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29

時差事件簿 第六刻鐘

無聊的寒假,阿時第一天不到六點便起身,正要出門時才突然想起現在是寒假,他有些不適應地坐在昏暗的客廳裡發呆。

天還未亮,寒風撲打落地窗,宛如有人正用手拍打著窗子。

阿時搖搖頭,一定是睡眠不足,正準備回去補眠時落地門卻突然敞開,灌進的寒風讓他清醒許多。

女人穿著剪裁合宜的裙裝,忙了一夜卻仍是眼神銳利,但阿時就是能看出那妝容也掩不住的蒼白疲憊。

「媽。」阿時站起相迎。

女人見到一個月也見不到幾次的兒子,有些意外地揚眉。

「不用上課?」

「現在是寒假。」

「喔。」女人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踏去,到了最後一格才突然想起什麼地停步。

「你現在是國三?」

阿時安靜一晌,才將語音中的苦澀吞下:「今年國一。」

「才國一?那算了。」

女人又踏著驕傲的步調上了樓,阿時跌坐陷入沙發中,繼續對著陰暗的窗景發呆。

看看腕上不動的螢光錶針,剛修過的錶卻又停了,阿時實在很無奈。

那日買了錶後,一周內錶每戴不到半日便停了,因為新錶還在保固期內,他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拿到鐘錶店去修,連續送修了三次後,店員笑得很是尷尬。

昨天他終於不耐地退了錶換了新錶,結果這個頗為名貴的瑞士錶也是隔了一晚便罷工,他幾乎可以預見今天去換錶時店員的臉色。

阿時思考一會兒,既然石英錶一直出問題,那他就試試看換隻機械錶吧。

至於電子錶就絕不考慮了。戴錶本來就很勉強阿時,阿時對冷冰冰的電子錶更是沒什麼好感,如果最後連機械錶都戴不久,他就只能將就使用,希望別走到那一步就好。

布穀鳥探出頭來,牆上的掛鐘敲了六下,阿時卻已睡意全無,他乾脆起身換上運動服出去跑跑,長久養成的晨練習慣很難跳過。

等到天大亮了,他滿身晨露混著汗水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換上舒適的棉質休閒服,準備愉快地度過寒假第一天,但預期中的寧靜卻被意外的客人打亂。

當麻煩成雙出現的時候,就是平時沒燒香的後果。

「小表姊!雪兒!」他幾乎沒從沙發上跳起,現在就是要跑也來不及了。

管家領進一對妙齡少女,走在前頭是位和他父親面容頗相似的少女,少女的面容和阿時的父親相較更加柔美,精緻面孔還有些稚氣未脫。她穿著一襲白裙,簡單的衣著便襯的她宛如天使降臨,阿時卻暗暗叫糟。

來的可不是天使,是惡魔。

「沒禮貌,叫姑姑!」美少女卻也沒生氣,笑容可掬地走了過來。

都怪他那對閃的不得了的外公外婆,當初他父親娶他母親後,他的外公外婆還搶在他父母前幫他添了個只比他大一歲的小姑姑,從此他就被這個小姑姑壓得死死的。

「阿時,姑姑有去看你打球喔,」美少女從沙發後伸手摟他的脖子,閉著眼睛像隻舒服的貓咪,阿時卻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還是我們家阿時最帥了,不過你們那個隊長也很不錯,改天介紹給姑姑認識?」

「雪兒,你跑到我的學校……看我打球?」阿時將她的手撥開,頭痛地按著額頭。

「對呀,體育場裡好熱鬧呢,不過大部分都是來看我的喔,」她淺笑,纖指扳著瑩玉般的下巴:「一直待在女校好悶喔,人家只是想確認一下魅力指數沒有退步吧。」

拜託不要說你認識我……阿時的心聲卻不敢出口,他可不想觸動雪兒的神經,後果會很慘。

「而且阿時都不和姑姑聯絡,姑姑好傷心…… 那姑姑當然就主動去看你了,是不是很感動?」

「雪兒……」阿時實在很頭痛:「你們教官不是管得很嚴?你怎麼跑來我們學校打混?」

雪兒無辜地眨眨長睫:「我告訴教官,我的可愛姪子受了很重的傷,可是還不肯放棄籃球,我這個當姑姑的實在很擔心,所以她就答應我能夠去探探你囉。」

荒謬!
阿時翻翻白眼,他才不相信傳說中的惡龍教官這麼好騙。不過,雪兒本來就有將死的說成活的功力,耿直教官根本不會是她的對手。

果然,雪兒微笑:「你知道嗎,教官是武俠小說迷喔,我將我們的合照給教官看,教官就自己掰出一段故事…… 」

什麼故事?阿時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阿時真像我的過兒,」眼波流轉,雪兒微笑看他:「乖,叫聲姑姑。」

阿時往旁邊的空位挪動。

「那大表哥呢?」

「他是雪兒的靖哥哥。」小表姊在一旁笑嘻嘻地插了進來。

說的真好,阿時實在很想嘆氣,明明就是小妖女等級,說穿了就是假扮成小龍女的黃蓉,完全和楊過不對盤。

看著小表姐和雪兒如出一轍的惡魔笑容,阿時很想馬上找頭痛藥吞。

這兩位說是他的天敵也不誇張,實在是幼年的心理創傷太嚴重,他明明就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眼前兩位,他唯二的弱點。

小表姐也就算了,她至少頗理性,還會幫他解決課業上的問題,算是頗稱職的小老師。但只要她和雪兒湊在一起,兩人的破壞力就不是一加一的問題,若再加上兩人的手帕交阮商鈴,那簡直是從原子彈升級成氫彈,破壞指數不在同一層面上。

雪兒的怪點子永遠都不少,鬼靈精怪還不足以形容她,而小表姊則是三人的頭腦,專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而阮商鈴則是破壞力驚人的執行者,身為大師傅的小女兒,她甚至有一群師兄弟作為幫兇,後盾強硬。

她們三個人分開還好,三個小腦袋一湊在一起,就連大表哥都要在門上掛警告標誌。

幸好三人分處不同的學校,距離也遠,平時能惡魔黨能湊在一起的機率倒是不多,萬幸,萬幸。

今天兩位會湊在一起出現本身就是件可怕的災難,還好家裡有大人在,雖說母親總將她們寵的無法無天,至少老爸在家雪兒都會收斂一些。

母親幾乎將雪兒和小表姊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才是她原本就想要的女孩兒。

「雪兒,夏默,」阿時的老爸終於出現,將一盤剛烤好的餅乾放在桌上:「放假了嗎?好久沒看到你們有空多來走走。」

雪兒撲上去和還穿著圍裙的大哥擁抱,她和大哥的感情向來很親,兩人就相擁著坐在沙發上,雪兒伸手抱著他的手臂,低聲告訴他女校生活的趣事。

鬆了一口氣,阿時看到小表姊正拿著個牛皮紙袋,心裡一動:「那是照片?」

「修掉雜訊再濾出影像的照片,我可是花了很多工夫才整理出來的,你要怎麼謝我?」小表姊笑吟吟地用指尖夾住紙袋在他眼前晃。

「我看看。」

「那…… 等下一起陪我去喝茶然後去逛街,我們最後再去看電影,你請客。」

「好。」

「說好了喔,我指的是電影馬拉松,嘿嘿。」

她將紙袋交到他手中,露出得逞的笑。她早定好了票,今晚她慣去的電影院有一整夜的電影馬拉全是經典驚悚片,正愁找不到人陪,向來鎮定的小表弟是個好人選。

阿時將照片倒出,一張張仔細地翻看,小表姊湊在一旁,頗有趣地看著他沒有變化的表情。

最後,阿時將照片重新放回紙袋裡,對著小表姐冷冷吐出一句話:

「照片少了兩張,在哪裡?」



女人不能得罪,尤其是愛記恨的女人。

阿時早該知道的。

罪名繁多不勝數,小從不禮貌地切斷MSN大到在街上遇到不主動打招呼,小表姐的記憶力總是用在不該用的地方。

終於在陪小表姐看完了一整夜的電影,又陪著她逛了兩天街,小表姐才將扣下的照片交還給他。

陪女孩子逛街好累,阿時學到深刻的重要教訓,寧得罪小混混也不要槓上一個心思轉九個彎的小表姐。

這兩天陪著小表姐逛街的唯一好處是,阿時終於有了個不會當機的機械錶,見多識廣的小表姐對鐘錶也有些認識,介紹的都是品質優良的精品。

終於清閒下來,阿時便開始放假前便計畫好的,能力的探索。

能力仍是難以控制,呼之不出,不需要時卻又冒出,每次出現總是像抽乾他精力似的,他每每累得陷入深沉的睡眠,比打完整場球賽還疲倦。

不過他也找到一些基礎問題的答案。

日記本上第一個問題,時間流動的速度和現實的時間相較,是固定亦或是不定?是否也有固定尺度,他是否可用手錶時鐘等物測量?

阿時發現,貼身物品都不會受到遲緩的影響而和他有同樣的時間座標,所以他可以使用他的新手錶來測量時間。

從這些日子的觀察看來,他所認為的改變時間流動,其實也是個固定的時間座標。只是那個時間坐標和大部分人的座標不太一樣,緩慢太多。

也就是說,當他的時間變慢,他的新時間仍是規律而固定,只是慢上許多。他仔細量過,別人的時間過了一秒,他在那個時間軸裡的時間卻過了將近十一分鐘,正確來說是六百七十六秒。

阿時在日記本上間單地畫下兩台平行的火車,一台標上一秒另一台標上一又六百七十六秒的記號。

他設想,這種情形或許有些類似於兩台平行的時間列車,一台緩慢一台快捷,坐在慢車內觀察快車,快車的一切快得幾乎看不清楚,坐在快車內觀察慢車,慢車慢的如烏龜爬動。平時坐在慢車裡,他甚至沒有察覺到快車的存在。

而他能力就是從慢車跳到快車上,他的視點轉為快車的視點,他的時間座標也從慢車的一秒轉變成快車的一秒,也就是慢車的一又六百七十六秒。

兩道不同的時間軸,兩種不同的時間概念。

但這又延生出更多的問題。

平行的時間軸只有兩道嗎?又為什麼相差了六百七十六倍?

他google了六百七十六這個神祕的數字卻一無所得,本來偵探小說裡那些數字本就巧合得太誇張,他也不認為這個數字有什麼特殊涵義。

一開始這能力很難控制,他仍是每次用過後便會無比疲倦,非大睡一場不可。練習久了,他終於抓到訣竅,慢慢找到發動的方式。

雖然仍是十次只有五、六次成功,但不論質與量,他日記本裡的記錄每天都有可觀的成長。

寒假過了一半,阿時發現更多有趣的事實。

凝神靜氣,他試著發動能力,腦中的時計猛然一緩,時間之流隨之緩慢下來。

世界改變顏色,窗外的天空泛紫,牆壁不再堅固不動卻被顫動的影子所模糊。無風的世界,眼角感到一絲涼意,卻是一隻水母般的奇怪生物從眼前游去。他轉動視線,幾隻腦上長著複眼外表如海兔的東西繞著他打轉,然他一但轉頭牠們便飛快抖動軀體離去,雖身處虛空卻和海中游動的海兔沒有兩樣。

他抬頭,一尾如眼鏡蛇般的奇怪生物從頭上悠遊而過,牠張開頸肌如傘,優雅地飛行於空宛如海蛇,追逐在細小的海兔之後穿過牆壁離去。

色彩斑斕的奇怪生物,牠們像是本身就發著光似的,既使在黑暗中也隱約可見,雖是模糊如一團霧氣更像生物。

這些都是行動較慢的生物,還有許多移動更快捷的怪異生物,時常他一轉頭就像移動快速的蒼蠅般從視線中消失。有種扁魚般的生物他只見過一次,當時牠停留在地板上歇息,但阿時一動牠便簌地飛走,一眨眼便消失視線之中。

還有更多張著肉翅如飛鳥的生物成群在天空中一掠而過,遠遠望去宛如一大片素色雲朵飄過,若牠們離地面近些,牠們的飛行模式更像是在《千與千尋》裡追逐千的式鳥,或是在海底為躲避大魚而成群結團的魚苗。

真是奇怪,明明這裡就是陸地,為什麼他會有身處海底的怪異感覺。

他卻不感不協調。那些輕飄飄的奇異生物在空中飄來游去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較之他只是個體型龐大動作緩慢的生物。若他也有比空氣還輕的扁平身體,他或許也能那樣輕易的飛騰於空,輕鬆地穿梭在動作緩慢的龐然大物間。

阿時日記本的記綠增加的很快,他仔細地將一切奇怪生物的模樣都記錄在手中的褐皮簿子裡。

他設想,就如飛行於空的鷲鷹察覺不到地上緩慢爬動的陸龜,陸龜眼中也不見倏來忽往的鷹,這兩種生物的時間刻度本就不同。又如人眼總是難以跟上快速移動的蒼蠅,而蒼蠅眼裡的人類又是如此緩慢笨拙。

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時間刻度,平常他的刻度是正常人類的刻度,於是他看不到世上還有如此豐富而怪異的生態系,就如陸龜無法想像鷹的模樣。

然,一旦他跳上了時間快車,他便看見了原本看不到的眾多生物,世界一下子變得豐富而擁擠。

真是有趣。

世界充滿未知,阿時雖然不是小表姊那樣的好奇寶寶,然,一但世界向他開啟了一角祕密花園,他豈可放過窺探這份秘密的大好機會?

阿時用鋼筆在日記裡細細為這些奇異的生物描述記錄。他暫時拋開了一開始的物理問題,日記本上多出了生物題目。

他要怎樣為這些生物歸類?這些生物又能分成哪些種類?

如果還有更快的時間列車,他很想知道是否仍有時間更快的生物,牠們又會是如何的模樣?

問題一但出現腦中只會勾出更多問題,阿時知道,他永遠沒有滿足的一天。然找到點答案卻會發現更多疑問。

就如吃了禁果的先祖,他從此踏上不歸路,其他人能給予的答案再也無法滿足他的求知慾。

然而這條探索的路上,阿時只能往前走,獨自一人。



天空飄著雪,低頭,他看到小小的手和腳,一抬頭,世界卻很陌生。

是了,那年他六歲,母親因公將他帶到美國,將他寄住在小表姊紐約的家。

第一次,他看到雪,冰冷的雪,像是母親的溫度。

一切都很陌生,連空氣的味道都不同,到處都是又高又大的人遮住視線。母親走得很快,高昂著頭顱卻將步伐踩得優雅極了,一頭黑髮像有生命的絲綢般在身後晃動。

他如往常般,只能看著母親的背影,路上的行人紛紛露出尊敬的神情讓道一旁。

這就是他的母親,如一頭高貴又驕傲的雪獅,不論在什麼地方都她的風采總是無法忽略的耀眼。

他小跑在後追逐著母親的步伐,視線卻總被她的影子所遮掩,每次母親轉身看他時,他總看不清她的眼睛。

那時他的願望就是,他希望能和母親的距離再近一點,至少能近到能握到她的手,他不想再繼續行走於她的影子當中。

他希望母親能正視他,希冀他能夠被母親看到。

母親帶著他到當地的學校註冊,帶他們參觀學校的校長在旁邊彎著腰打哈哈,和母親隨意閒聊著,可是他一句都聽不懂。

那時候的他,連ABC都不懂,母親和校長眼裡都沒有小小的他,他只能追著母親的背影,那天他沒能看清學校的模樣。

然後,他被丟進陌生的班級裡,上課一句話都聽不懂,沒兩天便被轉到ESL去了。ESL,是專門給英文為第二語言的學童上課的班級,但他仍是趕不上進度。入學的時候已經是學期末,上課沒多久便是期末考。

當時母親在伊利諾州工作,一個月後飛回來看他。那天外面下著大雪,壁爐裡燒著火,但他卻感不到絲毫暖意。母親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他的成績單,她看了很久,他的眼淚在眼中滾來滾去卻不敢落下。

最後母親終於抬眼看他,那是混雜著厭惡的嚴厲眼神,她只看了一眼便起身離去。

那一刻,彷彿聽到破碎的清脆響聲,原本窩藏在心中的小小願望便碎了。他嚎啕大哭,抓著母親丟下的那份成績單哭的是那樣的用力。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哭泣,他知道,他已經落在太遙遠的地方,只是一個被拋下的無用包袱。

那之後他拼了命的學習,才一個月便離開了ESL回到之前的班上,那之後每次考試他科科都拿全班第一,要打敗愛玩不用功的美國小學生本就不是難事。可,已經太晚了,他的母親不曾再看過他的成績單,偶爾來紐約看他卻是只是一起吃個晚飯和姨丈聊天,她的眼裡從來就都沒有他。

阿時動了動被壓酸的手臂,原來他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什麼時後睡著的?為什麼又會夢到那麼遙遠的事?

窗外天色已暗,他隨手將桌燈打開,日記本上的簡圖才畫到一半,大概是剛才使用能力太久讓他累倒桌上。

過去早已逝去,他不需要懷念或後悔,他只能盡力往前看,往前大步邁去。

他和母親的距離已經太遠,他只能不停步地往前行進,他沒有停步往回看的閒餘,一遲疑便會離母親更遠。

但是母親,你知道你的身後,還有個試著努力追上的兒子嗎?

他只能試著奮力趕到母親的前頭,這樣,目光只落在前方的她才會看的到他,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

將思緒拉回日記本上,整齊的字跡和簡圖,這幾天他都在記錄那些奇特的生物。趁著記憶猶新,他很快將之前正在描述的片段補齊,阿時是那樣的專注,他便沒有聽見敲門聲。

「阿時?」

一隻手放在他肩上驚得他將日記本重重闔上。

「是你?」他不悅地盯著傻笑的父親:「不是說過了,我在書房讀書時不要進來?」

「我敲門好久你都沒聽到嘛。」阿時的父親被他的眼神逼到門口,伸手又敲了門兩下,叩叩。

他揚眉作詢問狀。

「我就知道,阿時一定沒注意到,今天是冬至……」阿時的父親笑得燦爛:「我準備了年夜飯,一起圍爐吧。」



年夜飯,自從阿時有印象以來,每年的年夜都是一樣的過。

每一年,每一年都一樣,阿時就是討厭過年。

年節一周,小表姊一家總會請假回台灣,而他如往常上課上學,反正每天都一樣的過,過年又有和平日有何不同?

每逢中國的年節總是最冷清的時節,小表姊一家不在,他得自己打理一切,雖然姨丈會請保母來陪他照顧他,但他總會找藉口將保母退回……印象中,他每年找的藉口似乎都是母親會來陪他過年?

母親當然從未出現過,他就像小鬼當家的那個孩子,一個人出外買簡餐回家吃。偌大的房子冷冷清清,一到晚上便陰沉沉的宛如鬼屋。這棟在皇后區的木造房子在夜深人靜時總會發出怪聲音,最初幾天,他時常作完功課後便躲在衣櫥裡發抖。

但沒多久他便習慣了。他沒有能依賴的人,除了自己他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除了躲在衣櫥裡發抖,他只能將自己踢出習慣的制約裡,他不能再依賴小表姊和姨丈一家,他再怎麼樣也只是個有點血緣關係的親戚小孩罷了。

一直到國小畢業,母親因工作又將他帶回台灣丟給這個宛如陌生人的老爸帶。

他對於父親只有一點模糊印象,他的名字是他取的,可他兩歲後就不曾見過父親。母親也不曾談論過父親,他就當成生命中沒有這個人。

他才不需要這麼沒有責任感的父親,既然在他人生的十二年中沒出現過多少回,那就不要出現了吧!

但,他的父親就像是泡沫一樣,明明是那麼虛假的存在,母親隨意搓一搓卻又如洗不乾淨的泡泡一樣,又復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當這個人又出現時,他應該要質疑的,那人說不定不是他父親?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他和笨蛋父親的相像,他明顯遺傳到父親的模樣,難怪他長的不肖母親。

這個和他長像相似的陌生人,他應當喚作父親的人,就這樣大剌剌地進入他的生活,一點也不害躁地。

雖然那人一直試著要修補他們之間的親子關係,但被丟棄太久的東西,他已經沒有拾起的興趣,只有被強力推銷的不悅。

為什麼他就得接受笨蛋老爸硬塞過來的好意?為什麼他就得承認這個將他遺忘了十多年的傢伙?

年夜飯,對於這個陌生字眼,阿時只有不好的回憶。冰冷空蕩的大房子,窗外恐怖的貓叫聲,冷掉的比薩……他不想吃,一聽到就沒有胃口。然他一說不想吃笨蛋老爸便淚眼汪汪地在門口作怨婦狀。

最後仍是被拉到桌邊,他卻也懶得裝出和樂融融的假象。歐式長桌被收起換成東方家庭喜用的小圓桌,圓桌上擺滿食物,卻只有他和笨蛋老爸相對而坐,最糟的是整桌菜都是老爸煮的怪異食物。

見他對著空下的椅子皺眉,阿時的父親苦笑:「你媽媽昨天飛去歐洲了,你也知道,那裡沒有過年……」

是呀,就如去年,前年,任何一年一樣。

阿時垂眼冷笑。多少年了,每年的年節他都對著流星許願,希望母親會出現陪他過年,最後他不再許願,對著流星許願本來就是騙人的無聊之事。

「你媽就比較忙嘛,本來還答應我今天要空下來的……」

阿時的父親吶吶地解釋,阿時只是默默夾了菜,很快地扒飯吃完飯,推椅安靜道聲晚安便回房間。

他故意忽略了父親的眼神,那是宛如被拋下的小狗般的可憐神情。

與其祈求他人的同情,還不如讓自己成長到不需要同情。阿時將書房的門關上,阻隔了父親的目光。

只可惜世事無常,原以為會如往常一般的平靜除夕夜便被亂入的客人給煮沸了。

也不知這晚吹什麼風,小阿姨晚飯剛吃完便帶著小表姐和雪兒來拜年,風向實在算不上好,當阿時被小表姐和雪兒從房間裡硬拉出來的時候,臉色確實不怎麼好看。

「這是阿時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回來過新年,要慶祝。」小表姐勾著他左臂步伐輕快。

「哦?那麼阿時都是一個人在美國過年囉?」雪兒小鳥依人地環著他的腰。

左擁右抱?阿時卻只感到背上寒毛豎起,頭髮若有靈也會豎直,還好一把溫潤低沉的女音很快便救了他一命。

「默兒,怎麼跟表弟沒大沒小?」

「媽,我只是逗著阿時玩嘛。」夏默放開他往母親身旁貼去,努力在母親面前裝乖巧。

「你該和阿時學學,你看這孩子多穩重。」

「不要,像個小老頭似的。」夏默吐吐舌頭。

「阿姨。」阿時恭謹地招呼。

有些人,就是不開口說話,望之便令人心生敬畏,只是靜靜坐著,即使身居陋室也宛如處在高雅的茶室裡,夏默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夫人。

和他那高傲如雪獅般的母親不同,阿時的小阿姨是位雍容的夫人,她是那種即便不算美麗,但光是氣質就能加分到滿的女士。阿時非常尊敬這位氣質高雅,柔軟中又帶著不可侵的凜然氣韻的夫人,如此氣質他也只見過出現在這位阿姨身上。

「一段時間沒見,阿姨都快認不出來,阿時現在已經是個小帥哥了,和你父親真像兄弟一樣。」

氣質溫潤帶著櫻花氣息的夫人微笑看他,阿時的父親因這話語感動得連連點頭。

趁著管家送上紅茶與茶點的空檔,兩人家常地聊了幾句。

「雪兒現在住您家裡吧?其實雪兒也可以住我這裡,怕我這調皮的妹妹會擾了您的寧靜。」

「雪兒端莊又乖巧,住這裡讓默兒向她學學也好,我也很喜歡她的陪伴……家裏多些年輕人,總覺得跟著也年輕許多呢。」

「對呀,雪兒和我這麼麻吉,她放假當然要和我一起住啦!」

夏默和雪兒默契一笑,一旁的阿時看到兩人的惡魔笑容只覺得頭皮發麻,她們肯定有奸情……不,是正在醞釀某樣陰謀!就不知道下個倒楣者是誰?

客廳裏因客人而多了股和樂融融的氛圍,兩位少女黏在夫人身旁撒嬌,他的父親笑吟吟地和小阿姨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對於這樣的年節氣氛很陌生,阿時正打算告退回房裡將日記補完時,他的父親卻注意到他的疏離。

「阿時,來這裏坐。」

抬著美麗的眼睛看他,阿時的父親拍拍身旁的空位,但阿時直接就走到他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他眼中的光亮剎時便暗了下來。

善解人意的雪兒像隻翩韆的蝴蝶般落到他身旁,淺笑道:「大哥,你有聽夏默說過阿時住她家時的糗事嗎?」

「姑丈大概沒聽過阿時住在我家時的事蹟吧?我有很多他小時候的故事喔!想聽嗎?」夏默也來了興致,笑嘻嘻地挽袖做說書狀。

「我想聽!」

阿時的父親眼睛亮了起來,阿時按著額頭想要抗議卻被雪兒瞪回,誰說美女瞪人不恐怖?阿時和她僵持了兩秒就敗下陣,他只能安慰自己偶爾見風使帆也是優點,尤其當他的天敵以複數的形式出現之時。

「喔,笨點……嗯,故事很多呢,我該先說那樣好呢?」

對面沙發上,他父親的臉龐上亮起單薄的微笑,長長睫毛下描著一雙沒有丹青能繪得出的眼,那雙眼裏總噙著一泓碧水,然那纖細的美麗中卻透著將碎的虛幻蒼白。外貌相仿的雪兒雖少了那份妖美卻多了份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被這樣兩雙漂亮的眸子期待地看著,就連夏默也無法如往常般吊著眾人胃口。

「阿時剛來的時候,過年都不和我們回來,說他要上課叫他請假也不肯,總之他小時候就很固執……和現在一樣,怎麼講也講不聽,真像條牛般拉也拉不動。」夏默對阿時做了個鬼臉:「沒辦法,我們只能留他在那邊,但在美國留小孩子在家是犯法的,爸爸就請了保母來看著他。」

「可是他私下遣退保母,保母不用工作又有錢拿當然樂的輕鬆,所以也不告訴我們真相。然後這個小笨蛋就一個人顧家,晚上還怕的躲在我的衣櫥裡發抖……」

「我沒有。」阿時不悅地駁回,雖然有些理不直氣不壯地。

「有喔,我們回來後我發現我的衣櫥有被動過的痕跡,掛著的衣服被推開到剛好能躲著小孩子的寬度,上面還有拈到短髮,和阿時的頭髮比對後確定是本人。」

夏默笑嘻嘻地解釋著,阿時的表情讓她的笑容更燦爛了。只能說她從小時候就擁有柯南的精神,就連「會死人也無所謂」這點也學了十足。

「還有,姑丈不知道吧,阿時最怕鬼了喔。」

「真的嗎?」

「真的喔,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阿時超級怕鬼的,只是老是嘴硬裝不怕,說不定害怕的程度和商鈴差不多呢!」

「那是真得很嚴重呢。」雪兒掩嘴笑。

阿時連抗議都懶,只是淡然地端起茶杯喝茶。

真受不了,那些都是早八百年的往事了,他不是喜歡回顧過去的人,他也不懂為什麼人們總喜歡將過去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拿出來說口?

明明未來就比過去更重要,而他一直都在成長讓自己變強,那些過往早被他壓到記憶深處、成為太過遙遠的黑白相片,他也不願再花時間複習這些過去,通通都忘了說不定更活的輕鬆些。

阿時的父親微笑著打破沉默:「果然和他媽媽很像,小蕙也很怕好兄弟呢。」

阿時挑眉,原來母親大人也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是呀,小蕙小時候就很怕內有靈異的東西,你們的外公對她這點一直很頭痛。」夏默的母親彎起一抹被時間模糊的弧度。

「其實呀,除了怕鬼,姑丈你知道嗎……」夏默故作玄虛地壓低聲音:「阿時小時候還很好騙呢!」

「真的嗎?」

阿時的父親根本想不到酷似老婆的兒子還有那樣的一面,連番催促她繼續說下去。阿時則是默默猜測究竟小表姐這次要唱哪個段子,畢竟童時被小表姐騙倒的次數用兩隻手來算也算不清,只能說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那是他剛來紐約的事情了。阿時那時候這麼矮唷,」夏默隨意比個高度:「可是整天都在讀書,也不知道哪有那麼多書可以讀,我真怕他會讀成書呆,所以就跟他說如果不學著打籃球以後會長不高,小時候的阿時可愛又好騙,還就真的相信照單全收。」

「小時候阿時真的很好騙喔,我跟他說不能說謊要不然會下地獄被拔掉舌頭,他也信了,結果到現在都不敢說謊,真的好笨……」

「默兒,說謊是不對的,阿時這樣才是對的,怎能罵人呢?」

夏默的母親輕聲責備,夏默忙對著母親大人撒嬌打混,過了半晌才在阿時父親的催促下繼續說下去。

「總之,阿時小時候固執又安靜,想要逗他說話總要花上不少精神,可是要騙到他實在太容易了,雖然有時候很沒有成就感就是了。」

「他一開始問我要怎麼學英文,我丟給他一本牛津字典說整本背熟就行,他還真的將整本背得通熟……過了一年又問我要怎麼練好中文,我又丟了本辭海叫他抄個幾遍,他就真的在國小畢業前將整本辭海抄了好幾遍,說不定都會背了,真是好騙又可愛的阿時。」

眼見母親大人又要發出譴責話語,夏默忙轉了話題:「阿時其實認真的很可愛,現在我要說的這件事,姑丈應該會有興趣聽喔。」

「嗯,我想聽。」

「姑丈你也知道,我們在皇后區的家附近有個小公園,大概走路五分鐘就到了,阿時連籃球的規則還不清楚就抱了球去那球場。」

「而那時候,他才國小一年級,比這張桌子高沒有多少……」



那是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有著圓圓的臉蛋和一雙清澈的眼,臉上雖然是乾乾淨淨的毫無表情,但眼睛卻出賣了他真實的情緒,那是被丟棄小獸的不安惶恐。

那個比他矮的小男孩,媽媽說是她的表弟,再來幾年會住在她們家,要她好好跟表弟相處。

像是窩裏來了隻奇怪的小動物,她有時蹲在旁邊看著他,有時會過去戳戳他觀察他的反應。幾天下來,她發現原來表弟是隻被雨打濕的孤獨小獸,能避雨的地方並不一定能給他溫暖,這不是他願意接受的溫度。雖然他的家教讓他不露出牙齒哈氣,但這麼小的孩子卻已養成了逼人的傲氣,毋須開口拒絕,就是冷銳目光就能和人畫下距離。

很驕傲的男孩子,或說像隻被拋棄的小狼,對於她的好奇和好意都用疏離的禮貌相距,而那時候她也只是個孩子,便以打破他的防備當作挑戰,動不動就拿自己喜歡的糖果餵食小動物,不肯接受就在旁邊裝哭強迫中獎。

夏默小時候的字典裏沒有「鐵板」兩字,多踢幾下也不感到腳痛,只能說她占了地主隊的天時地利,寄人籬下的阿時拒絕了幾次後也只能默默屈服,誰讓夏默的個性是越挫越勇,越拒絕只會激起她的反骨,她偏偏就要跟在他身後當成影子轉。

沒半年兩人已經混熟,他也常被小表姊拉去幫忙做壞事,或是被抓去一起看鬼片。

但最讓夏默受不了的是小表弟的書呆樣。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讀書背單字寫作業,沒半年就成了全班一二名的學生,但擔心他會變成書呆,夏默就丟了顆籃球給他,說是男孩子不打籃球就不算男生,要打籃球才能長高。

沒多久,暑假期間雪兒跑來找她玩,她便沒有注意表弟的情形,偶爾看到他身上的烏青傷痕也沒太在意,直到某天經過公園才感到事情不妙。

那時家裏不遠處有個公園,公園裏有個不大的籃球場,平時都被一群黑人少年給霸佔住了,附近的白人小孩都不敢去那個公園玩。

那些黑人少年每天騎著矮單車到公園打球,附近住宅的牆壁也被他們用塗滿塗鴉,這些看起來像不良少年的孩子就是夏默也不敢招惹,聽說還有白人的小孩在那裏被打斷門牙,總之種族歧視本來就不是一句話便能交代清楚的事情。

那日,她看到小表弟抱著球到球場邊一面看著他們打球一面在旁練習運球。球場不大只能塞下十來人,其他人便坐在一旁看場內的激烈練習。那些在旁邊等換人上場的少年一看到他便惡意地對著他吼叫嘲笑,後來一群人還圍著他用石頭及沙子丟他,甚至還有人對他吐口水。

難怪夏默發現他每天洗頭都洗下一堆泥沙,又為什麼小表弟這段時間更安靜了,眼中總是壓抑著怒氣……

她和雪兒看了幾天,阿時每天放學都到球場邊練習運球兩個鐘頭,期間被推倒謾罵的次數多到算不完。但他只是像個聾子般毫無反應,被推倒便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砂石繼續練球,球被搶走了也不管,就站在場邊看場內的人打球。他看的是那樣專注,本來欺負他的人都感到無趣地將搶來的籃球丟到一旁。

那裏的孩子還編了歌謠來嘲笑這個黃種小孩,說他是頭腦壞掉的白癡,總是遠遠對他吐口水,大聲唱著嘲笑的歌,隨手拿小石頭丟他出氣。

夏默和雪兒都看的很憤怒,但是阿時卻阻止了兩人私下的報復行為,要她們什麼都不要管,要不他會對她們失望的。

那是什麼怪邏輯?雪兒勸下欲發怒的夏默,夏默也真氣的就不管了,反正愛自虐也由他,那是他自己的決定。

又過了半年,小表弟每天滿身臭汗的回來,周身髒得像隻小豬,身上的傷痕從來不曾減少。

有一天她在傍晚經過球場,場邊那個安靜運球的小小身影已經不見了,場中卻多出一個靈活跑動的小傢伙。這些黑人少年都人高馬大,動作又粗魯強橫,她看到小表弟被撞倒了好多次,但跌得再慘他都沒哭,直接站起來又繼續追著球跑。

她在旁邊看了兩個小時,而這兩個小時裏阿時連球都沒能碰到,她看的出這些少年的惡意,他們根本是好整以暇地將他當猴子戲耍,那裏的人每個都有他年齡的雙倍大,欺負小孩子一點都不害臊,真是討厭!

看著他邁開短短的腿追在球後邊,看著周圍人對他的嘲笑目光,看著他一臉的專注認真,看著他又一次摔到膝蓋都磨破滲出血絲……她對於表弟那愚笨的固執很生氣。他明明就不是個笨孩子,為什麼被這麼欺負著也要繼續下去?為什麼被人瞧不起還能繼續周旋下去?為什麼即使傷痕累累,卻仍是每天都到球場報到?

她快看不下去了。阿時是笨蛋,是超級大笨蛋。

但她知道她只能看著,身為表姊她只能默許他那愚蠢的行為。阿時臉上露出那樣的專注讓她覺得,干涉或強行拉住他是對於這份努力的不尊重,這是阿時自己和自己的奮鬥,也是他自己想要的長大方式。

從那時候起,放學後夏默總會刻意經過那個公園,在旁邊看上一會兒才回家。

幾個月後,阿時終於第一次截到籃球,雖然沒拍上兩下就被撞倒搶走。

過了第一年,籃球在他手中終於可以待上個半分鐘一分鐘。

不久,他學會如何避開和大孩子們硬碰硬,小小的身子反而能讓他靈活的穿梭場上,他身上的烏青也漸少許多。

第二年,他偶爾也能夠進球了,而籃球場的黑人少年們也不再抗拒他的存在,雖然也不會主動示好就是。

第三年,他結交了第一位球場上的朋友,有時候朋友間不需要說些什麼,只有實力才能讓人平等以待。

第四年,球場上的黑人少年們都能和他有說有笑,雖然搶球時衝撞得更兇了。

第五年,他已經能和場上任何一人單挑而不落下風,就是比他高大一截的高校生也頂多只能和他平手。球場的同伴們還給他取了個綽號 – 狐狸 –因為他總是那樣容易忽略的安靜,球技卻是搶眼而滑溜,像條雪地裏覓食的狐狸般輕巧卻又狡詐。

隨著球技增長,阿時也慢慢長大成漂亮的少年,時間帶走遮掩他的沙塵,他從不起眼的小傢伙變成有自己想法的少年,甚至優秀到令人難以親近。

夏默看著他如此一路固執地走來,心裏不是沒有感觸的。

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問了:「為什麼當初那些人欺負你,你卻一直忍下?」

阿時只是淡淡地看著天空,眼中映出飄動的浮雲。

「當然是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用他們擅長的籃球打敗他們,這樣才能洗清屈辱呀。」

那時,阿時猶稚氣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和他母親相似的冷笑,既冷峭又帶著對世事的嘲諷,那樣的笑容在他的臉上卻不令人感到不協調。

夏默淺笑搖頭,這傢伙果然記恨了很多年了。

還好自己和他沒有結仇,要不然以小表弟那種錙銖必較的個性,說不定過了十年才收到報復也有可能。

不過,她是否真的沒有惹到阿時?

夏默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忙仔細回想是否有會讓他記恨的事件,未來還得和他打好關係才是。



「所以說,阿時小時候不但好騙又固執,而且還很愛記恨喔!」夏默如此下了結論。

其實,這結論在場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阿時的父親,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只因他現在是頭號被記恨的對象。

接下來幾人又隨意聊了幾句,眼看時間也不晚了,夏夫人便帶著孩子離去,偌大的房子頓時又復冷清,會因偶過的風而發出嗚噎般的聲響。

剛送走客人,阿時便又閃身回書房,他的父親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關上的門將兩人如往常般隔開。

綁住兩人的是血緣,但隔著兩人的是十年的遺棄,那是父子間難以跨越的橫溝。

書房裡,阿時將紀錄補到日記上,趁著記憶猶新還加上幾張簡圖。夜影深沉,冰冷的空氣將他的吐息化為白煙。他將日記闔上休息疲倦的眼,腦中卻散不去笨蛋老爸那雙眼中的複雜。

阿時不是不懂得他的心情,不是不懂那股想要修復父子關係的迫切心情。

他是那麼專注地聽著關於他小時候的經歷,連一點小細節也不放過地連連追問,彷彿這樣聽過一遍即是關注,但這樣的行為卻激怒了阿時。

明明這些都是他應該曾經參與的過去,可是現在再來聽再來問難道不會太晚?就是要問,也別在他面前裝關心!

但也許最令他生氣的,是母親那麼輕易便原諒父親的遺棄,甚至連詢問過他的意見也沒有,這麼容易便讓這個沒有責任感的傢伙進駐這個家庭。

他關掉檯燈開門走出書房,客廳的燈早熄滅,樓梯的燈將他的影子烙在地毯上,他有些困惑地停下腳步。

背景隱隱有人聲宛如冬風不規律地響著,又低沉壓抑如房子的嘆息聲,他放輕腳步上了樓梯,燈光在轉角處將一對人影照在牆上,卻是他父母正抵額相擁,壓低了聲量在說話。

「你回來了。」

「嗯,我答應過你的,今天會回來。」

「真是的,如果早一點回來就好了,阿時可是很希望你陪著我們一起過年呢。」輕柔語音中滿是埋怨。

「我只答應了你,其他我管不著。」

「別這樣,在那孩子的心中,你是那麼重要,如果他聽到會很難過……」

「我說過,我在乎的只有你,其他我管不著。」

「可是……」

「不管啦,我累了,去休息吧。」

「欸,偶爾也照顧一下那孩子的心情吧,那孩子和你好像,我實在希望他能夠接納我,畢竟……」

「別說了,我想聽其他的部分,你今天做了些什麼呢?有下廚嗎?」

兩人的影子相擁著離開視線,樓梯的燈光隨之熄滅,阿時獨自站在黑暗中良久,宛如已被冰冷的空氣凍成雕像。

過了許久,他才睜開乾躁的眼睛,拖著沉重腳步上樓。

他想,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原諒那個人了。


【第六刻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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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fiss 提到...

原來他只是在吃醋(/_>\)┌...
這媽媽好討厭喵!!

Ano 提到...

其實阿時就只是傲嬌(蓋章)^^
關於為什麼媽媽會這樣,後面應該會交代吧~
雖然說我也不喜歡媽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