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2

Wind whisperer【3】

我得承認我是個缺少時間概念的人。

白天與黑夜,我或許能分辨陽光的溫度,但通常我都是藉由校本部的鐘聲,和我房間的報時鐘來分辨時間。

但一到夜間,我卻時常沒注意到時間的流逝,時常因練琴背譜而忘了時晨,最後才累得和衣而睡。

要學的東西太多,時間總是不夠用,一天若有個四十八個小時就好了。尤其當我對音樂越來越著迷,我總會花一整晚抱著波賽芬練習,說是廢寢忘食也不為過,時常熬夜至清晨直到撐不下去才累得睡去,早上的鬧鐘怎麼也叫我不起。

於是,每早和石蘭的拔河幾乎是常態,她總得又拉又跩才能將宛如生根床上的我拉起,她還因此給我取了個『樹熊』的綽號。

樹熊是什麼?原來是對岸對無尾熊的稱法,也是經由這個綽號我才知道原來石蘭是從大陸來的留學生。

石蘭每天早上將我從床上辛苦的挖起,然後逼著我將早餐吃完。奇怪的是,石蘭對食物向來都不挑遲鈍的緊,只有早餐會換個人似的重視,雖說天天都是豆漿配上夾蛋的燒餅,數月下來從未變過。

「早餐是最重要的,給我吃掉,不准說沒胃口……」

有時因沒睡醒而厭厭地缺少胃口,她會幾近粗魯地將食物塞進我嘴裡,然而拖著快要沒氣的我騎著機車衝到學院。

早晨的石蘭是那樣的精神有朝氣,宛如怒放玫瑰般散發出勃勃生氣,但傍晚一回到公寓就如風乾玫瑰般的懶散,躲在房間裡連晚餐都只要兩片土司便能打發。

經過數個月的磨合期後,我才慢慢發現石蘭雖然很兇,但若和同學們相比,我從她身上感覺不到惡意。

習慣她的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後,便知道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直腸子,從小便得自己打理生活,她是非常自主的女孩子,於是她對我的態度也非惡意,她只是認為就是盲人也得學會自主,她並不將我當成柔弱的小花看。

「妳的家人太寵妳了,妳並不是什麼都做不到,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有一次在上學路上,她這麼對我說,頗不為然地。

「妳也實在太依賴了。我老爹說過,孩子怕水的話就直接踹下游泳池,如果妳是我老爹的孩子,他一定將妳丟到陌生的城市要妳自己想辦法回來……老實說,第一天看到妳的時候,我就很想將妳拎出去丟到台北街頭讓妳自己哭著找路……」

「妳那個樣子,」她砸砸嘴:「實在很不像話,被寵壞的有錢人小孩。」

「學府裡什麼都好,就是沒用的二世祖太多了,每次看到一群有公主病王子病的小朋友,都很想給個兩巴掌打醒。」

「真不知道妳們家人是怎麼想的,將妳們寵的什麼都不會,這樣是害了妳們,真是……」

對於她的指責我也無法辯駁,只能苦澀地扯動嘴角。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寧願當被我母親寵壞的孩子,只可惜這個願望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
即使母親能回到我身邊,我也回不去從前的模樣,人一但長大便長大了,拋去的童真再也撿不回來,就如破殼後的小雞回不到雞蛋裡。

我也很清楚自己變了,我漸漸變成我不喜歡的人。

人如果能永遠都不長大就好了,活著好累。
但,這種改變雖然痛苦,卻是必要的,我想。

現在,我和石蘭雖然能理解彼此,但我們卻仍是兩條不相交的線,我們世界的重心從來都不同,旋轉的速度也無法相較,就像是陸龜與蒼鷹一樣,眼中的世界永遠無法相交。

但我很慶幸我的室友是像石蘭這樣的人。
雖然她人很兇,對我也不算好,但我喜歡這樣不需要猜疑的率直,她喜歡和討厭的東西都很明顯,她就是再不喜歡我也不曾在我背後做小動作,也不會因厭惡而故意放我鴿子不帶我上課。

石蘭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
和她相處,雖不說是愉快,但卻也是單純輕鬆。況且,她不將我當成柔弱的盲人來對待,我實在該感激她的,若不是她的刺激,我想我現在仍是不會著衣,不會自行料理日常生活的小事。

從某個角度來看,石蘭算是我的老師,不是和顏悅色的老師,卻是教學頗有成效的嚴厲老師。

寒假前的倒數第二周,班導師發下了一份成績單,那是用某種又輕又薄的金屬板製成,上面用點字打上各科成績和老師講評,底下還貼心地打上了一般人讀的文字,讓親屬也能夠閱讀這份成績單。

我的成績毫無意外大多座落在甲與乙之間,只有曼夫人給了個俐落的丁,和一長串犀利的講評,總歸一句話就是缺少最基本品德的人是無法理解音樂的。

不論如何,我小心地將人生第一份成績單收起,雖然我覺得這麼小小一張金屬片並不能總結我半年來的努力,但上頭弦樂老師的講評讓我很是感動。

「憶銜很認真很努力,每天都有看得到的進步,下學期還要繼續維持。」

評語雖然簡短也並不特別,但老師提到的不是我的天分而是我的努力,這麼簡單的評語就感動了我。我想,為了這句話,我會不斷的努力,不停歇地在音樂這條路上走下去。

學期將盡,我摩娑著指上的硬繭,那是由整個學期所積累的努力所化成,一路走來,短短的四個月竟是那樣的漫長,時間卻又飛快的宛如一彈指便過。

這放假前的最後兩個星期,老師與同學都放鬆許多,上課也多是玩點小遊戲或是說點關於音樂的故事,教室裡的氣氛輕鬆平和,同學們似乎忘了我的可怕,玩遊戲時甚至有同學願意和我一組。

一但從緊促的學習中放鬆,我就像是突然便鬆掉的弦,懶洋洋地什麼都不想思考。若是過去,她們若對友善我必會緊緊把握交友的機會,但早已放棄希望,我對於這些難得的友誼既不感到驚喜,也不會主動去把握,只是麻木而冷漠地相對。

或許她們伸出的友誼之手是大水裡的浮木,但溺水了四個月的人早就學會游泳,我也早不渴求這種充滿著試探的友誼。

我說過,我們對於情緒都比一般人更纖細敏感,我們就像長著小小觸角的蝸牛,小心地伸出觸角碰觸彼此,用簡單的行為來探測彼此的底線,一但得不到回應便會將觸角收回轉身離開。

我的冷漠就是最直接的拒絕,同學們敏銳地感受到我的拒絕後便不再嘗試,我一面鬆了一口氣,但心底卻有淡淡的悲哀。

明明就想去接受這些珍貴的友誼,就算是假的也好,但我卻早是懼火之人,一但被燙過一次,我不願讓自己再有被傷害的機會。
所以,我推開了她們的友誼,推開了一直都想要的機會,而這些機會一去就不再來,除非我自己願意先離開自己的殼。

但我不願多想,我疲倦地等待著放假的那一日,一但鬆馳下來我突然覺得好累,只想在奶奶家好好睡上一覺,吃頓暖洋洋的年飯。

還剩不到兩個星期,我每天都扳著指頭屬著日子,但等待的日子總是難熬。

而我也沒想到,因為我自己的疏忽,讓這個星期成為我在學府裡最糟糕也是最漫長的兩個星期。



當我練琴的時候,我時常會陷入種極度沉迷的狀態,不吃不喝,直到用盡氣力,直到我連抱起波賽芬的力氣都沒有,直到胃都絞痛。

整個學期大多都是這樣過來的,這種對音樂的狂熱一直到放假前才暫歇,我像是鬆下的弦似的,又像是被榨乾的果泥,精神鬆鬆垮垮,就是想彈也出不了聲音,時常會對著窗外的風發呆。

我彷彿化為一道沉寂的風,疲倦而蒼白,寂寞而恍惚。

這種內心宛如枯寂的寂靜,卻很舒服。

除了一開始湧上的寂寞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之後那股寂靜便滲進了每一絲空氣中,我被羊水般的靜默包圍,我突然變得疲倦渴睡,宛如回到母親子宮般的感覺。

一但鬆懈下精神,我突然便多出許多空餘時間,晚上不再唱歌練琴,卻只是放著一片片有聲書聽故事。

我喜歡聽故事。

母親總是會為我念各式各樣的故事,從格林童話、小王子、王爾德故事集、天方夜譚等等,她還為我念了許多古典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科幻小說和言情小說。

母親還會用她那把美麗的聲音,為我朗誦詩集,她睡前故事的柔軟嗓音總伴著我入眠,一直跟進了很深的夢境裡,裡頭仍是溢滿了母親的聲音。

我們還收集了很多有聲書。

我特別喜歡司馬中原講鬼。

「中國人怕鬼,西洋人也怕鬼,全世界的人都怕鬼。恐怖喔!恐怖到了極點喔!」
每次他這句招牌一出現,我就會樂的直往母親的懷裡鑽,母親也愛聽司馬先生談古說今,和母親窩在一起聽他說古是我記憶中最愉快的部分。

除了司馬中原,我也喜歡聽相聲。母親為我收齊了舊版和新版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沒大沒小說相聲』也給了我很多歡樂。但母親離開後已經很少聽相聲了,我想,我喜歡的並不是相聲本身,而是和母親窩在一起的那種溫暖。

現在,我仍是喜歡聽相聲,但我已經忘記因相聲而捧腹大笑的感覺了。
我會抱著枕頭,將頭倚在床邊安靜地聽著,我喜歡撥放卡帶時的安寧,彷彿我和記憶中自己的一部分正透過熟悉的聲音相連,往往聽著聽著就倚著床睡去,在夢中還夢到了母親的聲音。

等待著放假的時間似乎特別緩慢,世界突然便慢了下來,我可以聽風道的交響整夜,也可以趴在桌上睡過七堂課,世界好寧靜。

但我忘了,團體裡沒有真正的寧靜,寧靜只是風雨前的假象。

其實我也記不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這些都是事後從同學間的對談中得到的拼圖。

那件事發生在弦樂課裡,當時弦樂老師正帶著我們玩一個小遊戲,但我恍恍惚惚地聽著窗外的風語。雖然只是要暫時離開學府一個月,但我想我會很懷念學府裡的風弦,我有些捨不得地聽著風之脈絡的和聲,連晚上都捨不得睡覺。

於是,我聽著風語,上課時也恍惚失神,反正是最後一周了,老師們也不會再教新東西,我也無所謂地沉迷在風之脈絡的弦音中,將自己排除在遊戲之外。

後來,我是被重物撞動桌角的聲音驚醒,哭聲在我耳邊爆開,我被嚇得手足無措。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茫然,同學們的心音中也頗紊亂,卻又透著一絲幸災樂禍的興奮。

穩下心神,我這才想起,適才的哭聲似乎是裘莉小公主的哭聲?

後來才從同學們的耳語中推測出事情的輪廓。
其實細節我並不清楚,因為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那堂課玩的遊戲是什麼。似乎裘莉想和我和解,她主動放下身段在遊戲中找我互動,我卻對她不理不睬,將她的自尊踩在腳下。

我猜想裘莉因此又羞又怒,她好不容易肯施捨她的友情,我當驚喜交加,我當如被公主冊封的騎士一般驕傲,我當親切地和她以姊妹相稱,我們當是最好的朋友。

但我卻讓她失望,我對她伸出的友誼之手毫不理會,輕易地粉碎了她的驕傲。

裘莉小公主向來都受盡眾人擁護,她是那樣的纖細,我這樣便傷了她的自尊,她連導盲杖也沒拿便衝了出去。同學們嗡嗡地吵著,弦樂老師追了出去,將摔在走道上的裘莉扶進來,裘莉拉著弦樂老師的衣領哭得很是傷心。

我得承認,我是個遲鈍的人。
那堂課後半段的發展我完全跟不上,班上似乎亂成一團,嗡嗡的指責聲幾乎將我淹沒。

但我仍是安坐在座位上,我並不覺得我有什麼過錯,反而因事態的發展感到種可笑的莞爾。

宛如一場鬧劇,我冷眼旁觀眾人的演技,只是覺得很無聊。
玩了四個月,大家還有玩下去的興致,但我已經失去參與的耐心。

我原想著,這樣的小事應該很快便會平息。
只是這時我還沒料到,這我所以為的無聊小插曲,最後竟會鬧的那麼大。



周三的課後輔導課,我有些提不起精神地聽著音樂,拍子打的荒拍走板。

「憶銜,停一下,」弦樂老師笑著停下音樂:「怎麼,你們這些孩子還沒放假心都散了,學期的最後一個星期不是這樣用的。」

「兩個星期。」我回嘴。

「從今天算起只剩一周,下周四和周五也不過是社團放假前的收社時間,沒有社團的學生是自由活動,要回家也沒問題。」

「喔。」

一安靜下來,氣氛頓時有些僵硬。

向來敏銳的弦樂老師大概也注意到我拘謹的疏離,似乎找不到話題破冰,他便拿起桌上的歌譜來回翻看裝忙碌,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身上,有些傷腦筋地。

我只是將手安靜地放在膝上,既不想說話也不願唱歌,坐在沙發裡宛如生根的植物。
我喜歡這樣的放鬆方式,一動也不動地被細微的聲音包圍,任由寂靜在身體裡發芽生長如菌絲,直到我隨著時間腐朽,直到我分不出自己與周圍的分別,直到所有形體的界線再也不明。

我忘我地碰觸窗外的風,追逐著冰冷的旋律,直到弦樂老師翻動樂譜的沙沙聲驚醒了我。

我忙拘謹地坐正,弦樂老師看著我嘆了口氣。

「憶銜,如果累了就到此為止,下星期三再過來一次,有功課要交代。」

我不遲疑地拿起椅邊的導盲杖,對著老師一個鞠躬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面對弦樂老師,上次的課後輔導課後我雖然想了很多,但我仍是無法控制地開始躲他。

我也很清楚我對弦樂老師的感情是那樣的虛浮,只是海市蜃樓般的喜歡,對於浮木的依賴罷了。

弦樂老師于我是亦師亦友,他是學府裡第一位會對我說溫柔的話,對於我來說是汪洋大海中的浮木,我一遇上便只能緊緊抱住不放,我的依賴來自我的不安。

情感是很奇妙的,遇上唯一的浮木,我便將依賴當成喜歡,我也無法控制這種虛假的感情。

明明就不是真的喜歡,只是無法控制的依賴與信任。但時間久了,我再也不怎麼確定自己的感覺。

在注意到心底那股複雜的情感前,我都能很輕鬆地和弦樂老師相處,但當我心中的那層薄紗被掀去後,我開始弄不清心中的感覺,

一面想要親近卻又忍不住遠離,我的心情矛盾的連自己也無法判讀。

我得承認,我是個遲駑的人,尤其在感情上。
所以我得停下來,好好想一想整理一下我的心情,寒假的一個月應該夠我想清楚吧?

我期待著寒假,只剩一個星期罷了,我板著指頭數著剩下的小時數。

這時候的我,滿心只想著即將來到的寒假,我是那樣渴望奶奶溫暖的擁抱,於是,我便沒嗅到空氣中那股濃郁的硝煙味。

事後想來,這或許是下意識的惡性忽略吧,但對這時的我而言,什麼都沒有即將到來的假期重要。

我好想念奶奶,好想好想。



一個人生活,很容易便陷入不規律的生活習慣。

一開始,我還會記得要照三餐弄點東西吃,但時間久了,我時常有一頓沒一頓,除了早餐被石蘭逼著嚥下,午餐晚餐時常忘了吃,直到絞痛的胃抗議我曠掉的餐點。

若我記得,偶而晚餐還會去小李麵店吃碗招牌餛飩麵,午餐那頓通常都被我惡意的遺忘。一但閒了下來,我突然容易感到飢腸轆轆,每天中午便到學院的福利社買點簡餐,到中庭的荷花池邊享用難得的悠閒。

這天中午,我坐在池塘附近的草地上,壽司便當安放在我的腿上,荷葉的香味在暖冬中是那樣的迷人。

或許夏天才是荷的季節,但我更喜歡秋冬的荷池,半枯的荷葉混著泥土的香味,如此的自然,如此的淡泊。

人們總說荷的高貴在於她的出淤泥而不染。

夏天的荷飽和芬芳,從池中鑽出而不沾染到池底的汙泥。
然,我喜歡的卻是秋後荷葉半枯,垂落的荷葉腐爛成池中汙泥,荷與泥相互沾染再也分不開彼此。

比之高高在汙泥之上的夏荷,冬季枯爛於池中的荷葉更是可親,我喜歡這種自然不做作的親切。淤泥再臭,荷卻也是汲取淤泥的養分而長,最後也是腐朽於汙泥之中。生於茲,死於茲,又何嫌泥臭,又何避泥之染污?

於是我愛荷,我獨愛半枯的荷葉,低垂水面,折斷高傲的梗落入泥水中,最後化為汙泥的一部分。

冬季的荷花池充滿複雜的味道,我津津有味地捻著壽司品嚐。

池子附近的一叢楊柳後卻傳來壓抑的人聲。

「你上。」

「你去啦!」

「快點給她點顏色瞧瞧!」

「一起去啦!」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只可惜他們並沒注意自己正在上風處說話,我連他們頭上髮膠的味道都聞到了。

他們吵了一會兒,這才用腳尖偷偷摸摸地向我走來,我假裝不知道他們的趨近,靜觀其變。

他們鬼鬼祟祟走得很慢,一直到我快失去耐心前他們突然便丟了東西在我的飯盒裡,得逞後很快地跑掉。

「巫婆,吃蟲子吧!」
他們爆出大笑,笑聲隨風傳來。

我伸手向餐盒裡摸去,觸手是一堆軟趴趴黏呼呼,還正在蠕動的東西,我驚得幾乎將餐盒拋下。

但我仍是不動聲色地站起,彷彿沒被嚇到地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將餐盒丟進垃圾桶的同時臉上還不忘帶著微笑。

我卻因此好幾頓飯都沒了胃口,就怕有人偷偷在我的飯菜裡加料,那些蚯蚓軟趴趴的觸感在指尖上怎麼也洗不去。

那還不是最糟糕的。

我彷彿抽獎抽到了一整個學期的霉運,還必須在兩個星期裡兌現花完。
這幾天,我走路會踩到狗屎,走在路上會被鳥屎擊中,有時還會撞上不該出現的牆,就連去餐廳吃個飯,服務生也會弄錯給我送上我討厭的糟糕食物。

而且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走在學府裡,到處都有厭惡的眼光和批評般的密語在背景流動,甚至還有人對著陽台上的我丟小石子。

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被莫名其妙的惡意給包圍著,這種情緒宛如大繭將我緊緊捆住,一圈又一圈,我越來越沒有精神,有氣無力地等待著寒假的到來。

當我又一次踩到狗屎,除了嘆氣還是只想嘆氣。
為什麼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



這日傍晚,我在房間裡整理架上的有聲書,那都是奶奶給我寄來的。她知道媽媽每晚都會念書哄我睡覺,但我已經在奶奶看不見的地方長大了,我不再需要睡前故事的安哄。

之前忙得沒時間聽也沒時間整理,現在一閒下來我便將這些有聲書分門別類放好,打算等有閒餘的時候再來聽完。

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我出聲發出入門許可,門呀然開了。

「樹熊小姐,妳到底做了什麼?」

沒由來地,她的怒氣撲面,石蘭幾近粗魯地拉著我的手臂,扯著我到她房間,將我推到床邊。

我從未進過她房間,她房間有陌生的味道,窗戶緊緊關著,房間裡沒開暖氣冷的我直哆嗦,我有種赤身裸體站在寒風中的感受,很不自在。

「坐下,聽我念篇文章給妳聽。」
石蘭丟了條披肩給我,語氣中有種命令式的憤怒。

對於她突來的動作我不知所措,只能抱著披肩摸著床角緩緩坐下。

石蘭用沒有太大起伏的聲音念了一段文字給我聽,那是篇中短篇小說。

小說不算長,石蘭念完整篇也只花了一個多小時,聽完後我只能沉默以對。

小說大綱關於一個善良美麗的盲女平靜的生活被新同學所打亂,一位陰沉的新同學因忌妒生恨,不斷害她整她,最後她想要和解時卻被狠狠推開摔了一跤。

那是篇故事簡單狗血,文字精簡用詞精確,內容卻頗煽情的小說。

「那是學府的論壇,弗洛伊德裡這兩天最熱門的八卦帖……老實說,故事很爛,可是這個女生的文筆實在很好,死的都能寫成活的,連我也幾乎就要相信那位新同學是個大爛人了……」

她頓了頓,復道:「可是,有句話說的好,可憐之人必又可恨之處,所以我也不相信故事裡的女主角,真是那樣的無辜?」

「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觸動了我,我不禁低聲念了幾遍。

「好吧,如果只有這篇也還無所謂,可是,有人發出了另一篇相關帖子,上面放了女主角和新同學的照片,就因為這些照片才將這個八卦炒起來……」

「照片?」我不懂。

石蘭操作鍵盤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那個女主角還真是位小美人,尤其是那股無辜又單純的樣子,如果我是她室友說不定也會將她當成嬌弱的芭比娃娃來照顧吧?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嘖嘖。」

我曾聽過外邊的人談論過裘莉,她非常的嬌弱美麗,是那種看的見的人一眼就會珍愛保護的種類。但我看不見。
我所認識的裘莉是有點小心機的無聊小女生,我多多少少也被整怕了,她對我來說是要繞道而行的可怕人種。

「然後,妳的照片根本是誇張的對比,穿著黑色的連身裙子也就算了,妳臉上的那抹笑容根本就是冷笑,又瘦巴巴的沒多少肉,怎麼看怎麼像巫婆。」

「這幾張照片加上之前的那篇故事馬上就在論壇上引起筆戰,只不過所有人都倒向妳同學那邊,戰的都是忌妒心重的討厭巫婆。」

我終於知道這幾天被丟石頭等等的倒楣事是怎麼招惹來的。

「大部分的人都是靠外表的第一印象來評量一個人,聽起來很不公平,但這也幾乎是人之常態了。漂亮的人總是討喜,醜陋的人容易被當成壞人…… 當然不是說妳醜,只不過妳總是一副人家欠了妳多少錢似的,就是在微笑也看起來像是譏諷一樣…… 妳喔……」

「寫這篇文章的人是?」我突然打斷她的話。

「她是妳們班裘鈴的室友。」石蘭頓了頓,嘆了口氣:「妳們班的裘鈴有三位超級護短的室友,其中一位就是寫著篇狗血文的才女,她……唉,妳幹嘛和這麼麻煩的人結仇?妳是嫌生活太無趣是嗎?」

「大小姐,」她的語音很無奈:「妳還真會找麻煩,妳知道妳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糟糕嘛?學府裡多的是無聊的傢伙,那些白癡二世祖除了欺負人還會什麼?妳非得要和裘莉對著幹嗎?如果……」

「那又怎樣?」
我突然覺得很疲倦,厭厭地打斷她。不想再聽她的說教,我安靜站起。

「他們總不可能將我殺了吧?如果要批評的話就讓他們批評吧,我不在乎。」
我逕自摸索著回到自己房間,倒在床上就睡。



死豬不怕開水燙。

但很可惜的,我不是死豬,石頭打到身上還是會痛。週五早晨,我坐在陽台上打個懶腰就被紛飛的石頭丟中,我狼狽地躲著小石子時還聽到下方還有擦滋擦的快門聲。

果然,當晚石蘭告訴我,巫婆狼狽的照片在bbs上得到一片好評。

我聽說過,古時候巫婆是要在群眾前燒掉的,似乎還有古城對於被貼上邪惡標籤的女性,都是丟到人群裡被石頭活活砸死。

於是我做了個噩夢,我夢見自己奔跑於平整的地上,四面八方有石塊不斷飛來,如鐵塊地打進我的身體裡,我被打得血肉模糊,甚至可以摸到粗糙的骨頭,但我不會痛。最後,我被石頭埋起再也動不了,我只能被困在石堆裡緩慢地腐爛著,感覺到黏蠕的小蟲子在身體爬進爬出,我的血肉如陽光下的雪堆般融化入石堆裡,我的骨頭和石頭一樣毫無兩樣。

於是我活著的事實再也沒有意義,我分不出自己和石堆的差別。

我無法唱歌,聽不到風聲且再也碰觸不到波賽芬,我的半身,我最親近的存在。

最糟糕的,我竟然沒向弦樂老師道別!
我聽見石堆嗚嗚地哭了起來。

醒來後,我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吋吋撫摸著自己的身體,然後神經質地笑了出聲。

原本應是輕鬆的周六,我花了早上洗了一次次的熱水澡,將皮膚都搓得通紅。但夢中黏蠕噁心的感覺卻怎麼也洗不掉,讓我厭惡的不是死亡或蟲子,而是人們的惡意,那種欲置人於死地的強烈惡意,我突然就感到害怕。

真真實實的害怕。

我像是一直昏昏沉沉的夢遊者,突然被大人抓著領子幾巴掌打醒:「還睡?還睡!就快被石頭砸死了,妳還敢睡?」

我開始恐懼,這種恐懼奪去我的平靜,卻像是冰原的雪將我凍結。我只能躲在角落不由自主地發抖,抱著波賽芬不知如何是好。

媽媽,汝汝真的不懂怎麼和人相處,汝汝不懂的怎麼過團體生活。
汝汝將事情搞砸了,怎麼辦?媽媽,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其實,事後想起這時的不理性,我仍是弄不清楚當時是怎麼被恐懼擄獲的?
但這時我只是一個勁地發抖,恐懼著或許不會發生的未來。

過了午後,石蘭將躲在牆角發抖的我從房裡拖出,對著我又念了幾篇新炒熱的八卦帖。我是那樣的晃神,她念了什麼我完全沒能聽進,直到她粗魯地搖了我兩下。

「告訴我,整件事情的真相是什麼?我不認為妳是會拿死老鼠去嚇同學的那種人。」

事情越挖越過去,我突然警覺起來,我感到似乎有股力量在炒作八卦。
我開始回想整個事件,奇怪的是當我專心思考,原本的恐懼便被我遺忘,我不再發抖不再用奇怪的想法虐待自己。

原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一開始只不過是裘莉找我我卻沒回應罷了,怎麼看都是很小的事情一樁,最後究竟怎麼演變成這種局勢?

我想的出神,不知何時石蘭已到廚房幫我泡了一杯即溶麥片,生硬地塞在我手裡。

「大概早餐和午餐又都沒吃吧?看妳臉色這麼難看,快點喝一喝再繼續。」

冰冷的手心被熱呼呼的杯子烘暖,我的內心也出現一絲暖意。

我小口小口地啄飲熱飲,石蘭則是對著電腦操作鍵盤,十指如飛宛如在彈奏種複雜的樂器。

我一面喝著麥片,一面慢吞吞地從開學之後的大小事件開始回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說得很沒有條理,石蘭並沒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但如果她專心聽我說話我或許不會如此放鬆。

鍵盤滴滴答答的聲音宛如雨滴,我彷彿獨自在房裡對著角落說話,沒有聽眾也不需要聽眾,夢囈般的話語敲擊著冰冷的空氣,點點滴滴,斷斷續續。

我或許說了很久,等我回過神來,緊握手心的杯子早已冰涼,而石蘭也停下了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的呼吸比往常的沉重許多。

風聲敲打著窗戶,看來晚上或許會下雨,空氣滿溢種空洞的寧靜,我突然覺得好累,這種空寂是那樣的沉重,我卻沒有打破這種無聲的力量。

適才的回憶已經用光我僅存的氣力,明明就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話,但我卻彷彿挖空了胸腹,連心跳也空蕩蕩的。

石蘭突然拍桌:「妳這個笨蛋!」

「別告訴我直到現在妳都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困惑地睜開了眼睛,不解地顫動著睫毛。

「原來妳都沒反省過?妳應該知道,這件事妳也有錯。」

「妳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嘖。」

她突然站起在房間裡踱步,聲音中也多了分怒意:「世界不會圍繞著妳轉,如果妳不願意先去接受別人,妳怎麼能期待別人主動接受妳?小姐,妳是在一個團體裏面,團體可不是為了妳才存在的,妳要弄清楚這一點。」

「一個巴掌拍不響,」她拍拍手掌發出清脆的掌聲:「今天會造成這樣個局勢決不是一朝一夕累積下來的問題,而是問題已經堆到火山口了…… 小笨蛋!」

「現在妳懂了嗎?妳的問題出在哪裡?」

我疲倦地搖搖頭。精神上實在太睏倦,我完全沒辦法專心聽她說話。

她嘆氣嘆的很大聲。

「算了,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晚,就是將妳的笨腦袋敲開也沒有用…… 」石蘭頓了頓,斬釘截鐵地說道:「讓妳家人來接你,最後一周請假回家。」

「我要上完最後一個星期。」
我倔強地抿著嘴,我不想讓奶奶擔心。

「妳…… 算了,」石蘭或許是罵得累了,她吁了口氣:「反正還剩下幾天,過了寒假後這條八卦就會降溫,現在只要讓妳平安度過最後幾天。」

「妳這幾天乖一點不要亂跑,一下課我馬上去接妳,聽到了嗎?」

我點點頭,寒假就要到了,也不過幾天時間,咬咬牙就過了。

「小樹熊,這幾天妳就好好反省一下吧,好好思考究竟妳的問題出在哪裡。」
石蘭說這句話時,語音實在無奈。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人與人的世界宛若複雜的大網,不小心便糾纏黏結,越掙扎只會越糾結難解。

我很疲倦,宛如陷入大網的昆蟲,我曾聽過牠們幾近無聲的掙扎,恐懼的掙扎。

這天晚上颳起了大風,我將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感受著風的震動,寒冷的雨打在玻璃的另一面,雨滴震動著臉龐彷彿在清洗我的臉頰,我舒服地嘆了口氣。

說實在,我不喜歡石蘭的語氣,或許她有她的道理在,但她的語氣讓我感到無比疲倦。我想,我的血液裡有反抗的因子,我討厭那種喜歡用自己的情緒來壓制她人的話語,彷彿世上只有她相信的真理才是真理。

我就是天生反骨,為什麼我要照著別人的遊戲規則?於是她的警告我聽不入耳,一直到不久的將來我才為我的自我中心及遲鈍後悔,只可惜後悔總是來得太晚。

「現在妳懂了嗎?妳的問題出在哪裡?」

「這幾天妳就好好反省一下吧,好好思考究竟妳的問題出在哪裡。」

石蘭的話語仍在腦中迴響,我卻沒有深思的力氣。是的,我知道我有很大的問題,我就是不懂得如何融入人群。難道,如現在這般安靜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也不行嗎?自從進入學府後,為什麼麻煩總愛找上我?

又低低嘆了口氣,我推著窗櫺站起,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抱起波賽芬拿起弓弦。指頭在琴弦上滑動,指間有酥麻的觸感,我乾脆將弓弦放下,用指腹懶懶地撥彈琴弦,嗡嗡的聲音很令人放鬆。

我的心神卻在窗外的雨聲上。

雨聲將黑夜的寧靜打碎,風道也止歇,彷彿在聆聽雨聲似的。我很喜歡這樣無生機的寧靜,停指止音,對著雨聲舒服地嘆口氣。

將心靜下來,我才開始思考一直忽略的事實。

世界原來這麼的廣大,這麼的複雜。

從前有母親的翼護,我的世界很小,也很簡單。母親幫我過濾掉大部分雜音,卻也阻遏我對外頭世界能接受到的觸感。一但大樹倒了,我突然便暴露在烈陽底下,除了茫然還是盲然。

就像家族裡大多數的女性一樣,自我中心是我的天性,我們都長著不肯磨去的稜角,只因包裹的心總是太軟、易傷。

這大半年的生活中,我隱隱約約清楚自己該放開緊守的自尊,世界不會為了我改變,除了改變自己,我只能繼續跌跌撞撞將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弄的連舔拭傷口的力氣也無。

除了變成自己也討厭的人,我還有多餘的選擇嗎?

可,我不想改變……

我的個性、性格,都是母親遺留給我,最貼近我心的遺物。我不要丟棄母親留給我的一切,但我又不能不改變自己來迎合人群的步伐。

母親,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有句話說得好,計畫總趕不上變化。

原本想著離寒假只剩幾天,我仍是天天去上課。課堂上同學們的惡意宛如實質般刺著我的皮膚,流言緋語在空氣中漫步。

我仍是表現的無動於衷,心裡沒有絲毫感傷是騙人的,但我的驕傲不容我低頭,不容許我表現出可憐樣來博取同情。

我知道,人們喜歡哀嚎喜歡見血,從古代興盛的競技場便能窺出人性的陰暗。犯人應當被打被揍,應當嚎哭著跪在受害者前祈求原諒。若為受刑者被針刑伺候而不顯露痛苦,群眾則會要求刀刑,若受刑者仍不露痛苦,那群眾就會要求斧頭……

人們能有多不理制?群眾只相信眼睛所見到的,向來都不肯多花心思去探索受刑者傷痕累累的心,他們要恐怖出現在刑人的臉上,要聽到哀嚎,要見到更多的血。隱藏很深的痛苦不能滿足群眾的嗜血性,他們要人跪在他們面前哀求,盡力露出可憐狀,這樣人們才會滿足,才會施捨他們的慈悲。

歷史不是教會我們很多了嗎?但我始終學不乖,始終放不下我的尊嚴和驕傲,始終不懂假裝可憐來博取同情,儘管那是同學裘鈴所擅長的。

於是我仍是無事人般上課下課,所有的惡意中傷都像是落在衣服上的塵埃,抖一抖就掉了。走廊上有人遠遠漫罵嘲笑,我一點慌張也不露,石子打到身體,我就當被不長眼的昆蟲撞到。

我知道,這只會讓惡意變本加厲,因為這不是她們想見的。但為什麼我得照著大眾所寫的劇本演?我不願隨波逐流。

但為了要能夠挺直背脊,能夠不被這麼多的惡意所壓垮,這已耗費了我大多的氣力。所以我什麼都沒辦法思考,什麼都聽不到。

只剩幾天,就可以和奶奶一起吃飯,我要彈琴給奶奶聽,我們可以一起走過奶奶家附近的田埂……

我是那樣的恍神,便沒注意到每天下課來接我的石蘭似乎有些不同,我們行走的路徑也不一樣,空氣中有尿騷味及討厭的酸臭,我才意識到我們正在廁所裡……而且是男廁所裡?

一直到很久的將來,我仍是拼湊不出當時的情境,一切都來的太突然。我太輕視青少年的惡意,這時的我根本不知道,青少年的惡意能到怎樣的程度。

我一回神,空氣很悶臭冰冷,但四周許多人的目光幾近灼熱地刺痛皮膚,我宛如被盯著的獵物一般,四周皆是逮到獵物的獵者灼灼的目光。這種滿溢著惡意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

水聲嘩啦嘩啦,冰冷的水澆在身上,我冷的直哆嗦,突來的惡意讓我當機。

隱隱約約,怪誕的笑聲如潮水般襲來,一波又一波,我只能勉力站直不被惡意的潮水沖倒。我似乎感到有人拉扯我的衣服,然後又一桶冷水從頭潑下,我冷的齒排相擊,頭腦卻是一片空白。

又來了,每次遇到這種惡意,我總會當機,這一次,我當機的很嚴重。

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我的肺被潮濕冰冷的空氣所燒灼,我的身體因寒冷而麻木,我的腦袋因惡意而凍結。笑聲叫聲哭聲全都黏在一起,我是陷入蜘蛛網的昆蟲,動彈不得,我是刀俎上的魚肉,只能張嘴喘息。

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不知道,因為我完完全全的當機了,我受不了這種惡意,這種污穢。

等我稍微找回點清醒,我只感到有人不斷地拍打我的臉頰,那時的我已經不感到冷了。

「小樹熊……妳怎麼樣了……不要嚇我……」石蘭的聲音都出淚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全身都麻掉了,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精神也疲憊不堪,腦中更是ㄧ片空無。

背景的噪音如潮水般一波波湧來,我似乎聽到了絃樂老師氣急敗壞的怒罵聲,我從來都沒聽過他這樣充滿力氣的聲音,宛若雷鳴,轟隆隆地震動大氣。我還聽到哭聲,女孩子的哭聲,似乎是……裘莉?

但我太累了,我又冷又倦,四周的氣味太複雜,我嗆咳了兩下後又睡去,夢中石蘭焦急的語音不斷盤旋不去,宛如鬼魅。



我是在顛動的車上醒來的。

車裡有涼爽的風,淡淡的泥土香混著水氣,這味道熟悉的令人眼紅。

我聞到稻田的氣味,車子搖晃的頻率在記憶裡從未改變,我知道,這是快到奶奶家前的那段山路。

我蹭了蹭,舒服地嘆了口氣,我正躺在奶奶的腿上,她身上那股蘭花的香氣是那樣親切。雙手環上她的腰,我將頭埋在她懷裡許久不動。

一切如夢。

我很害怕,一放開手就會醒來,重新在惡夢裡醒來。

奶奶的手撫著我的額髮,最後將溫軟的掌心貼著我的額頭。透過奶奶的溫度我確定這不只是個夢境。我鬆了一口氣。

奶奶的家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家了。

在回到家之前,我只是維持著這般躺在奶奶腿上的撒嬌動作,一動也不動地張手環抱著她,就恐一鬆手會失去這份珍貴的溫暖。而奶奶也不說話,只是親柔地撫著我的額髮,但她的心跳充滿了憤怒的情緒,奶奶似乎氣的不輕?

為什麼奶奶會如此生氣?我沒能多想,因為我實在太疲倦,一口氣鬆下又沉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到了奶奶家,躺在自己的床上被熟悉氣味所環抱。
那是家的氣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疲倦,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感覺上我似乎睡了好久好久。大概是家的氣氛太好,奶奶總是無條件地容忍我的一切任性,所以我安心地睡到自然醒,最後在鳥聲蟲鳴中醒來。

奶奶家在空氣很好的鄉下,有個種了很多花的大院子,附近都是稻田,風拂過稻田的聲音好美,沙沙沙沙,宛如百千根弦被同時撥動般,和著風發出美妙的共鳴。

我走到院子裡,溫暖的冬陽曬到身上,我懶洋洋地伸了懶腰,倚在柱子邊任由太陽的溫度將我體內的寒冷驅走。

這是段寧靜的日子。

奶奶在院子裡修剪花草時,我就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午睡過後,我會和奶奶在院子裡喝茶,喝完茶便和奶奶一起到田埂裡走走,聽聽冬蟲的鳴叫、風過大地的低語,讓肺葉裝滿乾淨涼爽的空氣。

我喜歡農田的氣味,泥土和青草的香味都很令人心安。踏在田埂上的觸感很有趣,每一步踩出腳會微微陷入鬆軟的土地裡,飽滿的水氣從土中溢出,空氣帶份寧靜的冰涼。

在這裡,所有事物的步調都是如此無憂無慮,不驕不躁。
不論何時造訪,我的時間和心境都被薰染得寧靜而緩慢,忘卻所有人事爭紛。

農夫伯伯們的吆喝聲好像從我小時候就不曾變過,時間在奶奶家這一帶仿若凝固,這份保存很好的純樸似乎永遠都不會衰敗,我深願如此。

在奶奶家裡,好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開口說話。我像是一隻飛了很久的雀兒,不停的唱歌來取悅逆風,累了好久,終於能在巢裡歇息。

有時喝茶,有時曬曬太陽,困了就睡,餓了就吃。

奶奶也安靜地伴陪著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溫柔地放任我的無所事事。
我很黏人,一直黏著奶奶不放,就怕沒跟好會一轉瞬便找不到奶奶。我剩下的實在不多,不能再失去奶奶了。

每當奶奶在蘭室裡整理花架時,我會坐在一旁發呆,在蘭花淡雅的香氣中放空。

奶奶愛蘭,不是常被人誤稱為蘭的蕙,而是真正的蘭草。就古人的認知來說,蘭與蕙的重要差別在於,蘭草的花梗一枝長一花,蕙的花梗一枝長數花。於是新加坡的國花應被稱為蕙,而非蘭,但今人都不在意這些區別了。(註)

蘭草的花很香,不是玫瑰茉莉那樣綽綽逼人的香氣,而是更淡雅低調,如同奶奶泡的茶,回香更重一開始的入鼻的香氣,在心肺裡悠悠蕩蕩,若有若無。

我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一直都沒有心力去作思考,在蘭室裡發呆兼放空的當下,那個問題突然便脫口而出。

「奶奶,今天幾號了?」

奶奶沒有回答我,她也沒有繼續整理花架,卻放下了鏟子站在我身前,脫了手套輕輕摸撫著我的頭。

過了很久,她輕吻我的額頭,語音有些哽咽:「汝汝,不要回去學府,待在這裡讓奶奶保護妳,好嗎?」

我沉默下來。

許久,我才回道:「奶奶,我不知道,讓我想一想。」

「汝汝,不論如何,這裡都會是妳的家。」奶奶張手將我摟進懷裡。

我閉上眼,突然好睏好睏。
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回去上學……我得好好想一想……

但淺意識裡我似乎在逃避這個問題,每次這問題一出現腦海中,我就突然覺得好累,好疲倦,時常莫名其妙地窩在角落淺淺睡去。

一直到過年前,一個明媚溫暖的下午,我抱著奶奶的手臂一起在附近小徑散步,我們每次總會嘗試從未走過的路徑。

這條路穿過一大片楊柳,乾枯柳葉鋪了一地,一踩上去便沙沙脆裂,很是悅耳。

穿過一大片柳林後,在一個民居外我聞到清雅的水仙花香。我們駐足一會兒,奶奶突然開口。

「汝汝,還記得我讓人給你捎了把大提琴?」

我一愣,波賽芬還在學府裡,我竟將她忘在腦後……

「那把琴是這個院子的主人要我給妳的,改天奶奶帶妳去拜訪他。」

心頭一暖,我對於這個芬芳的院子有了好感。站在陌生的院子旁,我伸手碰觸由粗磚砌成的院牆,遙想著此間主人的模樣。

被冬陽曬暖的和風中突然傳來一陣叮呤崢嶸的樂音,如鐘鳴又似風行,我從來都沒聽過這麼莊嚴又自如的樂音,小樹叢和附近都風都起了微妙的共鳴,嗡嗡地與之唱和。

好美的音樂,和我記憶中學府風道的鳴聲相疊,淡漠中有著冬陽的溫度,疏離中仍有著熟悉的親切。

我無法動彈,只能癡癡地聽著,胸臆中彷彿有個悶厚的膿包被戳破,我無法控制地蹲在地上大哭,任由那股惡臭的膿水取代眼淚流出。

我哭了,像是從未曾哭過般地嚎啕大哭。


【第三章 完】

註:古籍有云:『一梗一花為蘭,一梗九花為蕙』,這是朋友告訴我的,若有誤請告知,謝謝。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