的方式,吵過一回班上的向心力卻又更強了,周末也時常兩天都窩到班長家推敲細節。實在很感謝班長那位溫柔的姐姐,不但能餵飽我們這一大群人,還能將這一整屋子眼睛不方便的學生照顧的極妥貼。

組曲是將不同風格的曲子抽段組成氣氛融合的曲子,曲風轉折處的緩衝很重要,擅長及興演奏的Abad做出很多貢獻。

要在親人面前演奏,這個觀摩演奏會比任何的公開演奏會更重要,就算要在國家元首面前演奏我們沒也不會來的賣力。抱持著這樣的心情,我們更是卯足全力地練習著。

剩下一個月餘的時間,我們進入轟轟烈烈的練習地獄,同樣的曲子練到都快吐了,班長卻是完美主義者,每天趁著課餘時間壓著我們一直練到沒力了才肯放我們回家。

這陣子忙得沒有氣力多想,每天回到公寓倒在床上連洗澡都懶惰,原本為了唱詩班評選的練習也得暫停,於是評選的事情只好先置於腦後暫時不理。

直到夏蟬每日加亮嗓音、直到震耳的蟬鳴喚醒夏日的熱度,我們終於迎來盛夏最熱鬧的這場音樂會。

奶奶在音樂會的前一日就來到學府和我一起住,我在課堂之餘帶著奶奶走過我所有熟悉的地方,我還作了茶泡飯給奶奶吃,那是班上一位日本同學教我的料理,現在我已經能作一些簡單的料理了。

晚上我們抵足而眠,奶奶身上那股熟悉的蘭馨讓我睡的很熟,甚至還作了個美好的夢。

隔天和奶奶來到會場時,奶奶先是抱著我很久,緊到像是不打算放開我了,我聽著奶奶的心跳聲,我知道奶奶對我的改變感到很驕傲卻也不舍。等我到了後台,身上還留著奶奶擁抱我的觸感,暖暖的,回想我一路走來所經歷的改變,不僅鼻子有點酸。

這一場演奏會主要觀眾是珍惜我們的親人。第一次在奶奶面前正式演奏,我原以為自己會很緊張。但當我坐到演奏台上,聽著同學們的樂音、抱著波賽芬拉出第一個音符後,我就忘了底下的聽眾、忘了奶奶會怎麼想。

我們的音樂一開始是娟娟流水,接著聚集奔流的大河。大家的音樂都像是大河裡的水滴交融,我也放鬆自己,宛如一滴水溶入海中,

我聽著同學們的音聲、同學們也聽著我的聲音,我們沒有人比較強也沒有人比較弱,大家的音樂如是和諧,儘管我們有很多不同的樂器,卻又像是只有一把樂器,奏出姿態萬千的樂音來。

我忘了時間、忘了一切,直到最後一個音符結束,餘音消失虛空中,我感到充臆胸口的那口氣驀然消失,胸口裡空洞的讓我心慌。

我大口大口氣喘息,突然被恐慌給揪住心臟,如果有一天再也沒有同伴能一起演奏出這樣的音樂該怎麼辦?我想到我們這一班的大夥兒恐怕將來要各分東西,再也不能這麼默契的演奏,傷心的情緒彷彿大錘讓我胸口疼痛,頓時呼吸不順。

一旁伸過一隻手握住我的手,是Abad。

我回握住他的手,他的溫度讓我平靜許多。這時候台下的掌聲如雷響起,我在群眾中尋找奶奶的心跳和味道卻找不到,但是我知道奶奶這時一定正看著我,我知道奶奶定會喜歡我們的音樂。

底下安可聲不斷,我們又演奏了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曲子,一直到大家都脫力才被老師半強硬的結束這場演奏會。

我想,這應該是我這一生截至目前最快樂的時候,是的,快樂。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擁有音樂會如此快樂。練習的時間很長、很累又很辛苦,然而最後卻能在很短的時間內併發出這麼多的快樂,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淹沒了我,不,是我們。

我們有著不同的心跳聲,卻又如此合拍,我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音樂,卻又能不衝突地發出共鳴,演出這麼棒的音樂。

這些日子所累積的痠痛與疲倦、粗繭與傷口都有了回報,我很滿足。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不禁希望,母親能在這裡聽到我的演出,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我如此渴望她也能在這裡陪著我,替我的成長高興。

演奏會結束,我們回到後台整理樂器,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像是有什麼梗在心口,突然巨大的寧靜像是寂寞輾壓而來。我發現自己和同學們都抱著樂器發呆,直到大家重要的親人找到後台來,笑語才又打破那股隨著興奮之後而來的失落感。

是時候慶祝,大吃一頓!

奶奶在後台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之後她帶我到一間叫做黑店的餐廳,那裏的食物非常好吃。

慶祝過後,我們回到公寓柢足而眠。睡不著,奶奶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奶奶,我從來都不知道,世界可以這麼大,音樂能夠如此美妙。」

現在的我,能夠擁有同學們的友誼以及音樂,我感到很幸福。

原來和志同道合的夥伴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一起歡笑、一起揮灑汗水能夠如此快樂。經過這場演奏會後,我想要更多。

我想一直幸福下去。

「所以我想要走出去,去感受到更大的世界,去感受到更多音樂。奶奶,可以嗎?」

我終於找到加入唱詩班的理由。

我不滿足這一點小小的成就,我有了自己的夢想。

我要有更多喜愛音樂的夥伴、我要遇到更多不同的人,我想要用音樂去發現這個世界、發現更多我所不曾碰觸到的生活方式。

這個世界如此廣大,我如此渺小,我和我的波賽芬要跳出這個井,游到更大的海去看一看。

一定要,我一定要通過這次唱詩班的考驗。

明明應該開心的,奶奶卻坐起輕撫著我的臉。

「汝汝,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汝汝看起來好傷心?」

傷心嗎?

我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說了。

「奶奶,為什麼媽媽不要我?為什麼讓人傷害我?」

我以為自己會很冷靜地說出這句話,卻沒想到短短幾個字卻說得咬牙切齒,這才發現我心中有著很深的恨。

母親騙了我。她明明說她會永遠愛我、永遠照顧我,要我什麼都不用害怕,要我相信她,她要我保持純真,她會擋在我的面前,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

但她騙了我。

明明像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她應該要在這裡的!她應該要看著我長大的!可是她卻不在這裡!

奶奶嘆了口氣,伸手摟住我的肩膀。

「汝汝,你恨你的繼父嗎?那個混蛋傷害了你,對不起奶奶沒有將你保護好。」

繼父是奶奶的兒子,在母親喪禮那天將我撲倒在母親的床上。奶奶非常生氣,直到現在仍是不肯原諒這個兒子,如果我說句他的壞話,他接下來的日子肯定更不好過。

然而我並不恨他,我還記得,他壓在我身上時,哭的那麼痛,痛到像是他隨時可以跟我的母親一起死去。

他只是太愛我母親罷了。

他只是想要報復母親,然而他忘了,我也是跟他一樣的可憐人,我們同樣都是被母親遺棄的人。

「奶奶,我不恨他,他很可憐。」

「汝汝,不能原諒你的母親嗎?她很愛你。」

「她拋棄我!」我悶悶地說。

「她首先是個女人,然後才是個母親,這是她的選擇。」

「為什麼,奶奶?她明明就答應過我的。」

大家都說母親是禍水,她操弄男人,只是為了養活這麼沒有用的我、讓我有更好的生活。

她將我養在溫室裡,讓我無法長出自己的刺和自己活下去的能力,她讓我相信,只要有她,我便永遠都不需要煩惱要如何活下去,只要跟母親在一起就可以了。

我相信她,她卻背叛了我,只因為一封晚了十五年的信和生父的訃文。

「你的母親,只是更愛你的父親。而且她累了,那封信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汝汝,你已經長大了,等你有一天體會愛情時,就會知道,沒有什麼是比伴侶間的愛情更非理性的東西了。」

「我不懂,我也永遠都不要懂。」我將頭埋在枕頭裡。

我恨她錯過這麼重要的一日。

我恨她讓我獨自面對演奏台後的孤寂。

我恨她無法在這裡,為我的成長感到欣喜。

「可是汝汝,如果不是她的放手,你也不會有這麼多成長。你只會是你媽媽精心養著的小貓,永遠都被餵養著,偶爾被順順毛,這樣好嗎?你不會來這裡學音樂,不會有這麼一天。」

我沉默。

「汝汝,我真為你感到驕傲。」奶奶最後這麼說了。

■ ■

我將下巴放在波賽芬的肩上,手指搭在波賽芬的弦上偶爾撥個兩下發出雨一樣的聲音。

空氣中有臭雞蛋的味道,窗外,偶有雷聲震動著玻璃,午後雷雨掀開一日的熱氣喧騰。

轟隆一聲,地面微微震動,空氣中有輕微的雷氣讓我的寒毛都豎起。

我等著。

手指壓在弦上,挺直背脊舉起弓弦,右手指繼續在弦上懶洋洋地輪轉著,發出吱嗚、吱嗚的聲音。

我繼續等著。

空氣中的雷氣更重了。

我等待著,直到空氣中的壓力直到臨界點。

轟隆!大雷轟落,同時我的手指重重地刷過琴弦,當大雨落下的同時,我狂暴地扯動弓,那是比窗外大雨更加瘋狂的旋律。

我的琴聲襯托著窗外的風雨,窗外的雷雨也襯托著我的琴聲。

我彷彿化身為白雷與狂風暴雨,任由音符充滿靜電、毛躁且潮濕的雨氣。

我瘋狂地扯著弦、將自身所有的所有都寄居在大風、雷雨以及充斥整個世界的聲音當中。

這個世界的音樂如此巨大。就讓我的聲音成為這個世界的音樂的配樂,此時此刻,我只是音樂的工具。

我任由這麼多的音符穿過我,透過波賽芬,成為音樂之流的一小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下手中的樂音,直到它融入雷雨聲中,直到它和雷雨再也分不出彼此。

當我放下弓弦時,我聽到原本坐在我對面的人站起,一語不發地走到窗邊,靜靜佇立著。

我仍沉浸在適才那一曲的情緒裡,低著頭感受音符透過薄薄的琴板在胸膛裡震動的感覺。

「憶,你的音樂不一樣了。」

班長終於開口說話,第一次,她不再對我的音樂生氣跳腳。

「為什麼你的奶奶才剛回去,你就完全不一樣了?你的音樂原本缺少重要的企圖心,現在卻突然便突飛猛進,甚至……」她頓了頓,笑出聲音來:「可以喔,現在的你。」

我也不問她話語中的未盡之意,只是又舉起琴弦,等待著下一波的落雷。

窗外的風和雨,永遠都不會停,就像這個世界的音樂。

隱隱約約地,我聽見夏蟬初醒的鳴聲。

知了、知了。



【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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