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3

聚水坪夜話 三十九 狐皇

冬陽將黑礁岩曬得暖暖的,偶有一朵白雲飄過遮住陽光,太陽像是在捉迷藏一樣,躲不了多久便又從雲層中跑出來。

這是個適合發懶曬太陽的好日子。

正是潮退時刻,海坪上露出大片潮間帶,海線退到很遠的地方。

黑髮青年坐在海坪邊緣,他似乎已經坐了很久、又好像可以花上永恆的時間,如具雕像坐在這裡看海。

視線微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一雙顏色不同的眼睛,青白色的左眼毫無焦聚,幽黑的右眼卻是無比深邃,彷彿藏了一整個世界,他的目光似乎看到很遠的地方,就算窮極一生,石影也無法看到他眼中的風景,

石影在陰影中看著聚水坪主人的背影,他的背影總是充滿深深的寂寥。

只是看著、也只能夠看著,他無法觸及那份孤寂,於是他所能做的,就是安靜的陪伴著他。

雲朵散了又聚,不知何時陽光已被陰雲遮掩,聚水坪上天色暗了下來,當隴站起時,他的身形緩緩變化,黑髮漸長成一把從深海撈出的藍,他的樣貌也從人類的俊美轉為非人的無瑕。他的垂地長髮柔嫩如水草,他的廣袍彷彿遍染了天地間所有的藍,一路鋪展至海中,他四周有燐蝶飛舞如流光,將他光潔的面容映得格外明亮。

當聚水坪的主人顯現出原本樣貌時,天空下起細雨,雨幕讓聚水坪上的一切都顯得朦朧。朦朧雨中的身影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美好的如一場夢境。

他在雨幕中緩步走入海上,漸漸地消失身影。

目送他消失於海上,石影的金眼黯淡下來,嘆了口氣。

這些年來,渥萊君偶爾會消失幾天,而他總是這樣目送他離開,而他每次回來也總會更虛弱一些。石影曾經尾隨過他,所以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

尾隨過一次他便後悔了,他寧願不知道也沒有看到。

然而弱小的他卻只能目送他每一次的離去,並迎接他每一次的回歸,看著細小到除了他外無人可察覺的變化,默默將那股複雜的感覺壓在心底。

身為友人,他只能默默陪伴著任性又自我的龍神,畢竟他沒有能夠改變他的能力。

這時他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伽羅迦王可以更加強硬的將他帶走,該有多好。

雖然再也見不到好友,他也會感到十分寂寞。但如果時光可以重新再來一次,他或許會站到迦樓羅王那一邊,協助他的綁架計畫。

□ □

聚水坪主人消失了很多天。

阿華已經習慣他偶爾會離開個幾日,但又怕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

小小的人魂黑夜裡發著光,坐在習慣的礁岩上數著手指頭。「石影叔叔,隴回去睡覺了嗎?」

金眼大妖也是百般無聊的看著遠方:「如果是那樣就好了,可惜不是。」

兩人都心不在焉地看著海,石影連逗貓的心情也無,提了一壇酒自斟自飲著。

天空滿是閃爍的星星,銀河在海上如條嫵媚的銀帶蜿蜒至海平線之後,平靜海面反射著點點星光,這是個寧靜無月的夜晚。

阿華突然感到海坪上浮現溫暖而潮濕的氣息,原本陳悶的海坪像是剛睡醒一樣出現勃勃生機。

她高興地跳了起來,果然看到黑髮青年緩緩的走過來,坐在居中的玉座上對著佈滿海天的星辰放空,幽黑的眼中彷彿沉浮著一整個世界的星光。

阿華跑了過去倚在他腳邊,拉著他的手告訴他這幾天在海坪上發生的大事小事。

「對了,我今天白天看到楊教授和他的學生喲!」

她下午一下課就跑到聚水坪。之前她就聽楊教授說他們要潛水到海坪底下作調查,所以她想和他們一起下水。但天涼水冷,他們便不肯讓她下水,只是要求她在岸上幫他們守著船和氧氣筒。

等他們上岸後,他們興奮地告訴她那下面有很豐富的魚種,還有一大片難得一見的柳珊瑚,種類多的驚人。楊教授甚至眼睛發亮地說,在台灣也只有野柳那裡有一類似的生態系,而且這裡面還有不少柳珊瑚大概是特有種,連野柳也沒有的,不過他還要多調查幾次才會確定。

他們臨走前都很肯定的說,魚仔坪既然有這麼豐富且特殊的生態系,在這裡填海絕對行不通的,他們信誓旦旦的對她保證。

「隴,太好了,那些工寮很快便會撤走了,這裡也可以慢慢恢復原來的樣子,只不過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將石粽子搬走?」阿華興奮地說著,笑盈盈地望進隴的黑眸中。

她卻靜了下來,愣愣地望進他的黑眸,嘴邊的笑容很快地凋謝。

這幾年來,她的力量比往常要強上許多,她已經可以短暫地注視著他的黑眸而不受到太大的傷害。但每次觀看時,她的靈魂還是會振盪不休,良久才平靜下來。可是現在當她和他的視線交接,她卻感不到太大的震盪……那道光芒似乎暗了下去,她訝異了。

為什麼每次他離開一陣子,回來後總是更加衰弱?

她低下頭,不敢問他。

「小草,別想太多。」

隴摸摸她的頭,振袖而起,向著新出現的客人走去。

最近陌生的客人不斷出現,據說是以前隴在旅行中時認識的友人,許多都是從極遙遠的國界而來。

為什麼他們最近才頻繁的出現? 對此,阿華總有不好的預感,而這種預感在某位客人開始對隴大聲爭執時更是強烈。未知語言隱約地隨風傳來,因為憤怒而千轉百折地很是清脆好聽。

阿華正想跟過去看看時,石影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讓他們吵去吧,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石影叔叔,究竟怎麼回事。」 她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就是有些恐懼,卻連她在恐懼什麼也不清楚。

那可是隴呀,會有什麼事呢? 她也許想太多了。

到深夜時,聚水坪卻迎來一個奇異的隊伍踏海而來。

領頭的使者穿著古樸的衣服,後方幾位大漢扛著一個轎子來到海坪。大漢俱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氣勢逼人,穿著露出肌肉糾結的手臂與背肌的單衣,眼睛裡有著精幹的氣勢。

使者對著隴行大禮,從一旁的侍者手中拿起一條布,然後用奇妙的語言朗誦著上面的內容。阿華和石影都遠遠的看著這一幕,她注意到金眼大妖的眼中有著鄙夷。

「石影叔叔,他在說什麼呢?」

石影無所謂的充當翻譯:「那個人是青丘的狐皇派來的使者,邀請渥萊君去青丘當客人,哼,說是邀請,根本就是帶著轎子要來綁人嘛。」

「石影叔叔,青丘的狐皇是壞人嗎?」

石影聳肩:「也不是壞人,不過從前在中洲大陸的時候,喜歡渥萊君的人很多,就狐皇和鳳后這兩個女人最麻煩,手段又強硬,渥萊君被她們煩到不行,沒想到就算退居到這個世界,還是會被那女人騷擾。」

「那現在隴又說了什麼?」

阿華好奇地看著石影,因為聽到隴的回覆後,金眼大妖就愉快的笑了起來。

「渥萊君拒絕她的邀請,要使臣回去跟她說他不會去。渥萊君知道該怎樣回應這樣的女人,所以不是婉拒而是直接說不,直接給青丘一個硬釘子,你看那使臣整個臉都變了。」

「啊!可是他們那一群人圍上來了,看起來凶巴巴的好可怕,會不會將隴直接綁走呢?」阿華擔心的想要跑上前,卻被石影拉住領子拎回,要她靜靜的看就好。

「呵,渥萊君的人類的樣貌看起來人畜無害很好欺負的樣子,可是他可是渥萊君啊,就算青丘派出軍隊也綁不走他的。」

天空下起細雨,黑髮青年的身形緩緩轉變成非人的樣貌,當聚水坪主人顯露出原本樣貌時,整片海坪都在細雨中朦朧發出幽光,居中的神祉有著強大的氣場,當他缺少情感的目光落在那群訪客身上時,使者以及大漢們紛紛趴在石上發抖並不停告罪。

石影幸災樂禍地笑了笑:「看吧,中洲大陸的人都欺善怕惡,看到渥萊君的真身就嚇成這樣。」

阿華揪住石影的袖子搖了搖,軟軟的問:「石影叔叔,我想知道關於隴以前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什麼是中洲大陸嗎?還有你剛剛說的狐皇是什麼人?」

他本來不想回答,但小貓這樣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軟軟的拉著他的袖子撒嬌,他實在無法拒絕小貓的請求。

於是他對阿華解釋,這個世界原本還要更大,世界的中央是一片叫作中洲的大陸,那是個神與人共處共治的世界。而他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世界偏僻的一偶荒海。中洲大陸有許多種族,而統領青丘的是九尾狐一族,族長便是狐皇。

當渥萊君還是青王的時候,青之一族和青丘一直都交好,直到新任狐皇上任。

新任狐皇是個很驕傲的女人,第一次和青王的會面裡便愛上了這位美麗又寂寞的水族之王,軟求硬逼使盡各種手段想要跟青王聯姻,最後連整個青丘都是她的嫁妝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儘管屢屢遭受青王的拒絕,卻仍是越戰越勇,手段也越發激烈。

除了狐皇還有鳳后,這兩個中洲大陸上最尊貴的女人,為了得到青王好幾次大打出手。期間鳳后曾經軟禁過青王,狐皇一怒之下差點出兵討伐鳳后所在的浮空島,簡直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翻版。

還好青王及時阻止這兩族之間的戰爭,儘管制止了腥風血雨,但渥萊君只要看到這兩位就頭痛。卻因必須和青丘以及浮空島維持友邦的關係而容忍著。

後來由於貪狼的關係導致世界分裂,神與人的世界分開成兩片不同的土地,渥萊君辭去青王的位置回到原生地,這個已經跟中洲分離而且已經屬於人類的世界。

就連石影也不禁猜想,渥萊君會離開中洲大陸躲回原生地,說不定就是要躲這兩個麻煩的女人。

他見那使者戰戰兢兢的告罪後,垂頭喪氣的帶著轎子離開。看著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海上,他卻有直覺事情不會就此結束。

又過了半個月,在某個有著燦燦圓夜的夜晚,小小的人魂剛到聚水坪時便感到今晚格外不同。

她遠遠的看到金眼大妖站在一個可以俯瞰整個聚水坪的地方便跑了過去。他們站在最高處,霧氣爬上海坪,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海坪似乎和剛剛看到的不一樣了。

霧中有唳然而過的黑影攪亂霧氣,不經意間周圍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黑影,除了他們所站的地方,所有突出海面的礁岩都有妖怪站立,不時還有濕漉漉的海妖爬上已經站滿妖怪的礁石。

「石影叔叔,發生什麼事情了?」

石影不滿的咂嘴:「有很大排的客人要來,哼,排場真大。」

他們在大霧中等待著,隨著圓月高升,她還看到海面上到處都點了小燈,卻是無數小舟在不經意間已圍繞海坪,天色一暗紛紛點起了油燈,從高處看去如漂浮水面的螢火,很是好看。

石影看出她眼中的困惑便解釋道:「那些是來看熱鬧的土地神祉,畢竟是青丘的那位要來,這是震驚兩界的大事,大家都想來看那位傳說中的九尾狐主。」

阿華也忍不住皺起纖細的眉頭:「啊,是之前說的那位狐皇嗎?但隴又不喜歡她。」

石影摸摸她的頭,覺得跟自己同仇敵愾的小貓特別可愛。

阿華看到居中的黑髮青年寂寞的背影,頭腦一熱就想要跑上前卻被石影不尊重的拉住領子拎了回來。

「狐皇是個很會忌妒的人,渥萊君身旁的美人都被她用各種方式清掉了,你又不是美人只會死的更慘。不要去給渥萊君添麻煩。」

「可是石影叔叔,隴現在用的是人類的樣貌,沒關係嗎,這樣不就嚇不走那些人了?」

「喔,對狐皇這樣剛好,人類的樣貌在她眼裡太普通了,一點也不吸引人,如果就這樣能讓她感到無趣而打道回府就好了。」

阿華總覺得這個位置雖然不錯,但離隴太遠了,於是她拉著石影的袖子央求:「石影叔叔,可不可以近一點看,拜託你了。」

「那你要答應不可以跑過去,要待在我身邊安安靜靜的不可以出聲。」

阿華連忙點頭,摀住自己的嘴巴並用手語表示自己是個啞巴。

兩人移到妖群前方,石影用袖子遮住阿華小貓只露出一雙眼睛。

遠方有絲竹之音傳來,踏水而來的是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前面幾對巨漢提著沉重的祭禮,隊伍中央是一頂由六名壯漢抬著的轎子,轎子金光閃爍並鑲滿寶石,後面跟著許多侍者手中拿著主人的各種用物,侍者皆虎背熊腰、氣勢逼人,眼睛裡有著精幹的氣勢,整個長長的隊伍看起來無比飆焊,看起來像個軍隊多過一個訪客的行伍。

客人的隊伍遠遠就散發震攝觀者的氣勢,就連觀禮的眾多土地神祉也感到壓力而禁聲。

石影不滿的咕噥:「哼,看起來像是來搶親的不像是客人,了不起嗎?」

從排場和金燦燦的轎子看來,阿華以為從轎子裡出來的,會是一個像是古裝連續劇裡面帶著沉重鳳冠、滿身金飾和玉飾,看起來很嚴肅的皇后,又從石影的形容裡,她以為狐皇是個很可怕、兇巴巴讓人感到無法親近的古板女人。

狐皇卻和她想像的完全不同。

等隊伍到達聚水坪時,從轎子裡輕快地跳出來的是個穿著白衣黃裙的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穿著的是當代流行的人類時裝,包裹著穠纖合度的身段,一頭黑瀑般的秀髮毫無裝飾的垂在身後,她的面容和天九很相似卻更為細緻,美的彷彿天仙下凡,笑語嫣然,不論抬手投足,就算動一根手指頭也會讓人感到好精緻好可愛,會想要讓人好好守護這個女人的一顰一笑。

她一轉眸都是風情,一個眼神便是嬌媚。

「這位神仙姐姐跟隴好相配。」阿華呆呆的說。

石影覺得狐皇的魅惑力實在太恐怖,就連阿華這種淨魂也被迷的神魂顛倒。

神仙姊姊步履輕盈的小跑到黑髮青年面前,笑出兩枚可愛至極的酒窩。

她一開口,聲音也是婉轉好聽,又儘管有著很奇怪的腔調,但實實在在的是阿華聽的懂的語言。

「青王哥哥,我學了你喜歡的人類語言,又穿上人類的衣服,你看我美嗎?」

她輕盈的轉了個圈,白皙的美腿在裙襬下若隱若現,周圍的妖怪以及土地神祉全部露出被迷的暈呼呼的眼神。

然而她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觀眾,目光從頭到尾只是落在黑髮青年身上,眼神迷戀的微笑道:「青王哥哥的人類樣貌也很好看。」

黑髮青年只是淡淡的說:「我已經不是青王了。」

狐皇薩耶也不生氣,反而白皙的臉紅了紅,更添嬌嫩:「那、那……隴哥哥?」

見隴沒有駁回,她開心了起來:「隴哥哥,我很想你。」

她神情嬌媚的看著他,眼神裡有著濃濃的期待。周圍的土地神祉紛紛對黑髮青年投以譴責的目光,讓這樣的美人失望是會被雷打死的!任何一個男人遇到那樣的眼神,必定是會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不會讓她流露絲毫失望。

只可惜中間的男主角很讓人失望,他只是公事公辦的問:「狐皇這次來有什麼事情?」

她的笑容微暗,「聽說你身邊有個人類女孩,我可以看看嗎?」

石影緊緊的握住阿華的肩膀並摀住她的嘴巴。

「她不在這裡。」隴直直看著她說。

「啊,好可惜啊,我好想見那個小姑娘,聽說是隻滿可愛的幼崽呢。」

她露出失望之色,環顧四周,旁觀的土地神祉也紛紛用目光在找尋那個讓她失望的人類女孩。聚水坪的妖怪卻難得流露維護之意,石影周圍的妖怪不著痕跡的擋住他們。

隴再次問:「你這麼遠一趟過來,應該不是來找個人類女孩吧?」

狐皇笑吟吟靠著他並搭住他的手臂:「我想請你來青丘作客,薩耶很想念你呢。」

黑髮青年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然後再讓你將所有跟我說過話的女子都拔舌並趕出國嗎?」

薩耶露出千嬌百媚又無所謂的笑容:「那是她們對您有骯髒的渴求之心,我沒有將她們的心都挖出來,已經是仁慈的了。」

她的笑容更深:「而且隴哥哥,我這次將宮殿裡的官人都換成男侍者,這樣就不會有侍女再對您失禮。」

黑髮青年只是將她的手輕輕拂掉:「狐皇,我們是不可能的,我對你也沒有除了青丘之主以外的想法。」

「可是我對你有想法呢。」

「狐皇日理萬機,不能離開青丘太久,是時候該回青丘了。」他拱拱手便不再理她。

狐皇見有著人類樣貌的黑髮青年坐在玉座上不再理會她,百般無聊的看著海上倒印的一輪明月,神色寂寥。太好了,她記憶的那位看起來又寂寞又美麗的龍神始終都沒有變呢。

聚水坪主人的意志便是聚水坪上所有妖怪的意志,所以周圍的妖怪紛紛散離,海妖也躍入海中,聚水坪一下子就清了場。看熱鬧的土地神祉也只能摸摸鼻子離開。

薩耶跺了跺腳,嬌嗔:「除非你跟我回青丘,要不然我不走。」

她對著侍者揮揮手,侍者便很快在海坪上搭起一間精緻的木式涼亭。

聚水坪的主人無奈的看著狐皇就這麼在涼亭裡自得的煮起茶,還不忘讓侍者將煮好的茶也給他一盞。

這時石影已經帶著阿華又回到高處,可以俯瞰全景又距離夠遠的安全地域。

「呼,好危險,剛剛小貓你被魅惑住了,聽到她叫你就很想出聲對不對,真是笨蛋。」

阿華也心有餘悸。當那位神仙姊姊說要見她時,她如被蠱惑一樣想要回答並向她走去,還好石影叔叔將她緊緊抓住。後來聽到兩人的對話才突然有危機感,她才不要被拔掉舌頭,原來這位神仙姊姊這麼恐怖!

「我家二姊果然很可怕。」天九突然在兩人身後出現,似乎已經在旁邊偷看很久了。

「九叔!」

天九看了看她一眼,嚴肅的警告:「你還是暫時不要來聚水坪了,如果被她看到你在渥萊君身旁閒晃,恐怕不是將你的舌頭拔掉那麼簡單,她恐怕會將你的心挖出來煮來吃喔。」

「我家二姊就是這種狠角色,想要的東西就算用什麼手段都要得到。」他搖了搖扇子,嘆了口氣。

臨走前阿華忍不住問:「為什麼九叔你看起來比你的二姐還老?」

結果得到被扇子巴頭的命運。

□ □

自從狐皇來到聚水坪後,阿華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到聚水坪上閒晃。

上回石影送她回到大屋後順便加了禁制,讓她暫時無法離魂。

月考到了,她決定還是專心讀書,她想要得到自然老師的那顆手錶,所以必須每科都九十分以上,這對她是很大的挑戰。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課本讀了好幾遍還跟喬借了補充習作本以及測驗卷來練習,腦袋裡裝滿各科課本才去睡覺。

睡著後她直接去了荒原。

荒原無風,一抹斜陽掛在遠方的山稜上將大地染成一片粉紅,天黑前的霞光總是令人著迷。

阿華和領行員一起坐在懸崖上看著這片無垠的大地被染上橘紅色的霞光,不久阿土伯也加入,三人的影子在身後拉的很長。荒原上有一條人流如永不停息的機械,又如蜿蜒的水流不停息的向視野的盡頭前進。

儘管眼前是如此平靜又安詳的景象,阿華卻能感到大氣沉重且充滿雜音,又是狂流要出現的預兆。

「鳴木,狂流又要到了,最近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就算鳴木不說,她也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又成長了,在荒原上她的感知力更加敏銳。

閉上眼,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地底的伏流,盡管荒原如是乾燥,潮濕的水氣就潛藏在地底深處。

她的腦中一直在思考先前在深淵裡所看到的景象。

她就是知道那是某種生物充滿思念以及痛苦的靈魂碎片,在其中也看到隴的碎片。她突然感到很害怕,為什麼在那個被稱作墳場的地方,會有隴的魂魄?

她忍不住將那次所見說給兩位領行員聽,並輕聲問:「那是什麼的墳場?」

鳴木只是靜靜的聽著,阿土伯卻脫口而出:「啊!你去了天柱的墳場!」

「天柱的墳場?天柱是什麼?」阿華追問。

兩位領行員互看一眼卻不再說話,兩人甚至連非語都不用,但阿華就是知道他們在達成某種默契。

鳴木說:「阿華,要有耐心,等你長大就會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阿華扁了扁嘴,雙手掩著臉發出抽咽的聲音。

她想到白芷曾經說過的話,身為小孩子,眼淚是很好用的武器。可惜兩位領行員不吃這套,任由她擠出幾滴眼淚,兩個人在一旁自顧自的聊起守護地人流的動向。

阿華一計不成,正思考要怎麼再套他們的話時,黃土飛揚,阿秋騎著紅馬來到懸崖底。

年紀漸長,阿秋的身形越發纖長,長長的黑馬尾綁在身後,一雙金黃色的眼睛裡有倒豎的瞳仁,少年有種分不出男女的魅力,隨著時間越發成熟。

他那好勝爭強的個性卻完全沒有變,在懸崖下對著阿華抬高聲量:「阿華,我們再來比賽,看誰先到沙漠!」

不久前,他們兩人時常鬥嘴不斷爭論著誰的馬比較好,然後便鬥上了,目前比賽五勝五敗平手,阿華躍躍欲試的看著鳴木,得到他的同意後才跑下懸崖,輕聲喚出她的駿馬。

「Twilight。」

白馬從虛空中躍出,四肢修長身段優美,白馬的全身潔白一絲雜毛也無,長長的鬃毛如流水,牠的眼睛又大又亮,反射著荒原上最後的霞光。

阿華揪著白馬的鬃毛跳上馬背,而阿秋見她一上馬便驅馬飛奔,一騎當先的跑掉了。

「啊!好奸詐!」阿華急忙急起直追。

兩匹馬掀起兩道黃沙,兩個孩子騎在馬上還一邊鬥著嘴,為寧靜的荒原上添加了生氣。

□ □

美麗的狐皇,每天都換上新款的人類冬裝,有時優雅、有時俏皮,在海坪上宛如一隻最豔麗的蝴蝶。

她的艷色傳三界,就算天界使者看到她也是神魂顛倒、不能自已。卻在這個偏僻一偶的小海坪上踢到鐵板。

她乾脆就在涼亭裡定居下來,讓侍者將公文帶來,改完後傳回青丘,平常沒有在忙工作的時後便在黑髮青年身旁悠轉,並試圖攻略聚水坪上的大大小小妖怪。

她在涼亭裡托著腮,纖細的手指頭點著桌面,一旁的侍者正在煮茶。這副美人捧心的一幕不管在哪裡都會得到無數關注以及關愛,無論哪個種族的族民都會花盡心思只為討自己一笑,但在聚水坪上卻不奏效。這些當地的妖怪只會擔心他們的龍主,對這個千嬌百媚的狐王卻沒有投來多少注目。

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

她是天生的狐王,從小便有著驚人的美貌以及媚態。她將嬌與媚展現到極致,還幼年便將母皇的後宮男寵都迷得神魂顛倒,將他們從母皇的身邊搶過來。

對此母皇不但不生氣,還對她顯得很驕傲。

因此她更加專注於磨練自己的美麗與狐媚,等她長成一位少女時,她已經無所披靡。

她的肌膚白皙嬌嫩,身材穠纖合度,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全身上下毫無瑕疵,每個角度都比花還嬌豔,她自認是個零死角的女人。她是整個中土最美麗的女人,就算是鳳后也在自己面前失去顏色。

母皇帶她出使南蠻、訪問狼煙,從族長到臣民都被她迷的暈頭轉向,男女不拘,只要她一句話便會跪在她腳邊親吻她的腳指頭。就連去鳳后的地盤時,也將鳳后的侍者都迷的成日在她身邊噓寒問暖,氣的鳳后將那些人都折斷翅膀並驅逐出境。

直到她兩千歲那年,母后帶她到青海去拜訪青之一族,順便去探望她那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姊。大姊是前王儲,被廢去王儲之位後被青王收容,成為青王身旁的巫女神官。

母皇還暗示她如果可以,和青王聯親能夠給狐族帶來優勢。她當時還年輕,正值花樣年華,聽母皇這麼說並不予置否,她才不想這麼快訂婚呢!她還要在男人間遊戲,她的后宮已經堆滿各族美人但她還是不滿足。

青之一族雖說是一族,其實是九個部族--霸下、螭吻、蒲牢、憲章、饕餮、蚣蝮、睚眥、狻猊、椒圖這九個海族一起統領七海,這九族所承認的共同君主便是青王。來到青海時,她們首先去拜訪饕餮、睚眥、狻猊這三個部族。

然而當她參觀這些部族時,這些海民都沒有對她露出迷戀的眼神,族長也只是將她當成普通的中洲王族那樣尊敬卻不親近的招待著。甚至到睚眥部落時,族長連露面也沒有,聽說睚眥族長整日霸在青王身旁不肯回歸部族,一切事務都由副族長負責。

這些族長、副族長,面對嬌滴滴的大美人卻整天開口閉口都是青王,等薩耶回到客房時氣的折斷了手中的扇子,這些人的眼睛是瞎掉了嗎?眼前如此的美人一直在放電卻視而不見,她很生氣,可恨這些水族的審美觀特別差勁,明明就是有名的愛好美色的一族卻不懂欣賞自己的美麗。

薩摩將自己打扮的越發艷麗,甚至遠遠壓過了狐皇,但狐皇對此也不介意,她就是喜歡自己的王儲展現出如此的好勝心以及不輸人的氣勢。

她們一行人接著來到青王所在的龍宮,受到盛大的歡迎。

水族多的是美人,但薩摩自認沒有水族能夠比的上她。然而就算是盛裝打扮,就算她如此艷麗,這些招待她的水族仍是沒有露出神魂顛倒的目光。

這些人的魚眼瞎掉了嗎?她一面維持著嬌媚的笑容與姿態,一面在心裏頭詛咒了這些水族許多遍。

直到接受青王的接見並來到青王的宮殿,一切不解便有了解釋。

青王是位眸光淡漠的青年,被大小水族擁簇著,既不艷麗也不嬌媚,卻一眼便讓自己如是絕望。在那種渾然天成的容貌的映襯下,她感到自己只是個庸脂俗粉,就像是你無法跟變化莫測的雲彩相比、無法跟時刻變換的海潮相論、無法跟廣闊無垠的星空相較,一比較只會顯得自身如此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維持微笑與風度,等回到客殿,她氣得將一整頭的金釵翠玉都摔到地上,她覺得自己的打扮好庸俗。

難怪水族都不受自己的影響,他們的眼中只有青王,她也終於見到上次沒有見到的睚眥族長,化為豹首龍身的獸就守在青王腳邊,就連她想要踏近一步都被凶狠的瞪回。

她在龍宮的日子裡,每天都較勁般的變化著不同的面貌,或清純或可愛或優雅,卻都引不起任何水族的注意,就連她的大姐,那個整天只知道在龍宮睡覺的懶惰狐狸,都會看著她的各種嚐試並露出好笑的目光。

不準嘲笑自己!她厭惡那個離青王最近的女人,既不美麗也不嬌豔,又懶又沒有用的大姐,卻在青王身側有個專屬的涼蓆,想睡就睡,醒來就笑嘻嘻地看著青王被水族擁簇的模樣。

在青海龍宮待了七天,最後她鍛羽而歸。

之後她每年都會去拜訪青王,又邀請他來青丘作客。

她也說不出自己對青王抱持怎樣的感情,她只知道那絕對不是愛情。她其實只是想要他看著自己,眼中只印出自己的模樣,但她只從他眼中看到天地萬物以及廣闊的天地,其中或許夾雜著一個小小的她。

就算自己的美貌比不上青王,但她不需要成為后冠上最美的那顆寶石,重要的是寶石屬於自己。甚至她能理解鳳后的瘋狂。有時候看著被青之一族所擁有的青王,她也會想要將之圈養起來,如果可以,她要將自己的后宮清個乾淨,將他獨自關在裡頭,蓋起高牆,只有自己可以欣賞。

青王離開青族之後,她剛成為狐皇,為了鞏固帝位她很忙碌,等她終於根值勢力並再無後顧之憂時,彼界卻傳來青王被迦樓羅王所傷而陷入沉眠的消息。然而消息才剛傳來,隔兩天又聽說青王已經醒來,怎麼算連打個盹都不算。

她當機立斷馬上殺到彼界,想著這應該是青王最虛弱的時候,有機可趁怎麼能放過。

青王使用人類樣貌壓抑自身力量,粗一眼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一隻眼青白無焦距,看來果然被迦樓羅王傷的很重。但就算如此,眼前這個普通人類樣貌的存在仍是看不出深淺,她得花時間摸清楚他究竟傷的有多重。

就算不是原本渾然天成的外貌、就算只是普通人類的樣貌,聚水坪上的水族眼中也只有他,看不到千嬌百媚的自己,就跟當初她在青族作客的狀況毫無兩樣。就連她自己,就算陷在公文裡忙碌,眼角仍是忍不住會追著他的身影跑,即使是普通的人類樣貌也無法讓人對他失去興趣。

無所謂。她很清楚這是自己攻略水族的最佳時機,這一次她有的是時間和耐性。

她在聚水坪上待了下來,對黑髮青年噓寒問暖,煮水烹茶,而就算青王再無奈,此時她只是個客人,只要她不會做出危害聚水坪的行為,他便不能趕自己離開。

她一面纏著青王一面旁敲側擊,如果青王真的如她想像的虛弱,那她不介意趁機將他綁回青丘,達成自己長年以來的宿願。

□ □

阿華最近在荒原上待的特別久。

每次都會先到古木森林去引風,於是森林越發廣闊、植物越發翠綠,整片森林欣欣向榮,各種奇異的植物交互纏繞,大樹對空展開樹冠,月光從樹葉間灑落在嫩草上,偶有幾朵花從泥中冒出頭來,在夜裡綻放著芬芳。

她每次到古木森林引風後,總會想偷偷溜到醫生的處所,她還是想再探一探那個深淵。可惜鳴木或許偷偷裝了什麼警報器,每次當她到黃土懸崖上都會被他逮個正著。

鳴木嚴厲的禁止她再到沉默者的處所,就算阿華一次又一次闖關,鳴木還是會神色淡淡的將她拎回守護地。

於是阿華只好找其他的辦法,她一定得弄懂那裏藏著什麼秘密。

終於等到月圓,圓月掛在天際如一隻眼睛,彷彿地上所有一切秘密都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阿華坐在森林裡一株大樹的樹冠上,從側背的書袋裡取出那本古書。

古書如往常透著股神祕的靈氣,她翻開書頁,月光落到咖啡上的書頁上便被吸入,蟬翼般輕薄的書頁微微顫動著,古書便有了重量壓在手腕上,銀色如月亮形狀的文字便從書頁上浮出來。

即使阿華近來力量有所提升,但看著書頁上的銀色文字,她卻很清楚自己仍是無法觸碰那些文字。

小時候什麼都不懂,沒有觸碰過火也不懂得火的可怕,但現在見的越多、感知的越多,她便越能感受到那些文字本身擁有的強大力量。

她的心不夠堅定,她的情緒也不夠穩定,她的精神力遠遠不到能不被這月亮般的文字所影響的程度。於是她的指尖避過銀色的文字,小心翼翼的翻動著書頁,直到荒原的地圖出現。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這是荒原的地圖。地圖彷如活物,會隨著荒原地形的變化而改變,顯出從空中俯瞰的景象。

和從前看過的地圖不同,她的古木森林在地圖上是一片樹木的符號,而黃土懸崖上的高地上,雙手捧著十字的符號便是沉默者的處所。旁邊應該是深淵的地方,則是由黑洞中有點點金光的符號標記,真是貼切。

阿華相信一定有另一條道路通往沉默者的住所。

她仔細的研究地圖,看到十字符號後確實有條道路,沿著那條路一直蜿蜒前行,會繞過許多她從未去過的地方,然後一直往前繞了一大圈後路徑來到看起來像是一棵半枯半榮的樹,她又看了很久,才勉強便認出那是大長老的守護地,那個有很多清醒的人的地方。

阿華嘆了口氣將古書合起。先別說到大長老的守護地是條漫長遙遠的路,就算到了那裏,還有很長一段陌生路段,路徑看起來非常複雜容易迷路。

看來穿過黃土懸崖上的高地已經是最近的捷徑了,她或許要想辦法突破鳴木的心防。

她將古書收回背包裡,無聊的研究起自己的手紋。

另一個必須要突破的難關,是她必須要在現實世界裡想起關於天柱墳場的事情。這一切肯定和現實世界有關,尤其是關於隴的事情,她一定得剝繭抽絲將事實挖出來。

可惜每次睡醒,荒原的一切都如寫在沙上的文字一樣,浪一打便毫無可循的蹤跡。就像是她在荒原的時候,現實世界的一切也都模糊不清。但她一定要想辦法記得。

她取下手腕上的銀環,那是由蛇影化成的手鐲,她和阿秋都有一個,阿華曾經見過阿秋這麼做過--閉著眼想像銀筆的模樣,於是那個手鐲就化成一隻銀色的筆。

她想了想,將「天柱墳場」四個字寫在手心中,又讓銀筆變化成銀環戴在手腕上。

她看著那四個寫在手心中的字,一遍又一遍在心裡默念著,希望這樣就能夠緊緊的記住,再也不會忘記。

從那之後,她每晚出現在荒原上時,第一件事便是在手心中寫下那四個字,每次有空就會看一看。

只希望用功的孩子,最後還是會記得一遍遍複習過的功課。

□ □

聚水坪上的氣氛很怪。海坪上一個人影或是妖影也無,空蕩蕩的透著寂寞氣氛,只有一抹美人獨守香閨的孤單身影。

坐在涼亭裡,穿著新款時裝的美人垂著美麗的眸子托腮看著海,纖細的背影讓人想要抱著她,安慰她的寂寞。然而四周虎背熊腰的侍衛都目不斜視的守著自己的位置,絲毫不敢看她一眼。在沒有狐皇的允許下,偷看她是要挖掉眼睛的。

她在這裡已經待了一個月,冬末春盡,原本碩冷的海風都轉為柔和。

白天還能纏著青王,晚上眾多海族圍簇著黑髮青年,特意將她隔開並顯露很深的敵意,彷彿她是想要奪去他們的寶物的惡龍一樣,那麼過分的將她這個千嬌百媚的嬌弱美人當成敵人看待。

就算她放低身段試著迷惑那些笨蛋妖怪,他們還是緊緊守著人類樣貌的主人,絲毫不受她的狐媚的影響。

就這麼纏了青王一個月,沒想到隴被煩到乾脆躲回深海龍宮睡覺。

狐皇在海坪上等了三天三夜都等不到聚水坪的主人回歸,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怒氣和耐性都已經快破表。

石影和天九躲在陰影處偷看,金眼大妖的心情很好。

原本他就想著勸渥萊君回去睡覺,結果目標就被誤打誤撞的達成了,偉哉狐皇!

但熟知自家二姐脾氣的天九,卻知道二姊肯定會遷怒,就是不知道接下來會是誰倒楣。可能聚水坪的妖怪會吃上苦頭,卻也可能會因此激怒青王,總之二姊的脾氣若是不改,總有一天會踢到鐵板。如果青王認真起來,二姊就算帶再多狐族勇士,還是打不過發怒的龍神。

他見二姊終於再也等不下去,將桌上的茶盞一股腦兒掃到地上,在外頭的侍者紛紛驚懼的伏地告罪。

她的臉上失去笑容,眉眼間壓著陰雲,對著趴在地上的侍者說了幾句話,他們便化成狐形竄入海坪後的樹林裡。

石影和天九互看一眼,他們都聽到她對手下說的話:「去將那個人類幼崽找出來,給我帶來她的屍體。」

狐皇果然暴怒,遷怒的是那個傳說中在渥萊君身旁出沒的人類女孩。對她來說,人類跟小蟲子一樣,不小心捏死了也不算什麼。

天九壓著額頭嘆氣,被他二姊遷怒的對象都會死得很慘。雖然他不討厭阿華小朋友,但卻沒有喜歡到會想出手救她,他可不想變成狐皇追加的遷怒對象。

「阿華貓倒楣了。」石影掙扎半晌,還是決定繼續躲在這裡偷看,他沒忘記上次為了保護小貓將渥萊君吵醒有多後悔,他這次決定要袖手旁觀。

然而就這樣注視著海坪,石影的金眸一凜,以他對友人的熟悉,他一定沒有回去龍宮!

石影突然醒悟,如果渥萊君也知道狐皇會因此遷怒,他便不可能回龍宮睡覺,畢竟他可是那個責任心重、習慣將聚水坪的一切都守護著的龍神,所以,他究竟在哪裡?如果他隱藏氣息躲起來,就不會有妖怪知道他在哪裡。

不知何時天空下起細雨,朦朧的雨幕模糊了海天的顏色,狐皇在涼亭裡看出去是一片被雨打濕的灰色海景。

海霧悄悄的爬上海坪,視野所及一切都因雨霧而朦朧,然而一抹如從深海中撈出的藍在雨中卻是那麼清晰,狐皇的眼中只剩下那個發著光的絕麗身影。

海坪中央,聚水坪的主人顯露出原本樣貌,他的面容光潔如十五月,彷彿海上升起圓月將灰暗的雨霧映的明亮,他長長的睫毛遮住瞳仁讓人看不清楚他眼中的光,但狐皇就是感到很危險。

就在狐皇將所有手下都派出去,聚水坪上只剩她一人時,前青王以原本的面目出現在她面前,強大的存在感頓時壓過她身為狐皇的威嚴。

他抬起眼睛,狐皇薩耶看到他獨眼裡的光,心涼了一半。

他聽到了!他聽到自己要手下將他身旁那個人類幼崽的屍體帶來。他的眼中只有守護海坪的意志,就連那個人類也是他所守護著的對象。

「我是開玩笑的。」她露出最美麗、最嬌嫩的笑容,雙手合十撒嬌:「隴哥哥,你也知道我就是愛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有那個意思呢!誰讓你躲著我,我只是想要逼你出來。」

渥萊君沒有理會她,抬起左手向天,蜿蜒在聚水坪上的雷陣亮起,天上有雷光閃爍。他剛回到海坪就注意到道士留下的雷陣,道法自然,他一眼便掌握了雷陣的使用方式,即使雷陣未全,他仍是可以引下天雷。

狐性懼雷,何況是天雷,狐皇一感受到海坪上的雷氣以及看到天空閃過的雷光,便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著變成狐形躲到桌子底下。

「不要!」九尾狐在桌子底下尖叫:「我回去!我回青丘以後不會再來煩你了!」

她用寬大的九尾將自己裹成一團,眼中噙滿恐懼之色。

隴捏了個法訣,天上轟鳴的雷光遠遠退去,但海坪上雷陣仍是發出淡淡的、充滿威脅的淺光。

「龍主大人,我們一隻不漏都抓起來了。」

海霧中出現許多大妖圍住他,將手中綑綁住的狐狸丟在地上。

他們在聚水坪主人的示意下在海坪外待命,當狐皇下命令時,堵在外圍的大妖便將這些狐狸抓了起來,一隻都沒有放過。

榮還笑嘻嘻地對狐皇說:「這招叫做請君入甕,真可惜狐狸沒有辦法用來釀酒呢!」

薩耶重新化成人形,眼中噙著不甘的淚水。「隴哥哥,不要讓我恨你。」

隴淡淡的說:「回去吧,不要再來了。」

海妖麗音在旁邊落井下石:「記得將那個礙眼的涼亭一起拆走帶回去喔!」

隴讓妖怪們將被綁著的狐狸鬆開,他們擁簇著自己的主人離開。

和來時浩浩蕩蕩的氣勢相反,狐皇回歸時非常安靜,幾乎像是夾著尾巴逃跑的小獸一樣。

目送狐皇離開聚水坪,黑壓壓的妖怪從海中爬上聚水坪,總算能夠安靜一點了。他們才不會讓隻狐狸將龍主拐走!論對龍神的佔有慾,他們這些海坪上的妖怪才不輸給狐皇呢!

眾多妖怪欣喜的敲鑼打鼓,彷彿是他們將狐王趕走的,幾位大妖甚至在海坪上擺起宴席,準備慶祝個三天三夜。

石影看著這一幕,金眸卻黯淡下去,身形消失在斜風細雨中。

□ □

終於能回到聚水坪了!

石影才剛解開禁制,人魂便興沖沖的來到海坪上。

聚水坪的味道是那麼熟悉,彷彿從來都沒有變過。許多黑影在海坪上唱歌又跳舞,這是個歡快的夜晚。

一抹半月剛升起,在海上撒下淺淡的銀輝,聚水坪主人仍是黑髮青年的模樣,端坐在由礁岩化成的玉座上,月輝撒在他的髮梢以及肌膚上,看起來又溫潤又虛幻。

月光下的青年皮膚白的彷彿會透光,非常的美麗虛幻,阿華有些害怕他會消失,飛快的穿過妖怪群,跑了過去倚在他的腳邊,緊緊揪住他的袖角。

隴伸手摸摸她的頭,目光仍是望著奔流不息的大海,清清淺淺的目光寂寥的猶如落在海上的月光。

他垂著睫毛,目光慵懶、周身透出渴睡,但他仍是看著聚水坪上狂歡的妖怪群,臉上浮出一抹很淺淡的美麗微笑。

月下有妖怪跳著奇怪的舞,唱著喑啞卻有趣的歌,幾個妖怪穿著草裙搖擺肥胖的肚子,更多妖怪扛著酒缸到處分享美酒,背景有微醺的歡笑聲。

阿華也笑開了顏,總算回歸聚水坪,就算吵吵鬧鬧,這一切還是如此平靜、安穩。

總算冬盡春來。

海濤聲轟隆隆的,聚水坪上那股熟悉的甜鹹氣息,像是永遠都不會改變。

人類女孩倚著龍神,在熟悉的氣氛裡安心地睡去。




【狐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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