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9

南離之書 第三章 浮空島

灰燼中,穿出一只勻稱纖細的手,然後是蜜色且平坦的胸,纖細的脖子,拉出如珀玉雕成的面孔。

一雙細長的眼睛抖了幾下,這才緩緩睜開,瞳色是介於翠綠與湖水間的顏色,像由烈火重重燒融過的琉璃般澄澈。鳳眼上挑,不經意間便流露出奪人心魄的艷。

但她的神情茫然,臉上表情是種幾近獃滯的漠然,彷彿已睡了太久,身體醒來意識卻仍在夢裡抽不出來。

她漠然地垂著眼,從灰燼中出現後便不再有動作,也沒注意到外頭絲竹聲不絕。

洞外陽光普烈、喜慶的氛圍濃厚,洞裡卻陰涼安靜,空氣也沉積了近千年的霉味。

幾位穿著羽衣的妙齡少女魚貫進入洞穴,很快有人又復奔出,外頭瞬時鑼鼓喧天,歡呼聲直逼天際。

剛蘇醒的絕麗人兒卻宛若未覺,仍是目光空動地垂著眼看著地面,像具過份美麗的偶人多過有生命的真人。

幾位少女用柔軟的綢布將她包起扶起,她也不反抗,宛如偶人般任她們擺布。

這是島上的大日子,浮空島的鳳雛,終於回歸島上了!



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昏昏沉沉的,像是飄在虛空中的蒲公英種子,找不到可以落地的地方。

黑暗裏,有道光吸引著她接近,毫無思考能力,她彷彿是被火吸引飛蛾般撲了過去。

終於,她睜開眼。身體很輕盈,她卻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精神很疲倦,她的活力卻被烈火蒸盡,她只想大睡一場。

等她醒來的時候,身體還是虛弱得像她從未用過,她只能無神地看著上方。

挑高屋頂架著格子木頭,沒看過的建築風格,這個地方有陌生的香味。

「殿下醒了!」嬌嫩的女音響起,彼此彼落,紊雜的腳步聲繞著床邊轉。

她覺得好吵又好累,終於還是閉上了眼,又陷入沉沉的眠中。



又是那個女人。

微暗的殿堂裏,盛裝的女人泛著淡光,將幽暗的玉座一角映得通亮。

她嬌懶地靠在扶手上,一手無聊地撐著下巴,纖纖玉手卻握著看似沉重的黑鍊子。

「殿下,萬萬不可啊!」階梯下跪了一群穿著華服的人,領頭的是長著長鬍鬚的老人,他顫顫地以額抵地。

「麒麟是中洲聖獸,殿下此舉會招天議……」

「怎麼,」女人慵懶地搖了搖手中鎖鍊:「我也是聖獸他亦是聖獸,為什麼就抓不得?」

這時她才看到鎖鍊盡頭,女人的腳邊一隻奇異的獸頹靡地伏地,那獸長著長角,身形纖細而美麗,受到這種待遇讓人看了很不舒服,她卻無法將視線轉開。

「殿下,麒麟是祥獸,這樣的行為必然會招禍……」

「那你們抓了青龍來換吧。」手指撫過泛著胭脂色的眼角,女人任性一笑:「要不然讓他自己來換也好,將消息放出去,他自己會來找我,再來就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了。」

「殿下--」白鬍子老人還想再勸,既嬌媚又自我女人便感到無聊地揮揮手。

「我累了,退朝。」

果然有著女王般的脾性,她不再理會底下眾人的哀求,牽起那隻獸轉到後堂,留下一群人在殿中搖頭嘆息。

還有另一個夢卻是難得的鮮明,她很少會有能注意到那麼多細節的夢,畢竟她大多數的夢都只像在看電視劇般的模糊輪廓及劇情推進。

她夢見了龍先生,卻不是人類的樣貌,而是那日最後她所看到的那個非人樣貌。

懸空的宮閣邊緣倚著一抹淡藍,比天空還要淡的藍,輕飄飄地彷彿隨時都能騰空而起,化為鑲在天邊的一抹白雲。

她躲在柱子後面偷看著他,那種渾然天成的美,即便她後來見過再多的美人也都遠遠不及,這種加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的絕麗又是讓人無法比較的,就像你無法拿寶石與路上撿到的石頭做比較,等級實在差太多了。

所以只要看就足矣,不會讓人忌妒,也無法讓人擁有。

就像你無法擁有星光,無法保有浪沫,所以她覺得夢裡那女人是瘋狂的,她強求著永遠都無法擁有的東西。但看到這樣的存在,她卻又有點理解那女人為何如此渴求,明白她那瘋狂的愛能有多炙烈。

懸空台上,他的面容流露著與世無爭的淡漠,和上回見到那揉進了點溫暖的氣質不同,這裡的他幾乎是遙不可及的,連神情也是冰雪般的冷淡,讓人絲毫不敢接近。

這樣遠遠看著,她卻覺得他像道苦悶的風景,不知怎麼,她就是能感到他眉眼間壓著抑鬱的不快,原來那麼高那麼遠的他,也會有不順心的事。

他看了一會遠方,最後從懷中掏出一柄玉笛吹奏。那樂音說不上好聽或是不好聽,卻會讓人想一直聽下去,渴望那首曲子永遠不要停止。不只她,附近所有原本在宮閣裡忙碌走動的宮人都停了下來,每個人都聽得入神,彷彿整個偌大的宮殿都因他的笛音安靜下來。

沉浸在他的笛音裡,她又沉沉睡去,飄浮在夢境之波浪上。

她又做了很多夢,但大多都模糊不清,她還夢見了青寰……青寰用那雙比女人更嬌媚的眼睛看她,除去了衣裳向她靠了過來,纖細的少年身體白皙又脆弱,上面還留著女人的爪痕深深。

她突然覺得很可怕,拼命往後退開。

一個踩空,她就醒了。

「殿下終於醒了!」

幾位姿態可愛的少女圍了上來,拿了濕布幫她擦臉,又有幾人端了金盆主動幫她洗手。

彷彿還未從睡夢中完全醒來,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死掉後莫名奇妙地上了天堂。

金帳廣床,絲羅隨著少女的輕盈舉動所揚起的風而微微飄動,一股幽微的香氣讓她微微失神。

「那是什麼味道?」她愣愣地發問。

侍女打扮的少女將青玉雕成的香爐捧來:「這安眠香是龍主大人留下來的,說過一陣子會再來。」

龍先生已經來過了嗎?她頓時感到心安許多。

手臂移動時碰到硬物,她這才發現床邊放著墨天,她將手放在墨天劍上,溫暖熟悉的觸感讓她稍稍放鬆。

「龍主來的時候放著的,婢等不敢輕動。」

環珮輕擊聲中,款款出現的是名美婦,美則美矣,但她的眉眼間卻透著肅然銳利,她一出現其他少女便悄悄地禁聲退到一旁。

「婢容氏是內宮總管,能等到殿下回來真是太好了。」

她緩緩拜下,其他侍女也跟著拜了一地,她頓時有些無措,想要起身扶起她們,但身體卻又軟弱的只能舉起單手打了個手勢。

「不……不要跪……」她想起媽媽曾說過的話:「會折壽的。」

容氏似乎有些訝異,卻仍是拜了三拜才起,起來後才正聲道:

「雖然殿下這麼說了,但禮不可廢,先代鳳后對於禮儀的要求甚嚴,請殿下勿為難婢等下人。」

莫名其妙就被訓了一頓,她有些畏懼這個個性嚴厲的容氏,只是低下頭一聲不出。

看到她的反應,容氏暗暗嘆了口氣,這才放柔語音:「殿下剛醒,太醫說過您還需要靜養半月,有什麼需要請告訴婢。」

她繼續盯著以銀絲繡著百鳥圖的被褥,一言不發。

「御膳房也準備好讓殿下調身的食物,殿下是否傳膳?」容氏又試探地問了一句。

她依舊沉默以對。

以夏的個性雖然好相處也看似沒有什麼個性,但她確實有固執的一面。才剛認識,她就決定了她不喜歡容氏,於是她也不想回應她的強硬語氣。

容氏也不再問她,再次下拜後退出,傳令御膳房送上膳食。

她沒有胃口也不感饑餓,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很疲倦,於是在膳食送來前,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羅紗重重,每一帳的顏色皆有微妙不同,從外到裡由淺入深,微風一動便搖曳出牡丹盛開的顏色。

撐著殿堂的是一人猶未可環抱的木柱,木柱只去了皮打磨表面,不經意間便能聞到原木香氣。地板光潔無塵,拋磨得足可映出人影,赤足踏在冰涼的地板上很舒服。

彷彿病後整個人乏力,她只能漫步而行,獨自在寢宮內緩步作為復建。

她穿著寬鬆及地的長袍,簡約大方的長袍是則類似古波斯的服飾。

櫻白的布料,只在胸口處繡上一圈蘭色圖紋,長袍前端剛好垂至腳背,後方卻長長一段拖至地面。袖子前窄後寬,袖筒則在上臂緊縮剛剛好貼著手臂,布料柔軟剪裁得極為貼身舒適。

醒來之後,這幾日她都只在寢宮內走動,便沒有換上複雜繁約的正式服飾。

寢宮七重七進,最外是接待客人的茶室,最裡則是她的寢室。

宮裡人的衣飾樸素,卻有著低調的奢華感。她們的髮飾看似簡單,但近看便會發現木質簪子上紋著細緻的菊花紋飾,或是鑲著水般澄澈的玉石。她們的衣服雖亦是統一的素色宮服,但細微處仍是悄悄地繡上了花與鳥,水袖也用特別的布料重新縫製,每個人甩起水袖都有著不同的飄逸。

而且一靠近便可聞到若有若無的香氣,她們對於衣服上用的薰香也極為講究。

她們也愛佩玉,玉佩、玉玦、玉環、玉手鐲、玉勾帶等,佩掛琳瑯,後來她才知道男女在佩戴玉的方式上有嚴格風俗。又浮空島不產玉,於是玉石的級別在浮空島更是身分象徵,由小見大,佩玉之禮不可有絲毫錯亂。

還有髮色,不像她所來的彼界東方,髮色只有單一的黑,或是西方人的金褐紅色。這裡得居民什麼顏色的髮色皆有。紅色、靛青、翠綠、麥黃,只要想得到的顏色都會出現,膚色也是,或是極白或是極黑,即使黑美人也有能讓人失神的美艷。

這裡的女人的身材都穠纖合度,多一分太多減一分太少這形容用在這裡正合適,寢宮裡的侍女們個個都是志玲姐姐級別的美人,也不能怪她很快便美感疲乏。

她也發現一旦穿著廣袖長袍,動作便會自然地放輕放柔,步履間都透著點不習慣的優雅。難怪她同學說過,只要穿著和服就是再粗魯的女孩子也會很優雅。不過她也不會感到不習慣,雖然有小小地懷念了她的牛仔褲與襯衫。

寢宮裡的氣氛是壓抑單調的。

就像是總管容氏本人的個性一樣,整個寢宮的傢俱擺設都隱隱流露出單調嚴肅的氛圍。她剛醒來時還曾聽過侍女們富有活力的語聲及腳步聲,現在想來卻像是作夢一樣。現在每個侍女一見到她便忙伏身下拜然後低垂著頭退走,她從來都不曾看清周圍侍女的面容。

寢宮裡每個人走路都靜悄悄地,侍女們走路很快卻能不發出一丁點聲音,她試了試卻怎麼也做不到那樣的悄然無聲。

她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醒來至今,都沒有人跟她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該做些什麼、她該如何自處、她該學些什麼?沒有人肯跟她說話,會主動對她囉嗦的容氏她又處不來,每次被她說教個兩句她就乾脆賭氣放空來個相對不理。

她知道容氏討厭她,她也討厭容氏。

更討厭的是,整個寢宮的侍女似乎都因此更疏離她了,彷彿容氏才是這個寢宮的真正主人。

她無目的地在寢宮裡隨意走著,一路上總會遇到匆匆經過的侍女匆匆拜倒,然後又匆匆地退走離去。她們都不曾真正望著她一眼,即使伏倒下拜也只是禮貌性的疏離,讓人感受不到絲毫尊敬,那只是訓練良好的習慣動作,她忍不住如此自嘲。

她受不了這樣的虛假,便直接推窗而出。

寢宮的窗戶皆是可滑開的落地糊紙隔窗,窗外有木板鋪成的懸空長廊,坐在廊邊可俯觀層疊緩降至視野盡頭的宮殿群。

這種木板又和屋內的不同,踏在上面會發出清脆的敲擊聲,所有宮閣外都有這樣的長廊。她喜歡遙望在底下宮閣的長廊上行走的侍女,她們清脆的步調皆像小曲兒般可愛,而她們輕盈的動作則像隻舞蹈般好看。

踏著曼妙的舞步,發出美妙的樂音,光是走路就能流露出這樣的美好,下方宮殿真是愉快的所在。

宮閣間有參差古木,這些樹木都很老很老了,樹疣滿布,巴掌大的葉子稀稀疏疏,她只能勉強分辨幾株看似梧桐。

偶而,透過幾株遮住視線的梧桐木,她會聽見下方有少女們會邊走邊唱歌。她們的歌聲宛如鳥兒鳴叫,婉轉又高亢,傳到耳裡化為一串冰涼而美妙的冰擊聲。非常美麗的歌聲,她在她的世界裡從未聽聞過這般美好,時常因此聽得癡了。

她很羨慕這樣的活力,且舞且唱,雖然看不清底下的情境,但少女們曼妙舞姿已在腦海中成形。

周圍的宮殿群皆充滿著生氣與笑語,擁有歌及舞,除了她的寢宮之外。這裡大概整座宮殿裡最為死氣沉沉的所在,或許這是因為有她在的關係,她有時候會如此自暴自棄地想著。

這個寢殿,只有她會到這道會發出清脆聲音的走道,其他人都小心地避開此處,像是害怕美妙的腳步聲會驚擾過於沉重的氣氛。

她卻也不愛在上面走動,她發出的聲音是如此的突兀,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上面踩出音樂。

她只喜歡倚著欄杆望下觀看,或是憑著紙門框仰望天空。

就這樣看著,她找回從前看著天空的自由,可以暫時忘了這種壓抑的不快。

但這樣的自由總是太短,抑或是時間過的太快?

她總覺得還沒過多久,天色就已暗下,內室裡到處都有凌亂的腳步聲。不久,身後的紙糊門才緩緩打開。

她嘆了口氣,轉身向著內室,門兩側已經跪了兩排侍女,中間的容氏一對上她目光即緩緩拜下。

「殿下,請用膳。」她端聲道,擰著眉彷彿在指責著她亂跑。

如果有翅膀能夠飛走就好了,她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由簡入奢易?

老實說,她對於這句話完全無法認同。

外表和身體雖然改變了,但流浪的日子裡所受過的苦早已更深地改變了她,那種改變既深遠又真實。就像將好磚好瓦打破摔壞,已經破碎過的她再也回不到過去,就算被供在高台上,還是改變不了她曾經碎落一地的事實,也忘不卻那種疼痛。

她知道每一餐都能多麼艱難,她永遠記得餿水與酸飯的味道。

於是她沒辦法看著一整桌的滿漢全席還能保有胃口。

剛開始,她會要求大家一起吃,她一個人實在吃不了這麼多。容氏說,這與禮不合。

那麼,能否準備少一點,只夠她一個人吃的份量既可?容氏說,這不合她的身分。

那她不吃了,她瞪著容氏賭氣說。

晚膳不合殿下胃口,御膳房全數杖刑一百,容氏好整以暇地吩咐下屬撤掉晚膳重新做過。

她恨恨地瞪著容氏,容氏回以冷冷一瞥,幾個回合她總是露在下風。為了那些無辜的廚師她只能隨意吃一點壓胃,實際上已經被氣到吃不出任何滋味了。

無法當自己的主宰,從前當遊民的時期還比現在來的自由,她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宮殿和殿裡頭這些冷漠禮節又繁如牛毛的人。

什麼時候龍先生還會來看她呢?他是現在她唯一和另一個世界有所聯繫的中間人了,也只有他會了解自己的苦境。

「我飽了,容氏這些食物幫我吃掉,這是我的命令。」挑釁地望了總管一眼,她實在沒有多少胃口,勉強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

「我要洗澡。」

她這才想起來,來到這世界已經幾日了卻都還沒能洗澡,也沒有機會看清楚這個身體,不知道這裡是否有澡堂一類呢?有沒有鏡子可以讓她照一下?

「殿下要沐浴,去將暖玉池準備好。」

容氏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為什麼容氏的神情有說不出的怪?

雖然有些在意,但她暗暗思考了一下,想不到自己有何把柄便不認輸地瞪了她一眼,跟著侍女去了。但剛進了暖玉池不久,浴殿裡便傳出意外的驚叫聲。

「啊!怎……怎麼會這樣?!」

容氏毫不意外地搖搖頭。凡大事者需喜怒不露顏色,鳳雛殿下果然還是太嫩了。



「彼界」,是這裡的人對於她原生世界的用詞。

當她還在彼界還是高一生的時候,她曾背過半首長恨歌……也只來得及背半首。

裏面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楊貴妃的嬌態或是唐明皇對她的寵愛,卻是這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暖洗滑脂」。

下課後楊筱婷將桌子拍得大響,怒罵著老皇帝偷看兒媳婦洗澡還指染她的行徑,女同學們紛紛加入指責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一首美麗的詩就這麼毀了。

後來她問默書,默書只是聳聳肩說,長恨歌的詩名本來就不吉祥,究竟是活著的人在恨還是死去的人在恨,被傷害的其他人在恨呢?亦或是只能想像卻吃不到的詩人在恨呢?

這個奇怪的反問莫名地超展開,讓她不禁被轉移了注意力,等她過了許久才恍然大悟,這傢伙根本只是因為那陣子她說過體育老師很帥而在生悶氣。

默書、同學們、爸爸媽媽、老師……不知道大家現在的情況如何,還有人記得她嗎?

往事如雲煙,她也只能將這些過往用力壓下,就怕在這些冷漠的人面前露出脆弱一面。˙

這個於寢宮旁的偏殿是她見過最大的澡堂了,如果這能夠被稱為是澡堂的話。

這個浴池,可是足有一個中小型游泳池大。

暖玉池內綠波蕩漾,水上尤冒著熱煙,淡淡溫泉水的味道令人放鬆,鋪著池邊池底的卻是美玉,在水中泛著溫潤的質感。

一群人型衣架及人型置物架杵在池邊,她冷著臉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畢竟容氏不在場這些侍女也不敢和她爭執。

終於清完場,她還不忘將周圍都仔細檢查過,楊貴妃的前車之鑑猶在,又小說裡哪個浴池旁不躲個偷窺的色狼的?她確定附近沒有躲什麼變態癡漢才準備除衣。

長袍滑過肩落到腰上,她這時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忍不住驚叫出聲:「啊!怎……怎麼會這樣?!」

聽到她的驚呼,侍女們很快便開門湧進,她忙將衣服拉起護住胸口,一疊聲地將人又趕出。

確定人都出去了,她這才苦著臉放手,任由柔軟的布滑落地面。

她的胸部一片平坦,蜜色肌膚卻泛著珍珠色澤,摸摸腰,也沒有女生該有的腰身,但下面也沒有男生該有的東西。

就這樣光著身子,她迷惘地踱步到池旁的大銅鏡前,這裡銅鏡的清晰度可比她世界的鏡子,鏡中映出陌生的身體。

那是個還未曾分出性別、應當屬於少男少女的身體,手腳纖長勻稱,骨節柔軟,比例是她從未曾見過的完美,她不禁看得呆了。

雖說她從小都被灌輸不可裸露的想法,但這個身體是那樣毫無性別的美麗,她看著這個裸體時毫無想要遮掩的羞恥感。
 
她的面容亦是絕美,卻也是沒有性別的美,細長的鳳眼裡噙著兩汪碧綠湖水,鼻挺而巧,嘴脣是淡淡的櫻色,一頭暗色紅髮盤在腦後。

她伸手將髮簪一把抽起,紅髮便如得到空氣的火焰般竄然鋪展開來,一頭直垂到地面的髮如無聲燃燒著的火焰,襯的她膚色更迷人,一雙鳳眼銳利而明亮。

「鳳雛是沒有性別的,非男非女,性別必須等『初鳴』後才會轉變。」

不知何時,容氏已經悄悄來到身後,將落地的長袍搭在她肩上。

「可是我裏面本來就是女孩子。」她猛地轉身,一雙眼獵獵地盯著容氏。

絲毫不受到她目光中壓力的影響,容氏從容地回應:「即便如此,也還是無法十足確定您將來會轉變的性別。」

實在很陌生,她無法承認這是她的身體,於是她對於裸露也生不出必須要遮掩的羞恥心。

她的水眸暗了暗,如果默書看到這樣的她,大概就認不出她了吧。雖然她本欲斬斷與過去的牽連,但當她實際見到這麼完全的改變,她仍感黯然。

都過去了,她的舊身體與過往的身分,都隨著她原本的身體一起燒掉了。

她盯著鏡子裡的人,實在難以想像自己將來或許會變成男人,她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不再理會容氏直接走入浴池中。

如果還有驚嚇,就乾脆一口氣全來吧。



等她身體強壯些,容氏一早便領著侍女們幫她整裝。

過於繁複的衣著,光是梳髮著裝就花掉大半個早晨,沉重的鳳冠就可以壓垮頸子,容氏要她早點習慣。

但她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合理。

過了幾天,她才暗罵自己的遲鈍,原來問題出在衣著上。

那是套麻煩到得三、四個人同時動手才能幫她穿上,她眼花撩亂,完全不懂哪一層是什麼,又加了哪些東西。華麗的禮服層層疊疊最少七八層,若不是這身體如此纖細,一整套穿起來就會變成個大胖子了。

但很明顯的,這是女裝。

既然她沒有性別,她為什麼要著女裝?

但實在穿著這套沉重度可比盔甲的衣物太累,腰被緊勒得她幾乎一呼氣便吸不進空氣,她根本連出聲說話問問題的力氣都沒有。

一定是故意的,她恨恨地瞪著容氏。

別說她沒有力氣用午膳,整個下午都在禮儀官的監督下穿著數吋高的高底鞋走路,認命地表演一棵金光閃閃、掛滿寶物、會走路的聖誕樹。一整天下來她連和容氏鬥氣的力氣也沒有了,每天都腰痠又背痛。

她恨死了鳳冠冕袍,夢中還會抱著牛仔褲與襯衫歡喜地哭了。

但她再怎麼累,她都沒有抱怨逃避,畢竟她都吃好穿好,就當作她必須付出的勞動回饋。不是有句話說「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所以她現在吃起食物香甜許多,夜晚也更好睡。

這陣子最討厭的卻是容氏偶爾會夾在說教中的「前代鳳后如何如何」。

前代鳳后英明果絕,前代鳳后行事做風極有魄力,前代鳳后容姿如神、姿態亦是無人能比的高貴……

呼,她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

時間悄悄地在忙碌與疲累中溜走,但夜深人靜時她會被夢中撲天蓋地的鳥驚醒,想要再入睡時卻被對默書的思念緊緊揪住。

她安靜地起身,用不會驚動外室侍女的輕巧推開寢室的矮窗,如道影子落在長廊上。

無雲的夜,有月光晃晃。

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但晚風微涼實是愜意,她也不知道這裡是否也有四季、是否有乾季雨季?甚至會不會下雨這個基本問題她都還沒弄懂,但她也沒有可以詢問的人。

視野可及之處皆是霜白,天際有三個月亮,互相輝映亦各有圓缺。

一月如銀鍛成的白,一月如打磨過的銅色,又一月如卵黃般的潤澤。

三月皆有不同圓缺,每一夜因月光消長互相影響,這個世界的夜晚總有不同的光亮,有時淺若水色、有時又帶著鏽斑血色,於是這個世界沒有無光的朔日,夜夜皆有月光。

只有數十年一次的月匱日除外。

那是唯一幾個時辰內,大地會陷入一片漆黑,三個月亮遮掩彼此的光。

大抵和彼界的日全蝕一樣,這個世界的人對於月匱有眾多神話與傳說,其中還有類似天狗吞日的神話,主角卻是隻從未聽聞過的妖怪。

望著三個未全的月,她無法克制地思念起遙遠的默書,這份思念像是鳩毒一樣,一天一天地滲入身體更深的地方。

只有在夜晚裡,她才能將孤寂與思愁攤在月光下曝曬。

無人的角落,她雙手緊緊地環抱著肩膀顫抖,胸口有個大洞,她痛得彷彿隨時就會死去。




以夏有些迷惘。

當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她時常會覺得當學生好辛苦,總有讀不完的書、考不完的試。但當她是遊民時,她時常懷念學生那單純的生活,原來單純就是種幸福,但她知道這點時已經太晚了。

當她穿過人群縫隙凝望著被框的小小的天空,她才了解了,幸福不在於一個人擁有多少,而是在於一個人知道自己擁有多少。

等她獨自拖著病軀在外漫遊時,她時常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

那時候,她沒有任何價值,她活得一點意義也沒有。有時候她躲在倉庫角落,鄉下的夜空寂得令人害怕,她會想,如果她當時就死掉的話,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人哀弔,等她被找到的時候只是個發臭的屍體,大概和死去的流浪狗差不了太多。

沒有人會為她感到可惜,或許她會在村裏的八卦閒言內佔個小小的角落,但是很快便不會有人記得,像是她從未存在過。

有時候這麼想著,她會感到很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究竟在哪裡。

所以當龍先生問她要留在那個世界還是穿越過來,她毫不猶豫地選了穿越,因為……她實在很迷惘、也很害怕。

她原本只是平凡於普通而安穩的生活。她沒什麼個性,人也不出眾,但讓她害怕卻是默書對她的感情。

她不懂,於是她只想逃避、遠離。她總覺得,默書所看到的並不是那麼平凡的她,像是某個她無法理解的美好投射,而那是她所恐懼的陌生情感。

況且,繼續留在那個世界,她也不會回歸從前的生活,因為她已經不是從前親友所熟識的以夏了。

她或許會繼續無目標的漫遊,直到有一天她再也醒不過來。

她必須要找到一的答案,她為什麼活著,她的價值又何在?

所以她乾脆就選擇和過往劃分界線,她穿越了,這一次她想重新來過。龍先生曾警告過這邊的生活會很辛苦,因為她得從頭來過,她的時間已落後太多。

沒關係,她不怕苦,辛苦的生活說不定會讓她感到滿足,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但和她預想的完全兩樣,沒想到卻是這樣穿金戴銀、飲食奢華的生活,她有些困惑地任由周圍的人擺布。

這是和她之前的遊民生活全然兩極的日子。

在這裏,她沒有自由,除了睡覺時她無時無刻、一舉一動都被一大群人的目光下檢驗著,每日的作息都由容氏緊緊地掌管,就連能喘口氣喝口水的時間都被規定了。

但如果這是她的工作、她存在的價值,那她就好好去做,於是她一點也不反抗,認命地被搓圓揉扁。

可是,她再怎麼努力,總管容氏還是不高興,而寢宮裏的宮女看著她的目光也益發地越少尊敬。

她發現,容氏越來越喜歡碎念,態度也一日嚴格過一日。

走路、吃飯、端坐、喝茶,所有的動作都有相對的禮儀,就連微笑的角度和掩袖的高度也被嚴格規定。

她必須喜怒不形於顏色,她的情緒都需藉由這些細微行為來表達。

禮儀官是個嚴肅的女人,她頭髮已霜白,據說已經經歷三朝亦是三位鳳雛的禮儀官。她雖然嚴厲,但至少在她努力過還會讚賞地對她面露微笑。

容氏卻更加嚴格,總是對她的努力視而不見,永遠都能挑出一堆毛病。

走路時,她的頭不夠端、目光不夠正,這些都能讓她念上許久。等她將腳底的水泡都磨破出血,就連禮儀官最挑剔的眼睛都找不出毛病時,容氏還是有話能說:

高貴的不是容姿而是從容的態度,展露出的驕傲的不是行為而是更深的氣質。

雖然她表面看起來像一回事,容氏搖頭嘆氣,她的內在空洞粗俗,一舉一動皆流露出沒有靈魂的軟弱力道。

接下來容氏便又會提起前代鳳后,說她就是無須開口說話,行為姿態裏的力道便能鎮攝最慓悍的狼族勇士。

前代鳳后……前代鳳后……以夏恨死容氏總不斷拿她和前代鳳后比較,像是要硬從她身上找到一縷熟悉的幽魂,或硬要她轉變成她所不屬於的人。

她和容氏越處越差,這樣的生活也越來越抑鬱,周邊侍女偶而投來的目光,更是越發冰冷淡漠。

以夏可以感覺到大家對她的不屑,明明表面裝得敬重,實際卻瞧不起她既粗俗又愚笨,就像變成鳳凰的原來只是隻麻雀,她們的目光流露出如此感覺。

這晚吃飯吃得快了,容氏便不著痕跡地刺了她幾句,換著花樣在諷刺她用餐的姿態宛如餓死鬼投胎,就是從來都吃不飽的賤民也能比她優雅。

她回瞪容氏,容氏卻傲慢地偏開視線,這時以夏突然發現她竟有些神似韓劇大長今裡的崔尚宮 ,她忍不住將所有教條拋到一旁大笑,笑到拍桌。

這麼粗魯不遜的舉動當然為她帶來了麻煩。

她的日程排得更滿,天還未亮就得起身梳髮著衣,髮飾重了幾分、單衣多了兩重,高底鞋高了一吋……她的髮因為過重的髮飾及頭冠,每晚解套後還摸得到滲出頭皮的血,太多層的單衣摩擦得她嬌嫩的肌膚生疼,她因高底鞋而扭傷腳踝,卻仍是硬撐著練習,每早只能用白布將腫起發紫的腳踝緊纏著才能繼續。

但她更愉快了。

她時常將周圍人想像成她曾看過的日劇配角或壞人,偶而對著當事人捧腹大笑,過去曾因無聊看過的無數齣日劇韓劇成了她的笑源。

如此這般,更惹惱了總管容氏,容氏的標準越發嚴厲,而她也總回以更歡快的笑聲。什麼都可以笑,笑這宮廷戲太多老梗,笑這些宮女太像路人,笑總管太像反派,也像自己不像主角。

像是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可以讓她笑很久,直笑到眼角都沾著淚珠。



這日早晨正當以夏在上著無聊的禮儀課時,卻有侍女來報。

「龍主來了,現正在客堂等待。」

她大喜,龍先生終於來了,一抹微笑才剛爬上脣瓣,卻聽得容氏直接吩咐侍女:

「請龍主大人回去吧,殿下還有課要上。」

以夏不可置信地瞪著她,容氏竟然不尊重她的意見便下令趕人,更別說她怎麼敢這般回拒如此貴重的客人?

「準備茶室招待客人,備最好的茶。」她揮袖轉身,朗聲命令離她最近的侍女群。

侍女們低垂著頭,卻一點動作也無。

「沒聽見嗎?備茶。」她加重語氣。

幾位侍女悄悄偷看容氏,又復低頭端定如雕像。

以夏的指甲深深刺入肉中,容氏明明總說她是整個宮殿的主人,但所有的侍女都只聽容氏的話,她的命令根本就無關輕重。

她怒得將高底鞋一把脫下丟至一旁,又將沉重鳳冠摔到地上,綁帶上的珍珠清脆地滾了一地。

昂著下巴,她倔強地瞪著容氏,眼中滿是積鬱的憤怒。

容氏和她對望半晌,這才放軟身段:「殿下累了,今早的課就到這裡吧。」

「去請龍主大人到寢宮茶室稍等,殿下馬上整衣即畢……」

以夏也不再理她,光著腳提起裙襬轉身就跑。

容氏與侍女們紛紛驚叫著擋住她的去路,但她不管了,一面將身上沉重阻礙行動的外衣脫掉,推開窗子落在長廊上,奔跑。

赤裸的腳掌踏在冰涼的木板上,腳步聲清脆的宛如一首小曲,身體感到越來越輕盈,胸口裡的心臟亦跳著輕快的旋律。

多久沒有這麼自由的走路、奔跑呢?

突然視野盡頭杵立著熟悉人影,她無法克制地加快了腳步,那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長出了翅膀,她能夠比風還要輕巧。

那道高倨人影近在眼前,她直接便撞了上去,張手抱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一動也不動,龍先生溫柔地摸摸她的髮,她抱得更用力了。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她所尊敬的龍先生,卻仍是拉著他的袖子一角不放。

她抬起了臉,眼中有淚,臉上卻是乾的。

「好渴喔,這裡的茶很好喝,我煮茶給您喝可好?」



潔淨的方室,矮窗外有林綠鬱鬱。

水在茶爐上燒,靜室裏僅兩人相對端坐,賓主皆無交換隻言片語。

方室中央有一矮几,紅髮的主人一手壓著袖角露出皓腕,纖細手指提起茶爐上剛煮好水的窯青釉壺,以優雅緩慢的動作將水注入木質茶壺裡。

好不容易見到龍先生,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很微妙的感受,龍先生原本就是她和彼界唯一的連接點,但在放棄過往的當下,她卻不知道還能和龍先生聊些什麼。

她有很多話想說,太多積鬱胸口的不快樂,可惜她不是善於抱怨的人,便默默將不快嚥下。
現在她想好好的泡杯茶來招待客人。

「鳳雛殿下,一切可安好?」

一開始果然總是遙遠疏離的問候,就連稱謂也為她所不喜,正在倒茶的手不流暢地頓了一下。

倒完茶,她將茶托轉了個方向結束第一道茶,這才雙手安置膝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龍先生,不管您的身分是什麼,對我來說您都是龍先生也只能是龍先生。所以……可不可以只叫我以夏就好?」她壓低了聲音,幾近懇求地問著。

格子紙門外卻傳來兩聲咳嗽,以夏知道那是容氏在提醒她身為鳳雛得自重身分。

但她仍是過分認真地看著龍先生,心情七上八下地忐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堅持,明明就愈放開過往的一切,但那麼重要的東西哪可能真的就輕易捨去?於是她很矛盾,一面希望能夠重新生活,但一面又怕失去這條連接著兩個世界的扭帶--她的原本名字。

龍先生不急不徐地喝了口茶,這才從懷中掏出一物推置她身前。

「以夏,有機會再自己送出吧。」

她怔怔地看著那封信,素手掩著朱唇,過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那封信拿起,仔細端詳著信封上自己的字跡。

恍如隔世,卻像昨天才寫下這些字跡,她覺得鼻子好酸。

她將信收入袖袋裡,這才起身將冷茶倒掉,重砌第二壺。這時侍女推門而入,魚貫地送入與第二道茶相搭配的茶點,又安靜地彷彿從未出現般地退出。

這個世界的茶道與她彼界的很不相同。每一輪有四道茶,分別代表四種概念。也許是春夏秋冬四季,也許是喜怒哀樂四種情緒……而四道茶的種類、沏泡方式與搭配的茶點也隨之皆不相同。

正式的茶宴上主人自己是只喝茶不吃茶點的,而且每一道茶都得退下換上搭配相應對的華服及飾物,在客人們品嚐每道茶的期間,茶宴主人也需將話題及氣氛朝該主題引導。

茶宴,幾乎是場繁盛而華麗的饗宴,也是展現宴會主人的學識及氣度的重要場合。

她還未有足以主導一場茶宴的能力,於是這並不是私人茶宴,她只是想泡茶給龍先生喝,僅此而已。

「還住得習慣嗎?」

龍先生隨口問了幾句關於日常生活的問題,她慢慢的回答,這才感到熟悉許多,也不再感到一開始的拘謹。

兩人聊了一會,等冬茶將盡,她才小心地問了句:「龍先生能否多待幾日,我讓總管幫您安排住處?」

「我會留到你的冠禮之後再離開,至於住處無需費心。」

「冠禮是什麼?那又是什麼時候呢?」她一頭霧水。

面對她的問題,龍先生頓了一息,卻是微微吃了一驚。

他捧著茶碗,沉著地思考了一會兒,這才語重心長地回道:「以夏,容總管很有經驗,亦是位正直的官人,你要多聽取她的意見。」

她低頭,倔強地一言不發。

她微妙的反應自然落在龍先生眼裏,他眸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們又隨口聊了幾句,冬茶必須留下半杯客人便得離開,以夏便忍不住暗暗埋怨茶杯太小。和龍先生相處很舒心,她不由自主地便能放鬆下來,真希望他能夠多停留多幾盞茶的時間。

然,才剛將龍先生送出門口,她再回到寢宮時面容已如冰雪封存的隆冬。

「容總管,你是否隱瞞了我什麼重要的事情?」

容氏不慌不忙地俯身下拜,背脊卻仍是驕傲地直挺,她起身,從容不迫地回道:「因為殿下您還沒準備好。」

「不要瞞我,告訴我究竟這是什麼一回事?什麼是冠禮,冠禮又是什麼時候?」

容氏抿著嘴脣不語,似乎正思考著該如何開口。

她突然感到很疲倦,發出嘆息一般的語氣:「容總管,我是一個人啊,我不是只供擺佈的假人。請告訴我一切我該知道的事情,請讓我思考……」

聞言,容總管卻勾起一絲譏誚的笑:「殿下,您會這麼說是因為您完全都不在狀況內。您弄錯了,您不是人,您對自己的重要性還完全不了解。」

以夏在廣袖裡握緊拳頭。她知道她不是人而是鳳凰,但對於這點她向來都缺乏實感,畢竟她沒有翅膀也不會飛翔。

她瞪著容氏良久,突然冒出一句話:「因為我是從彼界來的,對吧?」

以夏雖然很遲鈍,但在不該敏感的地方意外地敏銳。她可以感覺到這裡的人對於「彼界」的敵意。她感覺到,她們對她缺少信任,卻是因為她是彼界的人。

她直率地盯著容氏,容氏也不迴避她的目光,用看著小孩子胡鬧的目光回望她。

「殿下,您覺悟不夠,三日後的冠禮該怎麼辦呢?」

「三日後?」

「是的,三日後。」

「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你還沒準備好。」

以夏為之氣滯。

為什麼什麼都不跟她說,憑什麼就這麼判斷她沒有準備好?她很不開心,熱騰騰的怒氣卡在胸口,但她向來都個性溫馴,這時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不快。


以夏只能疲倦地用手掌蓋著眼睛半晌。

「告訴我該怎麼做吧,時間已經不夠了。」



這是漫長的三日。

禮儀官比以往更嚴格,她光練習走路便用掉一整日,容總管說了,她只要將走路練好便行,這也是她這陣子一直被逼著學習的重點。

然而她一但有了壓力,反而頻頻出錯,原本雖不純熟的動作更生硬了,她和容氏間的緊張壓力更上一層。

她討厭容氏,容氏也瞧不起她。

兩人都盡量表現出虛偽的合諧,但內裡相鬥如婆媳。

直到冠禮前夕,容總管才讓她停下練習好休息她紅腫的雙足,領著她穿過幽暗長廊停在寢宮的神秘內室前。

那間房有兩扇素白拉門,門上只繡上幾道淡雅的雲紋,和寢宮裡處處華麗的風格差異頗大。門上有一道巴掌大的金鎖,鎖頭卻是叼著劍的龍頭。

她曾經佇足在這兩道門前多次,這是寢宮裡她唯一無法進入的房間。她總覺得這房間有著熟悉的氣息,她很想進去卻苦無鑰匙,於是她對於這個神秘的房間更好奇了。

這房間,對她來說好像很重要……

究竟是什麼很重要呢?是這個房間本身?還是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她實在分不清楚,但有一次她赤著腳站在這兩扇門前仰望著上頭的雲紋時,胸口卻卡著複雜的情緒,那時她突然很想流淚,很想用盡辦法砸開那個鎖。

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她沒有瘋狂地砸鎖,沒有去找容總管討要鑰匙。

她知道,那是不屬於她的情緒。來到這裡後她時常受到越來越頻繁的怪夢騷擾,有時會因不屬於自己的情緒晃神,有時甚至那情緒會強烈得讓她幾近流淚。

她很討厭那種感覺,那些陌生的記憶、像是有死去的幽魂正嘗試著藉由她的身體裡復甦,悄悄地蠶食她原有的真實。

有時候那些情緒又是那樣的實在,她幾乎分不清楚哪些是她的、哪些又不屬於她。

這種感覺實在太討厭了。

她看著容總管珍而重之地從懷中掏出一把黑黝黝的鑰匙,半跪她面前將鑰匙高舉過頭:

「殿下,這把鑰匙從此只屬於您,請好好保管。」

以夏接過鑰匙,鑰匙握在手掌中沉甸甸的,她將之插入鎖中輕鬆地一轉,龍頭吐出長劍,沉重的鎖便落下了。



掌心裡握著濕濡冷汗,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緊張。

門上的水紋、金色門環上的細雕,這一切那麼清晰地落到眼底。自從醒來後,她感到視覺宛如剛從冬眠裡醒來的蛇,隨著時間越長越發靈活銳利,現在的視力是非人的好,雖然只限白天。

但除了身體上的改變,她發現自己的情感面也有明顯的改變。

當她還在彼界的時候,她時常坐在天台上仰望天空,她感覺到自己其實是不完整的。她似乎缺少了重要的齒輪,她是一份不完整的拼圖,目光總在天空裡尋找著自己失去的板塊。

然而,當現在那些缺少的部分慢慢覺醒的同時,她卻感到很恐怖。那些不是她的記憶、不是她的情感,她想要如此拒絕那些陌生的情緒,但她卻已經分不清楚哪些是她原有的真實,哪些又是復甦的陌生碎片。

究竟她是什麼?從前的她是她,還是現在多了這些陌生情緒的她才是完整的她?以夏快弄不清楚了,她下意識地排斥這些新生的情感,那不是她真正經歷過的過往。

但站在這裡,心裡升起的情感是如此的微妙,她感到自己正微微顫抖著,似曾相似的感覺如此強烈,她的手放在門環上卻使不上力,就恐怕一開門,她正努力壓下的情緒會潰堤而出。

裡面究竟有什麼?

又為什麼她會這麼害怕?

她望向垂首而立一旁的容總管,容總管低眉斂手:「前代鳳后曾立下咒誓,只有鳳后、或是您,她的轉世才能夠進入,婢等亦不可得見。」

「那退下吧。」她揮揮手讓容氏離開。

容氏亦鬆了口氣地退走,獨留以夏獨自佇立門前。

靜悄悄地,彷彿連空氣也不再流動,侍女將長廊邊的琉璃燈點燃又離去,她的手壓在門環上卻出不了力。

不能再被這些陌生的情感牽動了,終於以夏深吸口氣,這才將使力將門推開。

兩扇門輕盈地滑向兩邊,房裡卻不如她料想的那樣漆黑一片。房裡有光,柔和地照亮每個角落,這是個比茶室稍大的方室,卻過於空曠地缺乏擺飾。

然門一開,她的心神就被房裡唯一的擺設所吸引,室中央掛著一件光彩奪目的錦袍。

烏木架上,火一般的色澤晃耀,錦袍下擺委地,沒有風,架起的袖角卻微微飄動。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直到觸手可及的距離才停下,仔細地端詳這件赤艷的長袍。這麼近的距離,她才注意到原來這是由羽毛織成的袍子,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這時她才發現這些羽毛和當初龍先生取出的那根羽毛色澤頗為相似,不久前才吃過苦頭的她自然不敢再亂碰。

但這樣看著,她仍是屏息了。真是光彩奪目,羽衣的樣式簡潔大方,發出淡淡的微光將整間方室照亮。她從未曾見過這樣的錦袍,像是將所有的火焰的顏色都揉了進來,彷彿從天空剪裁下的大片火燒雲般艷麗。

尤其是看著這件羽衣,她總有很熟悉的感覺,好像這原本就該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

又是這種陌生的熟悉感,她向羽衣探手又怯怯地收回,她一定穿過這羽衣很多次了,不對,她又搖頭,她明明就連碰都沒碰過。

微妙的情緒又復湧起,她的手掌終於忍不住拂上錦袍,心跳得很快,指尖觸及卻沒有原以為會出現的灼熱,卻只感到柔軟的暖意。

她訝於那布料的柔滑觸感,收手時掌心卻抓了一把火焰,她著迷地觀看藍綠色的火在掌中舞動,看著最後精靈般的火焰消逝於虛空中,她突然便不懼火了。

真是奇妙,她的手指刷過布面,引起一陣靜電似的火流竄動。

這時她才感受到了,火焰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再也不會被火所傷。

這是種很奇特的感覺,這是她初次了解到她非人的事實,這火焰應該是灼熱的,羽衣的材料也與她上回在海坪上碰觸到的並無兩樣,但這時的她已經可以輕易地觸摸而不被火吞噬。

但為什麼她會這麼遲疑,不願意試著將羽衣穿上?

她仔細端詳,羽衣上用金線繡了百鳥圖,看似華麗端重的錦袍摸起來卻是柔軟輕盈,她握起一角衣裾,卻不感重量壓在掌心,只感到彷彿捧著一抹無重量的火焰般。

剛提起垂落地面的衣裾,一抹顯眼的翠綠卻吸引了她的目光。

以夏好奇地蹲下將那柄嫩芽般的綠拾起,觸手冰涼,卻是一截兩指長的斷笛。

她愣愣地捧著冰涼的殘笛,這笛她曾經見過,這是她曾經夢見過的、龍先生吹奏的笛。

為什麼這管玉笛會破碎?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又找到兩管殘片,三片剛好拼起尺長的玉笛。將玉笛殘片小心收起,她滿腹疑問,卻有隱隱約約感到股沉重的悲傷。



離開後,以夏卻沒向容總管提起羽衣,為了將至的大日子,容總管很早便讓她休息。

她卻睡得很不安穩,甚至做了個哀傷的夢。

她又夢見了龍先生和那個女人,在那個放置羽衣的寢室裏對峙。

龍先生有著絕世之姿,靜立時氣質淡薄地如海上的一抹清風,過於古老的眼眸裏閃耀著深奧的光,但形狀姣好的眉間此時卻壓著過多的憤怒,她蹲在角落觀看著這一切,因龍先生毫不掩飾的怒氣而無可抑止地簌簌發抖。

好恐怖,龍先生向來都給她好脾氣的感覺,但不克制怒氣的龍先生卻比火焰還要可怕,像是深海底處的壓力被釋放,她被凝重的氣氛壓得無法呼吸。

他的目光凜洌地阻住了女人的步伐,那女人穿著火般燦耀的羽衣,抬高下巴用種毫不退縮的驕傲回望。

龍先生手中持著那柄玉笛,不知何來的風盪動袍袂,女人迷亂地仰望著他過於精緻的面容,他早已習於人們對他露出這樣的目光,但此時仍是厭惡地偏開臉。

「離迦古魯,這一次你太過分了。」

他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宛若決裂,他將手中的玉笛猛然摔落地面,玉笛碎裂成斷,女人憂傷地退了一步。

她舉起袖子掩住朱紅的唇,嘆息:「我是為了你,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你難道不知道嗎?這裡的一切都只屬於我,包括你的樂音,我這樣做並沒有錯。」

龍先生悶哼一聲,以夏仰頭端看他的面容,心中湧起細微的矛盾感,但她卻無法多想,此時她只能抱緊肩膀,不懂為何明明只是個夢境,五內俱焚的痛楚卻是如此強烈。

她很不舒服,寢室裏氣流大亂,五行失衡,彷彿水與火失去調合,被逼在牆角的她感到一陣冷一陣熱,冷時如寒冰附體,熱時如置身火爐。

於是她只能緊咬著牙觀看著這一切,朦朧視線裡兩人的形影搖曳如月下的光影,看不真切的力量在兩人間拉扯。

光影交錯間,她聽見泠泠語音穿透壓迫氣場。

「你以為真能困住我,就憑這小小的咒場?」

「不,你是我的,就算要咒殺你,你也得給我留下。」那女人幾近瘋狂地大笑,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散開。

像是置身狂風暴雨中,以夏覺得好恐怖,四周牆上亮起密密麻麻的紫色蛇紋,方室頓時化為牢籠。以夏晃神間蛇紋已攀上四肢,幾乎能烙進靈魂的高溫讓她不由自主地慘叫。

模糊的神識中,她卻看到龍先生的身形拉長變化,他發出足已崩雲的高亢龍鳴,她閉眼的那剎那似乎有什麼被敲碎了……

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沒有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醒來,不由自主地流著淚,胸口痛得像是剛失去最重要的珍寶。

寢室裡燭光晃晃,她從床底鑽出,這時才看到容氏和大群侍女靜立床頭看著淚光未乾的她,她這才胡亂用袖子將臉擦乾。

「怎麼了?到時辰了嗎?」

容氏平靜地回道:「離雞鳴尚有兩個時辰。」

「那,你們幹嘛杵在這裡?」她心煩意亂,只想將她們都趕出去。

容氏揮手讓侍女都退出,等眾人都離去,臨走前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一眼,最後仍是鎮定地問了。

「殿下,您可是做惡夢了?」

以夏不答,心神猶自為剛才的夢境所迷惑。

「您不斷囈語著:『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如果需要安眠香,婢讓侍女點燃好讓殿下能夠安眠。」

離去前容氏這麼說了,見以夏仍是失神地盯著地上便不再多說,熄燈退出寢室。

所有人離開後,以夏才放下強撐起的冷傲,環抱著手臂躲在床邊一角顫抖。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哀傷疼痛的情緒?明明那只是夢中女人的情感,為什麼她會被沾染到?被感染得不能自已?

原本以為只是身體改變,她還是她,她還是洪以夏,這點是不會改變的。但隨著奇怪的夢境越多,她的記憶及情緒逐漸被夢中女人侵蝕,自我的界線也因此變得模糊不明。

她很害怕,究竟她的真實是什麼,她很恐懼自己會變成自己也認不出的東西。

可是又沒有可以訴說的人,她只能將恐懼壓在心底,任由水綠的眸底蒙上陰影。

默書,她真的很害怕會忘了他,忘了她曾有過的真摯情感。

雙手微微顫抖著,她忙將那封貼身藏著的信取出,以夏看著信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唸著默書的名字,這才慢慢鎮靜下來。

睡不著,她只能將信貼在胸口,在心底一回回地描繪著默書的樣貌,就如這之後無數的幽深的夜一般。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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