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2

聚水坪物語 三十四 疫馬

天氣漸涼,夏蟬正在做最後的掙扎,卻挽不回漸漸遠去的夏天。

近來白芷變得成熟許多。

她不再翹課,每天和喬一起出門,每堂課都上滿整堂課。

這卻苦了各科老師。她仍是不留餘面的性格,過分聰穎以及反應飛快,只要上課時內容有誤,她不但會馬上糾正,還會問出許多讓老師們都答不出的問題。於是一時間眾老師人人自危,備課的時間多了好幾倍,就怕被白芷同學電到體無完膚。

升上五年級後,阿華和喬都明顯抽高不少,只有白芷由於其妖族的血緣,成長緩慢,在三人中顯得特別嬌小。

原本剛搬進喬家時,白芷還比喬高一截,現在兩人站在一起,反而喬像個哥哥一樣。

白芷對此自然很不滿,和喬在一起時總是擺著姊姊的姿態,每天晚上都會幫喬複習功課,喬母和管家看著兩個小朋友在書桌上用功的模樣,都露出欣慰的微笑。

於是月考後,喬的成績突飛猛進,第一次超越班長拿了全班第二名,第一名自然是回歸課堂的白芷小公主。白芷小公主就算科科都拿滿分也高興不起來,實在是考試太無聊。

然而這麼無聊的考試,還是讓阿華同學考得東倒西歪。

白芷拿著同學的考卷反覆翻看:「阿華,你的數學也太慘了。」

阿華這陣子都在煩惱聚水坪的事情,上課無法專心,回到大屋也讀不下書,於是無邊煩惱便反應在成績上,豈止數學,科科都慘不忍睹。

正值社團時間,阿華鬱悶地在角落低頭剪紙,聽到白芷的話頭更低了。

「別這麼說嘛。」自然老師一面整理書架:「這樣才有進度的空間,不是嗎?」

他突然想到什麼,進到自然教室後的儲藏室許久,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盒子。

「老師上個月買東西時抽獎抽到這個獎品,可惜用不到,放在角落積灰塵又太可惜了。」他打開盒子,將一只女用手錶取出:「這樣好了,如果阿華下次考試有三科拿到九十分以上,這個手錶就給你當獎勵。」

「那我呢?」白芷跑過來看,一眼便嫌棄:「無嘴貓的圖樣啊,好幼稚。」

然而阿華一眼就喜歡,看到會動的時針、分針和秒針,眼睛就亮起來了。

「真、真的可以嗎?」她實在好想要有個手錶。

「嗯,只要你下次月考能夠進步,至少三科九十分喔。」

白芷抗議:「那太簡單了!」

阿華目不轉睛地看著手錶上不停跳動的秒針,也跟著說:「對阿,那樣不公平。」

她抬頭,眼中有著濃濃的鬥志:「老師,我會每科都九十分以上的。」

自然老師的笑容更濃:「好喔,那老師很期待。」

□ □

斜月旁點綴著一顆星星,一絲風也無,海面如鏡映出點點繁星。

小小的人魂如道火炬般踏上聚水坪,有著黑影的異類紛紛散開藏入岩隙中。

人魂坐在礁岩高處能夠俯瞰整片大海的地方,雙手圈住膝蓋,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大海。她看了許久,卻看不進海的深處,便淡淡地嘆了口氣。

「阿華貓,在嘆什麼氣呢?」

金眼的大妖捧著一瓶酒在她身後自斟自飲,望向海中央的目光卻很柔和。

「石影叔叔,隴有睡得好嗎?他的身體有在恢復嗎?」

「嗯,我可以跟你保證,他睡得很熟,一百年都不會醒的。」他頓了頓:「而且阿華長得太快了,等他醒來,一定會認不出你的喔。」

「那也沒關係。」人魂抬著頭,眼中映入點點繁星。「石影叔叔,那我下輩子還是可以回到這裡嗎?還可以重新發芽,就當一株真正生長在聚水坪上小草嗎?如果能這樣繼續陪著隴就好了。」

石影不語,只是搖曳著手裡的酒杯,讓酒香在無風的夜裡飄盪開來。

他那位總是背影寂寞的好友啊,如果有株小草能夠永遠陪伴他觀看日出日落,那也不錯。

許久,他才答道:「要多做好事,多多積善,或許下輩子會有機會。」

「喔。」阿華點點頭,又打了個哈欠。

人魂緩緩消失,大妖眼前只留下一整個大海的粼粼星光。

「小貓去睡了,現在是討論正事的時間了。」他將手中的酒一口喝乾,抬高聲量:「都給我滾出來吧。」

於是在躲在暗處的妖怪紛紛出現,所有聚水坪資深的妖怪都到齊。

「石影先生,您要我們為您做些什麼呢?」一海妖問。

當初由於白芷的專制,每天都有妖怪去石影處哭訴,原本石影只打算袖手旁觀,畢竟他也不討厭白芷小公主,甚至覺得她自以為是的坐著聚水坪主人的位置頗有喜感。

然而一件事情讓他改變心意,他答應幫眾妖撐腰,但作為代價,他要聚水坪的妖怪們為他做一件事情。

這晚他叫來了聚水坪的資深妖怪,就是要跟他們討論這事。

「大風的季節又要到了。」石影說:「疫馬要來了。」

他環視眾妖:「這次你們要幫忙,將疫擋下來。」

去年他試著將疫馬擋在海外,花了四日將母馬擋下卻讓小疫馬上了岸,還受了很重的傷差點就小命不保。

尤其如今聚水坪的靈氣薄弱,而世界的衰敗讓暗影的力量越發龐大,他可以感到母疫馬的力量比去年更強大,他很清楚,自己隻身擋不下來。

眾妖互望,想起去年吃掉的那隻小疫馬。

「好難吃。」榮低聲道,其他妖怪都心有餘悸的點頭,他們之後拉了很久的肚子才將瘴氣排光,就連妖怪都受不了那種汙穢。

石影扁眼:「沒有叫你們吃掉。母疫馬和小疫馬相比是不同層次的存在,看誰吃掉誰還不知道呢。」

向來膽小的海妖舉手問:「可是……如果連石影先生都打不過,我們更是……嗯,還是逃跑吧。」

石影肅然道:「這場疫不只影響妖族,影響最大的是人類,所以我打算找人類道士一起合作。」

眾妖譁然。

「我們才不要跟道士一起!」「不需要!」「乾脆讓疫上岸好了,就讓人類都死光吧!」「對啊!就讓疫去解決人類!」

石影怒斥:「你們還不懂嗎?疫馬看上了聚水坪,她是想在這裡造窩!將這裡當成她的根據地,之後才會進入人類的地盤,但那之前你們、和你們的後代,會通通都死乾淨,那也沒關係嗎?」

妖怪紛紛噤聲,只有榮仍是不滿地搖頭:「可是,要和道士合作這點……」

石影打斷他:「讓我先去跟人類道士談一談吧。如果談得成那最好,如果不行的話,就只能請大家再沒有外援的狀況下咬緊牙關,跟我一起將疫擋下來吧。」

「哼,就算沒有道士,我們也做得到--」說著話的年輕妖怪,被石影的眸光一掃便閉嘴。

其他較資深的妖怪都很明白,連石影都擋不下來的異物,就是聚水坪所有剩下的妖怪加起來,也抵不過對方的小指頭。

所以,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石影身上,如果他能說服道士來幫忙,或許能多點希望,畢竟人類對除疫頗有心得。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石影抬頭望向天際,只見有烏雲悄悄的冒出遮住星光。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起風了。

□ □

大師傅坐在院子裡吃著剛做好的大餅,完全無視背後正在和貓妖打架的徒弟。

填海工程暫停,他的雇主也停止雇傭關係,於是他讓弟子們回去,自己卻繼續留在此地。

因為,實在太好玩了。

每次那位國小老師來訪,平常如狼似虎的徒弟頓時換了個人樣,有生之年可以親眼看到最麻煩的徒弟在談戀愛,這實在太有趣了。

而且林老師是個好孩子,性格溫柔又長的那麼俊美,身上的氣味很好聞,也難怪笨蛋弟子就這麼陷了進去。

年輕人真好,有敢愛敢恨的本錢。

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徒弟配不上那位氣質樣貌都出眾的年輕人,但感情這種事情,他這個老頭子也說不清楚、看不明白。總之,他就打定主意要留下來,等喝到笨蛋弟子的喜酒後才會離開。

他笑吟吟地看著妖貓彈出利爪往白石抓去,白石閃身讓妖貓撞向牆壁,隨即抓著妖貓的脖子往地上一摔。

這兩個相處得還不錯嘛,大師傅捻鬍微笑。

白石突然停下動作,妖貓趁機在他的手臂上留下爪痕,隨即被青年重重踩在腳下。

「有妖氣!」白石警戒的四顧。

大師傅聳肩:「那是人家放出來讓我們發現的,這妖怪沒有敵意。」

「怎麼可能?」白石將貓妖踩的喵嗚的叫,警戒之下更添腳力。

庭院的濃綠中浮現一絲銀光,緩緩織成人的模樣,彷彿白日落下了月影:「冒昧來訪,還請見諒。」

大師傅笑吟吟地拱手道:「有客從遠方來,不亦悅乎。白石,去泡茶。」

「是你這個妖怪!」白石看清了對方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金眼,馬上便抽出桃木劍遙指對方。

大師傅收起笑容,嗓音嚴厲的重複指令。「白石,去泡茶。把我的紫砂茶壺拿出來用。」

年輕道士不情願地將桃木劍收起,重重的推門進屋。

「讓你見笑了,請坐。」

身穿銀色狩衣,有著燦燦金眼的大妖從容入座,大師傅在對面神情輕鬆宛如面對許久不見的朋友。

「疫要來了。」他一開口便進入正題:「如果讓疫上岸的話,這整個島國會生靈塗炭,尤其人類恐怕會死掉大半。」

大師傅的面色漸轉凝重:「疫,是那個大疫嗎?」

百年前曾有過大疫,道門傾全力將之趕入海上後便消失了,但眾多道家皆付出很大的代價。古籍中記載的疫無比險惡,許多古籍也預言疫將會重新捲土重來,要後代準備好將之在逐去。

「再一周就要出現了,這隻比百年前的大疫更險惡,你們得和我們一起合作,才有辦法將疫趕出去。」

「哼!和妖怪合作,不可能!」卻是剛捧茶出來的白石,將茶盤重重的蹬在桌上。

「閉嘴。」大師傅厲聲道。

他轉向石影:「可是,其他妖怪會願意跟道士一起合作嗎?」

石影點頭:「我保證他們會合作的。」

「哼,妖怪的承諾能相信嗎?」白石被師父一瞪不再說話,仍是怒視金眼大妖。

他討厭那個妖怪的眼神,那種彷彿會看穿人心的目光,讓人很不舒服。

石影輕輕的笑了。「那個跟你走得很近的人類,是很容易染疫的體質,不是嗎?要不然去年就不會只因一點瘴氣就病的那麼重。」

「你!不准碰他!」

「不是我自誇,我可是很擅長結界的,我可以幫你保護好他,讓他這次絕對不會受到疫的影響。但你也要幫忙,如果讓疫馬上岸,那再怎麼強大的結界都沒有用了。」

白石一哽,想到去年林老師病重的模樣,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石影滿意的點點頭,眼前兩個道士都已經說服,再來就是準備工作。

大師傅深吸口氣:「我需要四天的時間將人找齊。」

「時間不多了,最後期限是大風—嗯,你知道學府的大風祭嗎,在那之前就必須在這裡集結完畢。」

大師傅點頭,手中的熱茶還來不及喝,便風塵僕僕地離開了。

離去前給了石影一張紙條,要他去找這個住址裡的葉少爺,說是若能說服他,抵抗疫馬的機會便會多幾分。

石影看到地址後,心裡頭一沉吟便有了計畫。

畢竟,那間大屋算得上是阿華的地盤。

□ □

窗外的鳥兒叫聲婉轉,彷彿再催促著她一起出來玩。

但是阿華決定要靜下心來讀書,她這次月考一定要考好!

但是、但是窗外的微風搖動樹影,秋桂悄悄地吐了香氣,院子裡有蝴蝶在飛舞,天氣這麼好,阿華實在好想出去玩。

她拍拍臉頰試著專心,然而做了一題課本裡的習題後,她的專注力又被窗外的涼風給勾走,天涼好個秋。

突然身後有一股如同黑礁在陽光底下曬暖的氣息,她回頭,正好看到石影坐在床邊對著她微笑。

「石影叔叔!你怎麼跑到我房間?」阿華皺著小眉頭,想了一下將珍藏的糖果掏出來,畢竟石影叔叔也是客人:「請你吃,不要客氣。」

「喔,感謝招待。」石影忍著笑意隨手取了顆糖果:「阿華在做作業嗎?」

「嗯,可是國語好難喔。好多陷阱題。」

石影將糖果丟到嘴裡含著,側耳傾聽,果然聽到隔著門板有很特殊的心跳聲,應該就是那位葉少爺吧。

他出現時,故意放出一絲很輕很淺的妖氣,只有最敏銳的道士才能捕捉到的氣息。果然便引來那個人偷聽。

「阿華,這一兩周,不要到海坪上玩。最近很危險。」

「為什麼?」

「你記得你還小的時候見過的疫馬嗎?就是去年那隻疫狗的媽媽。」

阿華一愣,茶眸閃過一抹哀傷,小黑狗的末途讓她做了很多晚的噩夢。

「疫馬就要上岸了,這裡很危險,所以最近不可以出門。」

「那怎麼辦?」她不希望疫馬上岸,恐怕又會發生和去年一樣的事情。

「聚水坪的妖怪已經準備好了,會和道士聯合一起將疫馬擋在海上,只要幾天牠上不了岸,就只能回到深海。」他嘆口氣:「只是現在人還有點少,如果能多點助力,能將疫馬擋下來就好了。要不然會死很多人的。」

「我可以幫忙!」

「不行。」石影按住她的頭,輕輕撫摩:「我們心領了,但是阿華你乖乖待在這裡不要出門,對我們的幫助比較大……老實說,我很害怕。」

「這次的疫,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擋下來,但是如果還要分神去照顧你,我一定會失敗的。」

阿華很討厭自己的無能為力,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會是石影和大家的累贅。

「嗯,我會待著不會出去的。」她點頭,畢竟去年她惹出的禍還心有餘悸,如果不是她,小疫馬也不會得到形體,在小鎮裡傳播疫病。

石影聽到隔著木門的心跳加快,知道他正在思考自己放出的訊息。

這樣就夠了,任務達成,他正要離開時,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你這些話不是要說給我聽的嗎?怎麼還沒聊到就要跑了?」圓臉少年露出小虎牙,靠在門上瞇著眼睛仔細看眼前的妖怪。

「錢鬼哥哥!」阿華緊張的擋在兩人之間,「石影叔叔,錢鬼哥哥不是壞人。」

「我知道。」錢鬼笑嘻嘻的拖過阿華的椅子,就這麼大喇喇的坐在石影對面。「告訴我吧,一切有關疫馬的訊息,越多越好。」

石影也訝於這少年的膽量,他就這麼出現在陌生妖怪面前,一點恐懼也不露,甚至比大師傅那種老狐狸還沉著,長大以後必定是個人物。

少年翹起二郎腿:「信息對我很重要,目前訊息量不夠讓我做決定,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吧。」他催促:「告訴我你所知的一切,之後我會調查過,不會直接採用你的說詞。但是這些訊息量會幫我爭取到一點時間。」

他轉向阿華:「小朋友,去廚房叫阿姨們幫我們準備下午茶,就說是我要的。」

阿華離開前擔憂地看了室內一眼,卻見兩人和樂融融的聊了起來,彷彿是已經認識很久的好朋友一樣。

真的沒關係嗎?她離開前將門關上,小跑著到廚房去找食物,希望他們不會在她的房間裡打起來。

等她回到房間時,兩人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只見錢鬼仍是笑嘻嘻的模樣,石影卻疲倦的抹臉,一副被扒光一層皮的頹喪樣。

「好啦,就這麼說定了,合作愉快喔。」錢鬼輕鬆的揮揮手,而石影則是嘀咕著混蛋奸商不得好死云云。

圓臉少年伸手:「和你做生意很愉快,下次再來啊。」石影恨恨地拍開他的手,沒有下次了,明年若是疫馬捲土重來,他絕對不會來找這傢伙。

看著石影頹唐的背影消失在房間裡,阿華捧著茶盤入房放在桌上。

「錢鬼哥哥,你不能就無償幫忙嗎?拜託你了。」

「不行喔,和妖怪做交易要付出一定代價,而且我是個生意人,虧本的生意我才不做呢,就算是人類都要滅亡了,也不能違反我的原則。」

「那我替他付出代價。」

「喔,阿華想開了嗎?要當我的妹妹,而且一輩子都不能再回來?」

阿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錢鬼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頭。

「所以說呢,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還是別隨便承諾,就當給你上一課。」他幽幽的說:「凡事量力而為,要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薄弱,所以不要隨便許諾。」

他離開前再三交代:「這兩周除了上下學外都不能出門。尤其是海坪,要聽話喔。」

□ □

聚水坪上很熱鬧。

人類術士在後方的空地裡鋪了帳篷,扛了大灶以及一整堆的食物,一副要在此處安居的模樣。

妖怪再不情願,也得在此時此地暫時放下嫌惡,畫下楚河漢界讓人與妖暫能和平共處。

大客車將人一車車的載來,就連學府也送術士來幫忙,各個派系都有人到,於是一見面便輪流以輩份相互寒暄,隱隱約約有互比苗頭的氛圍。他們這次打的便是人海戰術,畢竟錢鬼問過石影,疫馬哪一點最難防,而石影給出的答案則是--疫馬很能跑。

海岸線多長,牠便能跑多遠,去年石影跑斷了腿就為了要防牠,尤其聚水坪的海岸線又長,光是東追西跑堵著牠上岸的路,就快跑死石影了。

所以今年他們打算用人海戰術,將整條海岸線堵的嚴實,讓牠無法踏上這片土地。

又錢鬼提出甕中捉鱉大作戰。他提出將強大火力布在兩側,中間居弱,讓疫馬認為有可趁之機,而主動攻擊海岸線的中段。等到疫馬接近,兩側圍堵過來,將疫馬堵在中間一起圍毆。

道士們紛紛贊同,而妖怪則是越發感到人類的可怕,將圍毆一強大妖異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像是一群要出門打獵的孩子一樣。

雖然疫馬是他們必須要驅逐的敵人,但妖怪對疫馬充滿敬意,就如他們對大妖皆充滿敬意一樣。強者支配弱者,這是妖族不變的原則。

但為了後代、為了聚水坪的完整、為了當渥萊君回來時仍能看到熟悉的聚水坪,他們必須要將疫馬驅逐,他們必須守護聚水坪的安寧。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只能夠將喜好嫌惡都放下,和人類道士一起並肩作戰。

很快的,九降風起,從東北而來的大風吹了三天三夜,將術士們的帳篷吹得東倒西歪,眾人仍是在帳棚裡窩了三天養精聚神。

匯夜,風停浪止,海上升起濃霧。

所有人與妖皆在海岸線站好自己的位置,等著疫馬的出現。

妖怪隱在陰影處、人類站在明亮處,由人類道士來除瘴氣,妖怪負責威嚇,錢鬼率領的佈下和大師傅分處海坪兩側,留下中間的是一些年輕的道士子弟。

一直等到天剛亮起一角,海霧透著深藍時,眾人才看到那隻疫馬。

不像大家猜想的那麼轟轟烈烈,疫馬的出現是非常安靜的,甚至沒有人知道,疫馬是什麼時候起就站在那裏?

那是一隻黑色的馬,四足立在平靜海面上,垂著頸子無精打采貌,貌不驚人,皮毛醜陋而形骨消瘦,窮途潦倒,這是眾人看到牠時的第一個想法。

疫馬也不像大家想像的那麼巨大,僅一人高,被海天一襯更是嬌小,一點也不可怕。

道士們皆紛紛鬆了一口氣,那個妖怪真是誇大其辭,他們暗吋這隻疫馬只是個小妖怪,他們大概很快就能收工。

妖怪們卻都繃緊背脊,低聲發出壓抑著的咆嘯。

疫馬一動也不動的站了很久,彷彿有無窮的耐心,能夠一直等待。

人類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數十位道士同時驅動由符折成的紙鶴往疫馬處攻去,數百隻紙鶴穿越海霧直奔疫馬,卻在半路皆跌入海中,驅使紙鶴的道士們不解的互望,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導致紙鶴失效。

疫馬發出憤怒的鼻息,抬起頭來。

站立於海面的獸有雙如紅寶石的眼,牠從左到右瞪向岸邊的眾人,當他們看到那獸的眼睛時,只覺得一切的希望都飛走了,陽光也消失無蹤,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在心中很快膨脹開來。

許多年輕的術師跌坐地面,雙手緊緊揪住頭髮,哭喊著往後方手腳並用的逃走了。

「嘖,真沒有用。」白石不屑地看著身旁的師兄弟逃跑的背影,卻沒想到自己的雙腳也在顫抖。

他也看到了無止無盡的黑暗,而且他覺得好冷、好冷。

疫馬憤怒的噴著鼻息,抬腳扒著水面。被牠踢到的水面沸騰了,冒出灰黑色的瘴氣,緩緩的推擠著海霧朝著海岸線而來。

海岸線前端,妖怪張牙舞爪地咆嘯著,後方的人類道士卻跑了一半,剩下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資深道士,心智堅定不受影響,便在後方撒符水以淨化瘴氣。

灰黑霧氣遮掩日光,明明是旭陽初升的時間,周圍卻是暮色四合,疫馬發狂地踢著水面,沸騰出的瘴氣如失控的嵐氣涌來,道士群來不及淨化瘴氣,只能拉起領子阻隔好得以呼吸。

眾道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存在,這就是古籍裡反覆警告他們的疫。

當他們望入疫馬的血紅瞳仁時,只覺得疫馬很巨大,他們很渺小,這個世界毫無希望,絕望的情緒從心底捲習而來,資深道士只能強押著這份恐懼,戰戰兢兢謹守本分,卻往前一步都踏不出。

疫馬緩緩接近,當牠越靠近海坪的時候,在濃霧裡的身體便越發清晰。只見牠的毛髮疏鬆脫落,皮膚上長滿膿瘡,隱約有灰色的皮屑隨著牠的走動落入瘴氣中。

有些人忍不住蹲下嘔吐,又一面抓著身體,感覺自己的皮膚也像疫馬一樣染了病。所有人都感到自己也癢了起來,不知道是心理的錯覺還是真的身體也染上疫病,就連錢鬼也忍不住抓了抓脖子,而且一抓便覺得更癢了,那種癢是會癢到心底的癢。

他們閉起氣來,不敢呼吸,就怕會染上疫病。他們四處張望,彷彿身邊的同伴也都染了病,成了傳染源,他們盡可能和同伴都拉出距離,互不信任的相望著。

道士的戰線正快速崩潰,妖怪儘管張揚地咆嘯著,卻慢慢的往後退去,實在是印在骨隨裡對強者的恐懼,讓妖怪無法抵抗疫馬的強大。

這是和他們想像中不同的怪物。

明明就只是一隻只有人高的馬,不會噴火也不會咬人,沒有巨大的身軀也沒有強大的尾巴,卻散發著無比恐怖與疾病。

他們都錯了。桃木劍和符籙都無效、再深的道法也無用武之地,這就是疫。

大師傅忍著全身都癢起來錯覺,喉嚨有點熱也是錯覺,這一切都是疫要讓他們相信的錯覺!他將三隻令符插在地上,結印念咒喚出三具金甲兵將立在身前,守護僅存的幾位弟子。他自己卻無法克制的伏地猛咳,按在地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疫馬繼續前進,直到金眼的妖怪擋在牠的路徑上。

疫馬刨著海面發怒,對著金眼的妖怪吐著憤怒的鼻息,濃厚的瘴氣與瘟疫往大妖處撲去。

石影從袖子裡拿出扇子,一扇便出現大風將瘴氣逼回去,他踩在海上踏著輕快的步法,扇子舞動間將瘴氣都擋在身外。

「吉日兮辰良、穆將於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他就這樣踩著敬天的步伐、唱著祭神的歌謠,他繞著疫馬跳著祭神舞,竟讓疫馬停下腳步,無法前進。

「華貴坐席玉鎮邊,滿把香花吐芬芳。蕙草裹肉蘭為墊,祭奠美酒飄桂香。」

石影跳著跳著,袖子滑下露出手臂的肌膚佈滿紫斑,他的嗓音漸漸沙啞,嘴角溢出血絲。

他只希望錢鬼等人能夠趁機重新整隊,想出辦法擋住疫馬,他的舞撐不了多久。

他當初將這首「東皇太一」編成敬神舞,跳給渥萊君看只為搏君一笑。如今卻是用它來搏命,不再是跳給神靈看的舞蹈,而是用來囚禁瘟疫的牢籠。

視線模糊,或許他找人類道士是錯誤的一步。早知道就如去年那樣,向九尾借風扇用蠻力硬逼出海,或是用更野蠻的方式也要將牠擋在深海。

頭腦暈呼呼的,步伐也漸漸凌亂。突然有手拉住他的腳,將他用力扯入海中。他沒入海中時腦袋一輕,原本暈眩的頭腦清楚許多,身體也不再難受。他看到海妖麗音在他身邊游動,巧笑倩兮,對他露出驕傲的神情。

也是,海水有淨化的力量。他在海裡泡了一會兒將毒素逼出,悄悄的游到一旁露出水面。

這時候場面又是一變。





時間回到一周前。

阿華很煩惱,上課時心不在焉,中午吃飯也是食不下嚥,白芷看在眼中也不戳破,放學後卻拉著阿華留宿,晚上兩位女孩兒抵肩談心,果然就套出話來。

「疫馬嗎?嘛,這裡以前被稱作瘴癘之島,我們山裡頭也有關於疫的傳說。」白芷道。

「很久以前,當漢人初來到島上農耕時,有疫病在原住民間傳開,得疫疾的人身上會出痘,然後狂發燒,有些人因為發燒而死掉了。這些漢人用祖傳祕方治好了得疫疾的原住民,然後趁機要求獎勵,甚至要了原住民的土地。但是,原住民不知道的是,水痘原本就是漢人帶來的疾病,他們帶來的病於是也知道該如何醫治。」

她將手張開對著天花板,語氣越發冷冽:「歷史上許多殖民者都是利用自身帶來的疫病,打敗了當地原住民而得到土地和財富。就像西班牙人將天花帶給印地安人,而台灣漢人最初的立足也是靠了自身帶來的水痘。」

阿華握住她的手:「白芷,你是聚水坪的新主人,你會找出方法幫忙大家將疫擋住的吧?」

她的語聲充滿渴望,白芷是她認是最聰明的人了,如果是她一定會想出方法幫助大家的。

「哼!」白芷卻將她的手推開,轉身背對著她睡覺。

一夜無眠,直到天亮,阿華仍是期盼等到白芷的一句話。

當鬧鐘響起的時候,白芷猶悶著頭躲在被窩裡,阿華將鬧鐘按停,輕輕搖晃白芷。

「白芷,你想到方法了嗎?有什麼我可以做的,我都會去做。白芷--」

白芷不理會她,阿華便坐在一旁靜靜地等著,直到白芷悶悶地說了。「他們把我趕出來,我再也不回去了。」

「什麼?」

白芷猛然掀開被子,氣鼓鼓的說:「那些妖怪把我趕出來了,不承認我是聚水坪的主人,你高興了嗎?」

阿華看著白芷眼中滾動的淚水,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白芷前一陣子那麼傷心,為什麼她很久都不去聚水坪露面。

「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我不會再去那裡,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白芷蹭了蹭發紅的鼻子,鼻音很重的說道。

兩人安靜的梳洗,穿衣,吃早餐,到了學校後也都一言不發。

下課後,阿華跑到圖書館蹲了整個下午,翻來翻去卻找不到多少關於疫病的書籍。一定是有什麼她可以做得到的事情。阿華將所有只要帶有疫字的民俗故事都找出來,一個字一個字的細讀,希望能夠找出突破點。

白芷站在圖書館門口,看到的就是小傻瓜的行徑。

「笨蛋。」她輕聲說。「其實我也是個笨蛋。」

她上網訂了一大堆酒精和消毒藥水,還有醫療口罩以及護目鏡。又托石頭管家幫她弄到大量的抗生素。

她就是放不下聚水坪,那些笨蛋妖怪將她趕了出來,她肯定要讓他們後悔,讓他們求自己回去統領他們。

「阿華,你來幫我。」她趾高氣昂的將阿華面前的書踢到一旁,阿華則是高興地撲上握住她的手,她就知道白芷不會置身事外。

白芷用了很多時間向阿華解釋,疫病需要由病原體來傳播,那大多是很細小的細菌或病毒,有些透過空氣、有些透過飲水來感染生物,所以採用保護裝置可以減少被感染的機率。

「這是和細小生物的戰鬥,而不是和那隻疫馬的戰爭,阿華你懂嗎?」

阿華猛點頭,她也知道感冒是由小到肉眼看不見的病毒所引起的,原來她一開始重點就畫錯了。

白芷用了幾天的時間訂購所需物資,正好將之前從夜市徵收的保護費用光。

錢真是怎麼樣都不夠用,白芷嘆了口氣。

於是阿華違反當初跟石影的約定,跟著白芷穿上整套防護衣,戴上護目鏡和口罩,兩個人像個白色的宇航員一樣出現在沙灘上,推著一整車酒精和裝滿消毒藥水的高壓噴霧器噴槍,在眾人鬥志潰散的當下,顯眼的登場。

白芷跑到前方,大聲宣告:「我是聚水坪的新主人,你們都要聽我的指揮!」

妖怪不安的互望,他們還沒忘記當初他們是如何將白芷驅逐出去。但人類道士卻看到一線曙光,圍著她要搶奪她所帶著的口罩和防護衣。

然後便被她一個個打倒在地。

「你們這些笨蛋,聽我的指揮,要不然誰都別想平安的離開這裡。」

錢鬼用領子裹住半張臉,艱難的喘著氣,他看著在海上跳著舞的金眼大妖,儘管他的舞如是優美,他就是知道他撐不了太久。

「好,我們都聽你的話,說吧。」他用手勢讓手下都圍到她身旁,聽從她的指揮。

於是當石影從海中露出頭,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岸上第一線的道士嘴含著酒精用力噴出,同時點火,酒精燃燒的火有很強的淨化之力,將岸邊的瘴氣都除去,妖族則在後方支援,小心翼翼的將他們害怕的藥酒遞到最前線。他們身後的道士都戴起口罩,拿起高壓噴槍,將裡頭的消毒藥水往疫馬身上招呼。

當藥水落在疫馬身上,如強酸腐蝕肌膚般燒灼出陣陣濃煙,疫馬也痛的低嚎。

牠害怕了,一步一步往後走,退到高壓噴槍射程之外。

眾人總算得到喘息的空間。

白芷繼續指揮眾人,讓人與妖怪一起輪班休息,這將會是長達數天數夜的長期抗戰。只要疫馬靠近海岸,守著海線的人或妖便會用高壓射槍以及藥水所做成的炸彈將其逼退。

身體不舒服的人輪流休息,並被逼著吃抗生素以及三餐。錢鬼見這方式有效,便讓人到市場裡大量購買所需物資,連各種治療各式疾病的藥品都買的充足。

就這樣眾人用酒精以及消毒液守了三天三夜,等覆蓋在海上的濃霧退去,疫馬也沉入海中,又回歸到深深深的深海底,等待來年的大風季。

終於成功了。阿華對白芷的崇拜來到新的高度。

然而白芷也是暗暗鬆了口氣,呼、居然成功了……還好病原體不是像瘧疾原蟲或是伊波拉病毒那麼恐怖的東西,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就近採集疫馬身上的組織,看看牠所帶的是哪種疫病。

「啊!」她突然想起來,去追正要撤離的道士群。

「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染了什麼傳染病,所以回去自己隔離幾個禮拜,什麼人都不能接觸喔!錢鬼哥哥,就麻煩你盯著大家在家裡乖乖隔離,沒有人可以出門喔。」她笑吟吟的說道,在眾多道士眼裡看起來反而像個惡魔。

□ □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然而阿華還是病倒了,被白芷拖回喬家隔離休養。阿華便只是躲在房間裡不敢出房門,窩在被子裡發著高燒,悶悶的咳嗽。偶爾白芷會在房門口放食物和水,等她睡醒在自取。

發熱昏睡的時候,她偶爾會聞到一股如黑礁在太陽底下曬暖的氣味,和一隻涼涼的手放在額頭上的舒服觸感。

但更多的時候,她夢到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疫馬那雙如紅寶石般的眼睛,在深海底發著柔和的光,吸引更多黑暗圍繞著牠,啃蝕著牠的血肉,那股疼痛也讓她痛到縮起身體。

好冷,她繼續往下沉、直到被全然的寧靜以及虛無所包圍。

總算能在最深的海底睡個好眠,紅寶石的眼睛緩緩閉上,等待著大地上的風與水在度失調的時候。

她可以感覺的到,大地的風與水越來越失衡。於是她或許無須再等一年。

但現在,她只想好好睡個覺。

無比寧靜,什麼都沒有的深眠。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了。




【疫馬 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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